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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野草·狗的驳诘》中的传承与颠覆

2013-12-12王一凡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1期
关键词:野草散文诗梦境

王一凡

鲁迅《野草》的首篇发表于《语丝》杂志时,便标明是总题为《野草》的系列作品的第一篇。从1924年9月的《秋夜》到1926年4月的《一觉》,共写了23篇,开头加上一篇《题辞》编辑成册,是在1927年4月。他曾经十分明白地对朋友说过:“他的哲学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并于1932年为《自选集》作自序时,进一步谈及收入《野草》的作品:“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由此我们或可以说,鲁迅在此部散文诗集中所追寻的,正是诗与哲学的融合。自其问世至今,经过几代人的解读,对之诠注阐释,览胜探秘,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绩。然而,其中最短的一篇作品,即与《死火》同写于1925年4月23日的《狗的驳诘》,因其题旨相对单纯明了,并且鲁迅本人在写作此篇前后,时常有借“叭儿狗”、“落水狗”、“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等典型形象来针砭声讨被反动统治者所豢养的文人政客,另外还有不少学者指出此篇中不乏模仿波特莱尔①散文诗《狗和罐子》②的蛛丝马迹。丸尾长喜指出:“梦的内容,明快的几乎完全不需要说明”,[1]“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艺术上,它都不过是一篇平平之作——直露而缺乏诗情”,[2]“鲁迅看到了《狗和小瓶》这篇散文诗,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所写的《狗的驳诘》很可能受了这篇散文诗的启发”。[3]因此种种原因,相对于该散文诗集中其他或幽深细密或优美瑰丽的篇章,此篇相对受到较少关注与研究。笔者发现,除了以短小精悍的故事形式被刊载在《中学语文》、《语文新圃》等较为浅显的杂志外,纵观1991至2011的二十年间,专门论及该篇作品的论文仅有发表在1996年《鲁迅研究月刊》第七期的“关于《狗的驳诘》”。③

鉴于此,该文尝试从《野草》中《狗的驳诘》这篇作品对鲁迅本人及波特莱尔的思想与作品的传承与颠覆来浅析其寓意的深层内涵及创新之处,深信鲁迅的这篇作品定会与他的其他篇章一样能引起更多的、应有的关注与研究。

一、在《野草》中的传承与颠覆

《野草》追求诗意和哲理相结合的艺术构思,是通过丰富多彩的方法表现的,描写梦境,就是其一。从与《狗的驳诘》写于同日的《死火》起到同年7月的《死后》,有七篇散文诗均以“我梦见自己……”的格调开始连续描写自己的梦境,而这些梦境绝非朦胧虚幻的景象,而是丝丝扣着现实生活的烙印,增添了幽深曲折的色彩。《狗的驳诘》虽仅有一百六十余字,却秉承了整部散文集的笔锋辛辣之锐与语言朴素之美。诚如作者在《题辞》中所说:“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这是他对自己朴素无华之语言的自谦,也正是如《狗的驳诘》般作品的真实写照。文章写的同样是梦境,同样以“我梦见自己……”起篇,辛辣而又明快、犀利而又直接地描述了一段离奇荒诞的经历:“我”梦见自己如乞食者般衣履破碎地在隘巷中行走,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我”自然以为是势利的狗看到自己衣衫褴褛才汪汪大叫,便傲慢地回顾叱咤“你这势利的狗”,令“我”倍感诧异乃至恐怖的是狗竟然笑嘻嘻地开口说话,先说道“愧不如人”,接着振振有词地开始驳诘;而“我”由最初的傲慢到气愤直至“一径逃走”,“逃出梦境”。

然而正是这篇较少被关注的作品在《野草》中却因它细微的颠覆而有着特殊的意义。首先此篇在结构上与他篇不同,即不是停留在梦境中,而是用奋力地“逃出梦境”结尾,不仅可以使这篇讽刺檄文更加曲折而富有诗味,同时也可以更为强烈地表现出对那个比狗还势利的社会憎恶与决绝的态度;此篇更为重要的颠覆是,通观整部《野草》,在此文之前,表现的多是一种矛盾、苦闷、彷徨以及在实有的“黑暗与虚无”中作“绝望的抗战”[4]之复杂的心理情绪,多是对自我心灵的一种体味和探寻,行文幽深细密,风格晦涩冷峭。《狗的驳诘》是其中第一篇恢复了作者那种蕴藉讽刺幽默、笔力辛辣犀利、色调明快直接的杂文风格的作品。《墓碣文》之后,这类作品占了相当的数量,如《立论》、《死后》、《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等,直至接近整部尾声的《腊叶》,虽然也还晕染着类似“白驹过隙”的人生感叹,但作为一名蕴含种种深情的革命斗士,他毅然选择了“不要松懈,不要怠忽”地“努力工作”。[5]在这一过程中,前半部那些矛盾复杂的情绪逐渐褪去,作品的格调也逐渐硬朗起来。

产生这种变化,除了当时的社会环境和作者的杂文气质之外,更直接的原因可能是作者与许广平的爱情。由与《狗的驳诘》同写于1925年4月23日《死火》中的“忽而跃起,如红彗星”,我们不难看出作者沉浸在爱情的满心喜悦中。另外,当时的许广平已经在信中很亲昵地以“小鬼”自称了。④

二、对鲁迅本人思想和作品的传承与颠覆

诚然,关于“狗”这一象征形象,鲁迅曾贯穿其多篇作品中屡次谈及,由于他不少声讨“叭儿狗”的檄文,“叭儿狗”成了针砭“现代评论派”“正人君子”等依附于帝国主义、军阀势力之文人政客们的典型形象。如1927年的《小杂感》中的“每一个破衣服人走过,叭儿狗就叫起来,其实并非都是狗主人的意旨或使嗾,叭儿狗往往比它的主人更严厉”,[6]这里锐利的笔锋将这些被豢养的所谓“正人君子”批驳得淋漓尽致;又如1933年的《秋夜纪游》:“但可惜在这里听到的都是叭儿狗。他躲躲闪闪,叫得很脆:汪汪!我不爱听这一种叫。我一面漫步,一面发出冷笑,因为我明白了使他闭口的方法,是只要和他主子的管门人说几句话,或者抛给它一根肉骨头。”“它常常要汪汪。我不爱听这一种叫。我一面漫步,一面发出恶笑了,因为我手里拿着一粒石子,恶笑刚敛,就举手一掷,正中了它的鼻梁。呜的一声,它不见了……”[7]作者毅然地与失去野性、奴味十足的“叭儿狗”之流作战的文学斗士形象跃然纸上。再如与《狗的驳诘》写于同年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中,鲁迅更是直接提出了“痛打落水狗”的战斗号召,其中尤其痛恨“叭儿狗”,他清醒的洞察力和韧性的战斗精神正是熔铸在这些铿锵有力的诗篇中——这是人对狗的宣战。

然而值得关注的是,这种一贯的战斗思想,在《狗的驳诘》中又有了新的艺术创造。作者不再以“叭儿狗”的形象类比象征反动势力的文人政客,而是用狗对人的驳诘来揭露何所谓“正人君子”,两种不同的艺术构思,达到同样的讽刺目的,异曲同工的光影下,既是传承,亦是颠覆。且看狗在看到“我”气愤之后竟接连用了四个“还不知道”的排比来驳诘:“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8]诚然,在依据是铜是银、穿布穿绸、为官为民、当主做奴来决定自己待人接物的态度这一方面,狗确实是“愧不如人”的——那些依附于权势者而见强权则摇尾温顺,见弱势汪汪狂吠的政客文人!鲁迅将现实生活中对“有钱人家豢养的叭儿狗”之憎恨辛辣地寓于文中。从目睹辛亥革命失败,到同“现代评论派”“正人君子”们的斗争,作者认清了依附于帝国主义、军阀势力的文人政客吃人帮凶的本质。他们虽然打着“道德”、“文明”的旗号,顶着“君子”、“学者”的头衔,而依仗权势反对进步文化的伪善凶恶,确实并不比叭儿狗高明多少。因此,此篇别出心裁的创作借“狗”之口痛快地讽骂,这种以人拟兽,又以兽拟人的手法,在作于此篇二十天之前的《夏三虫》中已初露端倪,文章感慨道:“古今君子,每以禽兽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虫,值得师法的地方也多着哪。”[6]83这一标新立异的思想,使鲁迅与“古今君子”的圣道古法针锋相对,不是“以禽兽斥人”,而是认为禽兽也有 “值得师法的地方”。 《狗的驳诘》中描写狗对人的辩驳诘问,正是沿着这一思路而产生的艺术构思。再来看下翌年二月作者所写的《狗·猫·鼠》中也有传承了这种人兽互拟进而讽人的手法。“其实人兽之辨,本不必这样严,在动物界……噜苏做作的事总比人间少。它们适性任情,对就对,错就错……虫蛆也许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有自命清高;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理’、‘正义’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服赞叹它们。人呢……能写文字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然而也就堕落,因为那时也开始了说空话。说空话尚无不可,甚至于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着违心之论,则对于只能嗥叫的动物,实在免不得‘颜厚有忸怩’。”[9]同样的人不如兽,同样的辛辣笔锋,正如《狗的驳诘》中作者一反人们习惯的好恶,让狗反驳起人来,看上去近乎荒唐的梦境,却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批判意义——此乃人不如兽之狗对人的驳诘。

三、对波特莱尔思想和作品的传承与颠覆

“拿来主义”的鲁迅曾说过:“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10]他这种有选择、有借鉴、有创新的“拿来主义”,是五四以来新文学发展的极为宝贵的传统 ,而《野草》正是这样一部“拿来主义”的典范。在作者写作《狗的驳诘》两个月之前的《语丝》杂志上,刊载了张定璜翻译、波特莱尔所作的《狗和小瓶》。这篇散文诗写的也是狗与人的对话。“我”从商店里买来一瓶顶好的香水,招呼那条美丽的狗来闻一闻。狗高兴地摇着尾巴,把它的湿鼻子刚放在打开的瓶口上,便吓得往后直退,接着像怒骂一样叫唤起来。“我”于是严厉斥责这条 “没出息的狗”:你这个我困苦生活中的伴侣,“也像一般的民众”一样,只配给你们精选的污粪”,而不能送给“微妙的芳香”。这里作者通过象征的故事表达了一个资产阶级诗人蔑视民众的态度和心理,读者能明显感到作者这种傲视与偏见的气息;然而当时,“仅仅有人针对波特莱尔散文诗语言的平易极俗来讽刺一味主张只有风月平仄才是懂得诗的‘雅人’,而对于波特莱尔散文诗的思想倾向却没有不满与批评”。[3]而鲁迅却不同,他不是仅仅注意到这篇散文诗的艺术形式,而是首先感受到了散文诗中不正确的思想倾向。

因刊载在《语丝》杂志上,鲁迅所写的《狗的驳诘》很可能受到了这篇散文诗的启发,同样是狗与人的对话,鲁迅却一反波特莱尔《狗和小瓶》的诗意,不再是让人来斥责狗,而是在同样赋予狗语言的同时,进行了颠覆——让狗来驳斥人;不再是表达蔑视民众的傲慢情感,而是充斥着反抗权势者的战斗思想。只有站在人民大众立场上的作家,在吸取前人的成果时,才能从艺术的启迪走向这样新的艺术创造。因此,鲁迅的借鉴和传承绝不是简单的模仿和生硬地照搬,正如他本人所说:“依傍和模仿,绝不能产生真艺术。”[11]对于波特莱尔这一“世纪末”的象征派的艺术代表,作为拥有韧性斗志的革命民主主义文人,鲁迅注定是要在思想上对其进行颠覆的。前者在人对狗的申斥中,明显表示出他对民众极端蔑视的资产阶级思想;后者别出心裁地一反惯习,让狗来反驳人,让狗说出在根据铜和银、布和绸、官和民、主和奴来区分贵贱,采取不同态度的方面还“愧不如人”。这样,鲁迅在吸取异域营养的同时,不仅有“拿来主义”的气概,更有推陈出新的别具匠心。在《狗的驳诘》一文中,作者完全站在人民大众的立场上,对统治阶级和他们的走狗们展开辛辣讽刺。在作者笔下,类似的艺术构思却表现了全然不同的战斗光彩,同是用人和狗的对话抒写对社会现实的感触和态度,思想高度却有着天壤之别。

在这部被鲁迅本人说道“技术并不算坏”⑤的《野草》中,我们看到这不仅是针砭黑暗社会痼弊、颂扬韧性战斗精神的檄文,更是作者本人在实有的“黑暗与虚无”的包围中奋力反抗时自身思想的升华及变迁的记录。因为在写作此部散文诗集时的鲁迅,正处在上下求索新的革命道路的彷徨与苦闷中,可贵的是作者在向外摄取异域营养、向内解剖自己心灵的同时,坚持韧性的战斗精神,对黑暗的死亡与腐朽始终持有终极的希望。在这部诗集的英译本序言中,作者说到《野草》的诗篇“大半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当然不会美丽。但这地狱也必须失掉”,[12]表达的正是这一思想。而《狗的驳诘》就是这“当然不会美丽”的朴素却又深刻的篇章之一,文章将整部诗集逐步带入明快硬朗的格调,将人们把狗视为势利的典型这一惯习反其意而用之,在借鉴同期外国散文诗形式的同时,对其思想进行颠覆,提高了作品的思想高度,不失为一篇别出心裁、辛辣犀利、色调明快而又成功抒发作者“小感触”的可贵诗章。

注释

①波特莱尔是19世纪后半叶法国现代派诗歌的创始者,其思想和创作资产阶级“世纪末”精神的典型写照.

② 现代学者指出,应译为《狗和小瓶》.载于1925年2月15日《语丝》第15期,下文均用《狗和小瓶》.

③ 即孙玉石连载在《鲁迅研究月刊》的“现实的与哲学的(连载九)——鲁迅《野草》重释”其中一篇.

④ 许广平首次以“小鬼”自称是在《两地书·十一》,写于1925年4月10日.

⑤1934年10月9日写给萧军的信中曾经提及.

[1]丸尾长喜.耻辱与恢复——《呐喊》与《野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2]刘彦荣.奇谲的心灵图影[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3.

[3]孙玉石.《野草》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4]鲁迅,景宋.两地书·原信[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

[5]孙伏园,孙福熙.孙氏兄弟谈鲁迅[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6]鲁迅,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6.

[7]鲁迅.鲁迅杂文精选[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

[8]王景山.《野草》心读[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9]鲁迅.鲁迅自选集[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

[10]鲁迅,朱正.新版鲁迅杂文集:且介亭杂文[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

[11]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M].上海:上海三闲书屋,1937.

[12]鲁迅,刘运峰.鲁迅序跋集[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外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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