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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经济栖身晏公庙故事由来及其他

2013-12-10··

明清小说研究 2013年4期
关键词:词话花影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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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第九十三回《王杏庵仗义赒贫,任道士因财惹祸》叙及“广结交,乐施舍”的王杏庵,对穷困潦倒的陈经济多方接济,却被其挥霍一空。无奈,只得将他送往“临清马头上”晏公庙以寄身,投靠任道士为徒。因由晏公庙生出许多关目,故这一地名为不少论者所关注。张竹坡谓:“晏者安也。入晏公庙,则欲安其身,为任道士徒,则欲收其心。我之所以为古道者如此。而无如今之为道则不然,一味贪淫好色,我费多少心力,安插其身,收束其心,不彀他一夜酒杯,遂使金莲之三章约,复出于残茎芰荷之口。甚矣,今道之移人如是也。”很显然,张竹坡无意对晏公庙考证,只是从该庙在情节转换中的作用以及与作品内容的关联之处略作表述。孟昭连《金瓶梅诗词解析》(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一书,虽述及晏公庙,但未出注释。周钧韬《金瓶梅素材来源》,在论及本回时,仅谓“雕檐映日”一首,乃抄自《水浒传》第三十九回,未注明晏公庙之出处。杜明德《〈金瓶梅〉与临清》一文,则据康熙《临清州志》所载,谓:“以庙名者有晏公庙。”对晏公庙的考证用力最勤者是陈诏,他在提交第五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的论文《晏公庙考》中,从“正史”、“文艺作品”、“地方志”、“笔记小说”中勾稽出大量史料,对晏公庙的由来、分布乃至在戏曲、小说中的表述,均作了详尽的论述,并追忆道:“一九八六年冬,我在香港偶与台湾学者魏子云先生通信,谈起晏公庙的问题。他来信说:‘弟曾遍查李贤之《明一统志》,以及嘉靖间之徐州志,还有江浙等县志,所获除徐州、邳州、宿迁与晏公生地江西临江府清江之外,他无所得。’又说:‘李贤说,此庙之建,时在洪武十九年,但洪武十九年实录,无晏戍存封平浪侯记载。弟所得资料仅此,盼先生能将此一问题一一阐明。’”由此可知,魏子云对此事亦未能释怀。陈诏这篇内容翔实的考证,“是应魏先生的提问而写的”。然而,该考证虽说对晏公庙的来龙去脉作了梳理,但与《金瓶梅词话》所描写内容本身,却并无必然联系。笔者拟就晏公庙故事及其与之相关问题发表点看法。

一、关于陈经济晏公庙出家故事的出处

在《金瓶梅词话》中,围绕晏公庙所发生的故事,究竟是兰陵笑笑生个人之杜撰,还是有所遵依,深入探究这一问题,对于我们了解《金瓶梅词话》的思想意蕴,作者的秉笔大要,皆具有重要意义。其实,考究这一问题并不困难。该故事的原型,就存留在成书于明正、嘉年间的由陶辅(1441—?)所编著的《花影集》中。较早发现这一问题的是程毅中。他说:“书中较有特色的《丐叟歌诗》一篇,假托一个丐叟和一个道人唱和诗歌以说理,讨论天命和人事的关系,最后一个茶叟出来评议,认为人的主观行为能起决定作用,写法近似汉代的辞赋。故事并不曲折,但开头一段叙事却与《金瓶梅词话》第九十三回陈经济投靠晏公庙任道士当徒弟的情节非常相似,很值得研究。”

《花影集》卷四《丐叟歌诗》条记载曰:

李自然者,临清县民家子也,七岁而孤,为晏公庙道士任某抚养以为弟子。既长,聪敏变通,甚为居人知爱。时运河初开,而临清设两闸以节水利,公私船只,往来住泊,买卖嚣集,商贾辐辏,旅馆市肆,鳞次蜂脾。游妓居娼逐食者众,而自然私一歌妓日久,情款甚厚,暗将其师资产盗费垂尽。皆不知也。一日因醉与一游手争殴,被讼于官。其师始知,一气而没。自然亦因宿娼之愆,展转囚禁,经岁方已。然追牒为民,不得复其原业。无所依归,遂与前妓明为夫妇,于下闸口赁房卖米饼度日。

并叙及其子李当少失教养,“恣意非为”,“狂肆无施”:

李当或纵酒宿娼,游放赌博,无所不至。家业费耗,行藏极滥,或为盗贼攀指,或遭凶徒染累,或为人命干连,或作诓奸保证,或禁囹圄,或奔逃避匿。而自然只得为其营救,赂上买下,补欠偿逋,不及数年,产业一空,衣食往往缺用。

而“自然欲去而不能,欲托人而不得。未半年,老妻儿妇相继物故。孤身独处,人情久厌,资用不敷。东移西处,人皆不顾。遂复栖身于晏公庙之□厨。故人亲知,供饷不至,未免行丐于市。而自然素受安富,一旦行此,多为人憎,饥寒顿切”。

为清晰起见,不妨将二者所叙故事列表对照如下(为方便表述,本表对原小说中的故事叙述顺序作了局部调整):

《花影集》卷四《丐叟歌诗》《金瓶梅词话》七岁而孤。父母下世早,无处栖身。为晏公庙道士任某抚养以为弟子。缘王杏庵荐,拜晏公庙任道士为师。私一歌妓日久,情款甚厚,暗将其师资产盗费垂尽,皆不知也。与妓金宝重叙旧情,把任道士囊箧中细软的本钱,也抵盗出大半,花费了不知觉。因醉与一游手争殴,被讼于官。其师始知,一气而没。陈经济因与刘二斗殴,吃了官司,任道士着了惊怕,又见囊箧内没了细软东西,着了口重气,心中痰涌上来,昏倒在地。众徒弟慌忙向前扶救,请将医者来灌下药去,通不省人事。到半夜,呜呼断气身亡。李当既长,自然为择豪门为配。一自新妇入门,母子更加不睦。自从西门来家,三日一场攘,五日一场闹,陈经济整天与其母张氏厮闹,张氏断气身亡。李当或纵酒宿娼,游放赌博,无所不至。家业费耗,行藏极滥,或为盗贼攀指,或遭凶徒染累,或为人命干连,或作诓奸保证,或禁囹圄,或奔逃避匿。而自然只得为其营救,赂上买下,补欠偿逋,不及数年,产业一空,衣食往往缺用。陈经济留连花酒,宿娼嫖妓,赌钱斗殴,无所不为,家产荡尽。(李自然)孤身独处,人情久厌,资用不敷。东移西处,人皆不顾。遂复栖身于晏公庙之□厨。故人亲知,供饷不至,未免行丐于市。陈经济无所栖身,与乞儿为伍,沿街乞食,为故旧所厌,投奔晏公庙,出家为道士。

倒宅换屋,东移西处,搬来搬去,居无宁日。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止是单身独自,家火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

由上表所列内容可知,陈经济栖身晏公庙前后之故事的形成,不仅受到《花影集》所写“开头一段”李自然事迹的影响,也有其子李当之遭际的影子,是李自然、李当父子二人故事的杂糅与拓展。当然,其意义并不在于故事沿袭的本身。至于王杏庵多次接济陈经济之事,又似有元杂剧《东堂老劝破家子弟》情节结构的印痕。

二、《金瓶梅词话》对《花影集》价值取向的认同与接纳

其实,《金瓶梅词话》所接纳的,不仅仅是《丐叟歌诗》故事的情节框架,在思想倾向上,也与该篇小说以及陶辅在《花影集》中所流露出的观点有许多相合之处。

一是对家庭伦理难以维系之隐忧:

而《花影集》所写李自然、李当父子,则与此相反,上文已作详述,此不赘。本篇所载老叟传授李自然之诗,颇值得玩味:

二是对家庭衰败原因的反思:

酒损精神破丧家,语言无状闹喧哗。疏亲慢友多由你,背义忘恩尽是他。(《四贪词·酒》)

柔软立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第一回)

色不迷人人自迷,迷他端的受他亏;精神耗散容颜浅,骨髓焦枯气力微;犯着奸情家易散,染成色病药难医。古来饱暖生闲事,祸到头来总不知。(第三回)

野草闲花休采折,真姿劲质自安然。(第五回)

可怪狂夫恋野花,因贪淫色受波喳。亡身丧命皆因此,破业倾家总为他。(第六回)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第十一回)

堪笑西门暴富,有钱便是主顾。一家歪斯胡缠,那讨纲常礼数。(第十二回)

人生虽未有千全,处世规模要放宽。好恶但看君子语,是非休听小人言。(第十三回)

西门贪色失尊卑,群妾争妍竟莫疑。何事月娘欺不在,暗通仆妇乱伦彝。(第二十二回)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无药可医卿相寿,有钱难买子孙贤。(第三十回)

婚嫁专寻势要,通财邀结豪英。(第三十一回)

自恃官豪放意为,休将喜怒作公私。贪财不顾纲常坏,好色全忘义理亏。狎客盗名求势利,狂奴乘饮弄奸欺。(第三十四回)

莫入州衙与县衙,劝君勤谨作生涯。池塘积水须防旱,买卖辛勤是养家。教子教孙并教艺,栽桑栽枣莫栽花。闲是闲非休要管,渴饮清泉闷煮茶。(第三十五回)

为人多积善,不可多积财。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胎。石崇当日富,难免杀身灾。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今日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说积财好,反笑积善呆。多少有钱者,临了没棺材!(第七十九回)

万事从天莫强寻,天公报应自分明。贪淫纵意奸人妇,背主侵财被不仁。莫道身亡人弄鬼,由来势败仆忘恩。堪叹西门成甚业,赢得奸徒富半生。(第八十一回)

如此之类甚夥,不一一列举。

两相对照,不难发现,《金瓶梅词话》的作者,在反思造成家庭衰败的原因时,无疑受到《花影集》的很大影响。而且,表述方式也极为相似。作者既然可以将《花影集》中晏公庙故事植入该小说,在思想追求、价值取向上也多有承继,则是很可能的。

三是“天命”与“人事”之辩:

值得注意的是,《金瓶梅词话》也时而涉及这一命题。作者有着浓重的天命观和因果报应思想,曾称: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早先知:休道眼前无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第五十九回)

高贵青春遭大丧,伶俐醒然却受贫。年月日时该定载,算来由命不由人。(第六十一回)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第六十二回)

毕竟难逃天地眼,那堪激浊与扬清。(第七十六回)

平生作善天加庆,心不欺贫祸不侵。(第七十九回)

我劝世间人,切莫把心欺。欺心即欺天,莫道天不知:天只在头上,昭然不可欺。(第八十一回)

但交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第八十四回)

由此看来,《金瓶梅词话》在创作过程中,不仅吸纳并改造了《水浒传》乃至宋元话本的许多情节,还从同时代的小说中采撷素材,且对其所蕴含的价值指向、哲学思想多所接纳。这为我们研究《金瓶梅词话》的思想成因拓宽了渠道。研究者在论及《金瓶梅词话》的思想意蕴时,往往对万历时期社会思潮、文化背景关注较多。其实,政治危机、纲常沦丧、风习败坏,在正、嘉年间已现端倪。《花影集》所收小说所反映出的内容,即是一明证。《金瓶梅》研究者,在追索该小说作者时,也往往由临清晏公庙而生发,进而坐实作者与临清的关系,恐亦不妥。因此情节乃是由他人作品移植、发展而来,不能作为判定该书作者与临清关系的唯一依据。缘此之故,我们在研究《金瓶梅词话》时,不妨将成书于其前的小说尽量阅读得多一些,这对于考证《金瓶梅词话》素材的来源,追索该书作者思想演化的轨迹,当会大有助益。

③ 朱一玄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48页。

④ 周钧韬《周钧韬金瓶梅研究文集》第二卷,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90—391页。

⑤ 黄霖、杜明德主编《〈金瓶梅〉与临清——第六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齐鲁书社2008年版,第176页。

⑥ 第五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河南开封,2005年9月。

*本文系江苏高校优势学科建设工程资助项目(PAPD)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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