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男孩偏好的区域差异
2013-12-09龚为纲吴海龙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员430074
龚为纲,吴海龙,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员,430074
一
在田野调研中,我们发现农民生育的男孩偏好存在显著区域差异:在东北、江汉平原、川西平原等地区,农民认为生男生女都一样,农民生育观念在国家计划生育意识形态的影响下迅速发生了改变,这些地区计划生育工作很容易开展;在江西、福建、广东等华南地区,以及河南、山东等华北地区,农民不生一个儿子决不罢休,纯女户是村落生活中的边缘户,“绝后的恐惧”往往让这些纯女户在村落生活中抬不起头来,这些地区的计划生育工作难度很大。这与人口学上一个非常重要的宏观现象不谋而合:1980年代以来,在生育数量控制政策的约束下,中国农村出生性别比持续偏高,但是存在显著的区域差异:有些地区出生性别比至今保持基本正常,或略微偏高;有些地区则性别选择严重,成为出生性别比偏高的重灾区。
我们发现,农民的生育行为深嵌在文化之中,文化的差异会带来生育行为的显著差异,这里的文化差异集中地表现为宗族文化的区域差异性。本文试图从宗族文化的角度给出一个解释农民生育行为与出生性别比区域差异的分析框架:不同区域宗族发育程度不一样,进而宗族文化存在差异,在社会变迁过程中,传统宗族的规范性力量与结构性力量对农民生育行为的约束程度不同;宗族文化是父系文化,传宗接代是宗族文化的核心规范与价值诉求;当宗族规范对生育行为的约束程度不同的时候,在现代性以及国家计划生育政策话语的冲击下,中国范围内的男孩偏好并不是一个常量,而是存在显著的区域差异,进而在接应外来计划生育政策时,在男孩偏好强的地区,受生育数量控制政策的约束,导致农民在头胎没有生育男孩时,在二胎、或更高胎次进行性别选择与人工流产女婴的现象极为普遍,进而导致出生性别比严重偏高;而在男孩偏好较弱时,尽管存在生育数量控制政策,但是在生男生女都一样的理念下,性别选择较少,出生性别比保持基本平衡。
男孩偏好与性别选择背后是复杂的社会文化动因,在中国农村,文化的根本性内涵是宗族文化以及相关的社会规范,表现在祭祀、婚姻、财产、养老等方面。在解释宗族传统的区域差异方面,我们引入历史视角,考察不同地区宗族发育时间的差异,并引入汉语方言学方面的研究以及中国移民史的研究成果,论证不同汉语方言背后存在不同地区宗族发育历史的差异,方言的差异可能会解释不同地区的宗族传统及其宗族发育时间的差异。这其中的解释链条大致为:方言形成及其历史特征——区域移民史——宗族的发育与成长史——宗族结构性力量和规范性力量——微观生育行为、男孩偏好与性别选择——宏观层面的出生性别比失衡水平。照此思路,我们从问题开始,即先论证出生性别比的地区差异,从“社会事实”层面找到出生性别比的地区差异之后,然后利用统计数据对不同地区的汉语方言以及宗族发育程度进行验证;最后从宗族文化、男孩偏好的地区差异解释出生性别比的多样性。
二
(一)出生性别比分布图的绘制
我们首先根据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的分县数据,运用ARCGIS 软件绘制2 800多个区县出生性别比的区域分布图。在绘图的时候我们将出生性别比划分为7 个层次,即104 以下、105-110、111-115、116-126、127-137、138-152、153 以上,并在GIS 地图上用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水平;根据人口学已有研究,104 以下是完全正常水平;考虑到数据可能存在的年度波动以及统计误差,105-110则可以看做基本正常的范围,111-115 则可以看作是轻度失衡水平,116 以上则可以定性为严重失衡了;为了能更为清晰、连续性地分析出生性别比在全国的分布情况,我们还另外将116 以上的水平划分了四个等级,这样能更为清晰地看出出生性别比在空间上分布的连续性与渐变性。这样我们就以县域为单位,将全国范围内的出生性别比分布状况显示出来了(见图1)。
图1 根据“五普”数据绘制的大陆2875 个区县出生性别比分布图
(二)出生性别比的区域分布
从总体上看,具有相似出生性别比水平的县、区是彼此相连的,而不是无规律地散布在全国各地,这些彼此相连的区县构成相当大范围的区域;区域内部的出生性别比具有一致性,而区域与区域之间的差异与分界明显。这些具有相似出生性别比水平的区县在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上相差很大,这表明出生性别比难以用经济发展水平来解释。
从区域来看,图1 显示了“瑷珲—腾冲”一线以西基本上是处于正常范围;该线以东则差异明显。下面重点分析该线以东的区域分布特征。出生性别比基本正常的区域:东北三省;长江下游平原、长江中游的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长江上游的成都平原,也就是说整个长江流域,除了鄂东地区失衡严重之外,几乎都处于基本正常或轻度失衡的水平;大西南地区,包括四川、云南、贵州(中西部),以及广西北部;另外山东半岛、山西、河北(除去冀南地区)、湘赣交界之间的罗霄山脉区等地区也连成了出生性别比较低的小区域。
出生性别比偏高的主要区域:主要分布在华南,包括广东、广西、江西、福建等省,鄂东地区、湘南地区也是特色鲜明的出生性别比重灾区;另外由河南、皖北、苏北、鲁西南、冀南等构成的黄淮平原也是出生性别比偏高的大区域。
(三)已有解释
出生性别比的区域差异已为一些学者所注意,从省、地级市、县级等层面都有学者进行过比较并进行解释,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
生育政策说。这种观点认为不同地区生育政策的差异对出生性别比的影响明显。张二力、郭志刚等人通过比较不同生育政策下的出生性别比,得出结论是“1 孩半政策”地区出生性别比显著高于其他政策类型地区,并认为“不同生育政策地区出生性别比的差异清楚地揭示了生育政策对出生性别比的影响。”这种解释的问题在于“只见国家不见社会”,过于强调国家生育政策的地区差异对出生性别比的影响,而忽视了社会文化因素。其逻辑困境在于:(1)“1 孩半政策”在全国是主导性政策,但是实行这一政策的省份之间出生性别比存在显著差异;(2)有些省份生育政策一样,但是出生性别比差异明显。比如说江苏全省实行一胎化政策,但是苏南和苏北判若两然:苏南出生性别比基本保持平衡、而苏北的出生性别比严重偏高;安徽省也是这样,皖南和皖北以长江为界,南北泾渭分明;湖北与湖南也是这样,鄂东与鄂中江汉平原、鄂西地区,以及湖南北部的洞庭湖平原与湘中和湘南地区差异明显。这两个问题在生育政策的解释框架下是没有办法得到理解的。
地理环境影响说。这种观点认为出生性别比与作为地理环境的海拔高度、环境温度有关,并推测环境温度不仅影响受孕结果,而且可以通过影响父母的荷尔蒙水平进而影响出生人口性别比的自然选择。康国定(2010)等人利用地理信息系统(GIS)定量研究了中国0-4 岁人口性别比与地理环境特别是海拔高度的关系,结果表明1990、2000年间的中国0-4 岁人口性别比偏高的县主要分布在“瑷珲—腾冲”线以东的地区,而且0-4 岁人口性别比与海拔高度存在较高的负相关,海拔100 米以下的县市人口出生性别比严重偏高,海拔超过3 200米后0-4 岁的人口性别比开始下降到正常范围,并随着海拔升高呈继续下降趋势。这种观点在解释西部高海拔地区出生性别比正常上具有有效性,但是在解释低海拔地区难以成立:平原地区不一定就严重偏高,中国有很多平原地区的出生性别比保持正常,比如东北平原、长江流域的川西平原、两湖平原以及长江下游平原。不但海拔高度与出生性别比水平之间难以建立有效关联,这种解释对海拔高度与出生性别比水平之间的相关机制还无法说明。
三
出生性别比区域分布与中国的汉语方言、宗族文化的区域分布具有相似性。许多语言、文化相似的地区,呈现出相似的生育类型,即使经济发展水平不同,具有共同文化的亚区域往往具有相似的生育类型。我们在研究过程中发现,除部分区域存在出入,出生性别比的区域分布与中国汉语言以及宗族文化的区域分布具有惊人的一致性。
1.出生性别比与汉语方言在空间分布上的一致性。就南方方言区而言,除吴语区外,赣语、湘语、粤语、客家语、闽语地基本上都是出生性别比的重灾区,而且湘语、赣语、粤语区的地区分布和出生性别比的区域分布形状都特别类似。
就官话区而言,中原官话区与北方出生性别比偏高的地区基本重叠;除此之外,东北官话区(包括东北三省)、西南官话区(包括四川、云南、贵州等省份大部分、湖北中西部),冀鲁官话区、“胶辽官话区”都是出生性别比正常的区域。那么为什么中国方言区的分布与出生性别比具有空间分布上的类似性呢?
要弄清楚二者之间的内在关联性,中国不同区域方言形成的历史可提供线索,我们的研究表明,二者在空间分布上的一致性,背后实际上是区域移民史与宗族发育情况的差异。在那些汉语古方言区,大致是宗族发育比较早、历史比较长的区域;而官话区,历史相对较短,宗族文化相对薄弱,无论在东北官话区,还是西南官话区都是这样;正因为宗族发育程度存在区域差异,因而男孩偏好强度存在差异,进而引起生育率下降过程中出生性别比的差异。
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的分类,汉语方言第一层次分为十大方言,即官话、晋语、吴语、徽语、闽语、粤语、湘语、赣语、客家话和平话,这十大方言形成的历史不一样,从中可以看出当前不同区域现有人口繁衍起点与宗族发育起点。从方言发生学的角度来看,吴语、湘语、粤语、闽语、赣语、客家语等这些古方言基本上通过明清以前的移民所形成,现有的人口格局繁衍的历史比较长,村庄的历史一般较长。两宋朝以前的移民一般是大家族、贵族的举族整体移民,原有的宗族结构与文化传统在迁入地得到保持,这十分有利于宗族的发育;另外这些讲汉方言的村庄大多形成时间早,村庄结构得到发育,保留了较深的宗族传统文化,目前宗族传统和宗族势力仍然较强,从宗族文化和宗族规范所具有的要求来讲,南方方言区的男孩偏好是最强的。
官话区的形成历史最短,主要由明清以后的移民所形成。整个中国官话地区,都是传统汉民族宗族文化比较弱、村庄社会发育比较晚,包括西南官话、东北官话、冀鲁官话、胶辽官话都是历史比较短的地区,这些地区出生性别比基本正常。而为何中原官话区出生性别比出现大面积异常,目前我们还没有从语言与移民的角度找到有力的资料说明。
2.出生性别比与宗族发育时间具有空间分布上的一致性。笔者曾经从特定空间范围内姓氏集中度的角度对宗族发育时间进行过测度:发现姓氏分布的集中度十分有趣,具有相似姓氏集中程度的地区是彼此相连的,而不是无规律地散布在全国各地,这些彼此相连的地级市构成相当大范围的区域;区域内部的姓氏集中程度大致具有一致性,而区域与区域之间的差异分界明显。而且,宗族发育时间的空间分布与出生性别比的区域空间分布具有一致性。
之所以用姓氏集中度测量宗族发育时间,这是因为人口繁衍和宗族形成需要时间,人口迁移年代早则意味着一个宗族定居在一地的持续时间长,便有可能通过人口繁衍形成较大的同族群体,同姓群体在总人口中所占比例越高,绝对数量也越大;反之,历史较短则无法形成庞大的同族群体,并发育出成熟的宗族。因而在一个地区内,现有人口的始迁祖迁入该地的时间越早,则该地区宗族聚居之势越强,姓氏集中程度越高;反之,现有人口的始迁祖迁入该地时间越晚近,则宗族聚居之势越弱,姓氏集中程度越低。
具体而言,南方出生性别比偏高严重的地区,无论是姓氏集中程度,还是姓氏的绝对数量都是最高的。不但姓氏的相对集中程度高,而且同姓群体的绝对数量大。这表明,华南现有人口格局的繁衍起点在全国是最早、历史最长的。东北和华北,从姓氏分布的相对数来看,华北与东北都是多姓杂居,但是从绝对数来看,华北姓氏集中程度则明显高于东北,这说明,华北现有人口繁衍的时间起点要明显早于东北。长江流域在中国的历史上,是开发比较晚,同时一直是战争比较多的区域,一直是宗族文化比较薄弱的地带,也突出地表现在姓氏集中度偏低这个指标上。
姓氏集中程度空间差异,与中国移民史的研究结论是一致的:宋朝以后移民所形成的区域姓氏集中程度比较低,其历史比较短,主要包括东北、中原和西南区,华北主要是明初“洪武大移民”时来自山西珙桐的移民,四川形成于清前期,东北形成于晚晴以后,而且宋以后的移民一般不再是如南方那样的整族迁移,而是个体性极强的移民,总之,与南方相比,北方人口不仅现有人口“始迁祖”迁入时间较晚,而且在人口最初迁移时,迁出地本身就不具备聚族而居的习俗,迁入方式以小家庭和个体为主,从而从人口迁入之始,就很少形成宗族聚居的格局,宗族文化明显弱于南方。宗族传统薄弱,使得这些地区的宗族势力、传宗接代等观念薄弱,东北平原、成都平原、江汉平原基本上都是这样。
这样,我们就结合汉语方言与移民史的已有研究,解释了宏观面上各区域的宗族发育时间的差异,论证并解释“汉语方言——宗族发育时间——出生性别比”这三者在空间分布上的一致性,并以“宗族文化—男孩偏好”的区域差异为中介变量,解释各区域出生性别比的区域差异,我们的目的是试图从中找到解释出生性别比区域差异的角度:即制度化的宗族传统及其价值规范取向的男孩偏好的地区差异可能是导致出生性别比地区差异的原因。
本研究发现中国农村男孩偏好存在区域差异,主要与各区域在传统时期的宗族发育程度以及传宗接代意识在社会变迁过程中的变化速率有关,进而导致在生育政策干预下出生性别比偏高的区域差异。男孩偏好较弱的地区,比如东北平原、长江流域的成都平原、两湖平原以及下游平原出生性别比基本正常。南方宗族农村,包括江西、福建、广东、广西的大部分农村,生儿子理念极强,宗族性村庄因为有浓厚的社区记忆,宗族传统保存较好,而使生育中宗教性传宗接代因素仍起极其重要的作用,不生一个儿子,就无法传宗接代和不能延续香火,没有儿子的农户不但要面对“绝后”这般挥之不去的恐惧,在村庄生活中也难以抬头。华北的河南、冀南、苏北、皖北、鲁西南等农村生育理念中也有传宗接代的考虑,也有一定要生一个儿子的冲动,出生性别比偏高主要集中在黄淮地区。
四
以贺雪峰为代表的华中乡土派在农村田野调查中发现,同一区域在诸多乡村治理现象上有很大的趋同性,而这些治理现象在不同的区域有明显的差异,尤其是同样的国家法律、制度与政策在不同区域实践形态及其机制的差异性。贺雪峰进而试图据此回答:我们都知道中国各地发展不平衡,但并不知道具体是如何不平衡的;政策的实践不能一刀切,那么政策在实践的过程中究竟该如何切?要理解政策实践形态的区域差异,离不开对不同区域村庄社会结构的理解,这样就进入到乡村治理的社会基础研究。目前区域差异研究已经被操作化,并产生一系列研究成果。
这些基于个案类型归纳而进行的区域比较研究,最容易遭人质疑的是其可行性,即个案研究是否可能及如何上升到区域。在贺雪峰的研究视野中,个案研究上升到区域,再到区域比较,在经验把握上是完全可能的。他认为,走出个案的基本策略是利用撰写“村治模式”来克服个案调查与区域研究之间的张力,以个案村庄调查为基础,容纳更多广泛的区域资料,利用至少是县域的资料来讨论区域性的村治模式,以揭示出一个较大范围地区的“小区域”的村治特征;并且更进一步,他提出要在村治模式层面的小区域的基础上,进一步上升到“南北中”这样的大区域。
可以明显发现,县域这样一个分析单位是华中乡土派连接个案村与宏观区域的枢纽,为了提高论证力度,我们以县域作为小区域来进行统计分析;为分析结果的直观起见,我们用ARCGIS 绘制地图呈现政治社会现象的分布情况,并以计划生育政策干预下的出生性别比的失衡情况作为分析对象;为方便与已有研究对话,我们选择计划生育政策的实践为例来分析回应华中乡土派的已有研究,并回答为何同样的计划生育政策在农村实践会有不同结果。
根据目前可以接触到的、国家公布的县域层面的统计数据,结合华中乡土派已经积累的大量关于区域比较的前期研究,以宗族发育程度为切入点,并以计划生育政策实践形态的区域差异为例,可以雄辩地证明:华中乡土派有关区域比较的研究方法是有效的:出生性别比、宗族发育程度的空间分布,都不是随机性地散布在全国各地,相反,具有相似出生性别比水平和宗族发育程度的县域彼此相连,这些彼此相连的县域连成华南、中原、东北、长江流域等宏大层面的区域,区域内部的数据具有极强的同质性,而区域与区域之间的差异明显,这表明我们以前根据大量个案调研得出的经验结论,结合小区域的县域数据,可以上升为宏观层面的区域性结论,中国农村的区域差异可以用“南方农村、北方农村和中部农村”来进行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