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鸡蛋的往事
2013-12-08刘庆邦
文/刘庆邦
作者系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
有一天,我终于对母亲把我的愧悔说了出来。我说:“那时候我实在不应该一个人吃鸡蛋,过后啥时候想起来都让人心里难受。”我想,母亲也许会对我解释一下让我吃鸡蛋的原由,不料母亲却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这孩子,还提它干什么!”
1967年初中毕业后,我回乡当了两年多农民。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农民,因为我对种地总也提不起兴趣。我成天想的是,怎样脱离家乡那块粘土地,到别的地方去生活。我不敢奢望一定到城市里去,心想只要挪挪窝儿就可以。
若是我从来没有外出过,走出去的心情不会那么急切。在1966年秋冬红卫兵大串连期间,当年15岁的我,身穿黑粗布棉袄、棉裤,背着跟当过兵的堂哥借来的黄书包,先后到了北京、武汉、长沙、杭州、上海、南京等大城市,在湘潭过了元旦,在上海过了春节。外出之前,我是一个黄巴巴的瘦小子。串到城市里的红卫兵接待站,我每天吃的是大米饭、白面馒头,有时还有鱼和肉。串了一个多月回到家,我的脸都吃大了,几乎成了一个胖子。这样一来,我的欲望就膨胀起来了,心也跑野了。我的头脑里装进了外面的世界,知道天外有天,河外有河,外面是那样广阔,那般美好。回头再看我们村庄,灰灰的,矮趴趴的,又瘦又小,实在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不行,我要走,我要甩掉脚上的泥巴,到别的地方去。
这期间,我被抽调到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干了一段时间。在宣传队也不错,我每天和一帮男女青年唱歌跳舞,移植革命样板戏,到各大队巡回演出,过的是欢乐的日子。宣传队没有食堂,我们到公社的小食堂,跟公社干部们一块儿吃饭。干部们吃豆腐,我们跟着吃豆腐;干部们吃肉包子,我们也吃肉包子。我记得,我们住在一家被打倒的地主家的楼房里,公社每月发给我们每人15块钱生活费,生产队还按出满勤给我们记工分。我们的待遇很让农村青年们羡慕。要是宣传队长期存在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不用再回到庄稼地里去。不料宣传队是临时性的,它头年秋后成立,到了第二年春天,小麦刚起身就解散了。没办法,再留恋宣传队的生活也无用,我只得拿起锄头,重新回到农民的行列。
还有一条可以走出农村的途径,那就是去当兵。那时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农村青年对应征入伍都很积极。我曾两次报名参军,体检都没问题。但一到政治审查这一关,就把我刷下来了。原因是我父亲曾在冯玉祥部当过一个下级军官,被人说成是历史反革命。想想看,一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人家怎么能容许你混入革命队伍呢!第一次报名参军不成,已经让我感到深受打击。第二次报名参军又遭拒绝,使我几乎陷入一种绝望的境地。我觉得自己完蛋了,这一辈子再也没什么前途了。我甚至想到,这样下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消沉下来,不愿说话,不愿理人,连饭都不想吃。我一天比一天瘦,忧郁得都挂了相。憋屈得实在受不了,我的办法是躲到村外一片茂密的苇子棵里去唱歌。我选择的是一些忧伤的、抒情的歌曲,大声把歌曲唱了一支又一支,直唱得泪水顺着两边的眼角流下来,并在苇子棵里睡了一觉,压抑的情绪才稍稍有所缓解。
母亲和儿子是连心的,我悲观的情绪自然是瞒不过母亲。我知道母亲心里也很难过,但母亲不能改变我的命运,也无从安慰我。“文革”一开始,母亲就把我父亲穿军装的照片和她自己随军时穿旗袍的照片统统烧掉了。照片虽然烧掉了,历史是烧不掉的。已经去世的父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那段历史会株连到他的儿子。母亲曾当着我的面埋怨过父亲,说都是因为父亲的过去把我的前程给耽误了。母亲埋怨父亲时,我没有说话,没有顺着母亲的话埋怨父亲,更没有对母亲流露出半点不满之意。母亲为了抚养她的子女,承受着一般农村妇女所不能承受的沉重压力,已经付出了万苦千辛,如果我再给母亲脸子看,就显得我太没人心。我不怨任何人,只怨自己命运不济。
有一天早上,母亲做出了一个决定,给我煮一个鸡蛋吃。我们家通常的早饭是,在锅边贴一些红薯面的锅饼子,在锅底烧些红薯茶。锅饼子是死面的,红薯茶是稀汤寡水。我们啃一口锅饼子,喝一口红薯茶,没有什么菜可就,连淹咸菜都没有。母亲砸一点蒜汁儿,把鸡蛋剥开,切成四瓣,泡在蒜汁儿里,给我当菜吃。鸡蛋当时在我们那里可是奢侈品,一个人一年到头都难得吃一个鸡蛋。过麦季时,往面条锅里打一些鸡蛋花儿,全家人吃一个鸡蛋就不错了。有的人家的娇孩子,过生日时才能吃到一个鸡蛋。那么,差不多家家都养鸡,鸡下的蛋到哪里去了呢?鸡蛋一个个攒下来,拿到集上换煤油和盐去了。比起吃鸡蛋,煤油和盐更重要。没有煤油,就不能点灯,夜里就得摸黑。没有盐吃,人干活儿就没有力气。我家那年养有一只公鸡,两只母鸡。由于舍不得给鸡喂粮食,母鸡下蛋下得不是很勤奋,一只母鸡隔一天才会下一个蛋。以前,我们家的鸡蛋也是舍不得吃,也是拿鸡蛋到集上换煤油和盐。母亲这次一改往日的做法,竟拿出一个鸡蛋给我吃。我在大串连时和宣传队里吃过好吃的,再吃又硬又黏的红薯面锅饼子,实在难以下咽。有一个鸡蛋泡在蒜汁儿里当菜就好多了,我很快就把一个锅饼子吃了下去。
问题是,我母亲没有吃鸡蛋,大姐、二姐没有吃鸡蛋,妹妹和弟弟也没有吃鸡蛋,只有我一个人每天早饭时吃一个鸡蛋。我吃得并不是心安理得,但让我至今回想起来仍感到羞愧甚至羞耻的是,我没有拒绝,的确一次又一次把鸡蛋吃掉了。我没有让给家里任何一个亲人吃,每天独自享用一个宝贵的鸡蛋。我那时还缺乏反思的能力,也没有自问:凭什么我就可以吃一个鸡蛋呢?要论辛苦,全家人数母亲最辛苦。为了多挣工分,母亲风里雨里,泥里水里,一年到头和生产队里的男劳力一起干活儿。冬天下雪,村里别的妇女都不出工了,母亲还要到场院里去给牲口铡草,一趟一趟往麦子地里抬雪。要数对家里的贡献,大姐、二姐都比我贡献大。大姐是妇女小组长,二姐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她们干起活儿来都很争强,只能冲在别人前头,绝不会落在别人后头。因此,她们挣的工分是妇女劳力里最高的。要按大让小的规矩,妹妹比我小两岁,弟弟比我小五岁,妹妹天天薅草,拾柴,弟弟正上小学,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需要营养。可是,他们都没有吃鸡蛋,母亲只让我一个人吃。
我相信,他们都知道鸡蛋好吃,都想吃鸡蛋。我不知道,母亲在背后跟他们说过什么没有,做过什么工作没有,反正他们都没有提意见,没有和我攀比,都默默地接受了让我在家里搞特殊化的现实。大姐、二姐看见我吃鸡蛋,跟没看见一样,拿着锅饼子,端着红薯茶,就到别的地方吃去了。妹妹一听见刚下过蛋的母鸡在鸡窝里叫,就抢先去把温热的鸡蛋拾出来,递给母亲,让母亲煮给我吃。
我不是家长,家长还是母亲,我只是家里的长子。作为长子,应该为这个家多承担责任,多做出牺牲才是。我没有承担什么,更没有主动做出牺牲。我的表现不像长子,倒像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我们那里有句俗话,会哭闹的孩子有奶吃。我没有哭,没有闹,有的只是苦闷,沉默。也许在母亲看来,我不哭不闹,比又哭又闹还让她痛心。可能是母亲怕我憋出病来,怕我有个好歹,就决定让我每天吃一个鸡蛋。
姐妹兄弟们生来是平等的,在一个家庭里应该有着平等的待遇。如果父母对哪个孩子有所偏爱,或在物质利益上格外优待某个孩子,会被别的孩子说成偏心,甚至会导致产生家庭矛盾。母亲顾不得那么多了,毅然做出了让我吃一个鸡蛋的决定。
如今,鸡蛋早已不是什么奢侈品,家家都有不少鸡蛋,想吃几个都可以。可是,关于一个鸡蛋的往事却留在我的记忆里了。时间过去了四十多年,记忆不但没有模糊,反而变得愈发清晰。鸡蛋像是唤起记忆的一个线索,只要一看到鸡蛋,一吃鸡蛋,我心里一停,又一突,那个记忆就回到眼前。一个鸡蛋的记忆几乎成了我的一种心理负担,它教我反思,教我一再自问:凭什么我可以吃一个鸡蛋?自问的结果是,我那时太自私,太不懂事,我对母亲、大姐、二姐、妹妹和弟弟都心怀愧悔,永远的愧悔。
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我天天陪伴母亲。我的职业性质使我可以支配自己,有时间给母亲做饭,陪母亲说话。有一天,我终于对母亲把我的愧悔说了出来。我说:“那时候我实在不应该一个人吃鸡蛋,过后啥时候想起来都让人心里难受。”我想,母亲也许会对我解释一下让我吃鸡蛋的原由,不料母亲却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这孩子,还提它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