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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工业革命与新型工业化道路的新思维:来自演化经济学和经济史的视角

2013-12-05贾根良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工业革命工业化道路

贾根良

第三次工业革命是以新能源革命、制造业智能化革命、生物电子、新材料和纳米技术革命为核心的工业革命,它给工业化带来的影响将比信息技术革命 (或信息化)更为深远。本文首先论述演化经济学对第三次工业革命的认识,然后讨论我国新型工业化道路的内涵为什么和在哪些方面要应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挑战而大力充实和拓展。在此基础上,为了对我国应对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挑战提供经验借鉴,笔者运用演化经济学理论分析了美国和德国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新型工业化道路的成功经验。最后,从历史与现实相比较的角度,对我国实现新型工业化道路的新战略提出了相关政策建议。

一、演化经济学对三次工业革命定义和时期的划分

自美国未来预测大师杰里米·里夫金在2011年出版 《第三次工业革命》一书和英国《经济学家》杂志编辑保罗·麦基里在2012年4月发表 《制造和创新:第三次工业革命》一文以来,“第三次工业革命”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并成为我国2012年下半年的热点经济问题。但是,笔者在有关第三次工业革命的两次讨论会上发现,大多数人对它的理解,或者集中在里夫金一书对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定义上 (换言之,集中在新能源革命和低碳经济角度的理解上),或者集中在麦基里有关制造业智能化革命上,而国外演化经济学家和 “康德拉季耶夫长波”研究者有关第六次技术革命浪潮与工业革命的研究成果并不为人所了解。因此,我们首先需要对三次工业革命的概念和时期划分进行简要讨论。

实际上,“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术语早已有之。虽然有个别学者对使用 “工业革命”一词是否妥当提出过异议,但对绝大多数学者来说,使用 “工业革命”一词主要是为了便于划分经济时代,并使用关键技术及其技术经济范式作为划分的基础。虽然托马斯·K·麦格劳[1](P14-16)和布鲁兰德等[2](P344)在历次工业革命的时期划分上略有差别,但他们早就根据技术革命和康德拉季耶夫长波的特征,把三次工业革命的时期划分如下:第一次工业革命 (1760—1850年)以蒸汽机革命为特征;第二次工业革命 (1850—1950年)以电力和石油技术革命为特征;第三次工业革命 (1950年以来)以计算机革命为特征。经济史学家图泽尔曼和钱德勒倾向于将第一次和第二次康德拉季耶夫长波合称为第一次工业革命。按照他们的方法,第三次和第四次长波构成第二次工业革命,第五次长波也即信息技术革命的长波就是第三次工业革命。[3](P150)

演化经济学家佩蕾丝是康德拉季耶夫长波理论的研究者,为了避免长波理论的概念性缺陷[4]和对历次康德拉季耶夫长波经济数据序列过于机械的理解,她以每次诱发技术革命浪潮的重大技术突破 (大爆炸)作为起点,划分了五次技术革命浪潮,作为与康德拉季耶夫五次长波相类似的说明。然而,佩蕾丝很少谈到第六次技术革命浪潮,仅是在2009年的一次讲演中,她谈到这是一次以生物技术、纳米、生物电子和新材料为核心的技术革命。[5]在表1中,第六次技术革命浪潮是笔者根据里夫金、麦基里和佩蕾丝等人的研究成果综合而成的,并根据图泽尔曼和钱德勒把每两次康德拉季耶夫长波合称为一次工业革命的传统,把正在发生的第五次技术革命浪潮和正在酝酿的第六次技术革命浪潮合称为第三次工业革命。因此,从经济史的角度来看,历次工业革命都是百年周期,第五次长波只构成了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前半段,它与目前正在到来的第六次长波共同组成第三次工业革命。

表1 三次工业革命与六次技术革命浪潮

续前表

按照演化经济学家和经济史学家的看法,第三次工业革命实际上在20世纪70年代就已经开始,因此,笔者不赞同里夫金和麦基里所谓第三次工业革命正在到来的看法,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第六次技术革命浪潮即将到来。但是,出于约定俗成的考虑,在本文中,笔者仍沿袭了他们所谓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概念,因此,从表1中我们可以看出,第三次工业革命在新技术革命上不仅包括了里夫金所谈到的 “新能源革命”和麦基里以机器人、3D打印机和新材料为核心的 “制造业智能化革命”,而且也包括了纳米技术革命、生物技术和生物电子等技术革命。其中,机器人技术仍属于信息技术的拓展,并不能归入第六次技术革命浪潮的主导技术,而3D打印机作为后者,仍处于早期探索阶段。第三次工业革命将深刻地影响我国对发达国家的技术经济追赶过程,而这直接关系到对我国新型工业化道路的再认识问题。

二、我国新型工业化道路的新内涵

我国新型工业化道路的提出是相对于传统工业化道路而言的,是人们意识到发达国家的工业化经验在指导当今发展中国家工业化崛起时难以为继而产生的意识觉醒。这一概念最早出现在2002年党的十六大报告中,即 “坚持以信息化带动工业化,以工业化促进信息化,走出一条科技含量高、经济效益好、资源消耗低、环境污染少、人力资源得到充分发挥的新型工业化路子”。新型工业化道路的提出不仅是对 “先污染、后治理”的传统工业化道路反思的结果,更重要的是它基于这样一种演化经济学的原理:“每次技术革命都提供了一套相互关联的、通用性的技术和组织原则,并在实际上促成了所有经济活动的潜在生产率的量子跃迁。每次技术革命都使得整个生产体系得以现代化和更新,从而在每50年左右都使总的效率水平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6](P14),信息革命无疑具有这种重要作用,它有助于大幅度提高我国工业化的整体水平。

十六大提出的新型工业化道路是基于对我国经济发展遇到来自就业、资源和环境等方面的压力,同时也面临信息技术革命这种新的历史机遇等多方面因素进行全面综合分析的基础上所得出的结论,对其内涵的理解着重于提高科技含量与信息化、可持续发展、人力资源开发以及最终提高经济效益等方面,强调统筹信息化与工业化的关系,通过信息化带动工业化等内容。党的十七大则进一步将工业化与科学发展观相融合,并提出:为了走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新型工业化道路,需要人与自然、经济、社会之间的和谐发展,可见我国新型工业化道路的内涵已经涵盖了对解决能源和环境这一重要问题的考虑。

但是,十年前在十六大报告中提出新型工业化道路时,由于新能源革命、制造业智能化革命以及第六次技术浪潮中其他技术革命的影响还未显露,因此,人们在对新型工业化道路的认识上,也就不可能涵盖这些重大技术革命对其内涵的广泛影响。现在,有必要通过对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深入研究,大力丰富和发展新型工业化道路的内涵。笔者认为,这至少应该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

首先,可再生能源革命或绿色技术革命应该成为我国未来新型工业化道路的关键选择,将其提升到与信息化同等重要的地位。十六大提出新型工业化道路是为了 “以信息化带动工业化”,借第五次技术革命浪潮的领军者——信息技术之力,对我国传统的 “三高一低”的工业化进行改造和升级,使之达到低污染、低消耗和高效益。这是在我国照搬西方传统工业化的大规模、高能耗、高污染的模式无以为继的情况下,对传统工业化模式进行反思的必然选择。然而近十年来,虽然我国工业的信息化水平不断提高,单位GDP的能源消耗不断下降,但能源消耗总量仍不断上升,环境生态压力日益增大。尤其是最近几年,我国在能源自给率不断下降和对外依存度不断提高的同时,进口各种资源的价格都出现了大幅度上涨。反观国内,资源环境和生态压力则进一步加大,我国建设 “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社会”面临巨大挑战。

究其原因,部分是因为信息技术在工业化中的应用虽然可以大幅提高能源的利用效率,但这种提升在根本上还是以扩大工业化规模、拉升GDP为目的的。信息技术的应用一方面降低了能耗,但另一方面却导致对工业化成果需求的大幅提升,这被称之为技术进步的 “反弹效应”。换句话说,只要技术进步是为传统经济发展方式服务的,那么技术进步的环境友好型就会大打折扣。这就要求我们必须转变经济发展方式,对我国新型工业化的内涵进行重新认识。

可再生能源革命正是这样一场旨在从根本上解决人类能源和环境问题的革命。伴随着新能源技术的持续推进和飞速发展,第六次技术革命浪潮的主要方向已逐渐清晰,即第六次技术革命浪潮的本质之一就是旧生产函数的 “绿化”,是着力解决能源、资源和生态环境问题的技术革命。在当前全球工业化生产范式由 “资本和信息技术密集型”向 “绿色技术密集型”范式转变的浪潮中,绿色技术革命应当成为我国未来新型工业化道路的关键性选择之一。目前我国有关新型工业化道路的定义对能源和资源问题的认识仍局限于提高效率方面,并没有着重于绿色能源和绿色资源的创造方面。因此,为了抓住即将到来的第六次技术革命浪潮的机会窗口,我国未来的工业化道路就有必要将可再生能源的开发提升到与信息技术同等重要的高度,从而走出一条全新的工业化道路。我国能否抓住历史机遇,实现新型工业化并完成对发达国家的赶超,与能否应对可再生能源开发的诸多挑战是直接相关的,因此在未来新型工业化道路中,可再生能源的开发问题应成为重中之重。

其次,“智能化”比 “信息化”具有更丰富和更深刻的内涵。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美国和欧盟纷纷提出再工业化战略,第三次工业革命是其核心,这些国家制定了一系列有关研发、投资、商业化、基础设施建设、人才培养和再就业等多方面的政策,这对作为 “世界工厂”的中国形成了严峻的挑战。以 “制造业智能化革命”为例,虽然3D打印机对我国在国际分工中以劳动密集型为主的制造业的影响还不会立即到来,但近年来机器人在生产中的大量采用已经很明显地说明,我国以廉价劳动力为基础的比较优势将面临被大规模废弃的巨大危险。在过去30年中,发达国家通过把劳动密集型的产业价值链低端环节转移到低要素成本的发展中国家,以便完成简单、重复性的生产任务,而我国则通过承接这种国际产业转移,实现了高速增长。但这一模式在第三次工业革命中将难以为继,生产制造环节将由更多、更高效、更智能的资本品和装备产品进行,它不仅完成简单、重复性的工作,还将完成更为灵活、精密的任务,生产制造环节的成本有可能将比廉价劳动力更低,而利润却将更高,这是制造业开始回流发达国家的重要驱动因素。

“制造业智能化革命”在使一些劳动密集型产业消失的同时,将大量劳动力转移到机器人、新能源、3D打印机、纳米、新材料和生物电子等新兴产业的装备制造业和研发部门,转移到与之相关的生产性服务业。机器人和3D打印机在制造业领域的采用可以称之为 “信息化”甚至“智能化”,但这种 “信息化”却导致了劳动密集型产业等传统产业的消失,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是用 “以信息化带动工业化、以工业化促进信息化”来概括新型工业化道路,就不能抓住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核心。由于 “制造业智能化革命”凸显的是作为第三次工业革命主导产业的装备制造业、研发部门及其生产性服务业的重要性,而这些部门的核心工作则是研发并制造替代生产、服务和家务劳动中脑力劳动的机器人的智能等方面的机器设备,也就是使整个国民经济系统智能化。因此,“智能化”要比 “信息化”能够更好地反映第三次工业革命的特征。信息化是智能化的基础,而智能化则是信息化发展的必然趋势,智能化而非信息化将成为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本质内容之一。

第三,把纳米和新材料技术革命等纳入我国新型工业化道路的视野之中,这对解除我国工业化的资源限制具有重大意义。纳米科技是20世纪80年代末诞生并正在崛起的新科技,它的基本含义是在纳米尺寸 (0.1~100纳米,1纳米为十亿分之一米)范围内认识和改造自然,通过直接操作和安排原子、分子制造出新的物质,并根据需要制造出各种新材料。超导材料、生物医用材料、电子材料、光电子材料及复合材料等新材料的出现是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的一场革命,它不仅改变了旧的劳动对象,而且增加了新的劳动对象。纳米和新材料技术革命不仅将制造出新物质,而且也将会大幅度提高物质资源的利用效率,这对人均资源严重匮乏的我国工业化来说不啻于重大福音。

三、新型工业化道路的演化经济学分析

我国新型工业化道路的实质是要抓住新技术革命的历史机遇,避免重走发达国家传统工业化的老路子,实现对发达国家的技术经济追赶,甚至实现跨越式发展。因此,新型工业化道路对中国崛起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具有重大历史意义。正如佩蕾丝曾经指出的,发展中国家的发展机会随着发达国家相继的技术革命而产生并发生变化,第三次工业革命不仅使新型工业化道路的内涵发生了上述重大改变,而且也将使其实现途径发生重大变化。面对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挑战,我国的新型工业化道路应该做出怎样的应战?史鉴使人明智,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通过对19世纪下半叶的美国和德国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的新型工业化道路进行讨论,对如何抓住新工业革命的机会窗口从而取得成功的原因进行分析。

第二次工业革命开始于1875年,随后的30年 “是生产技术大革新和工业生产飞跃发展的时期。特别是美国、德国这两个年轻的资本主义国家,在工业生产上出现了跳跃式的发展,相形之下,英国显得更加落后了”[7](P77)。所谓跳跃式发展,在西方经济学中就是 “蛙跳”,在目前我国类似的说法就是跨越式发展。正如演化经济学家弗里曼指出的:“在19世纪中叶,没有人能够预见到英国的相对衰落。甚至是弗里德里希·李斯特也没有预见到,因为作为欧洲大陆追赶理论的杰出支持者,李斯特到死都相信,德国从不可能超过英国。”[8](P168)在当时,美国和德国只不过是分别在1865年和1871年刚刚完成统一,而英国工业的优势看来是不可挑战的。那么,美国、德国的迅猛崛起和英国的相对衰落是如何发生的呢?

几乎所有的经济史教科书都指出了这样一个事实,抓住第二次工业革命主导部门技术革命的机会是美国和德国工业之所以出现跳跃式发展、迎头赶上并超过英国这个老牌工业化国家的决定性因素。在19世纪的最后30年,一系列新工业部门在美国迅速发展起来,其中,电力电气工业是第三次技术革命中兴起的产业,在这方面,美国从一开始就走在世界前列,到1894年,美国工业产值已居世界第一位。从1871年统一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工业出现跳跃式发展,充分利用第三次技术革命的成就,在钢铁、化学、电气、内燃机等方面都走在世界前列,承担了开拓者的角色。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德国已在最新技术基础上建立起完整的工业体系,成为欧洲第一工业强国。[9](P173、175、226-227)

但是,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美国和德国在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大部分传统产业上仍落后于英国。以棉纺织业为例,美国虽然在技术上有很大改进,但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其生产仍不能满足国内需求,在大量出口新兴工业产品的同时,它仍是棉织品净进口国。在德国,纺织业技术革新迟缓,一直到1914年,德国的手织机还没有完全被淘汰。[10](P177、277)发展 经济学 家刘易 斯指出:“(在)1880年左右,在旧工业方面,英国的生产率要比德国高得多。因此,对德国来说,提高生产率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在英国,旧技术已经达到了它所能达到的程度。在棉纺织业,以及在炼铁焦炭的利用方面,生产率已经在19世纪80年代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在这方面,德国的生产率仍很落后,而且,甚至在1913年也还没有完全赶上英国。”[11](P170-171)

由此可见,美国和德国并没有按照比较优势原则,重复英国的工业化道路。他们从第三次技术革命浪潮的新技术和新产业入手,抓住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历史机遇,走了一条与我国目前新型工业化道路相类似的道路,这是它们之所以实现跳跃式发展的重要原因。对于美国和德国为什么能抓住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历史机遇而取得成功,佩蕾丝和苏蒂通过区分落后国家实现经济追赶的两种机会窗口来加以说明。[12](P566-592)一种是当某种技术体系在发达国家趋于成熟后,发展中国家就具备了劳动力成本低廉的比较优势,这种方式的追赶被称为 “第一种机会窗口”。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由于发达国家占据了技术创新的制高点,发展中国家无论怎样追赶,也难以缩小与发达国家的生产率和经济差距,即 “在成熟的技术上不可能存在追赶机会”[13](P181),美国和德国的经验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个问题。

在佩蕾丝和苏蒂看来,对发展中国家的跨越式发展真正具有意义的,是处于酝酿阶段的新技术革命所提供的 “第二种机会窗口”,见图1的第一阶段或第二阶段。在这种机会窗口中,虽然大量的和主要的新技术最初出现在技术上最先进的国家,但由于其技术体系处于早期阶段,科技知识大都处于公共的并停留在实验室阶段,知识的意会性程度很低,处于这个阶段的新技术革命几乎会将所有国家 “拉回到同一起跑线上”。某些新兴的发展中国家甚至能比率先崛起的国家更适应新技术经济范式的要求,而后者则往往受困于旧范式的锁定效应。因此,如果发展中国家在这个阶段能够以更快的速度进入新的技术体系,就能实现跳跃式发展,甚至有可能取代先行者的技术和制度领导地位,19世纪下半叶美国和德国的 “新型工业化道路”遵循的就是这种演化经济学原理。在佩蕾丝和苏蒂看来,除了美国和德国外,法国和许多欧洲小国在19世纪的工业化、日本和韩国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实践都为“第二种机会窗口”在追赶成功上的重要作用提供了有力的支持[14](P571-572),芬兰是20世纪90年代的新例证,虽然这些国家并没有取代先行者的技术和制度领导地位。

除了德国在电力和内燃机的科学研究及其技术革新上从一开始就和英国大致相当外,德国和美国都不是1875年开始的第三次技术革命浪潮中其他新技术的最初发明者;即使是从一开始就走在世界前列的电力电气工业,美国在技术发展上也不占有领先优势[15](P191),但德国和美国都取代了先行者的地位,从而成为技术革命的领导者。以合成染料工业为例,在19世纪70年代以前,英国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其次是法国,德国进入该产业比英国晚了十年。但德国自1869年发明了合成茜素后,就开始了迅猛的自主创新阶段,至20世纪初,德国化学工业几乎独家垄断了全球染料市场。又如,美国在钢铁业中也不是最初重大技术创新的发源地,但却有效地吸收和应用了这些技术进步。[16]

那么,德国和美国是如何抓住第三次技术革命浪潮的机会窗口的呢?这主要取决于两个基本的因素。第一,通过自主创新,在新技术经济范式发展的早期,在核心技术和关键设备的发明上取代先行者的领先地位,这是德国和美国 “新型工业化”取得成功的基本条件。显而易见,如果在图1的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不能取得核心技术和关键设备的领先地位,也就不可能抓住生产率提高、市场增长潜力和高利润空间所能提供的跳跃式发展的机会窗口。第二,国内市场的重要性。除了英国的自由贸易政策为德国合成染料工业提供的特殊历史机遇外,这两个国家在第三次技术革命浪潮的其他新兴产业上都是通过国内市场为其核心技术和关键设备的创新创造领先市场,从而实现跳跃式发展的。这种情况在美国尤为突出,“由于普遍实施高水平的保护关税,巨大的美国市场得到有效的保护,欧洲产品很难进入。 (美国巨大、丰富的市场)……使美国在国际比较中具有独特的优势。有些技术创新源于欧洲,但由于可以在美国市场中实现规模经济,其发展却是在美国进步最快,这种例子为数众多”。[17](P277、284)

图1 技术潜力的变化和不同的机会窗口

四、历史经验与我国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战略选择

技术革命的 “机会窗口”对国家命运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在19世纪末,落后的美国和德国利用第二次工业革命的 “第二种机会窗口”,通过跳跃式发展,在电力电气和重化工业等当时的新兴产业上一马当先,迎头赶上并迅速超过英国等老牌工业化国家,而东欧和拉丁美洲却沦为依附型经济。更令人唏嘘不已的则是英国强大工业力量的衰落:与美国和德国不同,英国虽然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领导者,而且在第二次工业革命开端时期的基础科学和新技术研究方面也具有领先地位,但却最终被美国和德国全面赶超,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英国工业结构依旧停留在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英国半数以上的出口商品仍旧是煤、钢铁、机械和纺织业的产品。自然,在新产品方面英国就被新工业国家夺走了地盘。而且,英国在传统产业中也逐渐丧失了优势”。[18](P436)显而易见,第三次工业革命是目前国际竞争的制高点,借鉴德国、美国、英国的历史经验和教训,我国的新型工业化道路应该从中得到什么启示,并做出怎样的战略选择呢?

第一,第三次工业革命真正的 “机会窗口”在于 “第二种机会窗口”,这种 “机会窗口”不仅是跳跃式发展的关键所在,而且对于保持我国“世界工厂”的地位也具有决定性的作用。英国为什么在第三次技术革命浪潮中被美国和德国全面赶超,从而不仅在新兴产业,而且在传统产业上也逐渐丧失了 “世界工厂”的优势地位呢?这是因为美国和德国在新兴产业上的领先技术为其改造传统产业提供了绝对优势,使传统产业的技术得到了更快和更全面的革新。就我国制造业目前在成本和价格上的国际竞争力来说,“有价值的竞争不是这种竞争,而是关于新商品、新技术、新供给来源、新组织类型……的竞争——也就是占有成本上或质量上的决定性有利地位的竞争,这种竞争所打击的不是现存企业的利润和产量,而是在打击这些企业基础,危及他们的生命。这种竞争和其他竞争在效率上的差别,犹如炮击和徒手攻门间的差别。”[19](P106-107)因此,全球产业价值链虽然为我国廉价劳动力提供了 “第一种机会窗口”,但这种 “机会窗口”却严重阻碍了我国新型工业化道路在 “第二种机会窗口”上的选择,对此我们应该高度警惕。

第二,核心技术的突破是抓住 “第二种机会窗口”的两个关键点之一,所以从价值链高端和核心技术入手是跳跃式发展的前提条件。核心技术实际上就是演化经济学家们所说的突破性技术,它们基本上都是出现在技术体系发展的早期阶段,这是 “第二种机会窗口”的基本含义。在这个阶段,后发国家后来居上的机会不仅在于谁率先在市场上使发明和专利商业化 (这就是熊彼特的创新概念),谁就赢得了先机,而且更重要之处在于,这种发明即使已经商业化,但其技术轨道要么还没有形成,要么即使已经形成,但仍存在着技术轨道转换的大量机会,因此 “第二种机会窗口”是后发国家实现技术经济追赶和跳跃式发展的真正的机会窗口。

第三,市场机会是抓住 “第二种机会窗口”的第二个关键点,这也是核心技术突破最重要的前提条件,对发展中大国来说,市场重于技术。就美国崛起而言,巨大的国内市场规模对核心技术的突破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这主要是由以下三个因素导致的:首先,要素比例的差别。马克思曾经观察到,在19世纪下半叶,英国由于工资太低,使用机器反而会使生产变贵,因此英国发明的机器只能在北美得到使用。[20](P432)其次,技术发展在实现规模经济上对市场规模的要求。纳尔逊所谓 “有些技术创新源于欧洲,但由于可以在美国市场中实现规模经济,其发展却是在美国进步最快,这种例子为数众多”,其原因就在于此。最近的例子则是:德国的高铁技术在国际上处于领先地位,但在德国和欧盟并无用武之地,而在中国却可以取得快速的技术进步。最后,技术轨道转换的重大机遇。由于原有技术轨道的路径依赖和锁定,新的技术轨道往往在技术先发国无法得到发展,但在后发国可以迅速壮大,而巨大的国内市场规模又可以巩固这种新技术轨道的领先地位,诱发一系列新的发明和创新,反过来占领甚至垄断技术先发国的市场,生物学中的“异地物种形成原理”可以为之提供科学的解释[21](P230-232),而19世纪下半叶德国和美国的历史经验则为之提供了充分的证明。

第四,严格限制外国直接投资。迄今为止,大凡成功崛起的国家在其崛起时期无不严格限制外国直接投资[22],尤以美国为甚。美国经济史专家利普西指出:“美国在19世纪许多行业技术落后于欧洲国家,令人惊讶的是,这些行业中基本没有直接投资,而直接投资是开发优势技术的天然渠道。”[23](P493)美国第28任总统伍德罗·威尔逊对此是不会感到惊讶的,因为他在1913年就指出:“曾有人说拉丁美洲给外国资本以特许权,但从未曾听人说美国给外国资本以特许权……这是因为我们不给他们这种权利,投资于某个国家的资本会占有并且统治该国。”[24](P2)在某些人看来,威尔逊也许言过其实了,但显而易见的是,假如美国不对外国直接投资进行严格限制,西欧特别是英国的资本难道不会利用其发达的科技优势,在美国市场垄断技术创新并阻止美国企业的自主创新吗?美国还能在科学技术落后于西欧的情况下,利用其巨大国内市场规模,在引进新技术的基础上实现一系列重大技术创新吗?正是由于实行了高关税保护和排斥外国直接投资的政策,一旦国外先进技术通过 “反向工程”(马歇尔称作是再发明,我国学者称为 “二次创新”)被引进,美国巨大的国内市场就为这种技术的进一步创新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西欧的技术领导地位也就不得不让位于美国了。反观我国,核心技术和关键设备是我国各产业长期以来的 “老大难”问题,路风和余永定的研究说明,这与对外国直接投资的技术依赖具有直接的因果关系[25],我国目前机器人产业的现状再次证明了这个论断的正确性。①笔者将有专文对包括机器人在内的我国第三次工业革命主导部门所面临的严峻挑战加以讨论。

第五,应对民族高端产业予以保护和扶植。经济史学界对英国工业力量在20世纪初的衰落有很多探讨[26](P257-262),其中英国对其自身所宣传的自由贸易信条的过度迷信是导致其工业力量衰落的重要原因。众所周知,英国在1830年取得的工业领先地位是经过长达上百年的贸易保护主义实现的。为了自身利益,英国在1860年单方面取消了所有贸易和关税上的限制。然而,其工业优势地位很快就受到威胁。1886年,约瑟夫·张伯伦呼吁英国放弃自由贸易政策,实行关税保护政策,在全国很快就引发了一场影响深远的关税改革运动,但这并没有改变英国的自由贸易政策。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英国这个当时合成染料的最大需求国为国内市场需求狭小的德国合成染料工业取得成功提供了难得的历史机遇。在1900年前后的20年间,英国染料市场的80%被德国所占领,剩余的20%的市场还有相当大一部分被德国独资企业或英德合资企业所占领。因此,这就导致 “在许多情况下,新兴产业在英国的投资 都是外国人进行的”[27](P79)。英国试图通过自由贸易政策挤垮与之竞争国家的工业,但最后却导致了自身工业力量的衰落。很显然,美国吸取了英国的教训,在1914年取得工农业国际领先地位后又继续实施高关税保护政策30多年,即使是在今天,它在高调宣传自由贸易 “真理”的同时,仍在有选择地实施贸易保护主义。我国目前是自由贸易的坚定捍卫者,这些历史经验和严酷的现实值得我们深思。

第六,英国全球化战略对我国 “走出去”战略的警示。英国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落伍的重要原因就在于其试图通过全球化战略,使第一次工业革命的产品占领全世界的各个角落,但结果却是严重地忽视了第二次工业革命,导致英国企业对新兴产业的投资严重不足,因此到19世纪末,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主导产业兴起于实施保护主义的德国和美国。目前的中国与19世纪末的英国相似,唯一的差别在于英国当时是第一次工业革命技术领先国,而我国现在并不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技术领先国。我国目前的对外投资主要是资源、能源和劳动密集型技术,出口主要是劳动密集型产品,即使是高科技产品也是劳动密集型部分,因此,目前的 “走出去”战略很可能对中国迎接第三次工业革命产生不利影响。在第三次工业革命爆发的前夜,我国企业应该吸取英国全球化战略的教训,把投资重点集中在未来第三次工业革命核心技术和设备制造业的国内投资方面。

历史经验表明,凡是试图通过抓住新技术革命机会窗口实现对发达国家成功追赶的国家,无不是走保护国内市场、严格限制外国直接投资和创造绝对优势的发展道路,这是突破 “中等收入陷阱”的唯一道路。演化经济学的理论分析和经济史的经验教训告诉我们,依托民族产业和庞大的国内市场规模,从控制产业价值链高端入手,利用我国科技人员数量全球第一的人力资本绝对优势,以新技术产业化为龙头,重塑我国在第三次工业革命中的竞争优势,这是我国与美、日、欧共同成为第三次工业革命领导者的必由之路。我国有世界上最大的内需市场,这种巨大的国内市场规模是我国在自主创新和跳跃式发展上无与伦比的绝对优势。为了保护和开发巨大的国内市场,抓住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历史性机遇,我国的新型工业化道路就有必要在发展模式、外资政策、科技政策、金融体系、产业政策和贸易政策等诸多方面做出重大调整。本文的目的就在于抛砖引玉,推动学术界在这方面展开进一步的讨论。

[1]托马斯·K·麦格劳编:《现代资本主义——三次工业革命中的成功者》,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

[2]克里斯丁·布鲁兰德等:《创新的演变》,载詹·法格博格等主编:《牛津创新手册》,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

[3][24][26]克利斯·弗里曼、弗朗西斯科·卢桑:《光阴似箭——从工业革命到信息革命》,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4][6]卡萝塔·佩蕾丝:《技术革命与金融资本》,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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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樊亢、宋则行主编:《外国经济史:近代现代》,第二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8][13]赖纳特、贾根良主编: 《穷国的国富论:演化发展经济学论文选》,下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9][10][18]高德步、王珏:《世界经济通史》,中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11]阿瑟·刘易斯:《增长与波动》,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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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G.N.von Tunzelmann.Technology and Industrial Progress.Massachusetts:Edward Elgar,1995.

[16]贾根良、杨威:《战略性新兴产业与美国经济的崛起——19世纪下半叶美国钢铁业发展的历史经验及对我国的启示》,载 《经济理论与经济管理》,2012(1)。

[17]纳尔逊:《经济增长的源泉》,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01。

[19]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主义》,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1]贾根良:《演化经济学:经济学革命的策源地》,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

[22]贾根良:《美国经济崛起之前排斥外国直接投资原因解析》,载 《广东商学院学报》,2010(3)。

[23]斯坦利·L·恩格尔曼等主编:《剑桥美国经济史 (第二卷):漫长的19世纪》,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24]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25]路风、余永定:《“双顺差”、能力缺口与自主创新——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的宏观和微观视野》,载 《中国社会科学》,2012 (6)。

[27]查尔斯·P·金德尔伯格:《世界经济霸权:1500—1990》,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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