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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有诗境

2013-11-29陈国安

教师博览 2013年3期
关键词:游鱼诗境凉意

陈国安

魏晋南北朝时,有王羲之《兰亭集序》、陶渊明《桃花源记》、吴均《与朱元思书》,或记浪漫雅集,或驰骋想象另写一个乌托邦的世界,或托之书翰记述一路旅迹;有鼎鼎大名的郦道元《水经注》和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或描摹九州山水,或缕述洛阳寺宇,往往一篇一节皆可作美文来读。中唐也有元结《右溪记》这样的山水游记。虽然有前述作品导夫先路,但我们还是认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当之无愧的山水游记大家为柳宗元,故也认同近代散文名家林纾“夫古之善记山川,莫如柳子厚”(《韩柳文研究法》)的论断。《至小丘西小石潭记》(简称《小石潭记》)是柳宗元山水游记的妙品,是“永州八记”(也有论者将《游黄溪记》归入,视为“永州九记”)中的第四篇,“永州八记”连缀成一幅美丽的永州山水图,如诗如画,文境醇美,人在景中,景着人情。

柳宗元(773—819年)“以童子有奇名于贞观初”,后少年得志,21岁(贞元九年,793)中进士,不久丧父守制,26岁(贞观十四年,798)中博学宏词科,授集贤殿正字,步入仕途,一路也比较顺利。贞元二十一年(805),王叔文集团的新政失败后,“革新派”成员失势被贬,柳宗元33岁先被贬邵州刺史,赴任途中又加贬为永州司马。人生路径的改变往往就在那瞬间,往后的十年光景,柳宗元便在荒凉的永州度过了,他的人生从激昂高亢转向苦痛忧伤。被贬到永州半年左右柳母去世,且时有被赐死贬所的担忧,作为罪臣,在地僻的永州又没有合适的女子可以婚娶,柳宗元益困愁于没有子嗣了(柳宗元改贬柳州刺史四年后去世,其时长子才四岁,幼子在其卒后出生)。“闷即出游,游复多恐……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出,负墙搔摩,伸展支体,当此之时,亦以为适,然顾天窥地,不过寻丈,终不得出,岂复能久为舒畅哉?”(柳宗元《与李翰林建书》)“史家不幸诗家兴”,永州的山水如和景迭出的“囚笼”,让柳宗元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暂时愉悦,写下了十八篇山水亭台游记,而“永州八记”则成为中国游记文学史上第一座高峰。《新唐书》说柳宗元“既窜斥,地又荒疠,因自放山泽间,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诚非虚言也。

“永州八记”中《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钅母潭记》《钴钅母潭西小丘记》和《小石潭记》写于元和四年(809),而《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和《小石城记》写于元和七年(812),此外,《游黄溪记》作于元和八年(813)。《小石潭记》是作者在九月二十八日游西山后,再八日得钴钅母潭、小丘后 “西行百二十步”所发现的又一佳处,所以,《小石潭记》所记的时间当在深秋十月,而这一年柳宗元才37岁。

大概早慧者的人生总是赶着季节往前飞奔,神童能长寿的绝少,现在回看37岁的柳宗元,那个秋天正是他人生的秋天。因着“二王八司马”相继出京,作为“八司马”之一的柳宗元,面对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挫折,本就早熟的他提前感受到了清秋凉意。若以21岁为界,之前是他人生的春天,因其有神童之目,所以春光很是烂漫;他人生的夏天到33岁为止,因其助王叔文议论政事,革新弊政,一时也名动朝野,所以夏天很是热烈;到他43岁,柳宗元在永州度过了他人生的秋天,整整十年,时时惊惶,秋色苍凉;此后,四年柳州刺史,柳宗元人生的冬天突然来到, 47岁在柳州因病辞世,冬意肃杀。

由是观之,《小石潭记》是柳氏的人生仲秋时的作品,有眼前的高兴和快乐,而喜悦之后便有一股感伤和凄清不自禁地涌上心来。这样的心境最适合写诗,而柳宗元正是用诗一般的语言写了这篇游记。

一如柳宗元自己所说,“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始得西山宴游记》),出游是因为“闷”,是为了缓解“惴栗”。游目所及“幽树好石”,当然也就“暂得一笑”,而这一时之乐之后便重又陷入“已复不乐”。由此我们大致可以窥得柳宗元游记心绪变化:闷闷不乐,于是寻乐出游,暂栖幽树好石,暂得一时之乐;心神荡出景外突然警醒,心情便转不乐;再出游,重得乐,复不乐……十年永州,任司马闲职的柳宗元把自己作为罪人的心情一遍遍重复,这对于一位曾经“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容书》)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次次灵魂和意志的煎熬。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起头一句看似毫无表情,但其蕴藉着的“闷”的煎熬到“心乐之”时便一览无遗了,“心乐之”是全文的第一次跌宕,是作为游记散文“意脉”的一次跳动。“隔篁竹,闻水声”,节奏明快,声音响脆,快乐的心跳已然能听见,“如鸣佩环”,四字收束两个并出的三字整句,轻轻拉下那突然飞扬起的意外的心情,像拉住一个急跑的人说:“停住,请听——”“心乐之”,是在静听过程中的一个顿挫、一个定格。

快乐的心情并未毫无顾忌地飙扬,而是随着作者逐渐舒缓的笔调慢慢宁静了下来。拨开竹枝(冯际虞《谈“伐竹取道”之“伐”》),小潭出现,着意写潭之小。“水尤清冽”是与钴钅母潭相比较来说的(李全修《关于“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小石潭水极清澈,潭的特征除了“小”就是“石”了。隔竹闻水声,非石水相磨而不能;玉环鸣响,也非水石相击而不能;而佩环之声非洪钟大吕之音,则潭必不大。“清冽”非“清洌” (单殿元《“清洌”还是“清冽”》、杜炎仁《柳宗元到底是用“洌”字,还是用“冽”字》),不仅清澈,而且有丝丝凉意,这也是暗写潭由石构成,故能在清秋透出凉意。潭因石质而水清生凉,作者的笔势越来越缓慢,甚至是拉长了调子来写潭石。“全石以为底”,又一笔侧写潭之小和水之清,水虽透出凉意但并不深,可直视见潭底。潭不深却凉,什么原因?因潭四周青树蒙络参差,翠蔓摇缀披拂,日光不能直射,故小石潭水清于钴钅母潭也凉于钴钅母潭。

若说作者心情因为静观小石潭而获得了片刻的宁静,那么,“卷石底以出”,则是宁静中一丝动感。多姿多态的潭石“卷”出来,形成石岸——石有冲出水面的动姿,但终究是静止不动的,灵动的是百许头潭鱼。潭小鱼多,鱼便也是小鱼了,“空游无所依”是疏朗之笔,鱼非皆小不能有此言。此神采奕奕之句本于郦道元:“渌水平潭,清洁澄深,俯视游鱼,类若乘空矣,所谓渊无潜鳞也。”(《水经注·洧水》)而此处精妙胜于郦道元,因潭水清而游鱼细微可见,因潭小而游鱼似游又似不动。鱼游无所依,人观鱼是否游动则无所参照,因此“皆若空游无所依”精妙在于你不知道作者在写其动态还是在写其静态。同样无法分辨出动静的是“日光下澈,影布石上”,若鱼在动,则影在动,而日光透过竹叶,再透过潭之清水,照鱼有影,经竹亦有影——此处“影”单指鱼影无疑,若跳出单纯的语言逻辑,我们岂能“看不见”竹影婆娑?

婆娑的竹影让人可得片刻宁静, “往来翕忽”的游鱼却变换着潭石上的鱼影,而这鱼影忽而不动,忽而晃动,忽而消失,影之幻、鱼之真交织在一起,游者观之一乐。而游者这一乐非纯然心底一笑,这一乐似由鱼游逗起,“相乐”是双向的,非“心乐”之单向。行文至此,作者由潭之可喜心随之而乐,由自己欣喜而觉鱼亦欢快也来逗乐,如醉如诗,真“有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而“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作者坐于潭上,观游鱼于静时,故觉“相乐”。于此如诗境界中,柳宗元占据了画面的中心。

这一静穆的“相乐”的画面定格在瞬间便渐渐隐去,不知是日光西匿,还是潭水凉意上涌,相乐的动动静静模糊了,画面中心的作者也模糊了。“寂寥无人”,四字陡转!“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八字,再一层一层地渲染开去,坐潭上的作者似已隐去,境遂一变为“清”,“清”到作者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也忘记了周围一切人的存在!

流入潭中的溪水是愚溪之水,西南而来,其形如斗如蛇,亦动亦静,忽隐忽现,其溪岸之势,如犬牙交错,一路延伸远去,“不可知其源”。有了这一处溪岸的静态白描,原本灵动的“有我之境”转为“无我之境”也就不突兀了——“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以潭之清冽观周围树石,皆神骨凄寒,潭中小鱼因其无所依,故游动而不能闻其动响,若潭上之我亦“无”去,那么鱼人相乐也不复存在,唯有寂静,唯有忧伤,向更为深远的心间和远方弥漫开去——“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

“无我之境”不是真的我不在诗境之中,而是作者把诗境写得“空无一人”。虽然作者真真切切地说“寂寥无人”,但作者又如实将同游者五人列于篇末,加上作者柳宗元,画面中共有六人呢。是说因为潭小,又“四面竹树环合”,因此便无其他人来欣赏吗?虚虚实实真是难以分辨得清了呢!此真应了笪重光的一句话:“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画荃》)

短短193字,情感起伏“如奇峰异嶂,层见叠出”(刘熙载《艺概·文概》)。全篇文字亦受六朝四六骈语的影响,林冠夫指出,文中“冽”“出”“缀”“拂”“澈”“忽”“乐”和“骨”等字皆押近韵“质”“物”“月”“屑”和“药”等,故音调朗朗如诗。《小石潭记》真可当一首诗来读,难怪林纾说“文有诗境,是柳州本色”(《韩柳文研究法》)。

责编:袁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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