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形反义动词“怀疑”的多维度读解
2013-11-29张建理吴洁雅
张建理,吴洁雅
(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杭州310058)
一、引言
人类的心理活动可分为情感、感知、意志三类,相应的语言表述也有这三类动词。其中的心理感知类动词表征识别和理解等心理活动[1]。“怀疑”①属于此类动词,涉及推理和判断。此词由于困惑程度不同而有同词反义现象,很有特色。前期对该词的专题研究主要是李兴亚[2]和韩蕾[3]。前文讨论宾语的句法类型和句内外组分对择义的影响,后文继前文的论题进一步展开讨论,并添加对句义模糊的心理重音定位讨论以及对择义的语用解释。袁毓林专注于动词本身,认为是动词内隐性否定语义的溢出并倒灌到所在句导致背反义项[4]。本研究尝试从认知语言学角度在更大视野中构拟解码者的认知读解过程,更加关注句内外组分的关联和互动整合,以期补充和促进对此个案的研究。
二、词项与词义
从构词上来看,“怀疑”由两个成词语素组成:“怀”义为‘胸部或胸前’,是名词,可转喻为动词,义为‘心里存有’;“疑”义为‘惑’。因此“怀疑”表示‘怀有疑惑’,是个谓宾复合词,其中的“疑”为表义主体。此复合词既有动词也有名词功能,如下面语例②所示:
(1)1000多年中,人们都认为这是千真万确的,谁也没有想到去怀疑它。
(2)三个人竟有了三样说法,这自然更引起大伙的怀疑。
动词“怀疑”在《现代汉语词典》(2005)中有如下两个释义:1.疑惑,不很相信:他的话叫人~;2.猜测:我~他今天来不了。为了更好理解和行文,我们把义1同义表述为否定性的‘猜测为假/虚无’,即‘疑无’;义2为肯定性的‘猜测为真/实有’,即‘疑有’。显然,“怀疑”一词具有两个相反的义项,是词汇学上所称的同词反义词(antagonym),即同一词形包含两个相反或相对的义项。因为两义相关,“怀疑”不是同形异义异词(homonym),而是一词多义的特例。
我们认为,‘怀疑’是介于‘相信’与‘不相信’之间的灰色地带。宏观来看,‘相信’与‘不相信’是背反的,非此即彼,可以用逻辑学上的排中律来解释。‘相信’就是‘认为真’,否定性地说,就是‘无疑’。这样来看,‘有疑’‘怀疑’就是‘非相信’‘不相信’,是与‘相信’背反的。即‘怀疑’与‘不相信’连为一体。无疑是相信,有疑就是不相信。因此,以语义肯定立场和语言编码为视点来看,我们认为“怀疑”是个隐性否定词。微观来看,‘相信’与‘不相信’间由于‘怀疑’的介入而形成一连续统。‘怀疑’在其相关地段上依相信的程度不同还可作细微切分。接近两端的两段分别为‘几乎不信’和‘几乎相信’,相对于上述词典上的义1和2。我们姑且认定义1‘疑无’为核心义,义2‘疑有’为引申义,下面详述。连续统上非两者的中间部分为‘困惑/迷茫’。段与段之间的边界是模糊的。‘相信’与‘不相信’形成的连续统如图1所示。
图1 ‘相信’连续统上的意义分布一览
这一现象可以从认知语言学角度作出描述。在同一认知域或基体中,由于实体被突显的侧面不同而产生基体同一而意义不同的现象。这种具体突显方式称为“侧显”(profiling),被侧显的实体为关注点(focal point)[5-6]。就本个案来看,“怀疑”的同词反义的两个义项处于程度渐变的同一基体上,但因侧显不同而关注点不同。
词语是符号,其意义通常认为在初起时是单一的,其多义是在随后的使用中由于不同的语用需求在不同的组配共现中引申的。从认知构式语法[7]来看,动词总是处于论元结构构式中。因此“怀疑”作动词用时总是与主语和宾语等其他组分共现在构式中,而非独立存在。此构式自有独特的句法形式和语义,其内自有与不同组分共现而产生的独特多义引申机制③。其形义组配为(斜杠两边分别表示构式组分的形和义):主语/疑者+动词/怀疑+宾语/被疑判断;构式的概括义为‘疑者对某判断作出有倾向性的猜测或判断’。主语通常为名词或名词短语,指称有正常思维能力的存疑者。宾语可为名词、名词短语或代词,或句子,其内的指称相对复杂。名词、名词短语或代词宾语通常指称特定观点或判断,句子指称具体命题或判断。下面我们从读者角度构拟读解具体构式句时的择义及解歧过程。
三、动词构式句读解
读解句子必须了解句子中组分及其论元构式的形义,知道所有涉及这些形义的常识或背景知识以及拥有语言经验和一般的推理能力。我们下面分别讨论自拟的三个句子。句中的动词相同,但具体意义不同。人们读解句子时要依据语境④来选择合适的意义,即择义以解歧。
(3)公司失窃后,我们很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4)公司失窃后,我们很怀疑是他报的案。
(5)公司失窃后,我们很怀疑他。
某机构一旦失窃,随后的行动通常是追查作案者,以消除损失并伸张正义。此三句都表述在此种背景下根据相关线索所做的溯因推理。我们对例(3)的具体读解如下:常识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有其真实身份,但身份可以伪造,即使先前被认可的身份也可能后来被证伪。此句的意思因此为:‘公司失窃之后,我们猜测他被认可的身份不为真’,即他的真实身份不是目前认可的身份。言外之意是“他”也许涉及公司的失窃案。此句动词的正确义为义1:‘猜测为假/虚无’。此句中的“他的真实身份”可读解为‘他身份的真实性’。
例(4)动词的择义取决于更大的句外语境。如果公司失窃后,虽然有员工传说如下命题“他是报案者”,但“我们”并不认同这一判断,则此句中的“怀疑”可以选择义1:‘猜测为假/虚无’。此句可具体读解为‘公司失窃后,我们猜测是他报的案这一判断为假’。在另一语境中,如果公司失窃后有人报了案,但不知何人所为,而“我们”要追查此人。后来根据线索“我们”猜测是他报的案,则此句中的“怀疑”可以选择义2:‘猜测为真/实有’。可见语境有助于读者对“怀疑”具体义的选择。
例(5)的意思大致为,‘公司失窃后,我们开始不信任他’。此句只能作此含混读解是由于此句中“他”的指称含糊。作为生物学上的人,此人肯定为真;猜测他是假生物人,通常没有意义。进一步的推理为这儿的代词转喻社会学上的人,指与该人有关的身份、人品、举止等等,及对这些特质的判断⑤。如此,可选择义1。句义类似于例(3)。另一方面,此句也可义为‘公司失窃留下的线索使我们对他产生不好的猜测’。猜测通常表述为宾语从句⑥,而此句的“他”是宾语从句省略后的留存。如此,则“怀疑”可选择义2。此句可具体读解为‘公司失窃后,我们猜测是他直接或间接参与了此案’。
以上讨论显示,如果将动词的两义分别用同义元语言表述为‘猜测为假’和‘猜测为真’,我们就可认识到名词或代词或名词短语宾语都涉及命题,而命题表征判断,语言上都可表述为句子⑦。之所以省略是因为人们遵循省力原则,力图用最简语言形式表达更多意义的缘故,或由于语用上需要委婉含蓄。因此我们认为学界关于此个案的不同宾语句法形式决定动词义的讨论不是问题的关键。我们认为对“怀疑”择义的关键是对疑者和被疑判断间领属关系的确认。典型领属关系指血缘关系、拥有关系和零整关系。本研究具体涉及思考者与其思考内容即判断的领属关系⑧。如果被疑判断是外界的或是疑者过去的判断,两者无领属关系,则动词的‘猜测为假’可以选定。如果被疑判断是疑者当前的判断,两者有领属关系,则‘猜测为真’可以选定。我们上面对例(4)的两种读解证明了这一观点。下面我们用自拟的语例就‘猜测为真’义作进一步讨论。
(6)李老板看见天上乌云密布,心想可能天要下雨,因此他怀疑天要下雨。
天上乌云密布通常是要下雨的征兆,这是生活常识。例(6)中的李老板知道这种征兆,自然作此推理。这是他依据常识和经验作出的判断,他当然相信自己作的判断是正确的。例(6)中的第三部分“因此他怀疑天要下雨”与第二部分的语义属同义反复,通常是冗余而可以省略的。这儿的“心想可能”与‘猜测为真’同义。正因此,如果其他都保持不变而将例(6)中的第三部分改为“因此他怀疑天不会下雨”,就会与第二部分的语义冲突而不可接受。因为在正常情况下,任何人都会相信自己而认可自己当前的思索和判断。虽然有时不太确定,通常人们不会作出自己都认为是错误的判断,至少主观上认为自己不会作出自相矛盾的判断。
另一方面,如果宾语涉及的命题或判断不源自主语指称即疑者的话,也许这种命题或判断与他本人的判断不合。这时他会作出不同意或不相信反应而去质疑别人的所说所为。在此情境下“怀疑”取‘猜测为假’义。然而人们可能会质疑自己以前的判断或思考,因为随着知识和经验的积累,人们通常会更全面更深刻地看待世界和自我,人们的思维和判断也随之更加缜密。在此情况下,很可能人们会作出与自己以前相反的判断,也就会出现所谓的自我否定现象。例(7)表述疑者对自己以前相信的判断逐渐改持否定态度。例(8)并不表述疑者猜测自己没有任何能力和勇气,而是否定自己有足够的完成相关课题的能力和勇气。亦即疑者质疑以前关于自己能力和勇气的判断,或疑者以当前的判断来否定他自己以前的判断。
(7)[我]……由实验而怀疑前苏联专家的结论,是我发现他们的思维模式……
(8)……问题严峻到我们竟不止一次地怀疑起自己的能力和勇气;怀疑如此重大而敏感的课题,作家能够胜任吗?
综上,首先,人们对任何事体的判断都通常自认为真⑨,在语言表述上也是如此,除非作相反的语言明示。例如,可以用本个案的“怀疑”或用否定词。其次,人们可能质疑外界的判断,但往往不会质疑自己的当前判断。自我的当前判断是不可质疑的,这是质疑的前提。只有认定自己当前判断为真,质疑才有可能。因此任何人在表述自己的当前思索时都默认它为真,除非该人精神异常或受到胁迫。在上述前提下,在中性语境中读解“怀疑”句时通常取其核心义‘猜测为假/虚无’。但在读解“怀疑”后随疑者自己当前⑩所给的判断时,语义连续统上基本的‘为假/虚无’否定侧显识解被舍弃而转选呈‘为真’的肯定侧显识解。因此“怀疑”核心义构式句涉及对别人或自己的已然判断给予趋于否定的判断,为强式批判;引申义构式句涉及对自己的当前判断给予趋于肯定的判断,为弱式批判。“怀疑”构式下的两个子构式义句的具体形义排列及其宾语语义的分解式如下所示:
核心义次构式:主语/疑者+动词/怀疑1+宾语/别人当前或以前或疑者以前认可的判断
引申义次构式:主语/疑者+动词/怀疑2+宾语/疑者自己当前的不确定判断
核心义次构式的宾语语用义:[判断],[已然],[来自外界或疑者],[已知信息]
引申义次构式的宾语语用义:[判断],[当前],[来自疑者],[未知信息]
如图2所示,对整个动态读解过程可作如下分阶段构拟(限于篇幅我们略去图式中位于台下的解读者,只显示台上的互动关联):(1)解码者读到由动词“怀疑”联接的构式并确定动词所联接的两个概念实体和动词概括义;(2)结合更大语境和常识以确定疑者及其判断和被疑判断的领属关联性(双向箭头线所示);(3)依据确认的关联性选取动词的具体义(垂直箭头线所示);(4)整合上述分过程以取得合适句义(所有箭头线和线段所示)。图2中概念实体所附的下标i表示领属关系,下标t表示特定时间。如果存在疑者判断i,t和被疑判断i,t(即两项同指,因而认定属同一判断),则‘猜测为真’义选取。如果存在疑者判断i,t,被疑判断~i和/或判断~t(即两项异指,因而疑者判断压倒被疑判断),则‘猜测为假’义选取。
图2 动词“怀疑”构式句读解图示
我们以前面的两个语例来作简要读解构拟。在例(4)“公司失窃后,我们很怀疑是他报的案”中,如果解码者观察到疑者及其判断和被疑判断间无领属关联,则前者否决后者,动词的‘猜测为假’义被选取并整合进句子。如果解码者观察到疑者及其判断和被疑判断间有领属关联,后者为前者的拷贝,则动词的‘猜测为真’义被选取并整合进句子。在例(8)“我们竟不止一次地怀疑起自己的能力和勇气”中,解码者观察到疑者及其判断发生在当前,而被疑判断虽出自疑者但时间上错位,因此两判断间无领属关联而动词的‘猜测为假’义被选取并整合进句子。
以上讨论主要涉及宾语义与疑者的领属关联性。但从句法来看确有如前期研究已观察到的如下倾向性:核心义构式句的宾语是名词,引申义构式句的宾语是句子。对这些不同复杂性的句法形式可以从语义和语用上作出解释吗?我们的回答是肯定的。具体解释如下:前句中的宾语表述语篇中的已知信息,依据节俭原则无需冗赘,所以取实体指称最简形式的代词或名词及名词短语即可。而后句的宾语表述疑者自己的思考或判断,传递的通常是语篇中的未知信息,所以宾语往往取可容纳较多信息的复杂句法形式。但无论何种句法形式,它们都只如计算机桌面上连接不同具体应用程序的快捷方式图标而已,其内自有复杂的操作程序。此外,“怀疑”构式句的读解还受到其他组分和超句因素的影响。下节详述。
四、句内外其他组分对读解的影响
上节讨论涉及构式主要组分的整合读解和择义。而构式内外的其他组分也会对构式句解读起重要调控作用。我们将在本节讨论这些互动,具体讨论四类组分:疑问词、否定词、程度词以及连词。其一,如图1所示,怀疑连续统的中间地带为‘困惑/迷茫’,即‘既非相信也非不信’。此义的微调往往由插入宾语从句的疑问词语,如“是/能否”,将‘猜测为假’义临时消解一些而达成⑪。如下所示,这些词语在CCL语料库相关句的宾语从句中出现得很频繁。
(9)……驴车,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恍如隔世,禁不住怀疑自己是否还生活在21世纪。
(10)左岸怀疑右岸是否诚信无欺;右岸质问左岸有无真知灼见。
(11)中国人宣称,他们也赞成这些目标,但他们怀疑能否达到这些目标。
但特定语境还是可以促成择义倾向性的,如下列两句会令读者分别选择“怀疑”的义1和2。
(12)我不想让儿女情长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尽管我的前程至今仍不知在哪里,甚至在最无助的时候我都开始怀疑我这辈子是否还有前程。
(13)电话叫我去面试,每次面试都要交一笔钱。因总没有结果,我开始怀疑他们是否在欺骗我。不久,我的怀疑便得到了证实……
语料库中有些句子可能是口语中两句的拼接或糅合,如“我怀疑他的身份真实吗?”可分析为陈述句“我怀疑他[身份的真实性]”与问句“[我要问][他]的身份真实吗?”的拼合。其中方括号内容标示糅合后隐没的信息。这说明疑问词语和语境都会对最终动词义的选择有影响。
其二,否定涉及强调和反驳,等等,我们不具体讨论。本个案中的否定涉及具体的择义,有不同类型。下面例(14)中存在对义1的否定,可同义表述为‘完全相信’,是对整个‘怀疑’连续统的量否定。否定辖域只覆盖“怀疑”。例(15)中存在对义2的否定,可同义表述为‘甚至都没有去猜疑’,是对整个相信不相信连续统的质否定。否定辖域覆盖整个“怀疑”动宾组合。
(14)……但她毫不怀疑自己的实力,她说:“我很快就会杀回世界排名前5位。”
(15)听得出,林立衡并不怀疑林彪有什么问题。
另一方面,下列问题需要讨论:该词的两个相反义项如果添加否定词,句义可以配平吗?例如,在同一语境下,例(16)a和(16)b似乎同义,但后句中动词的‘猜测为真’义必须与否定词共现。我们确信后句的语势强于前句,因为后句中的否定是语言明示的⑫,而前句的否定则是隐含的。后句中的相关表述动用词汇和句法手段,且后句的明示否定趋于句子常规的尾焦点部分⑬。
(16)a.我怀疑她的诚意。
b.我怀疑她没有诚意。其三,‘怀疑’中的两义都涉及程度,因此受程度词语的修饰时,可以向‘不相信’(如例(17)所示)和‘相信’两端移动。有些词典⑭称‘猜测为真’不受程度词的修饰,但现今来自互联网的语例证明语言在变化。如例(18)、(19)中的程度修饰语:“真的很”“高度”修饰‘猜测为真’。例(20)的“可能”虽语义冗赘但能够确认此句动词义2的侧显和选择。
(17)伊朗始终很怀疑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目的。(18)我真的很怀疑有一天股价会跌到0.001元!
(19)萧医生说,从患者和执法人员描述看,可以高度怀疑这是一条疯狗。
(20)警方怀疑他可能还有一个同谋。
最后,除了讨论“怀疑”句内组分对该句读解的影响外,连词还可以将句子连接起来形成更大篇章。而如下所示,不同连词对“怀疑”的择义是有影响的。
(21)这些天来,他们都说我得了精神病,我也怀疑我精神上有了什么问题。
(22)这一切看上去像是哲学批判思想对物理学家的朴素实在论的一个伟大胜利,但我怀疑这样的观点是否恰当。
(23)爆炸事件后,有9个人打电话给警方,声称他们对这次爆炸负责,但警方至今只是怀疑系恐怖分子破坏。
例(21)中含“怀疑”的第二分句的宾语从句重复第一分句的内容,且附有“也”,这表明“我”基本赞同“他们”的判断,故此句动词选择‘猜测为真’义。例(22)中连词“但”有转折义,相关表述为‘“我”与公众的判断相反’,故其动词选择‘猜测为假’义。例(23)中的“但”标示“他们”和“警方”间不同肯定程度的对比,“只是”廓清了肯定程度的边界。这组语例显示,由于“怀疑”两义只有细微的程度差异,有些句子的读解有连词的辅佐会更为顺利。
五、词义演变和语际对比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对“疑”的解释为‘惑也。惑,乱也’。《古汉语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2)将此词的多义分别解释为‘不相信,难以确定,犹豫不决,迷惑’。在CCL古代汉语语料库中对此词作及物动词的调查显示,两义在古汉语中就有,其中从明朝到民国时期‘猜测为假’义为11例,‘猜测为真’义为61例。李白的名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也提示‘猜测为真’义在唐朝就有了。这显示从历时演进来看,“怀疑”两义确实是同词反义的,其具体义需由动词组配和语境来确定并读解。
就当代汉语来看,基于下述理由我们主张设定‘猜测为假’为核心义。首先,很多权威词典和以词频为标准来安排词义顺序的词典都将此义列在首位。其次,此义的句法分布较广。类似名词可作宾语的“怀疑”可以与很多动词共现,如“产生/发生/引起/表示/提出/值得/敢于/受到怀疑”。“怀疑”可以作定语,如“怀疑的态度/精神”。此词作不及物动词(如“村民们不再怀疑了”)和宾语提前(如“这一说法我们很怀疑”)时,都取‘猜测为假’义。这种默认义通常就是词的基本义或核心义。最后,此义涉及前述宏观上‘无疑为相信,有疑为不相信’概念的两分⑮。而‘猜测为真’则为引申义。此义涉及“怀疑”主要作及物动词时的语义特点。此义解码时的选定依仗对领属关系的确认,并往往需与句法形式较复杂的句子宾语共现。我们认为正是上述条件消减了核心义而引申出‘猜测为真’义。无可讳言,此义在其及物构式句中的使用频率高于‘猜测为假’义。尤其在新闻报道(如“怀疑老婆有外遇七旬老汉持刀追杀妻子的舞伴”)中,此义的出现频率远高于核心义⑯。我们重申此现象与人们在表述时通常持肯定态度且意欲提供新信息有关,但只限于在“怀疑”后随宾语从句的条件下才发生。本研究显示两义在句法分布与语义引申两方面与使用频率方面的不对称,但两义的高频使用都是有缘由的。这不能不说是此个案的特色和此研究的价值。
如上所述,因为引申义构式句中的疑者与判断有领属关系,所以动词原有的‘猜测为假’义几乎消减为无倾向性的感知行为,可同义表述为“认为”“想”,等等,如前述的例(6)。与此相关,主句的主语谓语可降级为评述性状语,可居于句中或句末,如“是他,我怀疑,放的火”。这是该动词被主观化后产生的语法化。据此推断,在一定语境下这个评述性状语的省略对原句主要信息的表述影响也不大,如比较上句与相关的下句“是他放的火”所示。
对比英语,汉语“怀疑”同词中的两个相反义分别以两词“doubt”和“suspect”来对应。“doubt”义为‘猜测为假’,可以后随名词或宾语从句。如果此动词后随疑问连词whether/if,则其义的否定性得以部分消减而成为‘困惑’,如下所示。这些语例均出自《朗文当代英语词典》(1995英语版,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引进出版)、《新英汉词典》(世纪版,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等权威词典。
(24)There seems no reason to doubt her story.(似乎没有理由去质疑她的说法。)
(25)I doubt we’ll ever see him again.(我几乎不信我们还会见到他。)
(26)You can complain,but I doubt if it’ll make any difference.(你可以投诉,但我不知道有无效果。)
“suspect”义为‘猜测为真’,可以后随名词或宾语从句。方括号标示可添加的义译内容。
(27)The doctors suspected pneumonia.(医生猜测[病人患的]是肺炎。)
(28)I suspected that there was something wrong with the engine.(我猜测引擎有点问题。)
在被否定后,“doubt”义为‘坚信’,“suspect”义为‘不猜疑’,分别类似于汉语例(14)和(15)。
(29)I never doubt(that)she will come.(我坚信她会来的。)
(30)These creatures never suspect,they have no idea of a sarcasm.(这帮家伙从不猜疑[别人的用意],他们不知道挖苦这回事。)
虽然英语和汉语中都有同词反义现象,但由于大部分英语词汇的语义容量大,词义细化程度高于汉语[8-9],我们猜测英语中同词反义词语的数量比汉语少。英语相关句的表述不容易造成歧义,而在汉语中有时如无较大语境,仅仅句内择义较难。也许此个案会成为英美人对他们语言的专词专用唱赞歌并批评汉语缺乏逻辑的另一证据。但事实是此词不但没被废弃反而在当代汉语中很高产。这是因为汉语博大精深,各层次能协调互动而有回旋之地。从另一角度来看,我们也许可以认为正是汉语的这些特点锻炼了中国人的思维和推理,造就了我们的独特心智和文化。
六、结语
本研究基于认知语言学理念,构拟怀疑事件的认知读解过程,细描相关语义层级连续统上择义和解歧的关键点,宏观上涉及内在认知、外在世界和语言间的联动,微观上涉及词汇、句法、语义和语境各层次的互动和整合,也探讨了相关词义的历时演变和共时使用情况及语际对比。希望本研究对本个案的语言学研究有补充和促进作用。在广义的篇章层面透过此词的丰富意义内涵,解码者可以体会编码者的情绪、心态和性格,但这已超出本研究的范围。
(匿名评审专家对本文提出了宝贵的改进意见,我们在此谨表谢忱。)
注释:
①有必要时,我们以双引号表示引述的表达式,用单引号表示概念或语义。
②如无特别说明,本研究的汉语语例均来自北大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及互联网,有些有删节。
③我们主张动词的多义不是独立的一词多义,而是涉及一个基本论元结构构式(称“动词本原构式”)和多个其他构式的多构多义。详见张建理:《论动词本原构式》,刊载于《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第174-185页。
④本研究的“语境”是个概括词,包括句内外语言语境、篇章语境、个人经验和世界知识,等等。
⑤关于同一个案,张伯江(《从施受关系到句式语义》,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59页)断言“怀疑”的名词宾语中指人名词最多,此现象与高生命度有关。我们认为这种观察有误,因为所调查的语料中指人名词宾语并不最多。其次,即使名词宾语指人,也是生物人转喻对其社会身份和关系的认可或判断。
⑥“宾语从句”就是汉语语法通常称为的主谓短语作宾语构式(参见刘月华、潘文娱等:《实用现代汉语语法》,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464页)。为了方便后面的英汉对比,我们统一用此称名。
⑦CCL中的下列句“他想逃吗?人们也许可以这样怀疑他,因为他曾在屋子里兜了一个时候”中的粗体“他”后面有承前省略。此外,“怀疑一切”实际为‘怀疑世间所有法则和判断都是正确的’的省略。
⑧领属关系涉及领有角色和被属角色间的各种关系。通常用于解释各种相关的句法、语义关系(邹旭:《现代汉语领属范畴研究》,四川师范大学2007年硕士论文;张韧:《参照点处理对概念内容的限制:“有”字句的证据》,发表于《外国语》,2012年第3期,第2-12页)用认知语法的动态概念化与参照点处理模式来解释领属关系。本研究只关涉其最基本关系。
⑨这符合Grice会话原则中的质准则:不要说自己认为不真实的话。正因此,“猜测”就是‘猜测为真’。
⑩此句“我一直怀疑是他干的”中划线部分的信息是疑者的以往判断,但更是延续到当前的判断。
⑪韩蕾[3]35已经提到这一‘困惑/迷茫’中间地带义,但她没有讨论这一义的缘起和读解。
⑫袁毓林[4]109断言,取该词‘猜测为真’义句子中的宾语里少有否定词。但多部词典中都载有如下语例而成为其反例:“我怀疑他今天来不了”,语料库和互联网调查也证明很多宾语从句中含有否定词。
⑬沈家煊(《不对称和标记性》,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31页)就此个案讨论的明示否定、新信息和句后部的动态交际值增量都支持我们的观点。
⑭例如,《现代汉语常用词用法词典》(顾士熙主编2002:375),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
⑮对从CCL随机抽取的300条含所有句法功能的“怀疑”句调查显示:核心义和引申义之比为64:36。
⑯对从CCL随机抽取的200条含六种语体的“怀疑”及物句的调查显示:核心义与引申义之比为40:60。在另外的新闻语体200例中核心义与引申义之比为14:86。这证明在特定情况下引申义的使用频率很高。
[1]张全生.现代汉语心理活动动词的界定及相关句型初探[J].语言与翻译,2001(2):6-10.
[2]李兴亚.“怀疑”的意义和宾语类型[J].中国语文,1987(2):114-117.
[3]韩蕾.“怀疑”的词义、宾语和句义[J].徐州师范大学学报,2001(1):35-38.
[4]袁毓林.动词内隐性否定的语义层次和溢出条件[J].中国语文,2012(2):99-113.
[5]Langacker R.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Vol.I:Theoretical Prerequisites[M].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118.
[6]余渭深,马永田.同词反义的认知识解[J].外语教学,2009(4):32-36.
[7]Goldberg A.Constructions: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
[8]王文斌,周慈波.英汉“看”类动词的语义及词化对比研究[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4(6):412-419.
[9]张建理.汉英物体更换动作句对比研究[J].外语研究,2006(6):1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