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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族的宗教诵念文学刍论

2013-11-26周传斌李秋杉

回族研究 2013年1期
关键词:古兰经真主阿拉伯语

周传斌,李秋杉

(兰州大学 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甘肃 兰州730000)

一般认为,文学最早的形态是口传文学,而口传文学多为诗、歌、乐、舞一体的艺术形式。由纯粹的口传,到以笔画符号(记音或象形)记录成文本,再到现代作家创作的纯粹文字的作品,展现了文学本身由感性到理性、由神秘性到世俗化的发展道路。原始文学中那种将意义、声音、韵律、动作结合为一体的具有浓厚神秘性和通灵意味的艺术形式,在现代社会中可能只有在宗教文学中还有所保留。其中,本文所称的诵念文学就是这类艺术形式的典型代表。

“诵”的意思就是读出声音来,《周礼·大司乐》云“兴道、讽诵、言语”,郑玄注说“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念”的含义则是“惦记”,《说文》释为“常思也”。在中国古代,通过声音、腔调表达文字内涵的念、诵、吟、唱等方式是儿童学习识字与音乐的启蒙途径。“诵念”也是所有宗教中普遍存在的一种功课,包含“出声的读”与心中“常思”两方面内容。“读”对应于声音,相通于音乐;“常思”对应于意义,表达为文本。由此,本文将宗教诵念文学界定为集声音(腔调、音乐)、文本(言语、字词)、意义(象征或深层结构)三位一体的特殊文学门类和艺术形式。有时,宗教中的诵念还伴有特殊动作或舞蹈,成为诗、乐、舞结合的艺术形式。

按照文本的来源与性质的不同,本文把宗教诵念文学大略划分为以下三种类型。

第一,经文类。“经”的本义是指织物的纵线,《说文》说“凡织,经静而纬动”,由此生发出以“经”指“常道”,经书也就用以指作为思想、道德、行为标准的书,因而各宗教都称自己的基本教义书籍为“经”。基督教有《圣经》,伊斯兰教有《古兰经》,佛教、道教经书更是卷帙浩繁。诵读经书的内容,无疑是各大宗教都有的一项基本功课。就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而言,“经”的来源是唯一神的启示,其性质为“神的语言”,而不是人的作品。因此,诵读经文(尤其是以经典原初的语文来诵读)就有了特殊的神圣性。

第二,咒语类。“咒”的本义与“祝”同,祝告本来就具有宗教含义,指通过人与鬼神间的语言沟通,借以达到祝愿或诅咒的目的。今天,咒语专指宗教或巫术中的密语,即那些以声音表达的具有神秘意味的言辞。佛教中,咒语即梵文的“曼怛罗”,又译为真言,因其本意为“真实的言语”,密宗尤重视之。由于真言的神秘性,故不作意译,直接以汉字音译和诵读,认为可由之而得相应之功德。常见的佛教咒语有《六字大明咒》《大悲咒》等。道教中将咒语与符箓合称为符咒,无论是其作为特殊声音口诀还是图画符号,符咒所具有的神秘含义和功用则与佛教等其他宗教类似。在伊斯兰教中,也有类似称为“孜克尔”(记主词)的神秘字词。

第三,诗歌类。诗歌是具有韵律、感其况而述其心的一种文学形式,在中国古代,不合乐的为诗,合乐者为歌。古代,诗、歌、乐、舞融为一体,具有强烈的宗教意味。在世界各大宗教当中,都不乏运用诗歌体裁而广泛传播和吟唱的言教作品,佛教的偈子、道教的符咒、基督教的赞美诗都有诗歌的品质。相对于前两类的诵念文学,诗歌乃是纯粹“人间”的作品。在伊斯兰教当中,也流传有不少广泛传唱的宗教诗歌。

笔者曾经提出,沿着伊斯兰教在世界范围内的地域分布及与此相关的语言、民族、文化等界限,可以把世界伊斯兰文化划分为八种亚文化类型:阿拉伯伊斯兰文化、波斯伊斯兰文化、突厥伊斯兰文化、印度伊斯兰文化、马来伊斯兰文化、黑非洲伊斯兰文化、汉地伊斯兰文化、西方(欧洲)伊斯兰文化[1]。其中,汉地伊斯兰文化,或者说回族文化,本质上是操汉语的穆斯林文化。中国有10 个信仰伊斯兰教的少数民族,这10 个民族从语言系属上划分为四个系统:汉藏语系汉语族的回族;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乌孜别克族、柯尔克孜族、塔塔尔族及撒拉族;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的东乡族和保安族;印欧语系伊朗语族的塔吉克族。回族是中国穆斯林各民族中人口最多、分布最广、通用汉语且有宗教文学典籍传世的民族。但是,由于伊斯兰教的特殊性,回族宗教文学尤其是诵念文学中,广泛使用原初的伊斯兰语文——阿拉伯语文。

在伊斯兰教的五项基本功课念、礼、斋、课、朝当中,“念”(shahadah)乃是第一项基本功课。阿拉伯语的“舍哈代”(shahadah)本义为“作证”,即口头作证真主的存在,乃是作为一名穆斯林的必要条件。这句口头的证词或誓言,回族将其称为“清真言”,其内容是“俩一俩亥、印兰拉乎,穆罕默杜、勒苏伦拉”(万物非主、唯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清真言作为伊斯兰教的基本信条,也成为穆斯林宗教诵念文学“孜克尔”当中最基本的一种。伊斯兰教强调,信仰必须包含“内心诚信”和“口舌招认”两个方面,故而“诵念”遂成为伊斯兰教信仰者表达自己宗教信仰的一种重要方式。

伊斯兰教与犹太教、基督教同为闪族宗教(Semite religions),都被称为“一本书的宗教”,因为各有一部神圣的经典,伊斯兰教的经典是《古兰经》。按照伊斯兰教观点,公元7世纪,先知穆罕默德得到真主启示,开始复兴亚伯拉罕一神教传统。在从公元610年至632年的23年当中,真主陆续降示给先知穆罕默德的启示,被用阿拉伯语文记录下来,构成了全部《古兰经》的内容。今天的《古兰经》共有114 章(阿拉伯语称为“苏勒”)、6 300 多节(阿拉伯语“阿耶提”)。“古兰”(阿文al-Qur’ān)一词系阿拉伯语音译,本意就是“诵读”。对伊斯兰教来说,用阿拉伯语诵读《古兰经》是最基本的一项宗教功课,也是所有宗教仪式的核心内容。

日本伊斯兰研究专家筒井俊彦曾精辟地论述到:“阿拉伯文化,就其纯阿拉伯的属性看,明显地是视觉的、听觉的文化,”“穆罕默德是感觉的而非逻辑的阿拉伯人的典型伟人”,“《古兰经》处处充满着视觉形象,而且存储着诵读时忽然产生的未曾料到的铮铮作鸣的奇妙音响”[2](P3-6)。《古兰经》本身是韵文,具有诗性品质,诗人歌德说:“《古兰经》是百读不厌的,每读一次,起初总觉得它更新鲜了,不久它就引人入胜,使人惊心动魄,终于使人肃然起敬。”[3](P7)《古兰经》的这种独特品质,可以说为后来所有的伊斯兰文学提供了精神和灵魂,了解这一点对于理解伊斯兰文学来说至关重要。优美的诗歌成为阿拉伯文学、波斯文学、突厥文学中最引人注目的文学门类,成为《古兰经》精神滋养下结出的璀璨果实。

《古兰经》的诵读是伊斯兰教中一门专门的学问,阿拉伯语称为“太吉威德”(阿文Tajwīd)。《古兰经》本身要求人们以一定规则朗诵经文,“你应当讽诵《古兰经》”(73:4)①。这里的“讽诵”(阿文tartīl),即为语速从容、音调适中、合乎语法与节律地诵读,有学者将之解释为“按照太吉威德的规则诵读”[4](P14)。所谓“太吉威德”,就是用以规范《古兰经》之正确诵读的一套规则体系。穆斯林传统上认为,太吉威德反映了《古兰经》最初被启示给先知穆罕默德时那种发声体系,其本身就具有神圣性,并与经文的意义相辅相成。因此,正确诵读经文与理解经文的含义并践行之是同等的重要。在伊斯兰世界,诵经师要经过专门的培训和考核,并取得相应的证书。在我国,中国伊斯兰教协会和地方伊斯兰教协会也定期举办《古兰经》诵读的比赛。

回族是日常使用汉语的民族,但在清真寺礼拜、节日、婚庆、悼亡等仪式中,要用阿拉伯语诵读《古兰经》。诵读《古兰经》有一定的宗教轨仪,首先要洁净自身(包括伊斯兰教规定的大净、小净),然后按照特定顺序诵读,以“求护词”(求真主护佑免遭魔鬼侵扰)和“太斯米”(奉至仁至慈真主之名)开始,从首章读起,最后以“杜瓦”(祈祷词)结束。由于地域、教派不同,诵读的篇章、诵读中的礼仪、诵读的腔调都有区别。多数日常仪式中诵读的都是《古兰经》选本,称为《赫听》(Khatam al-Qur’ān)②;有的是多人依次诵念,有的是一人念众人听,有的是多人各执一册(此时多为分卷装订的30 册本)同时诵读。至于诵读腔调,传统上已为中国化、地方化了的本土腔调,高低起伏、抑扬顿挫、亦唱亦诵、富有乐感,诵者庄重严肃,听者身心俱入,感染力不可言表。近现代以来,随着中阿交通的便利,在不少地区和教派当中,太吉威德读法逐渐得到传播。

总之,《古兰经》诵读是每个穆斯林从小耳熏目染的一种传统文化,通过对阿拉伯文颇具神秘性的异域语文的高声诵念,伊斯兰教在回族中代代相传;即使是文义不晓,仅仅靠诵读的声音的魅力,足以让每一个生于斯文化、长于斯传统的人终生难忘。然而《古兰经》诵读,也为伊斯兰诵念文学的生发和兴盛奠定了根基。

咒语,或以声音表达的具有神秘意味的言辞,或如佛教中梵文的“曼怛罗”(真言),在伊斯兰教中也可以找到其对应门类,即记主词“孜克尔”(dhikr)③。阿拉伯语的“孜克尔”一词,有“赞颂、纪念、追念”等含义,英文一般译为“Remembrance[of God]”。作为一种宗教轨仪,主要内涵是指持续地诵读(默念或高诵)真主的名号。按照伊斯兰教的传统,真主的名号有99 个,这些名号多出自《古兰经》文,每一个都代表了唯一神某一个方面的属性或能力,如至仁的(al-Rahmān)、至慈的(al-Rahīm)、真理(al-Haqq)等。在佛教当中,有持续念诵咒语(如六字真言)或佛菩萨名号(如阿弥陀佛圣号、观音菩萨圣号)而获得拯救的功课;在伊斯兰教中,重复默念或高声诵念真主的名号,也是一项重要的宗教功修;两者之间,有一定的相似性。《古兰经》本身鼓励人们记念真主,如:“信士们啊!你们应当常常记念(dhkuru)真主,你们应当朝夕赞颂(dhikran)祂超绝万物。”(33:41—42)这里的“记念”和“赞颂”,在原文中都由阿拉伯文的“孜克尔”一词衍生而出。先知穆罕默德也鼓励人们记念真主的名号,他说:“安拉有九十九个尊名。谁背会这些尊名,谁进天堂。”[5](P688)因此,穆斯林以赞念真主的名号为一项重要功修,并使用石子、念珠等计数④。

伊斯兰教中的苏非修行者更加强调赞念孜克尔的重要性,并将之发展为苏非近主修炼中必不可少的一环,所谓“念者,心存安拉也,必须心口如一……礼法在口念,近主在心念,口念有时,心念无间”[5](P687)。根据“圣训”记载,先知穆罕默德曾说:“安拉昭示:‘我根据仆人对我的笃信而裁夺。他记念我时,我与他同在。他内心记念我时,我内心记念他;他当众记念我时,我当着更优秀的大众记念他;他接近我一寸,我接近他一尺;他接近我一尺,我接近他一丈;他慢步走向我,我疾步走向他。’”[5](P687-688)这些论述充分肯定赞念真主名号的神秘效力。因此,伊斯兰世界的各种苏非修道团体都发展起了具有教派、地域特色的诵念孜克尔的方式,并以之作为自己派别的主要特征。在苏非道团(阿语音译“塔利格”)当中,既有私人性的、隐秘的孜克尔,一般是师徒相授,密不外传;也有集体性的、公开举行的孜克尔。有的孜克尔还结合了穴位、脉络、运气等修炼方式,有的则发展到集诵念、吟唱、乐器演奏、象征性服装、舞蹈等为一体的集体仪式,称为“萨玛阿”(阿文Samā‘),如土耳其毛拉维教团著名的圆圈舞即为一例。

中国回族当中,也有总数超过50 余支的苏非道团的不同支系派别,主要分布在西北地区,被称为门宦。追溯源头,这些门宦多数是世界著名的苏非道团的支系,大多分属于奈格什板迪耶(在中国有虎夫耶、哲合忍耶两大学派)、嘎德忍耶(在中国有数个分支)、库布林耶(在中国有一个分支)三大派别,此外还有数支中国穆斯林苏非大师自己创传的派别。与世界各地的苏非道团一样,中国回族当中的这些门宦也都十分重视诵念记主词孜克尔,并有自己的诵念风格和传承系统。哲合忍耶门宦民间史料《道统史传》中有一段关于第四代导师马以德(尊称四月八太爷)在打麦子的劳动中结合记主词孜克尔的生动描写:

在打麦场,每人各持一把连枷,排成两行,……一行整整齐齐地打,脚步一动,便念“俩依俩罕”,另一行又整整齐齐地打,脚步又一动,便念“印兰拉乎”。……孜克尔的声音倡扬时,机密的光辉因此而高升。天空中的太阳遮蔽了,困难的事情变得容易了⑤。

至今,在西北贫瘠的黄土高原,为数众多的普通回族农民仍在实践着这些神秘的孜克尔仪式,在记念真主的诵念功课当中锤炼着自己的身心,追求精神的提升。在一些重要的宗教节日和纪念日,苏非门宦的清真寺都会举行盛大的赞念仪式,参加者在高扬的孜克尔声中获得了陶醉和感动。

孜克尔的赞念,强调要用阿拉伯语,才能凸显宗教性和神秘性。但清末云南著名回族阿洪马德新亦曾将在其阿拉伯地区所得之记主词汉译为《祝天大赞》,成为难得的一篇汉文版本的记主词。《祝天大赞》全篇60句,303 字,共用了67 个“天”字来指代真主,亦成为伊斯兰教中国化的一个重要表征。其赞曰:“清哉玄天,尊哉浩天,寂哉妙天,真哉皇天,无色无相天,无方无所天,无声无息天,无始无终天,无可比拟天。”[6](P2-3)该赞词实际上是阿拉伯语真主名号的汉文翻译,可为我们了解伊斯兰教孜克尔的一个重要参考。

上述两类诵念的对象当中,《古兰经》被看做“真主的语言”、神圣的天启,孜克尔则是记念真主的名号,以达到神秘的体验和对唯一神的接近。就伊斯兰教的观点来看,其内容都不是人类的作品。在伊斯兰教的诵念文学当中,真正体现了其属人品格的,应该是伊斯兰教诗歌中的一个重要门类:赞圣诗。顾名思义,赞圣诗就是赞美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的诗歌,此类诗歌在伊斯兰世界数量众多、流传广泛、代代传唱。

根据伊斯兰教的教义,先知穆罕默德是真主派遣的最后一位使者,是先知系统的终结者和天启一神教的完美者(伊斯兰教称之为“封印”),是人类中的“完人”(阿文al-insān al-kāmil)、世人仿效的人格典范和道德榜样。在苏非学说当中,先知穆罕默德的先天本质更被阐发为真主创世的原型、神圣的逻各斯(神言)、灵修生活的范例。因此,通过赞颂先知穆罕默德并仿效他的世俗人生与灵修道路,苏非们认为可由之获得真主经先知而播撒到人间的恩惠和慈悯,并有可能逐渐接近或达到“完人”的灵修境界。正是基于这种教义学和哲学的阐释,“赞圣诗”才发展成为伊斯兰诗歌当中的一个重要门类。

中国回族伊斯兰教中的多数派别,尤其是格迪木(老教)和各门宦(苏非道团)派别,都十分重视“赞圣”,将之作为日常宗教功课的一部分。回族中流传广泛的赞圣诗,都是自伊斯兰世界传入的阿拉伯语诗歌,主要有《卯路提》《冥沙勒》《穆罕麦思》《曼丹叶合》等。约在清初雍正年间,回族经师、虎夫耶花寺门宦创始人马来迟前往麦加朝觐并求学,带回了赞圣诗《冥沙勒》和《卯路提》[7](P163)。据考,“冥沙勒”的阿拉伯语原意为“锯子”,因念诵该诗歌时要前后摇摆身体,状如拉锯,故名。“卯路提”在阿拉伯语中一般指先知穆罕默德的生日,可知为赞颂或纪念先知诞辰的诗歌,但这只是一类诗歌的泛称,并非具体的某一本书的名字。稍后,又有哲合忍耶门宦创始人马明心于乾隆年间带回《卯路提》《穆罕麦思》和《曼丹叶合》等赞圣诗。“穆罕麦思”意为五联诗,是一部享誉伊斯兰世界并颇具传奇色彩的著名赞圣诗,下文将加以详述。“曼丹叶合”(madāyah)阿拉伯语意为“赞颂”,也是赞颂先知穆罕默德美德懿行的一部诗歌,作者不详。至今,这些诗歌仍在回族宗教仪式中加以诵念。张承志这样描述诵念《曼丹叶合》的场景:

……如庄严的多声部合唱。声部依次而起,第一如同歌剧的领唱,由一个人用溪流般的快调,独诵段落开始的一节散文,是为“拉维”(rāwi),意思是传述。

散文的讲述结束,“白提”和“者瓦卜”叠压而起。

白提(bayti)即双句诗,每一联诗,都是双句,它是《曼丹叶合》的主调。在诗的首尾,唱和着众人的应答。此即“者瓦卜”(应答辞,jawāb),它一般比较简单,多是赞主之句,如重复的副歌。

在诗句与应答的此起彼伏之间,声浪迥环,壮怀激烈。一浪高过一浪的赞颂声,抑扬顿挫,强烈地抚慰着人心。在弥漫的肃穆气氛中,望想和祈求被满足了[8](P348-349)。

这段精彩的描写,让我们大致可以体会到回族穆斯林诵念赞圣诗时的场景和气氛,也可由之得窥伊斯兰诵念文学的神秘魅力。

有部特殊赞圣诗,不仅在伊斯兰世界具有传奇般经历,在回族中广为传唱,而且还先后涌现了至少四种汉译本,由最初异域之文转化为优美的汉文诗歌,这就是著名的赞圣诗《衮衣颂》及其变体《穆罕麦思》。

《衮衣颂》阿拉伯文原名为《盖绥德·布尔德》(阿文Qasīdat al-Burda),亦译《斗篷之歌》,作者为13世纪埃及著名苏非诗人蒲绥里(al-Bū?īrī,约1213—1296)。“盖绥德”为一种阿拉伯颂诗的名称,一般全诗以一种格律贯穿,每行都押韵,长度在50 行以上。蒲绥里的诗作颇有传奇色彩,据说他因瘫痪于病榻而以构思该诗为求康复的祷词,某夜他梦见先知穆罕默德将斗篷披在自己身上,惊醒后不仅诗成,而且病愈。该诗为双行双韵诗,通篇的第二行都以字母“米姆”(Mim)为韵脚,而该字母为先知穆罕默德名字的首字,亦是先知名称的缩写。该诗情真意切、诗句雄起、一气呵成,一时间传诵各地,涌现了大量注释本。清末同治五年(1866年),云南回族学者马安礼仿照《诗经》体裁将该诗译为意旨雅奥的四言体为主的诗歌,并作详细注解,题名为《天方诗经》,以阿拉伯文、汉文对照形式木刻付梓。马安礼的汉译本,代表了回族诵念文学古汉语汉译的最高水平,笔者试以马安礼译文与当代阿拉伯语专家杨孝柏教授的现代汉语译文加以对照,序列如下:

马安礼译《天方诗经》笃慕第一 杨孝柏选译《影入梦》[1]岂汝怀邻,厥有色兰,泪流于仁,其血阑干。 [1]可因把萨莱穆的邻里思念;终使泪水长流,哭红双眼?[2]或风飘兮,科蕊墨方,或自迤冉,昏夜电光。 [2]或因这风儿吹送,来自卡其曼;伊德姆的夜空又亮起了闪电?[3]尔目何情,汝曰止之,涕泪纷如,尔心何伤!汝曰惺之,忧思焚如。[3]劝说莫哭,却为何泪水不断?叮嘱冷静,为何仍情思难谴?[4]岂彼慕者,疑情可藏,厥乃际此,泪流心伤?[4]莫非,这心中深藏的缱绻,必叫人珠泪涟涟,心似火燃?[5]若匪笃爱,弗流泪于古墙;匪念巴伱与尔勒密,终夜胡其彷徨。[5]莫非这深情,不会把泪水洒向故园,也不会因思念秀色而彻夜无眠。[6]痛泪沉疴,既明证尔;胡为此后,能隐深喜?[6]泪水与病体已使心事昭然,为何却不愿承认这爱恋?[7]忧伤定止,泪癯两帖,若黄英与红花,在汝两颊。 [7]情思把两行泪水凝上脸盘,又如玉枝黄英,在双颊凋残。[8]是怀人虑行,俾余不寐;喜极伤痛,斩绝世味。 [8]哦,倩影入梦,令人难眠,欢乐都已被爱的痛苦阻拦。[9]尔兹令迤,深情笃慕,吁嗟怨者,其谅予故,若尔自克,当必予恕。[9]请见谅,莫对这真情非难,若公正,决不会责备求全。

在阿拉伯语《衮衣颂》流传的过程中,波斯苏非诗人穆罕默德·毛拉维·台巴喀迪尼·图希(Muhammad Malawei Tabadikan Tusi)对其进行了续写,即在原两行诗之前各增加三行,使之成为五联诗,从而获得《穆罕麦思》(意即“五联诗”)之名。他的续诗与原诗结合得天衣无缝,并且语义更加丰满、诵读更加回味无穷。这个续本,就是马明心带回中国并在哲合忍耶门宦中一直流传至今的版本。无独有偶,民国时期西北著名阿洪马良骏又将此续本汉译,题名为《清真诗经译讲》,于1948年在乌鲁木齐石印刊行。该版本有阿拉伯原文、波斯文、汉文译文及回族“小经”拼音相互对照,尤为可贵[9]。当代中国,又有回族学者马金鹏和林松的两种现代汉语译本问世。凡此种种,都反映了该诗歌的重要性和普及程度。

到明末清初,也诞生了一篇著名的汉文赞圣诗,据传为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敕建清真寺时御书镌刻于南京净觉寺内的,题名为《百字赞》。清代以降,不少清真寺内都有该赞辞的石碑,字句大致相同,四字一句,共一百字,内容是赞颂先知穆罕默德与伊斯兰教的,其文曰:

乾坤初始,天籍注名。传教大圣,降生西域,受授天经,三十部册,普化众生,亿兆君师,万圣领袖。协助天运,保庇国民,五时祈佑,默祝太平,存心真主,加志穷民,拯救患难,洞彻幽冥,超拔灵魂,脱离罪业。仁覆天下,道冠古今,降邪归一,教名清真。穆罕默德,至贵圣人。

至今,这首汉文赞辞也被广泛传抄,流传在回族社会当中。

注释:

①引自《古兰经》马坚译本。此节经文的阿拉伯文原文(拉丁文转写)为:“wa rattil il-qu’āna tartīlā”。

②《赫听》(Khatam),亦写做“亥贴”“亥听”等,内容一般包括《古兰经》首章、黄牛章前5 节、雅辛章、国权章及最后的18 个短章。阿拉伯语“Khatam”原意为“封印、盖章、完成”,意味着念完《赫听》就如同念完全部《古兰经》一样获得了真主的喜悦。

③“孜克尔”(dhikr),亦写作“迪克尔”“齐克尔”等。按这里的“Dh”两个字母用以表示阿拉伯文的一个字母,发音近似于“孜”。其词根是动词“dhakara”,意为“赞美、颂扬”。

④穆斯林在默念或高诵孜克尔的时候,使用阿拉伯语称为“泰斯比哈”的念珠来计数。最普遍念珠的数目为33 颗或99颗,因为他们一般在礼拜后把三句赞词各重复赞念33 遍,这三句赞词是:“苏布哈乃拉”(赞主清净)、“艾力哈姆杜林俩”(感赞真主)、“安拉胡艾克拜勒”(真主至大)。

⑤曼苏尔·马学智:《道统史传(上)》,民间版本,1997年,第124-125 页。“俩依俩罕”是否定,意思是“没有神”;“印兰拉乎”是肯定,意思是“只有安拉”;两句合为“清真言”的前半句,是伊斯兰教的信仰总纲,也是最普遍的孜克尔。在集体高声诵读清真言的苏非孜克尔中,诵念者要左右摇头,念“俩”(否定)时向右摇头,念“印”(肯定)向左摇头,因为左边是心脏的位置。

[1]周传斌.回族文化的源与流[J].回族研究,2003(3).

[2][日]筒井俊彦.伊斯兰教思想历程[M].秦惠彬,译.北京:今日中国出版社,1992.

[3]古兰简介(节录)[A].马坚,译.古兰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4]Kristina Nelson.The Art of Reciting the Qur’an[M].Cairo,New York:The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Press,2001.

[5]穆斯林·本·哈查吉.穆斯林圣训实录全集[M].余崇仁,译.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

[6]余振贵.中国伊斯兰教历史文选(试用本)(上册)[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

[7]马通.中国伊斯兰教派与门宦制度史略[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0.

[8]张承志.逝者的合作[A].曼丹叶合[M].马金鹏,译.香港:香港天马出版社,2008.

[9]林松.《穆罕麦斯》管窥[A].穆罕麦斯[M].宁夏哲合忍耶民间版本,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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