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彩虹的信仰之战:《赛德克·巴莱》电影叙事学解读
2013-11-21□文/雷攀
□文/雷 攀
根据赛德克语,赛德克是“人”的意思,巴莱是“真正的”意思,《赛德克·巴莱》的含义就是“真正的人”。依赛德克族的信仰,走向祖灵之家要经过美丽的彩虹桥,他们相信彩虹的尽头是一个猎场,只有英勇的战士才能进去,只有经过彩虹桥的人才能成为一名赛德克·巴莱。《赛德克·巴莱》拥有两个重要的前文本,一是台湾赛德克族马赫坡社抗日英雄莫那鲁道,一是1930年10月27日爆发的震惊岛内外的“雾社事件”,历史事件与传奇人物共同构成了这个故事。
电影是一种讲究叙事的艺术,跟中国许多同类的抗日历史题材影片相比,《赛德克·巴莱》是独特而充满魅力的一部,这主要表现在它的叙事手法上——它摆脱了主流历史电影的叙事套路和视觉模式,跳出了一贯丑化日本人的框架,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历史叙述,客观地再现一部殖民与被殖民的历史故事,通过围绕两个民族不同信仰的冲突与战争,对人类文明进程中民族与民族之间、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复杂问题进行了思考。
一、寓言化的历史:战争主题下的信仰冲突
电影的主题形态是多种多样的,可以是对某一事件的描述,可以是一种心理内容,一种情绪,还可以是一种哲理思想,一种生活态度,一种人生境界等等,对影视艺术作品的欣赏和批评不能把主题局限在那种对事件进行是非判断、价值判断的具体的思想观点上。(《影视艺术欣赏与批评》,陈卫平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81页)正如定位战争主题的《赛德克·巴莱》不是聚焦对“雾社事件”的是非价值判断,它还有很多深刻的思想观点,还有很多抽象的精神意识。导演魏德圣主张新历史主义,不像传统叙述者独立于历史空间,对历史隔岸观火,而是参与涉入历史本身,他把“雾社事件”的叙述变为一种寓言,挖掘台湾原住民与日本两个民族的信仰隔阂与冲突所体现的内质。在战争主题下,隐含着“彩虹”与“太阳”两种不同信仰之间永恒的矛盾,同时二者的对抗构成电影矛盾的基础,是电影叙事的第一动力。
导演版的《赛德克·巴莱》包括“太阳旗”与“彩虹桥”上下两集,从这一外在形式便可看出导演把剖析两种不同信仰作为发力点。赛德克族是一群信仰彩虹的民族,是一种原始文明,崇尚自然与人的自然性,但是是落后的;日本民族是崇尚太阳的民族,都市的工业文明要求主宰大自然,对人的天性也进行了很大程度的抹杀,但却是进步的。在长达276分钟的电影中,导演似乎只在描绘显在的赛德克族人与日本人双方连场的杀戮,实际上导演透过悲惨的战争深层次展现了两种信仰的矛盾性以及这一矛盾体与战争的关系。魏德圣让“彩虹”与“太阳”这两种信仰好像棋盘一样放置在对垒状态,他追求的是为观众营造这样一种观察视角,即站在赛德克族人和日本人的价值观之外,让观众自己来评价、思考这对矛盾主体各自的思维方式和它们之间的碰撞与冲突,进而对历史和民族文化进行反思。影片虽然建立在真人真事之上,电影影像也让过去清晰可辨,但我们所看到的,并不是历史本身,而是导演寓言化的历史。导演通过寓言化的历史叙述,揭示了文本表象下的本真世界,让观众去发现和思考脱离历史文本之外的、对自然社会人生的多义能指的“后现代性问题”,比如生态主义,战争中的民族性与人性以及野蛮与文明的抉择难题。
二、人物设置:多元视角背后和谐的寓意
在电影《海角七号》中,魏德圣探讨了原住民老一代与年轻人以及与外乡人之间的关系问题,在《赛德克·巴莱》这部改编自真实历史事件和人物的电影中他进一步讨论了“身份认同”的困惑。在一次采访中,他告诉记者:“在做这部片之前,我必须替历史人物想想他们的立场是什么,用他们的角度来看问题,让观众理解他们的想法,尊重他们的选择。”《赛德克·巴莱》虽然被归为一部“抗日”电影,但它与内地大多抗日题材的电影是不同的,正是因为导演在人物设置上摒弃了丑化日本人的框架,跳出了老套的以中国人为主角的单一叙事视点,而是将赛德克民族的世界与日本人的世界置于同一个平面上展示给观众,通过多元视角,探讨了二者之间的信仰冲突,表达了富有寓意的思考。
《赛德克·巴莱》的人物关系是由多个两极关系和三角关系组合而成的复式关系设置的。首先是震慑众人的马赫坡社头目莫那鲁道,三十多年来见证日本殖民下的文明与苦难,为灵魂的自由而带领族人用生命捍卫失去的一切。日军少将镰田弥彦瞧不起这些原住民,称这些人为“生蕃”,把赛德克的战士视为“散兵游勇”,公学校大战后,奉军司令部的命令,随即从埔里至雾社接掌所有“反抗蕃”的讨伐事宜,震怒的他誓死决心要活捉莫那鲁道。莫那鲁道和镰田弥彦是各派系的各自领袖,二者构成了影片情节的第一个两极对立关系,这种二元对立表现的是原始文明与工业文明的对峙,是彩虹信仰与太阳信仰的冲突,是影片最基本的矛盾。
其次,铁木瓦力斯为道泽群屯巴拉社的头目,因小时候差点被莫那鲁道杀死,遂和莫那鲁道成为世仇,雾社公学校大战后,在小岛源治的威胁利诱下,铁木瓦力斯率屯巴拉社一同围剿莫那鲁道。铁木瓦力斯与莫那鲁道的两极对立关系,构成影片的第二个矛盾。又因为身为屯巴拉社驻在所巡警的小岛源治,是雾社最亲近赛德克族的日本警察,与铁木瓦力斯一直保持友好关系,后来为了复仇,利用铁木瓦力斯的内心阴影让他加入战局,因此这三人又构成了一个大的三角关系。
再者,身分摇摆在日本人与族人间的花冈一郎,是从小受日本教育、取日本名的赛德克巡察,是日本人“以蕃治蕃”的一个代表人物,他跟莫那鲁道与日本人之间构成复杂的三角关系,这种复杂关系是要选择野蛮还是文明的疑问,是死后要进神社还是祖灵之家的疑问,这一心结是影片的第三个矛盾。
魏德圣这种人物设置使影片的叙事形成了多元化的视角,多个视点的转换与复合,产生了一种立体观察的效果,促使文本“讲述”脱离传统因果式叙述的线型链条,而朝着叙述的横断面上展开。(黄莉:《多重视角的多元化电影叙事结构——<霸王别姬>、<英雄>叙事结构之分析》,载《电影评介》2008年4期)影片通过多元视角,从莫那鲁道、铁木瓦力斯、花冈一郎、小岛源治、镰田弥彦等人的角度和感受来叙述雾社事件,这样宏大的叙事,一方面,可以使观众多方面去了解所发生的事件,从而能够对所发生的事件有更为完整地把握;另一方面,故事的动机和结局还可能产生种种相异的解释版本。这就要靠观众自已去比照、去思考,判断事实真相及多重声音背后的寓意。
《赛德克·巴莱》是一部“抗日电影”,魏德圣要展现的,其实不光是“抗日”,而是战争背后追求和谐的寓意。在影片中,日本人不再是中国战争片里那种凶神恶煞的魔鬼,日本巡警小岛源治是文明礼貌、英俊潇洒、态度温和的知识分子形象,他的参战,是缘于家人在“雾社事件”中被赛德克人屠杀。就连赢得镇压胜利的镰田少将,到最后不得不佩服赛德克族人的伟大,而感叹武士精神的丧失。此外,花冈一郎这一角色是影片探讨“身份认同”问题的具体表现,对日本这个外来强敌时,他明显分化出了两种态度,其一是坚决反抗,保护自己文明的特色和血脉;其二便是顺应和同化到外来的先进文明里,彻底脱离过去的愚昧落后。这种混乱和矛盾的信仰,隐含着人类文明进程的残酷和无奈。导演通过日本人的视角,赋予他们话语权,让“文明与野蛮”的冲突更具体与客观,因为对赛德克族来讲,日本人的入侵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屈辱,可是对代表文明的日本来说,这是一场拯救,他们在传达上帝的恩惠,在播撒文明和教养。就如从小受日本教育的台湾前领导人李登辉,他在自传对于日本对台湾的侵略是充满感激的态度。所以魏德圣的《赛德克·巴莱》不是简单地表达对侵略战争的罪恶,他通过小岛花冈一郎这些人物的设置,与透过多元化的视角,表达了对和谐寓意的追求。魏德圣试图用这样一部电影告诉观众:“学会跟自己的历史和解”,在文明与野蛮、殖民与反殖民的对峙中,他只想告诉人们,文明固然可贵,但“野蛮的骄傲”也同样让人尊敬——“一个信仰彩虹的族群,跟一个信仰太阳的族群,他们在台湾的山区里面遭遇了,彼此为了信仰而战,但是他们忘記了,他们信仰的,其实是同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