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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翼

2013-11-16郑非凡

山西文学 2013年3期
关键词:表姐经理

郑非凡

1

数学之美在于公正,对是对,错是错,只要计算精准,结果单一,不模糊,不暧昧,明明白白,不像语言,具有很强欺骗性,矫情得很。小学时,但凡语文课,无论老师说课文如何精彩,还是难以遏制昏昏欲睡。一到数学课,又比谁都精神,讲加法时,已经预习到乘法,等轮到乘法,早将除法自学完成。我是班里第一个熟背九九乘法表的孩子,老师很高兴,在大家面前狠夸,男孩也不如于潇潇聪明,巾帼不让须眉。

当时没有听懂数学老师的后半句。之所以想起这句无聊褒奖,是因为,将近二十年后,忽又听见一次。

读完经济学硕士,父母把我安排进银行,先是每天同一堆堆阿拉伯数字打交道,面对各式陌生人,数着或新或旧钞票,简单机械,但注意力得非常集中,稍有偏差,短少部分,要自己贴补,走神代价巨大。一年后,我因表现突出,调入办公室,当营业部雷经理的助手,他很欣赏我,说我“巾帼不让须眉”。

雷经理满身酒气,就算几天不喝,情况也不见得好转多少,一个酒精中毒之人,如何胜任银行工作,委实离奇。“走,吃饭!喝酒!庆功宴!小于!人才!吃饭去,你,你,你,你,你……你们都来!”雷经理以单手为支点扶桌,摇摇晃晃,没等大家弄明白状况,已经扬长而去。我们目瞪口呆,隆冬腊月,雷经理只穿单衬衣单外套。我追出去,他正过马路,红灯高亮,视而不见,一串汽车急刹列队,等待一位步履发飘的醉汉。——世道真是变了,行人醉酒吓司机。“小于,你看,今天晚上月亮真好。”说完这话,绿灯亮起,雷经理却将步伐停止,我下意识数了前后斑马线数,他在正中央,不偏不倚。

汽车们熄了火等待着,雷经理望着天空,我望着他的后脑勺,静静伫立在严寒中,若是从高空向下俯瞰,必定像两尊纪念碑造型还算优美。

“土菜米面”生意一般,服务员问多少人,雷经理打了个哈欠,我忙说:“十个。”服务员手指向楼梯,“二楼包间有大桌。”他径直走向一楼最偏僻的桌子,十个人入座怕是稍稍显挤,我想想,又将话憋回,随领导心意做事,总不会出错。同事们陆续入屋,有人继续向雷经理推荐上二楼。只见他左手压桌,右手上下摆动,示意坐下,在此吃定,不容置疑。

点到第八个菜,服务员皱皱眉,雷经理又打了个绵长哈欠,“小于,你点,你点,想吃啥点啥,多多点,酒也点上,多多点,五粮春?五粮醇?都差不多,差不多,喝,一起喝,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喝!”显然,中午酒精尚未排出身体。我们只好商量着点些菜,以及,两瓶五粮春和九瓶蓝带——除我要开车外,每个人都必须喝。雷经理常年处于酒精含量超标状态,我随理成章成了代驾司机,待遇不薄,他每月自己出资五百。

不出意料,饭刚吃到一半,雷经理已把自己灌醉,脸色惨白,眼神呆滞,痴痴望着空酒瓶,纹丝不动。同事们倒也习惯,加快咀嚼速度,准备撤退。谁知,雷经理咳嗽两声,精神了,“今天谁也不许走,咱们去唱歌,我给你们唱《梁祝》,我唱得好得很,走吧,唱歌去。”

既非节假日,又非周末,酒吧里冷冷清清。雷经理果然挑选到一张小桌,逼着大家挤在一起,对着排排站的青岛啤酒叹息,一点办法没有。他说挨着点感觉亲切,喝啤酒驱寒,心里热乎。在烛光和彩灯照射下,根本分辨不出脸上表情,气氛和情绪皆暧昧极了,我不喜欢此种场合。雷经理在饭店没喝好,在酒吧继续奋战,其他人开唱。肖春雨勇夺麦霸,一首接一首,全是苦情歌曲,她比我大三岁,因为前男友和前妻复婚,略受刺激,自怨自艾,我不够理解,不过失恋而已,按照男女人数比例,女人不会缺男人。她猛灌几口啤酒,哽咽着呼喊“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雷经理夺过话筒递给我,“小于,你唱,我听。”肖春雨砍过来目光,我无奈,只好点上《传奇》。他闭着眼听,狠劲鼓掌,夸我比原唱还厉害。其实这有什么厉害呢,流行歌曲节奏简单,只要数好节拍,不要抢拍不要滞后,K歌几乎没有技术含量。

近凌晨,所有人都声嘶力竭,雷经理才抱着话筒依依呀呀唱起《梁祝》,节拍完全错误,歌词驴唇不对马嘴,观其背影,悲悯骤升,到底要受多大伤害,才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听说,雷经理曾是银行里最红的人,十几年前的事情,面目全非,遥不可及。

2

雷经理对我偏爱有加,自是感恩不尽,但他却说自己在感恩,若不是当年我爷爷提拔,说不定现在还在小县城。我爷爷当年是副行长,退休时一手提携雷经理至科长,那时他才刚刚三十。可是,一晃十几年过去,雷经理依然原地踏步,还是个科长,如今单位改企,新任顶头上司对他不感冒,自己也明白升迁无望,索性放弃,做足“世人皆醒独我醉”派头,半睁着眼乜斜世界,借酒精中毒麻痹神经。

一到下午时分,我们办公室任何人问雷经理任何事情,他都是端端正正靠椅背坐成直角,盯着办公桌对面的鱼缸发呆,一声根本不会引起他注意,仿佛人是透明。吆喝上两三次,他眯缝起眼睛,做“嘘”的手势,打个哈欠,两手乱抓空气,说是乱抓,还有点指挥音乐的样子,似乎脑海中正放着什么乐曲,边抓边念咒语:“不必提,不必提,不必提。”

连续三句“不必提”后,雷经理眼睛一闭,微笑浮上嘴角,不知想到了何事,自己乐呵起来。时间一长,大家都心照不宣,有什么事尽量在上午抢着汇报,才能及时安排。

雷经理也有清醒时候,每天上午八点到十一点。虽然十二点才下班,但从十一点开始,他就变得心不在焉,盘算着去哪里喝,叫谁陪喝。盘算上半个小时左右,开始掏出手机联系酒友。一天二十四小时,雷经理只有区区三小时正常。

那晚从KTV出来,我开车送雷经理回家,一路上夸我车技了得,是他见过女人开车最厉害的。我说不过是个熟练工种,同走路无异,除了T台走秀的模特,有谁被夸走路水平高?他说不对,一个姑娘家把车开成这样少见,巾帼不让须眉。又来了,醉汉是一种神奇生物,会叫你哭笑不得,可气可怜,毫无办法。干脆开音乐,电子迷幻,精神乙醇,服了。他将音乐关了,继续追问我如何将车开得这么好,我没办法,只好回答,精准数字加高超记忆力,拿到车子,先弄清长宽尺寸,再借助参照物测练出转弯半径等具体事项,熟悉之后按着已经算好的数据操作,会减少失误,做到完美精准。

雷经理半躺在副驾,目光锁定在空中残月,听完回答,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长长叹息,“唉,小于,要是人生也能算得那么完美精准就好了。”说罢,闭起眼睛,呼呼睡去,及至抵达目的地,才被我叫醒。雷经理进楼后,我缓缓倒出车,准备去表姐家。

按揭买的房子封不成顶,只好到表姐那里借宿。尽管表姐仅比我大几个月,可两人之间代沟不浅。

我不喜欢和人交往,自小便是,宁愿做数学题消磨时间。从不愿亏欠别人什么,靠人帮助非常别扭,即使亲人,也不例外。

3

表姐面相和蔼可亲,小学老师,教我最讨厌的科目,语文。她说这辈子最喜欢和孩子待在一起,看小天使们活蹦乱跳,也跟着开心,觉得自己存在价值非凡。每当她备课时说起类似话题,我都笑而不语,倒也不至于仇恨小孩,但终究喜欢不起来,特别是爱吵闹麻烦人的类型,简直教人抓狂。

和谈了三年恋爱的男朋友散伙,基本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分手前一天,不知为何聊到生小孩,我说了实话,他用看外星人的眼光打量我,笑容瞬间消失。他问我是否心里话,我点头,他说结婚肯定要孩子,不能让父母失望。我说办不到。于是,两人和平分手。

翌日,我将两人在恋爱期间花销做出一个大概估算,给他银行卡里汇去我应付部分,一发去通知信息,他便回过电话——“于潇潇,我真后悔爱过你如此凉薄的女人!”说罢,电话那头传来哭声,我听见汽车鸣笛,想必正在开车,“好好开车吧,挂了,再联络。”

百度上解释“凉薄”:凉是内里,薄是面相,凉薄,即由内而外,处处无情。

有本小说叫《质数的孤独》,是一粒子物理学博士写的,年龄比我略大,算是同龄人。之所以注意到那本书,是因为“质数”二字。故事的主人公马蒂亚是年轻的数学天才,坚信自己是质数中的一个,而爱丽丝正是他的孪生质数。两个人都有痛苦的过往,同样孤独,同样无法拉近和其他人之间的距离。从少年到成年,他们的生命不断交叉,努力消除存在于彼此间障碍,相互影响又彼此分离,就像孪生质数,彼此相近,却无法靠近。

和前男友分手时,小说故事在脑中一闪而过,我们相差两岁,和孪生质数差值相同,看似联系万千,实际障碍永存。我删除一切有关昔日恋情数据,迅速调整状态。结婚计划取消,奋斗事业。

由于父母帮助加上自身努力,我业务能力突出,很快赢得大领导关注。高行长黑衣白衫,清爽利落,眼神锐利,一看便知是同类人:恪守规律,对数字极其敏感,十分严谨,不像雷经理,混沌不堪,一副十位数加法都算不清楚的样子。

高行长和雷经理岁数差不多,刚过不惑之年,他依然勤恳上进,享誉当地银行界。而现在的雷经理,每天从午饭开始喝酒,下午发呆,傍晚醒酒,要么拉人继续喝,要么回家打网球,喝到晕或打到困,睡觉。——日复一日,皆如此。这是他自己打着哈欠流着眼泪告诉我的。

雷经理大学毕业就被分配进银行,那时不由个人兴趣,按需分配,他自己打趣说“我是一块砖,任党搬”。他读的是中文系,被安排到科室写材料,开始时默默无闻,渐渐被发现是个写材料高手,于是被拉着到处写材料,忙得恨不得手脚齐用。幸亏我爷爷慧眼识英雄,将他从痛苦中解放,年纪轻轻当上科长。武县严寒异常,喝酒盛行,民风豪放,雷经理开始确是为应酬,到后来,渐成习惯,再渐成自然。到如今,正面反面全面分析的话,我爷爷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到底该如何评断,费神。

4

高行长对所从事行业是真正感兴趣,一路坚持到底。成功人士必不可少的品质,执著。无论做什么事,坚持未必成功,但成功一定是坚持得来的,一般情况,一条道走到黑,光明总会出现。在高行长的办公室里,他谈及的话题令我始料未及,“谈谈凯恩斯和弗里德曼的货币需求理论,以及,菲利普斯曲线。”

这些名字在我脑袋里飞快转动,所幸马上忆起这些熟悉的老朋友。

“凯恩斯货币需求理论主要有三个需求,一是交易需求,为满足日常交易而持有货币的动机;二是预防性需求,为预防某些突发事件而持有货币的动机;三是投机需求,为抓住有利的购买有价证券的时机而持有货币的动机。

“弗里德曼将货币看作是资产的一种形式,是一种特殊的商品,用消费者的需求和选择理论来分析人们对货币的需求。持有货币的成本是一种间接成本,是一种机会成本,由于人们对不同功能的需要,持有一定货币是必要的。

“菲利普斯曲线表明失业与通货膨胀存在一种交替关系,通货膨胀率高时,失业率低;通货膨胀率低时,失业率高。是负相关关系。”

高行长微笑着,我嘴唇有点干,将记忆中的只言片语勉强作答,不知有无偏差。他呷口茶,“小于,就你了。好了,出去吧。”我不明白,也没敢多问,出办公室后一路忐忑,这是什么意思——凯恩斯?弗里德曼?菲利普斯?课本上那三张黑脸浮上脑海,全都很凶。我拍拍心,总觉得刚才表现糟糕透顶,自责不已。

回到雷经理身边时,他正直勾勾看着鱼缸,穿着和脸色一般惨白的衬衣,场面竟显得十分亲切,我沏上茶,待晾到温度适宜才端去。他一反常态对我说声“谢谢”,等我回过神,他又重新发呆,也不喝茶。顺其目光而去,发现清道夫莫名其妙发神经,追着红鹦鹉咬个不停,我拍拍鱼缸以示警告,丝毫不起作用,不踏实,在网上查了查,才知道可能是红鹦鹉生病,身上有病菌。忙打电话给卖鱼人,他骑着电动自行车,冒着倒春寒,很快出现,只看一眼便知何事,一瓶药解决。

雷经理一言不发,权当一切透明,我将黄色药水小心翼翼倒入,但灯是蓝色的,水呈现出绿色,这时,我瞥见他眨了眨眼,稀罕。

由于高行长不明意义的行为,整个下午,我都没什么心情做事,也学雷经理发呆,别有一番意境:他看鱼,我看他。

小时候学过首矫情的诗: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不知道是在鱼,还是在装饰别人的梦。我还在琢磨高行长的话。

5

有一次送雷经理回家,他没有完全喝醉,一路上滔滔不绝,说老雷年轻时也是中文系才子,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文,身旁常年美女萦绕,好不快活,可惜现在成了个“当代李白”——仕途不畅,前途未卜,理想失落,而且,酒精中毒。

我用余光扫着他鬓角白发,听着他自嘲,竟觉恨铁不成钢,人都是要靠自己努力向上攀爬的,自暴自弃有用么?难以理解,可怜可气。回表姐家路上,车内还有遗留酒气,开窗,任夜风扑面,清凉。不到十点钟,街上人已明显减少,寥寥几辆车速度明显提高,小城市作息规律和都市尚有差异,为节省预算,每盏路灯只亮一半,于是司机大都开远光灯,擦肩而过会暂时眩晕。我恍惚走神,关上车窗,脑袋空空,手脚机械配合,向着设定目标前进。进入小区,要放车时,赫然发现有人直直站在我的车位,猛一刹车站住,深更半夜,谁会料到。

是表姐,目测上去,她立正在车位中央,白色羽绒衣,加上黑色长发随风飘摇。我大吃一惊,心跳速度飙升。表姐迎着车灯,居然都没有眨眼,

“姐,你干什么?”直觉告诉我,不久前,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过。我顾不得停车,忙走到她跟前。一看见我,她泪珠霎时从眼眶中跌出,沉默不语,抱着我嘤嘤哭泣,我条件反射,轻轻捋她发丝,多么柔顺,绸缎质地,未经历过任何化学伤害,纯天然,无污染,隐隐香波味道,发如其人。隔着笨重羽绒衣,仍能察觉她在微微发抖,不知道眼泪有没有在寒风中结冰。我拍拍表姐肩膀,告诉她先回家再说,她默许。

一进屋,表姐看到和男友合照,好不容易停下的哭泣又开始,这下再也止不住了,至到凌晨,才能说出完整句子。她说,那个即将成为我姐夫的男人,和她最好的闺蜜一起背叛了她。同猜想的分毫不差,我不会安慰人,起身倒水,表姐说要喝酒,让我去买。

再次驱车上路,街上已彻底清冷,月亮孤零零跟着我,路灯呆呆伫立,死寂无声。然而,就在同一地点,几小时前还是车流如注,人声鼎沸。雷经理的手机上有一句奇怪的问候语,没有记错的话,是“世界尽头、冷酷仙境,生命无法继续,于是,我乘光之翼,到嫦娥故乡”。此时此刻,倒颇觉贴切,他和我不在同一世界,他愿意乘光之翼去嫦娥故乡,但我清楚知道,月球完全不适宜人类居住,若真去那里,连喝水都是问题,哪里有什么嫦娥玉兔,只有坑坑洼洼,要没有太阳,甚至都不会发光。

胡思乱想一路,终于找到家通宵营业超市,进去才发现忘了问表姐喝什么酒,于是啤酒、白酒和洋酒各拿两瓶。从挑选货物至走人,我和值班收银员都未曾说话,只靠动作和计价屏显沟通,高度发达的科技时代。

6

表姐很少喝酒,第二天清晨起床刹那,居然晕倒,我只得放弃上班送她去医院。给雷经理打电话请假,他爽快应承。也好,算是给自己放半天假,等从医院回家,空出时间来复习考试。马上考一个黄金交易员资格证,尽力而为还不够,要志在必得。

谁知道表姐酒精中毒,又是洗胃又是点滴,等到从医院返家,心里生出一丝不耐烦。遵照医生嘱咐,回家给表姐熬粥,按照测算好的最佳比例分配小米、南瓜和红枣,加上四分之三纯净水,一键开启电饭煲,二十分钟后,将香飘满屋。熬上粥,在微波炉里炖上鸡蛋糕,准备工作约五分钟,再过十五分钟,会和粥一起变熟。洗洗手,到卧室看表姐,她又在暗自垂泪,我狠狠叹口气,有骂人冲动。从不怜悯为了男人自残的女人,两个字,幼稚。但凡发生之事必有原因,诱惑是原因,厌倦是原因,不爱也是原因,顺其自然是最好方式。

表姐因为一个男人一蹶不振,那副自怨自艾的德行使我想起我爸的前妻,因为我爸和我妈好了,哭得死去活来,离婚后跑去另一个城市,听说自封清莲居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全封闭自己。这些都是零零星星拼凑得知,没有人和我正面提及,其实我也懒得问。总之,胜者为王,最终是我妈成为了我爸的妻子。妈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万事万物都遵循数学规律,比如对人,将付出和回报保持至一比一状态,但要用技巧显得付出比回报多一点,一点点就够。这样,只要算得清楚得当,没有什么得不到。

父母和我都是同行,我们三个大学专业一样,有朋友打趣说,三个臭皮匠都能顶一个诸葛亮,三个诸葛亮还不算塌天。丝毫不好笑的玩笑。自我记事开始,父母向来两不相欠,他添置冰箱,她购买电视,他给我吃,她就给我穿……诸如此类。我试着算过,一个月内,两人付出的比例基本维持在精确的一比一,有时略有偏差,也会在下一个月补上。印象中,父母之间若是一方有急用要向另一方借款,也会打正式欠条,并且如期连本带利归还。

不仅父母之间AA制,我甚至觉得,我们三个之间都保持着默契的等价交换。我是他们共同的长线投资产品,好在如今开始有所回报。

我竭尽耐心哄表姐吃喝睡去,盯着《黄金交易员培训教材》,眼皮渐沉,算了,还是翌日清晨复习更有效率。瞥见左手无名指上金戒指,不自觉想起前男友,那是他前年送我的生日礼物,而那年我却因为忙忘了他生日,一直没来得及补上亏欠,到分手时,我仍记得,并且按照最新的金价折合成人民币一并还他,接近翻倍,他竟说我是凉薄之人。

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前男友为我戴上戒指时的笑容,灿烂得像五月天太阳,鼻子酸起来。真是不应该,必定是受了表姐情绪感染。我和他两不相欠,好聚好散,没什么值得哭泣之处。深呼吸,摘掉戒指,调上闹铃,按下台灯,戒指的光芒立刻幻灭。

7

单位大厅里盆栽的叶子有几片开始发黄凋落,据说死亡可以传染,于物于人。我拿剪刀修整好,其中一盆只剩下一片完整绿叶,瞧上去就可怜兮兮。植物名为金钻,适合银行摆放,朱红色圆柱形花盆,烫金色宋体“恭喜发财”。

最近贵金属业务进展良好,人们疯狂购买金条,也许在纷繁世界,真金白银才让人踏实。资格证考试一次即过,高行长破例任命我为营业部副经理,位列雷经理之后。

雷经理还是老样子,上午匆忙工作,中午喝酒,下午发呆,晚上睡觉。他待我也一如既往,没有因为我被大领导器重而有所变化。不知不觉,我在他手下工作也一年有余,营业部各方各面已完全吃透,和同事关系也得体,加减乘除,十分恰当。

不像表姐常年保持一头乌黑长发,自小学毕业后,我一直保持齐耳短发。在王菲短发造型最红之时,总有人说我像她,一样的短发,一样的脸型,一样的高挑。可惜只是形似而已,我永远不会为虚无缥缈的“爱”粉身碎骨浑不怕。

镜子里的人在微笑,她是我吗?做出各种动作来确认自己是自己,不记得何时形成如此习惯,每次对镜,都不由自主进行一番确认。我不喜欢照镜子,也不喜欢拍照录影,总之,不喜欢和自己面对面。

雷经理喝着酒,问我为什么不留长发。我从他瞳仁中看到自己,烫过的时髦棕色短发,将肤色衬得更白。他问过之后接着喝酒,见我不说话,也没再追问,好像他对什么事情都已了然于心。酒精真有那么厉害吗?可惜无法感同身受,我无论喝多少都不会醉,又不喜欢喝,索性宣称有严重的酒精过敏,这招很灵。

“对啊,小于长这么漂亮,为什么不留长发呢?”

杨教授大名杨光,是雷经理酒友,看样子他预备刨根问底,我笑笑,说没有耐心打理长发。雷经理给他斟满酒,“别调戏她了,喝酒喝酒,干!”还没等杨教授端杯,雷经理已自罚一杯。我看看表,不早了。这两人是大学校友,不是一个班,打网球认识,也称“网友”,后来一起进诗社,一个写法语诗,一个写中文诗,据他们自己说也是当年校园才子二人组,一“光”一“亮”迷死姑娘,当然,只有喝多了才这么自吹自擂。杨教授在大学讲法语,和雷经理一样,一到下午就醉到没法和人类沟通,需要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又起来去教室上课——课只能被安排在上午,学生从来没有在下午见过杨教授。

和两个酒精中毒之人吃饭,委实不好形容。百无聊赖中观察起他们状态的变化过程,倒有几分趣味:起初没喝多前,你一言我一语沟通良好;渐入佳境,开始光干杯不说话;再到后来,杯也不干了,干脆一人一瓶独自享用,比谁快;末了,因为谁酒量更佳争论一番,大眼瞪小眼,继而困意袭来,散伙回家。现在刚进行到第二阶段,光干杯不说话,我也没好意思提自己表姐的事情,低头默默吃菜。

8

雷经理轶事不少,流传最广的当属独自看奥运。2008年,我还在学校读书,举国上下普天同庆,舍友们都激动万分,唯有我毫无感觉,没好感也不反感,与我无关而已。尽管不理解她们的雀跃激动,但从不表露,在中国标新立异没好处,我不傻。对奥运会的记忆,现在只剩张艺谋导演的开幕式,再往具体想,仅仅几个大脚印。

雷经理花那么多钱,只为看一场网球赛。此举不在我理解范围之内,我绝对不会参加任何人数过万的大型集会,所有十秒钟内数不清人数的地方,都让我惶恐,人越多越不安。2008年,高行长刚调入本市分行就职,正赶上雷经理请假,鲜有动辄敢在银行请一周长假的人。据说高行长颇为光火,一上任就遇这种怪事,这是成心给人难堪吗?

一张奥运会门票价格怎么也得上五位数,雷经理平时喝酒都不舍得买贵的,为何会如此大手笔,加上路费住宿费餐饮费等等各项费用,可谓斥巨资,就为看一场网球赛。办公室里私下一聊起这典故,都咯咯笑个不停,当然,我延续一贯沉默,在他们的碎言碎语中,仿佛看到雷经理彼时风范,不带妻子女儿,也不拉朋友,独自,上京,看奥运。

我倒是没怎么往心里去,是后来雷经理自己和我拉呱的,他说当时憋足了劲就是要弄到票去看奥运会,砸锅卖铁也要看奥运。而且,为了能驾驶汽车出远门,出发前戒酒两天,实属奇迹。我问他那钱花得后悔不,他头摇得如拨浪鼓,连说三次“不后悔”,并且眉飞色舞描述起现场情形,明明是拥挤,被美化成“热闹”,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

雷经理一点没察觉出听者不感兴趣,继续绘声绘色,我看着他的脸,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升起,是羡慕吗?也许全世界都认为他怪,但他仍在跌跌撞撞构建自己的幸福。而我,连与自己直视的勇气都没有,怕看得久了会恍惚,镜中人到底是谁。

好在雷经理只亲自唠叨过一次“奥运事件”,我装模作样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去,他一愣,反问不一个人去和谁去,这回答任谁都会哑口无言,只好闭嘴。雷经理的奇特性格在全银行都有名,比如一到单位集体开大会时,他就要坐到会议室最偏远处,后门口之类,不发言也不听,半睁着眼神游,高行长有次忍不住点名让他发表见解,吆喝两次没反应,旁边人着急推他一把,不推不要紧,一推,倒了下去。

能睁眼入眠的人,此生亲眼目睹两位:第一个是三年级小学同桌,他两臂撑桌,坐得笔直,看上去听讲最认真,老师特意叫他回答问题,谁知我用肘轻轻一推,稳定三角被破坏,散架了;第二个是雷经理,不同的是,这次推手不是我。雷经理被同事抬回办公室,刚放到椅子上,他就及时醒了,恰到好处。大家继续开会讨论,他倒乐得清闲,办公室空空,开着电脑听古典音乐,中西通吃。

从此,单位开任何会议,高行长都批准雷经理可以不参加,他真就听话,于是我成了他的代表人,每每奋笔疾书记录会议要点,同事纷纷开我玩笑,“干脆以后叫你于经理得了。”——托此吉言,没用多久,他们真改口叫我于经理了。

高行长从来没有当面夸过我半个字,但能清楚感觉到他对我的器重,究其个中原因,想必与雷经理的“糟糕”表现有关,是他的“随性而为”衬托出了我的“全力以赴”。虽然不是我故意抢风头,但不知为何,高行长对我越好,我看见雷经理便越愧疚。

9

表姐豪饮百十来天,渐渐练就乙醇抗体,半斤白酒小意思,我在考虑着将她介绍给雷经理,单位里有人传言他是光棍一根,正因离婚受刺激,才日日借酒浇愁。——若为真,这两人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志趣相投,说不定可以谱出一段醇香恋曲。

许多次想要问表姐,为个男人没完没了作践自己意义何在?每次都会及时忍住,我不开罪任何人,多管闲事不好。

那天,雷经理正在打电话约杨教授喝酒,要我作陪。我拒绝了,因想午休一下,好在几小时后的会议上发言精神状态饱满。那是我第一次拒绝雷经理,他脸上笑容消失又挂上,眨眼工夫。

我代替雷经理做了营业部季度总结报告,文字简洁,数字精确,稳赚全场掌声,高行长投来肯定目光,如一剂强心针。演讲完毕,鞠躬致谢刹那,一个黑影从后门口闪过,是雷经理。

前几日雷经理女儿生日,我被邀请至家中。一派合家欢乐景象,什么离婚多年,女儿不理,全是胡说八道。一进他家,数个合门大柜伫立地板,原木色木料与黑色地板鲜明对比。主人捕捉到来者好奇之心,主动开了柜门。花花绿绿,密密麻麻,全是书,难以置信。两排柜子中间是一张媲美乒乓球台的书桌,摆有十几个易拉罐头花,观赏南瓜长势旺盛,樱桃萝卜刚刚发芽,薄荷已经长成……绿色植物与木色台面相映成趣,还有用矿泉水瓶改装的特制水壶。——分明是浪漫诗人的乌托邦世界。

雷经理女儿雷小野,还在读大学,眼神中透出一种不谙世事的美好,令我顿时失落。她的妈妈温文尔雅,可算一位知性美女。看得出,夫妇二人都很爱女儿。雷经理在点生日蜡烛,我盯着蛋糕发呆,是个小小的桃心形状巧克力蛋糕,似曾相识,一支,两支,三支……待二十只生日蜡烛全部发亮,我一下子想起在哪里见过它。

上大学第一年,舍友偷偷集资给我买生日蛋糕,和雷小野今天这个一模一样,当时我只觉得麻烦,还得强颜欢笑,还得请舍友出去吃饭,本来那天是打算复习雅思真题的。雷小野在推我,“于姐,于姐,大家一起吹蜡烛,都许愿哦,一,二,三!”我鼓足气息,却没有许愿,不知该许何事。蜡烛熄灭,黑暗中短短几秒,我鼻子很酸,所幸白炽灯及时接岗,光明中万事万物重又变得磊落。

忽然想起表姐,她曾经也是一个“雷小野”,活在假象中,到独自面对真相时,区区失恋都能崩溃抓狂,不可思议。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美好,粉饰过的固然漂亮,被揭去面具更加可怖。

10

一般人或多或少有业余爱好,作为生活调剂。如果做数学题不能算作业余爱好,我可以说没有爱好,一眼望去,人生如一道综合数学题,一步接一步走,绝不允许途中出现差错,否则将得不出正确结果。

有时候也会有失落感,猜想那最后结果究竟会如何?是整数还是分数,是正数还是负数,是实数还是虚数,又或者,干脆是个零。——每当思维陷入如此僵局,我便拿出奥数题集,按顺序做几道,在草稿纸上也整整齐齐书写,不出十道,多愁善感自动痊愈,屡试不爽。当然,做题过程中,我还会适当设定一些奖励机制,比如每完成一道吃一块饼干,完成五道喝一杯豆浆,要是翻过答案发现全对,就奖励自己一盘水果沙拉。

吃完最后一块苹果时,我看看表,已经十点半,表姐竟然还不回来。刚琢磨着给她打电话,传来开门声音。与她一起进门的还有一人,我怀疑自己是否做题走火入魔,导致视力出现问题。那人冲我礼貌微笑,表姐略低头,脸绯红一阵,“潇潇,这是我男朋友,陈小磊。小磊,这是我表妹,于潇潇。”

陈小磊是我前男友,此时此刻,他伸出手,“你好,于潇潇。”——这五个字在耳中,生生延长异化成“于潇潇,我真后悔爱过你如此凉薄的女人!”嘴里的苹果尚未被完全咀嚼,我没办法出声。三流电视剧中的桥段,竟在生活中上演。条件反射般双手插袋,唯恐他发现我仍然戴着那枚金戒指。

搬进表姐家之前,我们来往甚少,也从未提起过前男友姓名。但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巧合,是陈小磊故意为之。他在家里逗留一阵,喝下半杯水,演了半小时戏,走了。表姐脸上洋溢笑容。

我坐在台灯下,舒口气,意识模糊,试着做数学题,三道竟全部答错,至于有没有悲从心来,实在不想知道。被窝里冷得要命,摄入酒精会不会好一点?可是找谁喝?脑子自动做出回答:雷经理。

我鼓起勇气拨雷经理电话,当他听说我要约他喝酒时,迟疑几秒,说那都打车,老地方见。穿衣,下楼,走到车跟前,倒出车位后,才想起要喝酒,又放回。要从单元楼走到街上,其实有一段距离,尽管已是春天,仍冻得表情僵硬。街上稀稀拉拉没多少车,想打车实非易事,我吸吸鼻子,眼眶周围抽动。等待良久,仍没有出租,忽然一辆银色大众高尔夫停在跟前,玻璃摇下,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姑娘,她问我是不是要打车,我愣一下,点点头。她说:“上车捎你一程得了,给个起价就行。”我讶异,反问她不怕我是坏人,她笑笑,“大姐,坏人现在都睡了。”

她问过我地址,起步,前进,转向,所有步骤都显得迷迷糊糊。路上仔细观察起司机,穿鹅黄色上衣,裤子看不清,扎个歪辫,脸上化淡妆,微笑时眼睛弯弯,她的车技比起我,简直不值一提,却亲和力十足。街上已近人迹罕至,车子仍不到四十迈,我本来不赶时间,看她开车,横生出一种着急,可她毫无察觉,还在听偶像唱歌,跟我讲她不是跑黑车,是瞧见我像打不上车,当一次活雷锋。——这话我倒是深信不疑,就她这种开法,哪里能斗过出租。

到了目的地,我付十块钱,声明不用找,为感谢其“助人为乐”。

11

迈进“老故事”酒吧,雷经理已经在自斟自饮,一抬头,微笑招手,灯光姹紫嫣红,他亦如翩翩少年。心跳骤然加速。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雷经理,原来他是如此相貌堂堂,身边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他的眼睛在光之翼中,熠熠生辉,拉我坐下。

“小于,难得你有此雅兴,老雷好好陪你喝喝。”说罢,他先干为敬。

酒吧里放着久远老歌,同其名字相称,是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

美酒加咖啡

我只要喝一杯

想起了过去

又喝了第二杯

明知道爱情像流水

管他去爱谁

我要美酒加咖啡

一杯再一杯

我并没有醉

我只是心儿碎

开放的花蕊

你怎么也流泪

如果你也是心儿碎

陪你喝一杯

我要美酒加咖啡

一杯再一杯

眼前摆放着一大瓶柠檬味“绝对伏特加”,750毫升,酒精度40%,我不由分说,举起就喝,起先辣嗓子,喝着喝着变得麻木,如同灌白开水。豪饮之人通常会闭起双眼,而我想要仔细看看这世界,心一狠,警告自己:“管陈小磊去爱谁。”雷经理夺过酒瓶,“可贵呢,慢慢品。”我已经喝掉约250毫升,起码摄入乙醇100毫升,没有晕,估计是肠胃还没来得及反应。

我好像和雷经理说过喜欢吃柠檬,他是为此专门选择柠檬口味的酒吗?如果是,可谓细心入微,从前一定也是个会讨女人欢心的男人。我说:“雷经理,今天可以不谈心只喝酒吗?”混合着音乐声,他没听清,“什么?不谈情只喝酒?行啊,小于,别误会,老雷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他端起酒杯,自罚一杯,然后为我要了几瓶软饮,还有一瓶热水。“像你不常喝酒,别那么猛,我告诉你,我以前有一次速度快没控制住量,酒精中毒送到医院,嘴唇都紫了,把闺女吓坏了,以为我要死了。”他摇摇头,慢慢顺下兑了苹果汁的酒。

“你喜欢月亮吗?”听到这问话时,酒精正开始在胃里兴风作浪,我捂着肚子,流下眼泪,疼。雷经理忙给我倒热水,嘱咐温柔地喝,我缓缓喝下,渐渐好转,只剩下全身发麻,头脑沉重。有关陈小磊的点点滴滴,整齐列队从记忆深处走出,据说血液中酒精含量达到3%会彻底失去记忆力和控制力,我不喝了,要保持冷静理智。分手后,他遇到任何一个人再谈恋爱都是正常的,和表姐恋爱也并无大逆不道之处,我问雷经理是不是这样,他不回答,到吧台点了歌,拿着话筒开唱。

是《月亮代表我的心》,不知是酒精煽动还是歌声催眠,凝固已久的伤悲,如冰川融化般一发不可收拾。我趴在桌上,任凭肩膀无节奏抖动,数不清一分钟落多少泪,也算不出哭到何时会使体内情绪恢复平衡。雷经理拍拍我肩膀,轻声邀请一同去赏月,透过泪帘,一个念头冒出来,难道我是受了刺激才想到要去爱?

12

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脚下踩着棉花,好似飞仙般惬意,雷经理情况不比我好,两人只好互帮互助,在深夜的无边清冷,寻找一条直线。月光真好,绝非矫情。我揉揉眼,天上有好多月亮,每一个还拖着小尾巴,是光之翼。

摇着雷经理的肩膀,“老雷,你看,你看,那么多月亮,你不是喜欢月亮么?快看啊。”我意识到,自己终于醉掉,一塌糊涂,晃晃悠悠,两人一同举杯邀明月的话,三乘以二,对影成六人。他站在斑马线正中央,怔怔望着天空,如果没有眼花,有泪水从两颊划过。

一辆看不清颜色的车左右不规则摆动,猛扑过来,我们竟一动不动。也许命不该绝,醉驾者的连续曲线正好将我们留在了抛物线峰下,虚惊一场。雷经理依然维持着原姿势,他还穿着单衬衣单外套,我绕到前面,猛然发现他闭着眼,无声流泪。

“潇潇,我真希望刚才被撞死。”雷经理狂奔向路边电线杆。我浑身一颤,按角度分析,那是要去一头撞死的姿态。好在没有,他贴着脏兮兮的各色小广告,缓缓出溜,最后背靠电线杆蹲着。我坐到了旁边。

雷经理告诉我,除了雷小野,他还有过一个小女儿,如果活着,现在也该到了上中学的年纪。可惜,在一个雨雪霏霏的夜晚,被车撞飞,再也不会笑着唱歌给爸爸听。雷经理边说边流着泪,我将他的头放在我肩膀上,哭吧哭吧不是罪,要是这咸湿液体可以冲刷伤悲,使劲哭个痛快吧。他说小百比小野更聪明更可爱,更恋他,出事那天他在单位加班开会,完全忘了当天是他生日。于是,小百晚上趁妈妈不注意,偷偷跑出家,想给爸爸送一块生日蛋糕。肯定没想到,会再也见不到爸爸。现场惨烈,肇事司机说赔钱了事,话音未落,这位不称职的父亲已经休克过去。——说到这里,他用手抹一把眼泪,转向我,“潇潇,你总说这个世界通过计算便可以把握,那你告诉我,我欠小百的,该如何算?你告诉我。”

我靠着冰凉的水泥柱,抬眼望着扭曲变形的街道和闪烁不安的路灯,零星有几辆车飞驰而过,快得叫人心惊肉跳。平日里察觉不到的机器轰鸣声,在寂静中分外狰狞,目力所及万千事物,统统面目全非,是世界尽头,还是冷酷仙境。

“本来,我打算要三个女儿,雷小野,雷小百,雷小合,野百合。《野百合也有春天》,你可知道,我爱你、想你、怨你、念你,深情永不变。”雷经理清唱两句,吸吸鼻子,忽然笑了,残留的泪水淹没眼角的鱼尾纹。对他那么多的疑惑,在一瞬间全部得到答案,我理解他从平凡小人物开始奋斗的艰辛,也明白为什么他对女儿万般宠爱的原因,更加懂得他在酒精中自我惩罚的无奈。

兴许是乙醇刺激使人变得感性异常,心渐渐柔软起来,不再设防,将积压已久心事,全部说了出来。包括同父母相敬如宾的奇怪关系,以及自己努力想成为强者,风风光光和他俩“三足鼎立”,还有向来信奉的原则:要对一切计算精准,所欠的必须还清,就算是父母,亦不例外。

雷经理耐心聆听,待我说完,他重新抬头,望着那轮明月,“世界尽头、冷酷仙境,生命无法继续,于是,我乘光之翼,到嫦娥故乡。”

13

陈小磊终于按捺不住,打来电话说想同我见面一聊。我没有拒绝,简单化了淡妆赴会。他约在一家上岛咖啡,俗不可耐,我坐下第一句话便是:“好好珍惜我表姐,她和我不一样,是你喜欢的那种,‘真正的女人’。”他目光闪烁,吆喝服务员上一壶茶,我在玻璃上看见两人侧影,被中间的大理石桌子分隔开,天各一方。

服务员很快端来一壶柚子花茶,放在透明圆壶中,水晶底座里有蜡烛燃烧,小小蜡烛加热一整壶液体,火的力量无穷,星星之火都可以燎原。陈小磊穿着我去年送他的黑色夹克,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或是说,是假装无意还是假装刻意。我倒上两杯茶,“喝吧,四十八块钱一壶呢。”

陈小磊一下子红了眼圈,“潇潇,你的心究竟是什么材料制成的?”我笑笑,“可能是不锈钢。”他用水汪汪的眼睛注视我,没用的,因为不锈钢不怕水。我努力告诉自己,过去只是一道算错的数学题。陈小磊沉默着喝完一壶茶,他不说话,我也埋头牛饮,茶又不会醉。

最后,陈小磊放弃千言万语,只说:“你知道吗?在今天见到你之前,我觉得自己还爱你。就在刚刚一瞬间,我解脱了,在娜娜身上,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你别担心,从现在开始,我会好好珍惜你表姐的。”蜡烛不知何时已燃尽,我端起茶壶,将剩余凉茶倒入杯中,一饮而尽,“祝福你们。”

我真的想不起究竟有没有爱过陈小磊,就像无法记得算错的答案。一个人在没有所谓感情生活时,更应当充分利用“空档期”好好充电,在这个变化多端的时代,一定要把人生的算式写得尽量复杂,哪怕加减乘除开根号折腾半天,最后得数仍旧归零。俗话说,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而对我来说,都重要,折腾半天结果也许仍是零,但不折腾结果一定是零,区别十分之大。

精确计算是许多企业的成功之道,尤其在连锁机构中,优势特别明显,比如肯德基,比如麦当劳,比如必胜客,再比如各个服装专卖店,再再比如我们银行机构,全部都是按数学原则经营——整齐统一,规格精确。

我喜欢做西餐,大部分只要把食材与调料严格按步骤比例,认真配制,味道一般不会令人失望。而中国菜不行,感性因素过多,不好掌控。不久前那个酒精中毒的月夜,当属我此生最为情绪化的一晚,雷经理的故事的确曾将我深深感动,有好几个瞬间,险些潸然泪下,好在一觉醒来后,恢复正常。过马路找爸爸遇险的小姑娘,如梦境般遥远,叹口气,扪心自问,我的心究竟是什么材料制成的,莫非真是不锈钢?

作为上次陪我喝酒的回报,我邀请雷经理到家里吃饭,买了西餐书,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桌,有黑胡椒牛排,有意大利肉酱面,有葱烤面包片,有黄金凤尾虾,还有玉米浓汤,忙活整整一个周六上午。他坐在桌前,我打开冰箱,拿出西餐必不可少的红酒,酒精度11%,其实比啤酒厉害得多,阴柔的力量。雷经理首先喝掉高脚杯中的红酒,才开始品尝我的手艺,我没喝酒,因为还要送他回家,酒驾若是被抓,要拘留半年,实在不划算。

酒足饭饱之际,雷经理打个饱嗝,我问他饭菜如何,他舔舔嘴唇,不紧不慢评价:“做菜手艺很厉害,但是,缺少一样调料。”我问缺什么,他吐出两个字,“感情。”

14

一个半失眠的夜晚,迷迷瞪瞪的,在被窝里用手机看新闻到凌晨,雷经理打来电话,将我彻底惊醒。果不其然,他约我喝酒,我也痛快答应。雨夜里,没能打到出租,走到“老故事”酒吧,又一次迟到。雷经理还在原位,也可能他是一个人喝着喝着想起叫我的。谁知道呢,能喝个痛快就行。我走到吧台多点了一打青岛啤酒,“老雷,我请客!”——上次是他请的。

唱了几首不知所云的通俗歌曲,喝着喝着谈起了更不知所云的哲学命题,什么是幸福和快乐。我从脸到脚尖全麻,边咽酒边说:“对于我,保持与世界与人的均衡,我是说,付出和得到的均衡,靠这种均衡维系自身存在的合理性,尽量从物理角度来把握这个世界,这,这就是幸福和快乐。”雷经理喝下好几瓶青岛才开口,“潇潇,你不是那样的。——哎,对于我,要是小百能复活,那就是最大的幸福和快乐。”我被他的语气重新带入感性王国,一刹那,伤心冒泡。

我哭了,彻底哭了,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伤心落泪,父母都没有见过我这样。记得小时候,就连被摩托车撞伤,我也没哭,还知道用没伤的另一只胳膊拉紧肇事司机,直到他害怕了,塞给我五十块钱。我将钱装入口袋,扶起轱辘刚刚停止转动的自行车,单手扶车回家,爸妈都不在,只好独自翻出紫药水,涂在尘土与血混合的伤口上,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早已遗忘。

从懂事开始,我便凡事力求第一,想尽办法超过他人,起先主要博父母开心,渐渐成为自身性格一部分。希望子女成龙成材,是中国家长的常规想法,然而,龙是什么?怪兽;材是什么?木头。——我是一头木制的怪兽,拥有一颗不锈钢质地的心,传说中桃木刺能杀死吸血鬼,然而远不及不锈钢坚固。

雷经理并没有反驳我,他只说:“既然如此,我尽量帮你。”我没多想,端起一扎啤杯青岛,“我干杯,你随意。”依一个老酒鬼的脾性,自然是两个人都干杯。近十五,月亮更圆更亮,我居然忘了如何进家门,只记得表姐关切的表情,“潇潇,怎么喝成这样啊。”

陈小磊和表姐真的恋爱了,在我看来,根本是两个受伤的人互相安慰罢了,假爱之名。他们俩,也是两个孤独的孪生质数,人生来注定孤独。只是没有想到,就在我大醉酩酊那晚,表姐告诉我,他们要结婚了,我听罢便沉睡不醒,是身体的自动保护吧。

父母闻讯愕然,好在很快恢复平静,我说:“爸、妈,别担心,陈小磊和我组建最小的股份制公司根本不合适,我会另行招聘一个更好的,不必气馁。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用手段算不来的。”

上中学时,和父母偶然聊到政治课本里的股份制公司,父亲用他和母亲来解释概念:公司资本为股份所组成的公司,股东以其认购的股份为限对公司承担责任的企业法人。——很是通俗易懂,我现在努力的目标,正是成为家中新股东。

15

表姐和陈小磊每天为婚事奔波,我也每天充电学习,大家都各有各忙,不管谁是阳关道谁是独木桥,相安无事就好。我的当务之急是联络大客户。所谓联络,无非是请客送礼。从小耳濡目染,我也算得上无师自通。

那天请雷经理吃过饭后,没多久,他自己申请了提前退休,单位一片唏嘘,流言四起,有的说因为过量喝酒生了大病,有的说因为上级威逼,有的说因为我是他情人,刻意安排让位。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只要没真动作——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以静制动。虽然还没要正式文件,单位里的同事已经开始称呼我为于经理,也并无刻意回避,只是点点头,笑而不语。保持沉默,人还会有所顾忌,摸不清对方几斤几两,不敢轻举妄动;一旦滔滔不绝,容易露馅,古人云:言多必失。

两位新人大喜前夜,尽管姑姑和姑父在家,我还是和平时一样,准备看看书睡觉,第二天要折腾整整一天,加上新郎是陈小磊,想想就烦,虽然每个月都会通过各种途径交她“房租”,可毕竟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表姐端来一杯水,怯生生问我有没有事,想和我好好聊聊天,我脱口而出四个字“岂敢有事”。

话一出口便生悔意,何必如此刻薄。我忙笑笑,“表姐结婚就是最大的事。”

表姐走出我房间,从客厅搬一把椅子折回,轻轻将门带上。我本想将台灯调节至次亮程度,失手直接关了,周围并未陷入完全黑暗,月儿弯弯,光芒皎洁,将她的鹅蛋脸映衬得更加温柔。虽然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可以想见,消瘦如我,在月光下只会显得苍白。

我正要重新亮灯,被表姐制止,她说:“潇潇,别开,要不我又没勇气说,首先谢谢你,带给我那么好的小磊。”说罢,她将手从桌上移开,轻轻摸肚子,这动作点醒我,原来他们是奉子成婚。我鼻子里情不自禁微微哼出一声,应当属于冷笑。表姐只提了一次陈小磊,接着同我倾诉一大通心事,我的脑袋都在真空状态,没能及时捕捉,直到她察觉我回应迟钝,以为我困了,才黯然离去。

我沐浴在月光中,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曾信誓旦旦要和我签合同组建“最小股份制公司”的男人,明天就要成为姐夫,多么难以置信。太阳穴直突突,体内血液循环的速度加快。——幸亏我不是脖子高耸的长颈鹿,不用为血压发愁;幸亏我也不是有三颗心脏的章鱼,不用忍受三倍伤心。

我打开台灯,拧至最亮,带来些许暖意,灯泡是热光源。热光源发光的同时也发热,如同太阳;冷光源只发光不发热,如同月亮。左手边放着《果壳中的宇宙》,史蒂芬·霍金著全彩印刷,价格不菲。右手边是表姐倒来的水,已经冷掉。

《果壳中的宇宙》的封面底色是我最喜欢的深黑,中间是一个打开的核桃果壳,里面是象征花花宇宙的球体。序言中说书名出自于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哈姆雷特认为,即便把他关在果壳中,仍然自以为是无限空间之王,这也是人类在宇宙中的处境,莎士比亚一定没有想过设定什么隐喻,是后人自作多情。

时间悄然流逝,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目录上:相对论简史、时间的形状、果壳中的宇宙、预言未来、护卫过去、我们的未来?“星际航行”可行吗?分裂,谁是破茧飞蝶?

一直妄图找到一个掌控世界的万能公式,然而始终未能如愿以偿。越长大越迷茫,抬眼望着深黑色天幕,星河浩瀚无边,不知远方究竟存在着什么,以怎样的规律存在着。此时此刻,我多想乘着光之翼,飞到月球。

16

白婚纱,黑西装,教堂里,神父念念有词,新人喜结连理。我坐在最后一排,远远观望这一切,耳朵自动屏蔽掉所有的声音和色彩,眼前一幕幕欢乐景象,转换为黑白默剧,生生带上悲伤情调。天黑黑,欲落泪,我现在,好想回家去。

家是什么?表姐说,家的概念和贫富无关,和房子无关,它只和你生命的记忆、生命的感觉有关。可对于我来说,家是一个股份制公司,和贫富有关,和房子有关。父母就坐在身边,似笑非笑,我竭力维持面目温和。

昨晚表姐说了许多怪怪的话,她说害怕我对她会有看法,一直不知道怎么说,她说从小到大,我都不爱和她玩,而我学习又那么好,她也不太敢打扰,本来姐妹间该亲密无间,总之,记事以来,便在我面前有自卑的感觉。——我只能这样想起,因为她说的时候毫无条理可言。

结婚后,表姐会搬到陈小磊家,她打算将姑姑姑父给的房子继续借给我。但是,我拒绝了表姐的好意,因为自己预购的房子终于封顶,马上可以装修入住,我俩已大致两清,实在没必要再劳烦。

雷经理正式离职,工作一片忙乱,也意味着,我马上要升迁了。前段时间单位大厅里险些死掉的金钻又活了过来,叶子直挺,长得分外精神。生活的频率在受到失恋强磁场干扰后,渐渐恢复正常,远离一切负面情绪,我也需要涅槃。

无数文件和各种数字填满了整个大脑,再也无暇赏着月把玩伤悲,最多只能听着《夜的第七章》看看科普读物消遣。宣布上任前一天,雷经理和杨教授约我吃饭,说要恭喜我高升,我没有理由拒绝。——心知肚明,雷经理“退休”是为了成全我。

想到要喝酒,我打车去赴约,路上遭遇堵车,各式各样的车占满街道,水泄不通,间或有几声痛快的喇叭哀鸣,不过是向世界宣布司机还醒着。我在副驾上,听着无法拒绝的评书,关公战秦琼,声音吵闹,看看表,十二点一刻,红灯还有七秒,如果司机不采取措施,刚刚过不去。

计算果然无误,黄灯闪烁,刹车制动,红灯倒计时“99”。若是我开,应该会刚刚过去,每次都是雷经理等我,怪不好意思。等红灯过程中,视线中红光一片,由于连夜操劳,绵长哈欠过后,景象模糊,我仿佛看见前方人行道上,雷经理站在中央,抬头望着不存在的月亮,一动不动,宛若石化。

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雷经理和杨教授,两个老字号酒鬼,这次竟然没有点酒,而是用酸溜溜的果粒橙代替,然后,异口同声告诉我,即将成立一个老年戒酒互助组。说罢,咯咯笑起来,瞧着他们情深意重的样子,想象两人勾肩搭背的青年时代。我在自己的数据库中寻找“朋友”一词,结果显示:您搜索的词条为空。

我要了一壶温热的花雕酒,就着小菜慢慢喝,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慢节奏活过,竟是如此滋味。不清楚酒的度数,第一次没有那么严谨研究,酒不醉人人自醉,大白天的,不用举杯邀明月,坐着的也有三人。

终于逮着机会坐一回雷经理开的车,头脑昏沉,依然能判断出,他的驾驶技术相当娴熟,甚至远在我之上,我痴痴笑了,他问我笑什么,我答:“自嘲。”

17

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飘忽不定,我想给它取一个恰当的名字,始终找不到合适字眼。对于理智至上的人来说,抒情语句,暧昧不清,更愿意多默默演算几遍三角函数的有理式积分,和那些亲切可爱的符号打交道,才是我同世界真正沟通的方式。

月光真好。依然住在表姐家。独居。等到装修结束,再晾上一个月,便立刻搬走,要付给表姐租金,她死活不要,只好又给陈小磊卡上打了三个月租金,这次,他没有打来电话,亦无回复,悄然无声。

正式上任成为“于经理”后,我忽然变得不再需要睡眠,实在想不起具体哪天开始,总之,我睡不着了。每夜强迫自己躺在床上,任凭思维在黑暗中翩翩起舞,节奏混乱,鼓点错误,如CD纹路被破坏。直勾勾盯着窗外明月,洁白无瑕,这形容非常不妥,据我所知,白色光实则由七种色彩构成,复杂得很。表姐的东西陆陆续续被搬走,只剩下书柜尚未处理。起身开灯。

生命多出几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小时,在茫茫漫漫黑夜漫游中,我渐渐变得喜欢读小说,表姐的书架上有各个国家各个年代的作品,我选了顶端的王小波全集,他也是理科出身,文字逻辑分明,条理十足。看着故事中王二的种种种种,大半夜,竟跟着笑出眼泪,从来没想到,小说这样的玩意儿有一天会吸引到我。

夜里两点钟,整个世界沉沉睡去,只剩下一个孤独的我,和一轮孤独的明月。就算前一晚不睡,第二天依然精神饱满,若非亲口说出,没人会察觉我的失眠。这不符合生物学,无法得知将来会不会因此早夭。——无力思考过多,只是万分珍惜秘密的夜晚,端着白葡萄酒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几天下来,想必它该注意到了遥远的我。可我到底是谁呢?每个不眠夜,都不免会陷入对自身存在的深深怀疑。

从宏观角度看,人体由水、血液、骨骼、蛋白质、脂肪、肌肉构成;从微观来说,人体内含有大量碳、氢、氧、氮、钾、硫、钙、镁等元素,还有微量铁、锌、铜等微量元素。首先,我是一个生物意义上的人,四肢健全,头脑正常,然而,于精神层面来讲,我的身体里必然缺少某种重要成分,能感觉得到,异常清晰。

天微亮即起,我想洗个澡去上班,发现水龙头不出热水,想当然以为是热水器故障,按照说明书排除了半天故障,眼看没有时间洗漱,忽想到另一种可能,一试,果然,停水而已。我有点沮丧,用洁面湿巾擦脸,镜中人面色惨白,颧骨高耸,完全不笑,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冲镜子做各式表情,都被及时反馈,方才敢确认,镜中人的确是我。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宁愿亲力亲为,熟悉的领域自不必说,不熟悉的领域可以临时学习,连家电坏了也是自己动手维修,久而久之,竟变得多才多艺,一般性故障不在话下,很简单的, 比数学题还简单。无非是些基本固定的按钮,记住操作程序,调整控制,大同小异。而表姐和我截然不同,她除了教书和看书,以及一些简单家务事,什么都不会,凡事需要他人援手,总是麻烦别人,居然每次都有人愿意倾力帮助,只需娇滴滴的一声“谢谢”,她称呼他们为朋友。

朋友?锁门前,我再次在数据库中搜索这两字,结果依然:您搜索的词条为空。仔细想来,我似乎真没有一般意义上的“朋友”,除了老雷和月亮。

18

生日夜里,接过父母电话后,仍旧睡不着。在台灯和月亮的陪伴下,我给父母算了一笔总账,他们从小到大对我的各项投资,按照目前形势,不出十年便可以回本,十年以后,便能开始获利,还折算了通货膨胀率。终于算守得云开见日出,我成功加入家庭式股份制公司,尽管是最小的股东。

分期付款买了一辆2011款索纳塔,虽然韩国车性能一般,但在二十万出头价位的车中,没有比索纳塔更多集中高科技小玩意儿的,消费者能想到的,现代公司都想到了。市里每天堵车,能开到四十迈的情况都少,还在乎什么动力和性能,当然选择待在车内最舒服的品种。而且,单位领导开的不过是日系德系中级轿车,我没必要显摆。

雷经理辞职后,我很少有机会再见到他,隔三差五,竟会涌上想念之情,此生唯一诉说过心里话的老朋友,要不是他,我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爬到如今位置。现在,我的“争气”已经完全弥补被表姐“夺夫”的耻辱,只能证明,那个男人何其没有眼光。

若不是父母一再谈及婚姻大事,我断然没有闲暇工夫想起陈小磊,以及他当时追表姐的动机。如果真如他所说,开始是为了挽回我而接近表姐,理由真是幼稚得可爱。不管是为了挽回还是激怒,都没能奏效。倒是产生些许不该属于自身性格的失落,持续了一段时日,已自然痊愈,他们的喜怒哀乐,与我无关。搬离表姐家后,更是毫无联系,两不相欠。

目前,唯一让我心存亏欠的人,是雷经理,知道大领导赏识我,一旦他提前退休,便一定会升我。所以,他尽管一再强调并非刻意帮我,而是真的无心工作,想停止醉生梦死的状态,回家里好好陪妻女,努力抚平内心伤痕。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却还是难以说服自己。这份亏欠,用金钱无法还清,生平第一次遇到此番情形。

我想象着老雷退休回到他的理想国,继续年轻时候的文学创作,然后看看书、做做饭、唱唱歌、种种花,宁静但无须致远。他在电话里告诉我,杨教授戒酒加辞职,勇敢下海经商了,准备大赚特赚,攒够钱带着全家移民去法国,搞“真正的文学”。我顺着自己为自己铺好的康庄大道,迈着矫健步伐疾速前进,全然顾不得观看两旁风景,数学规律被更加频繁地使用,居然生出一丝厌烦之感。当任何事情都能被同一公式解释时,真真索然无味。

难道真如老雷所言,很多东西算得太清,反而不如糊涂?千金难买糊涂账?我始终认为,老雷从来没有真正醉过,所以一直很痛苦,他也不是真的糊涂,所以更伤心。坐在他曾用过的办公桌前,千思万虑尽如空,我脑仁子生疼,必然是不眠之夜造成的后果,集中发作,好生昏沉,心跳减缓,即将入睡。

陡然累了,我和对面鱼缸里红鹦鹉们面面相觑,在玻璃上,看到的仿佛是老雷的倒影。迷迷糊糊中,有人同我讲话,“于经理!”我嘴唇发麻,不想说话。“于经理!于经理!于经理!”转瞬间,眼前的人变得透明,布景完全消失了。

我被置换到室外夜间模式,有个人正过马路,红灯高亮,他视而不见,一串汽车急刹列队,等待一位步履发飘醉汉。“小于,你看,今天晚上月亮真好。”说完这话,绿灯亮起,他却将步伐停止,汽车熄火等待,这时,一道光从月亮上延伸至眼前,他乘着光之翼,飞向天空,很快消失不见。黄灯闪,绿灯亮,汽车鸣笛声肆起,我脑中空空,身体飘飘,只能加快步伐,狂奔向马路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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