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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东梦忆三题

2013-11-16蔡润田

山西文学 2013年3期
关键词:鸟儿兔子

蔡润田

卢家棵子

在小新庄的时候,他家寨门(当地人把用高粱秆集束编成的篱笆墙唤做寨子,其门谓之寨门)对面,有一方约可二三十亩的隙地,隙地周遭有一堵︻形的土岗。土岗上长满了如今大半忘却了名目的花草藤树,这儿,便是“卢家棵子”的所在。

听说这里土改前原是隔壁卢家的花园,其时,大概已归合作社所有了吧。对此,卢家人看上去并无特别的悻恼,他家三丫儿还常带他到棵子摘杜梨、刺玫什么的。只是那梳着笊篱把儿的卢老太,于不期然间出现在花间树隙,其面目之狞恶,很令他心悸。不过,她终究没有太多的威慑力,他与小伙伴们还照常到棵子里去玩。

卢家棵子最好玩儿的有三样儿:采刺玫;捉知了姥姥;观鸟。

春夏之交,这里葱茏蓊郁,花木扶疏。各色小鸟如星流梭穿,四处啼叫。这是整个棵子最富生机的季节,也是他们最好玩儿的日子。

雾霭氤氲的清晨,花树间透出一脉幽幽的香气。他独自溜进棵子,拨开丛丛矮树,走近簇簇刺玫。花儿有白的,有红的,也有粉红粉红的。有的陡然绽放,明艳欲滴。有的蓓蕾初开,嫩香袭人。有的则含而不露,一如赧颜处子似的玉立着。他只选取后两种,轻轻摘下,带着润湿朝露,擎回家里,一束束插进盛满清水的瓶子里。只可惜,过不了多久,它们便相继披靡萎谢了,这总会让他有些许伤感。尽管如此,第二天照例还去采摘。如此,在刺玫盛开的季节,日复一日,他总玩着这种浑然不知是恶作剧的恶作剧。

夏日黄昏,和小伙伴们到棵子里捉知了姥姥是他又一赏心乐事。知了姥姥者,蝉蛹之谓也。这是一种褐黄色、笨拙而可爱的小东西。先是在地面上寻觅,发现有刚破土的小孔,挖下去不到两三寸就能把它抠出来。如果地面上的洞孔稍粗而圆,那么,它一定已出了洞,不在附近地面就在附近树干低处,捉它时,它既不逃跑也并不如何地反抗。他每晚差不多都能捉七八只。把它们带回家去,嘴里含了凉水噗噗地喷在它们的背上,而后扣到筛子下面。第二天一早,大都能蜕变出壳,也有的只露出头角或脊背。刚出壳的知了呈浅黄色,显得十分娇弱可怜。待日头出来,把它们曝于阳光下,渐渐地就由黄转绿,由绿而黑。皴皱、萎缩的软翅也终于变成晶莹、舒展的银翼了。他逐个把它们捏在手里摇晃,大都会发出吱吱的叫声,有的噤无声息,便知道是哑巴了。最后,把它们一一抛向天空,它们飞着、叫着落到树上去了。

有时,对栖息在大树上的知了,他们会用另一种办法捕捉,就是在高粱秆上端裹上一层翻过皮的带有黏液的葱叶,葱叶上绕上蜘蛛网,发现高处的知了,举起高粱秆,用上端的黏膜去粘它,但这办法并不常能奏效,往往不待靠近,它就机警地飞走了。绝不像逮知了姥姥那样容易。

在卢家棵子,观鸟是很有趣味的。这里有各色各样的鸟儿。他依稀能记得名字的是红脖、蓝背、老噶、斑鸠等等,不过最能诱发他兴致的还不是这些鸟,而是一种叫做牛逼眼儿的小鸟。这名字听来伧俗,当时却一点都不觉得难听。这鸟体型极小,一色碧绿,哨起来十分动听。最惹人喜欢的是它的轻盈敏捷、活泼伶俐。绿阴丛中,目不及瞬,它就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这种鸟用“窍头”(捕鸟夹子)是捕不到的,即使用小号窍头也会“漏网”。他每每发现它,总要驻足观赏。几个时辰足不旋踵地待在一个地方看着它跳来跳去,听着它啁啾啭唱。一次,一个小伙伴用弹弓打落一只,居然没能致命。他用十个玻璃球恳求易换,竟也成交。他把它养到笼子里,给它剥食虫饵,但它竟不肯吃这俗物。于是他又给它泡了谷米,竟也不食其粟。他终于明白,这活泼自由的精灵是受不得这“牢笼”之苦的,唯恐它“绝食”毙命,他只好把它放了。虽然,他很不乐意。

放鹰

庄儿里有几户养鹰的人家。每到秋后,主人都要到田间或坨子上去放鹰。说是放鹰,实际上是役使猎鹰为主人捕获猎物的。这是他们最爱看的。就成群搭伙地尾随主人去看放鹰。那情形很有趣。

鹰分老鹰与黄鹰。老鹰一色灰白,大约就是所谓苍鹰吧。黄鹰则色呈深黄,看着就精神。听说,黄鹰似乎相当于人的青壮年,捕获猎物能力强于老鹰。他不明白这些鹰经了怎样的驯化过程。总之,已和主人十分相契。

这次是方叔放鹰。出征时,方叔在一只胳膊上套了白色的袖套。鹰就架在套臂上。爱鹰的脖子上系了丁零作响的铃铛。腿上系了不很长的绳扣。方叔手挽绳扣把鹰架在臂上。肩上挎了盛放猎物的兜子,里面还装有准备犒劳爱鹰的若干肉块。

秋后的田野空旷、岑寂。野兔一类的小动物是很难隐遁的。这时,方叔架了爱鹰。身后跟了一帮喽喽兵似的毛头小子,赳赳地巡弋在广阔无垠的原野上。

蓦地,猎鹰张开翅膀,挣扎着朝前面扑棱。噢,鹰眼真尖。这时人们才看到远处果然有一只兔子蹿了出来。方叔赶紧松开了绳扣。鹰便倏然俯冲下去,起始飞在低空,临近兔儿时擦着地面,两只爪子伸向兔子。不过这次制服兔子的过程并不轻巧,这只看似荏弱的兔子,生死关头绝地反击的劲头很是可观。兔儿仰面朝天,用四只蹄子猛蹬来袭的老鹰,令鹰无从下爪。俗云“老兔儿蹬鹰”,这很糟糕。方叔生怕蹬伤了鹰嗉子。而那鹰似乎感到难以制服顽敌,甚至危及自身安全了,也便乖巧地放弃,飞到就近的一棵杨树上,悠然地等待主人的来临。他们跟着方叔疾步赶到树下。方叔伸出有白袖套的胳臂。一面就发出“嗨、嗨”的口令。本来,这口令原是很奏效,鹰会应声飞落套臂的。可是,这回方叔连呼数遍,鹰依然不肯下来。于是,方叔不知是自嘲抑是调侃,说道:“妈的。老西儿放鹞子——高儿去了。”这可是一句颇有俗谚意味的歇后语了。鹞子是以鸟类、鼠类为食物小于鹰的猛禽。庄儿里也有驯养的。他后来知道,它还有个颇雅致的名儿——雀鹰。而古书上则常称其为“鸱(chi)”(它为庄子所轻蔑,庄子轻相位,喻之为“鸱得腐鼠”)。方叔随口说出的这话,是形容自己一如不会驯养鹞子的山西老西儿,放出去捕鸟却去而无返、远走高飞了。对方叔的话他似懂非懂,只觉得有意思,丝毫不觉难堪。事实上,方叔原本就是随兴说出的一句当地流行的俗语,只是感叹爱鹰的不归,并无刻意讥讪“老西儿”的意思。不过,后来他每忆及这个俗语,总不免浮想联翩。虽说这话多少有些揶揄意味,笑话老西昧于此道,但也至少说明老西也曾与闻其事,有过放养鹰、鹞之类的韵事的。晋东山区的人千里迢迢流徙冀东平原,大都是从事印染业。因为那里是产棉区,家家纺线织布。除此之外,还参与了与维系生计印染作坊无关的带有乡俗特色、休闲娱乐意味的鹰猎活动。以至形成口耳相传的俗语。他从没考证过晋东人到冀东开染坊的史实。但仅此一端,就让他恍惚觉得“老西儿”融入冀东舆地风情、乡俗文化之久、之深了。此外,据说鹞子是较易驯服的。《太平广记》“禽鸟”部辑录《列异传》“魏公子”条云:“魏公子无忌曾在室中读书之际,有一鸠飞入案下,鹞逐而杀之。忌忿其鸷戾,因令国内捕鹞,遂得二百余头。忌按剑至笼曰:‘昨杀鸠者,当低头服罪;不是者,可奋翼。’有一鹞俯伏不动。”这么老实的鸟,竟驯服不了,可见我们“老西儿”之愚、之拙了。

方叔虽数落他的爱鹰不听话,那神情并不显得如何焦急。继续“嗨、嗨”的吆喝几声,仍不见爱鹰下来之后,方叔一面嘟囔着,一面就从挎兜里摸出一块火柴盒大小的肉来,轻放在套袖上,而后对着树上的爱鹰“嗨”了一声,鹰就疾飞到方叔袖套上,把那块肉吞掉了。“妈巴子,馋嘴。”方叔爱恨参半地骂道。

方叔的鹰抓兔劳而无功、“高儿去了”的情况,并非常例。通常十九都会捕获成功的。而且无须多远鹰就会将兔子摁在爪下。于是,不远处就看见鹰扑棱着翅膀,待到人们跑到跟前时,见猎鹰一只爪子紧紧地抠住兔子的头部,另一只爪子紧抓腹部。鹰不无炫耀地瞅瞅人们,随即用钩状的利喙啄向兔腹。这时,要想从鹰爪下取出兔子是需要犒劳的,否则是很难把猎物剥离出来。方叔没有从兜里取肉。见他掏出一把小刀,从几近窒息的兔子腹腔取出一颗似乎还在跳动的鲜红心脏来赏赐爱鹰。鹰才勉强松开爪子。那情形看上去未免残忍,隐隐怜悯那兔儿的遭遇可哀。但他更多的是,觉得好玩儿。至于自然界优胜劣汰、生物链的法则云云更是懵懂一无所知了。

秋冬之际,他常常和伙伴们到坨子上、野地里挖鼠洞,或随大人们去看鹰抓兔的“游戏”。是的,在他的眼里,这些统统都是好玩的游戏。

鱼鸟河畔

白杨树直愣愣的挺立着,一副傲岸的样子,或许就因为过于矜持了,连鸟儿都不愿意在它们上面多停一会儿,几只布谷从树上飞走了。国善学着它们的叫声:“布儿谷,布儿谷,越早越热乎。”

穿过杨树林,他和国善来到北河沿儿。岸柳婆婆娑娑的舞动,优雅、飘逸,还似乎善解人意,不待靠近,它们就放出一簇簇雪白雪白的絮仙子来迎你,吻你。河草已泛青,甜根儿也露出尖尖角。河泥软软的,他们抠起来捏成人儿,捏成鸟儿,还捏了许多许多的泥球儿……

前天他们从这里挖河泥做的泥球儿,如今已成了射鸟弹弓的子弹了。他瞄准儿的本领挺不错,但这时,他并不轻易出击,也不让国善弹射,国善极随和,听他的,也不动用这武力。树上的鸟儿啁啾着,有几只鸣啭得十分动听。他要听它们唱歌,更喜欢看它们轻盈敏捷地在树梢上跳来跳去。鸟儿是自由的精灵,冥冥中觉得和它们有着某种默契。

临近午时,丽日中天,河水转暖。白条(鱼)儿在水面上穿来穿去,悠悠自得。凶悍的黑鱼躲在萍藻下游憩。鲫鱼不咋露面。鲶鱼还沉在水底。

树上的音乐,河中的景致,让他着迷。

他们喜欢这些河里、树上的尤物。喜欢终于诱发了他们的占有欲。于是,就在河边挖了一条蚯蚓,截了一段作为诱饵,便把鱼竿抛到水里。鱼竿是高粱秆做的,鱼钩是用针弯的。竿子一头用土埋起来,钓线上系了一段劈作两半的高粱秆浮标,它的动静会预报鱼儿上钩的信息。他们没有耐性坐等,禁不住鸟儿鸣啭的诱惑,终于不止于观赏,便在岸上埋下他们带来的几把窍头。窍头用浮土埋得不露痕迹,只有锁在线稍上的玉米虫在原地使劲地蠕动。而后,他们跑得远远的。国善会打口哨,他不会。口哨从远处响起,把树上、草丛中的鸟儿驱到窍头周围。有的鸟对哨声充耳不闻。他们便用弹弓去打,这多半是吓唬,真击中了,鸟会死的,他们要活的。窍头夹住的多半是死不了的,不过这要费点工夫。

河岸地面开阔,不像在麦垅里用口哨赶着鸟走直线,直到窍头埋伏处那么容易。这样,过了好长一个时辰,终于发现窍头被啄翻了。一只馋鸟在那里死命地扑棱。他们兴高采烈地跑过去,窍头只夹住了鸟的翅膀,再晚一会儿就会挣脱掉的,他们赶紧抓住它。原来是一只老嘎(很烈性的鸟)。它很暴躁,国善的手被它啄得红红的。老嘎只会叫,不会唱。不值得放入笼子里养着。对不会唱的鸟,乡里人习惯上是把它插到木棍儿上在火里炙而啖之。这鸟自然是给了国善,他还不懂、似乎也不想领略这鸟的食用价值。至于那鱼竿,已是得鸟忘鱼了。或许他们压根儿就没想钓个活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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