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自选诗
2013-11-16包慧怡
晚 祷
深夜我是一棵劈开的梨木
于自己陌生的空心体。白鹦鹉筑巢在
我思想的雉堞,那些饱含风的翕动
不曾被错会成天使的莅临
单薄是我的扁舟,战战兢兢破开噩梦的雾沼
试探信仰的重量。菖蒲率领常绿宽叶植物
释出疑虑的暗香,它们已吸饱了阴影
膨胀的根须在水下织出微光灼烁的庞大地图——
属于另一个迷宫的国度;更绿,更黯,更繁复
有着不可思议的比例尺。我俯身张望它阴郁的回廊
檐柱、楣饰、墓园、大教堂,于涡流深处轻轻荡漾
那百合已叹息了数亿年。而我空洞的双眸
徒劳地向双重水底引入窸窣的碎光
——白昼已沉淀完它全部的花粉。
去墓地——访空村修道院
说起来,它的零件真简单:
黑岩碑,白天使,塑料榛叶冠,
雨后在凿缝中以微生物
呢喃着陌生名字的光石板,
癌症般无往不胜的厚青苔,
凯尔特十字藤蔓纠盘:日神崇拜
与普世救赎的羞涩折中。是谁需要它们
像抱紧甚至不标志空无的地标?是谁一厢情愿
说着R—I—P,无视那堪作哥特桥段的
字面双关?
“满怀着爱纪念……”宾语已咽下浓黑的霉斑,
“愿主仁慈看护……”像秋阳荫蔽背光的青苔?
偶有这样的碑铭:“倘若泪珠可筑造旋梯
记忆可筑造长巷,我必走路去天国
带你回来”——差不多能教人相信
最后的最后,剩下的是爱。
那鸢尾开得放逸,他死于1918年夏
忽紫忽蓝,分一个世纪降下的雪花
和金绿色鸟粪一起,做着必须做的:
蚀噬姓名,也风化造访者的足音——
为我轻浮的孤单砌起扶壁:
只有死亡值得我们结队成群。
青苔学
最危险的颜色
红与绿。请别向我提起罗塞蒂
笔下垂死的碧雅特丽齐
当你张口,嘴唇就变得
阴晴不定,红的不再是红
绿的正艰难地拒绝
一场溶解术的小阴谋。它们是震颤派
礼貌且安静,珍重地爬上你舌根
也覆满舌底的青筋——你可曾有
一瞬的心悸?它们真正庄严,比浸礼会
更值得四季注意。牺牲与遗忘
红与绿,蔓延和消弭,可你的名字
又不叫苔丝。我靠维他命支撑,轻薄的药片
滑下喉腔的素月亮,别哽咽——
若我是天鹅,有优美透明的长脖子,你会看到那儿
仍是血与苔厮杀的战地。金翅雀衔走晚星
战战兢兢化作晨雾一片,雾中你无奈地垂着手
多像早春的老梧桐,笑着任浓绿
渗出你嘴角,说着青苔必胜。
吟游诗人之秋
恰如春天被一根虬曲的食指
从腐殖土中推出,我听说
秋日将来自高空。
好人儿,你且上我的露台来
赏落叶的临终敷油礼,原谅那些人
急于行善的乡俗。
从纯金瀑流深处纺出纤亮的蜂蜜
这以心传心的秘仪——卖掉你的鲁特琴
高筒袜、小行星。
休再提起远方伪装成海岛的鲸鱼。
冬天近了,我已溶成蜜酒、灯火和陆地
好人儿,你怎么还不做决定。
诗 篇
孤独聚敛灵魂的深蓝色光束
如在寒硬的宝石中
即便使用精灵的纪年,我已等待太久
那干渴已结成翅壳乌亮的萤虫,从此我有了
浮夸而剔透的飞翔
我多么愿意降到大地上,由一位吹拂者
引我穿过流水潺潺、虫卵簇拥闪光的深林
与他保持忽远忽近的距离,致命的跟踪
无力消停。我听见第一场蓝色的雪
寂寂羽化的声音
他不过是在走向雾状的没落,单薄的背影
在陌生蕨类上幻化锋利的骨芽
蓝莲之溪汇成清冽的笑涡,这一切早被记载
有一种液态的编年史
正静静流过林间的石磨
没有面容的吹拂者沉默地踏出蓝色
——请暗示我:如何真正观看燃烧
才不至焚毁自己?那起初与最末的朦胧蓝光
以怎样的法则切换着星系?暗示我:
你所迈入的那扇镶满晨星的拱门
可会反转?
有怎样明灭不定的指令?
One Piece
我错看一步棋,把月亮输给了女司祭
得到出海的勇气。愚人的石榴大笑着
呕出绛红指令,地球仪倾倒
重力是我仅剩的权力。
我没有可旋转的脚跟
生来已残疾。别用退路取笑我
数亿年来狼奔豕突,古生代暗影幢幢
是我手背的青筋。
听着,你我注定要返回大海
返回曾是海沟的山巅。三叶虫、鹦鹉螺
火蜥蜴,他们所有无害的嗜好啊——
少年逆光抛起的金柑橘。
新奥尔良
我们之中谁都没有到过新奥尔良
当我入睡,蜘蛛坐在我眼睑内侧织出船形白霜;
我听见人们纷纷盛装,涌下阳台
涌进大街小巷,涌向码头,癫痫的墨绿色新月
把一张张布满叶脉、河水般逆流的脸庞照得透亮
那座迷人的尖塔,那倒在它刺枪边
仍在微微颤动着渗出血液的紫色云块
那些被晨雾削去了脑袋的老绅士
他们用手杖敲打彼此的脚背
他们朝四面八方不存在的面孔脱帽致意
一枝枝圆形的黑伞(为抵挡一场不存在的暴雨)
匀称而耐心地散开,仿佛用炭精笔描过
在新奥尔良,我父亲爱我,我母亲
不再沉默而温柔地浇灌窗台上的蜀葵;
在新奥尔良,曾经有一个人——
虽然我是独自坐在投下阴影的风车旁;
在新奥尔良遍及世界的日落中
痛哭被认为是轻而易举的
并且实际上也是这样
那里有我所熟悉的一切
绿桤树、纯净明朗的夜晚、糖霜做的船、爱
虽然我从未见过它们。
夕 祷
在我眼中恒有一只
秋光的杯盏。那儿
落日静静取消着地理学:
哪儿是云,哪儿是海
哪儿是空中的岛屿?灵动的飞禽?
擅遁的鹿?
哪儿是移涌的沙滩?
金橙色为灰紫注入
大理石纹脉;瓦蓝复抽出白
天国的泪形扶梯自云中垂下
不知出于谁的疏忽。落日是安心的筑者
矜持的炼金人
无憾的彩绘玻璃师。此时寂寞纷纷
从我无名指上旋转出六角冰晶
——繁星的深渊即将裂开
一只宁谧的巨眼
即将释放出虚线的貘
此外再没有别的神迹
给我错过的小姐姐
“这是一个噩梦,
而且我们不会圆梦。”
——《古兰经》12:44
小姐姐,为你写诗是不可能的
当有人在冰冷的夜里独自离世
写诗是野蛮的
然而不写亦不可能,如今这是
通向你唯一的云图
我们都贫瘠
除了
相信此世决非最后
睡莲背面另有无尽涟漪
而诗歌是你我
勉为其难的虎符
本不必如此寒碜,本来
那日我们该坐在橙黄色的店堂
摆弄白色纸巾,细看颤动的日光下
一枝绢花的阴影
百无聊赖,说起普拉斯
或者避开她,像避开一句谶语
本来我们要去听一场昆曲,那儿
春风又绿,杏蕊烂漫,杨枝款款依依
花魁娇娜不胜,心意已决,眼里跳动着
激越冰冷的欢喜。你未必喜,可你
决不能无动于衷
不能就这样隐入深邃无边的夜里
一片割伤夜空的月白瓷器
小姐姐,我已两次错过你
再不可能错过你。你已和棋
再无噩梦,且看那月下绵延的沙丘
有怎样匀称而无谜的呼吸!
它们也曾长久嗫嚅:死亡不过是生之月蚀
那无光的旋转恢弘、迟缓、斑驳不定
确凿无疑,原需永世的耐心。
花儿与浮沙
“那城有一万两千玉带桥,筝音汇作白绫波
托起青月舟。魔术师放出含剑的苍鹭,人们弃绝了
以豹皮铸币的小嗜好,可汗辖内
海棠盛世,摇光率众星来拜
凡鸟都可安身立命。”你一天不轻信
这浪漫的行进曲,就把风信子的绝命歌
错会成催促返乡的伽倻琴:花园深深深几许。
当金秋最后的枫糖裹上你
心中郁结的橡实,它到底被证明有毒。
可你已经全身麻痹,甚至看见星斑羊
在可汗膝上露出原谅一切的驯良微笑——
“我知你通经史,熟诵柯律治
涉猎药草和苦蕈,你是梦中传彩笔
可能画取来时路?
自救的人有福了。”金刚鹦鹉埋首剥啄绿胸脯
备下移动的宴席:前方将穿越积雨云和小行星
(行星是老虎的眼睛)请不要随意走动,别松开
腰间的松花绿蜥蜴,防止它爬回泪湖底。那儿可有
你配不上的一切:矿盐、山脉深棱、复写纸上的明日
白度母嘴角的法令纹;那儿将涌出细腻白沙,试探地
仿佛死神疾吻一串,温柔地填满你口鼻。
雷武铃推荐语:包慧怡的诗歌,显露出她令人难忘的才华,她善于在诗歌中动用一种复调的声响,这使得她的诗句既带有优雅的审视,又保持着疼痛的触觉。我喜欢她诗中那种折叠的幽暗意识,将语言带往某个迷宫式的所在,因而她的诗行中,也充满白日梦般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