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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欧康奈尔诗选

2013-11-16史春波

诗林 2013年1期

史春波 译

麦子的六种黄

没有黄则不成蓝。

——梵高,给EmileBernard的信

1988年6月于阿尔

一种用阳光给风涂黄油,

一种锈得像散落的骨头,

还有一种再次暗示抹了蜜的绿,

忆起来了。一排排

负重的丰饶仍旧

练习弯腰,它们的嗓音纤细

干燥如滴答的耳语。

几片云彩默默

擦青田野的一角,

翻转的泥土

映照深深的紫罗兰。

一些被雨水漂白的胡须

怀着种子欠身

闪烁亚麻的光芒,昏暗

跳耀的青铜,这些茎秆

交错的线条

在心中这般摇荡

于是你会看见一切

只不过一个碧空般简单的愿望,

头顶上

六个伪装成乌鸦的影子。

而后镰刀扫出了路,

阳光将麦地切割成

黑眼睛的小树林,残株的黄金,

天空在此

跪下蓝色的膝盖。

积 云 ——致托马斯·霍尔

透过浴室的窗口

夏日的气温不断攀登,落日

被西边半英里处

卫理工会老人院的楼顶刺破,

十根天线从那里钉入天际,

第二十五层直接导入天堂。

这些天,我常起夜,呼应

我的身体,瞥见对面玻璃窗

狭窄的缎带,黑黑的

除了一个,右边下数第三排

一个白色的连字符仍在燃烧。

它旁边的那个

时而一阵光忽现

好像手电筒横扫了整个房间

搜寻一张脸,一个名字,

或被单下伸出的一只手腕。

那一刻我感到我的气息

在胸膛内潮湿起来,暴风雨的细胞

渐次向东漂移,它们的顶部

在夜幕中神秘地攀爬,

之后是雨,一滴,又一滴

迷失在倾泻之中,

朝着城市的灯光跌落,

闪耀着,数不清的,闪耀着。

储蓄白日

又一次,我穿梭于各个房间

拎起这个钟,还有那个,

拧动它们精致的转轮,

一半思考着日光

在一端被挽救,

在另一端丢失。

我可以继续轻松地谈论

缓刑与不公正,

得到的与失却的,

但那又会把我们带往何处?

我宁可去想母亲家里的

壁钟,它悬挂的年头,

在她父母脊背湾的门厅里已经陈旧,

它那木头般发条走动的滴答

模糊地沾染着大衣和雪茄的味道。

昨夜,独自一人在床前,

她把黑色的指针

拨过十二,

听见棘轮轻快地谈吐,

没收的时辰当当地敲响。

在它的脸上我第一次

看到数字,看到罗马

和有力的击打。很久以后

我想象古罗马军团

强行穿越一个干燥的省份,

刺眼的阳光,

全世界的灰尘在他们的凉鞋上。

在阁楼上

当时的夏天炎热,我们洁白的单层小楼

立在新鲜的地面上,没有树,

那些熊熊的日子里我常顺着楼梯

攀向阁楼的热,椽上的松液

烤焙成芬芳的珠子。

两个鼓形纸板桶内

父亲战时的卡其布军装,

扁平的羔羊毛里的飞行靴,

我们的羊毛帽子和围巾,迷失在

雪和蒸汽的下午。

我愿用它们钢制的顶盖当锣,叩响

我五音调的挽歌,朝向神圣胡言乱语,

然后痴迷、眩晕地下楼,汗淋淋地

走进忽然奇迹般凉爽的房间,

我们每天趟过的热

只是用来呼吸的空气。

不管在那燃烧的屋顶之下

我唱了些什么,

伪造的颂歌或者盲目的祈祷,

幽暗的飞蛾在那些夜里

哼唱着开在我窗下的

八月的花朵

和那撕开纱窗的月亮。

河森林的草地

我六岁那年,夏日燃白了

整座城市,我们惯常离开

没有一棵松树的

松树大街上

我们的小公寓,

开着车,缓缓穿过

河森林荫蔽的街道

和别人的家。

榆树下卷曲的草坪

仿佛一个温柔的词语,

似乎没有人从那边

向这边张望,或许根本无人

居住在这高贵的房子里。

然而透过一丛树篱,我们时常瞥见

人类细小的动作,

或者树荫下,清凉的水雾

轻掸着完美的草地。

当然,我想,

有人被付了工钱

在天黑之前赶来

卷地毯似的卷起草皮

使它们更靠近墙壁

以免有像我们这样的人

携着它们跑掉

然后在我们自家炎热的街面上

把它们铺开,如同铺一床被子

以便我们可以整天光着脚

在阳光下走来走去

富足并且无语。

大河路上的三个词

天刚破晓,沿着雪犁耕过的柏油路,

在大河路向村路Z敞开之前的

最后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一只被破腹的牡鹿

由两只鹿角悬挂在树枝上,

它张开的嘴

白色的缄默。

昨夜的雪

为一行行电线加冕,

雪冠长短不一跌碎在干净的沥青上

角度神秘。幽暗的冷杉林背后

路弯向西方与大河分离。

在一座破败筒仓的咽喉里

有人点燃了农场上的垃圾,

火光艰难地

朝着太阳攀登,烟

一个白色的元音

在山谷上方发出,

它尽力而为的

表达,仿佛一个不可言说的

冻结的词

在火焰明亮的舌尖上找到了平衡。

指甲刀

一声清脆的断裂

诉说着一个结束,

随之我的大拇指

再次按下这杠杆。

我可以说散落于脚边的苗条的月牙

是一个个微笑来自我行走的黑夜,我梦游的白天,

但这不过是一种欺骗,

当被剪断之物

嗖地射向书架,

含糊的圆括号。

多日之后,我取下里尔克的哀歌之时,

那一刻才闭合,

它尖利的小弧滚落

算不上天堂的莞尔。

这好像

某次堵车时

一只正宗法国芥末镉黄色的飞蛾

落在前一辆车的保险杠上。

又像传说中

狭长的墓穴里

我们枯黄的指甲继续生长,

延长它的吸附力,

延续那徒然的求索。

如果人类能生出翅膀,

它必定从这里开始,

从我们手指坚硬的末端。

解剖室自画像

他一定经常在户外

那个结实的男孩,纽约州北部的医学预科生会这么说。

鱼尾纹从眼角展开如扇面,

双手短而粗壮——他一定惯于

修理什么。灯光冷峻

沿着灰皮肤无影地流淌

进入不锈钢排水管。

女孩第一次解剖,或许会注意到右脚

撇向外的幅度大于左脚:不是舞蹈家,

手腕上一条形如鞭击的白疤

曾经救过他,但她无从知晓。

头发不错,她想,这很重要

对一个矮个子来说,尽管死亡已拂去

它的光泽。然后她看见

自己的手,或母亲的手

向后梳理着弟弟的卷发。

至于嘴唇,单薄,挑剔,

不足以证明它们的词语温柔

还是残忍。如果她的肌肤上

依然弹奏着

她离开波基普西之前

夏日夜晚的微风,

在她的嘴上

一对放牧的唇

发出屈服的元音,

她或许会注视他的脸,他的耳朵,

并在一瞬间听到一个声音

恰如他也曾听见

当某个人轻呼他的名字。

译注:①波基普西(Poughkeepsie),美国纽约州哈德逊河畔的一座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