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郁香巷
2013-11-16刘会刚
□刘会刚
郁香巷不到二百米长,三四米宽。因周遭高楼林立,里面难见阳光,长年阴湿,丝丝缕缕散发出甜腥而腐败的气息,但也是个吃穿用度的小世界,早点摊、水果店、美容室、刻印社、麻将馆、首饰行、红磨坊、沱江鱼府、盛昌洗浴、全顺租车、红娘热线、巾帼钟点、木兰家政……当然也有就着巷子两边摆地摊的小商贩,卖一些光怪陆离的小玩意,煞是吸引人。
细女每天经过郁香巷,脚步总会慢下来,好像巷子两边形形色色花花绿绿的店铺,粘住了她的目光,绊住了她的脚跟,稍不留神就会一个趔趄,扑到一个行色匆匆的人身上。好脾气的,瞪一眼了事。不好说话的,就恶语相向。那次,她不小心踩到一个胖女人的脚。哎哟一声尖叫,像京剧的唱腔,顿时划破空旷的巷子。继而是雷暴般的叱喝子弹般飞来,妈耶,疼死老娘……你个乡巴佬,乡巴佬,眼睛瞎了——细女惊恐万状,脸色惨白,一个劲地赔不是,对不起,大姐,对不起,俺不是有意的。在行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胖女人一手提着受伤的脚,一手捂着脸,龇牙咧嘴,好像脸也被踩了一脚,倒了八辈子霉,出门遇到一个乡巴佬。胖女人说完,一拐一瘸地走了。这种情形虽不是经常发生,但也绝非偶然。这让细女有些不自在,也有些迷离,她似乎有种预感,好比自己的身体,到了每月的那几天,感觉就来了。每次有感觉时,她走进郁香巷总是特别小心,尽量一步一个脚印,与行人保持足够的距离。即使这样,担心的事该来还是来了。因为,你不撞别人,不等于不被别人碰。
那次,一个冒失鬼,慌不择路地冲进郁香巷,突然像头发疯的公牛,一下子顶翻了她,惯性使然,细女顺势撞向前面的行人,这下不得了,五六个人多米诺骨牌般倒下,要命的是,其中有位七十多岁的太婆。太婆似乎摔得很重,躺在地上,麻花般地扭成一团,痛苦地呻吟着。此时正是上班的高峰期,郁香巷瞬间被堵得严严实实,很快,警察赶来,将太婆送到医院,经检查,无甚大碍。虚惊一场。细女虽没有蚀财,但耽误了半天时间,扣了奖金,还遭到老板一顿训斥。
细女打工的卤菜店在城南的闹市区,而她的租住屋位于城北的城中村,如果步行上班,穿过郁香巷,也就刻把钟的样子。当然有公交车可坐,可细女一次也没有坐,不是不想坐,而是舍不得花一块钱。穿越郁香巷上班,好处也有很多,除了省钱,还能省时,省力,更为关键的是,细女喜欢走郁香巷,每次走进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郁香巷,感觉很好。到底好在哪,细女说不出个所以然。其实呢,这是一条老巷,破旧,残败,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静静地卧在这个城市的深处。人们忘不了这条巷子,很大程度上,因它处于这座小城的中心,南来北往的人,喜欢穿越它,这叫抄近路,走捷径。有想像力丰富的人,还把郁香巷想象成一个迟暮美人,现在它是老了,老掉牙了,老得体无完肤,地面常年积水,坑坑洼洼,不小心一脚踏上去,污水四溅,蚊蝇乱飞。可它也有年轻光景,风华绝代时,谁能想象得出它的风流与魅力?
细女不可能去想象郁香巷的前世,毕竟她才二十三岁,从农村进城不到三年时间,她只能看到郁香巷的今生。前世的郁香巷,前世的郁香巷的故事,与她无关。而她要做的,或者说,要想的,就是每天全力把卤菜店的生意打理好。这是她做为一个打工妹,立足城市的唯一资本。这家卤菜店设在一家大型超市内,一排玻璃橱窗,摆满了卤鸡卤鸭卤蛋卤牛肉卤花生米,每天都卖得精光,连个卤鸡翅膀尖都不剩。许是小城人油的荤的吃坏了胃,对卤制品格外钟情。尽管生意兴隆,但老板发给细女的工资一成不变,每个月七百五十块,不多不少,是这座小城的最低工资标准。因此,细女不得不节省,不得不计算,除了吃饭穿衣,她几乎不敢花什么钱。逢年过节回老家看父母,也是两提黄石港饼,或三袋白鸭皮蛋,都是这座小城的土特产。便宜,实惠,拿回老家八字门,张家分一点,李家送一点,既做了人情,又好看长脸。
说来也怪,每次回老家前,细女睡不香,吃不好,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飞回八字门。可在家呆了不到半天,她莫名其妙地变得抓狂起来,烦躁起来,看啄食的鸡不是鸡,看吃屎的狗不是狗,两眼无神,双唇发白。母亲看在眼里,轻叹一声,默默地为她收拾行李。像对待贵客一样,还不忘往她包里塞十几个老母鸡下的土鸡蛋。这是自家养的鸡下的,纯粹的土鸡蛋,个儿小,两头尖,有的还带着鸡屁股的余温。细女当然不可能去体会鸡蛋的个头与温度,她的心早已像鸽子一样扑棱地飞回小城。当车子稳稳地驶入市区,城市的高楼大厦渐入眼帘时,细女风急浪高的心湖才渐渐平息下来,脸上像喝足了奶的婴儿,露出富足而安详的神态。小城有什么值得她如此贪恋呢。母亲不明白,细女自己也说不好。她就是觉得,自己天生属于城市,只是上帝误将她像个弃婴一样丢在偏僻的农村,现在,她要找回原本属于自己的生活,她要同以前的自己一刀两断,同老家八字门划清界限。
城里的条件的确很好。恍惚中,细女觉得自己曾经在此生活过多年,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熟悉,很多地方还留有她鲜活的气息和模糊的足迹。那锥子一样耸立的高楼,那形态各异夺人眼球的招牌,那马路上流水一样延绵不断的汽车,还有那穿着吊带裙的女人招摇过市,这种裙子露肩露骨,性感十足,她以前只在电视里见过,没想到在大街上像看大戏一样举目可见。最令她钟情和纠结的,还是郁香巷,她喜欢郁香巷,就像喜欢城市,喜欢城市生活,没有理由可讲。可每次穿越郁香巷,她既心生欢喜,又莫名郁闷。为什么自己走进郁香巷,经常像头迷失方向的羔羊,跌跌撞撞,找不着北呢?事情越是刻意避免,它偏偏奇怪地要发生。那天傍晚,她正走在郁香巷,突然感到身后有个硬物顶上来,软软的。回头一看,吓得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西装革履,手里提着一个锃亮的公文包。身子紧贴着她,下身竟露出那个硕大的物件,像条猩红的蟒蛇探出来,兴奋地摇头晃脑——流氓……细女猛地边喊边跑,一连冲倒多位行人,还撞翻了路边的烤薯炉,大大小小的熟薯滚了一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自己陷入了什么精神魔咒?抑或是神经幻觉?细女冷静地思考了几回,渐渐地悟出了什么,问题似乎不在自己,而在于郁香巷。这条巷子,对细女来说,充满着神秘气息,暧昧色彩,还有种虚无缥缈的玄机。如果有前世,她相信自己的前世一定与这条巷子有关系。直到有一天,细猴突现郁香巷,她才彻底明白,这的确不是一条普通的巷子。
那天傍晚,大约六点多钟的样子。太阳落下去,红霞扑上来,回光返照使郁香巷里的光线正好,不明不暗,柔和,凉爽。巷子里的小摊小贩,又开始摆弄起晚上的生意。摊上各式各样的小玩意,闪闪发光,有的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有的像青蛙一样呱呱呱呱,还有的发出激光一样五彩的光。此时过往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细女下班后,本来是与同伴黄花一起走的,中途,一帅哥像个飞毛腿导弹,精准地拦截了黄花,抛下细女一个人无着无落地飞。黄花与细女一起卖卤菜,也是从农村来的,年纪比细女小两岁。黄花长得真像一朵春天里的黄色小花,常常引来各路蜂蝶嗡嗡嗡嗡,不绝于耳,让细女既羡慕,又嫉妒。可她知道自己长得不如黄花,可能连黄花的一瓣花朵都不如,没有男孩子会围着她跳舞,更甭提采蜜献殷勤了。这不免让细女很郁闷,更多的时候是沉默。而此时,心里的潮水又开始泛滥成灾。以前遇到好看的好玩的,她都要停下来,或干脆蹲下来,摸一摸,瞅两眼,现在,她看什么都不顺眼,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郁香巷,好像来来往往的人身上都长着长毛刺,稍不留神就会刺伤自己。
走了几步,她感到身后有异样的目光,像软链子一样,甩过来套住了她的双腿,脚步竟有些踉踉跄跄。心里不由一紧。近段时间,报上经常刊登郁香巷有歹徒出没的新闻。已经发生了几起。其中,最残忍的,是一个女的,身上二百多块钱被抢外,还遭到几名歹徒的强暴。这个恶性案件,引起了警方的高度重视,公安局长坐镇指挥,誓言缉凶,给百姓一个满意的答复。可过去了差不多两个月,不闻钟响不听罄响,自然引发市民的更大恐慌。深夜,走郁香巷的人越来越少,即使走,也是三五成群的,结伴而行。细女紧张得要命,侧身拐进一条胡同。这是郁香巷深处的一条胡同,这样的胡同,巷子里有五六条,歹徒都是借着这些曲里拐弯的胡同作案,然后伺机逃跑。
细女屏住呼吸,探出头,偷偷观察郁香巷周围的情况。人来人往,似无异常。此时天渐次暗下来,几声闷雷响过,天好像要下雨了。细女小心地吁了一口气,走出胡同,加快脚步。快到巷口时,猛然斜插出一个人,树桩一样立在跟前。细女吓得心快跳了出来,人傻傻的,呆立着。是细猴,那个像猴子一样的男人。细女身子紧缩成一团,似乎遇到一条吐着长长信子的蛇。细猴蓄着长长的头发,胡子拉碴,眯着眼,嘴角叼着烟。裸露的胳膊上,纹着一条龙,发出荧蓝色的幽光。细女退后两步,本能扶住路旁一根电线杆。几个月不见,她没想到,细猴会变成这样。简直认不出来了。
细猴是个什么人呢。细猴与细女是小学同学,人瘦,皮肤黑得像个非洲人,是个从未拜过师但垒起屋来像模像样的砌匠。这证明他是个精明的人,智商不低,在农村绝对是个吃得开的主,但细女一直瞧不起他,总取笑他吃没吃相,坐没坐相,走起路来像讨饭一样,干起活来像耍猴一样,是个完全没进化好的猴子。当然,细女对自己的长相,也是有数得很。宽脸庞,塌鼻梁,细眼睛,整个五官给人一种过度压缩的失调感。好在,她个子高挑,这一笔将整个人脉改变了。胸有了,腰有了,臀有了,修长的双腿也有了,这些也够吸引花花男人的目光。细猴算其中厚颜无耻的一个,他曾经直截了当地对细女说,我猴,你丑,半斤对八两,正可谓一个要皮绊,一个要绊皮。皮绊是当地人形容男女不正当关系的,细女听了又急又气,又气又恼,又恼又恨,满肚子委屈却找不到词儿来还击,只有一个劲地呸呸呸呸呸呸呸,一连吐了十几个呸,似乎要将那个夏天晚上的不堪之事像一口浓痰从嘴里吐出来。可越是这样,那一幕如一枚铁钉尖锐地嵌入细女的肉体与灵魂,成了一个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疤。
说起来都是露天电影惹的祸。当时镇里正搞电影下乡,多少年没看露天电影的村民,似又回到了几十前的激情燃烧的黑白世界。不过,有人觉得看电影不过瘾,不如看人来得痛快。这人就是细猴,细猴趁着朦胧的夜色摸进细女家,手脚利索地把她睡了。这事放在城里,是惊天动地的大事,铁定进号子吃牢饭,可在农村,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暧昧起来。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你一言,我一语,七说八说,坏事竟说成了好事。知根知底,正好一对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细女父母清楚女儿的处境,长相摆在哪儿,人不傻但也不聪明,能找个灵光活泛的男人,也算是一种造化。就驴下坡答应了这门亲事。细女开始极力反抗,可经不起父母的威逼利诱,细猴的死缠烂打,加上亲戚朋友的好说歹说,竟半推半就同意了。不同意不行吗?行,可以寻死。细女那天的确抓起一瓶敌敌畏,闻着气味刺鼻的农药,她害怕了。她不想死,她想活着。活着多好,每天累了能睡,渴了能喝,饿了能吃,她最爱吃向日葵瓜子,甜的,咸的,甚至是辣的,都爱吃,且百吃不厌。为此没少挨母亲的骂,一个女孩子,如此贪吃相,长大后如何嫁人?细女当然想嫁人,她还想长大后嫁个好男人,好好做爱,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然后一家人甜甜美美过日子。可现实与理想是两回事。既然死不成,只有离家出走。一个黑黝黝的深夜,她一个人偷偷背起包裹进城了。进城后的细女,犹如找到了一个世外桃源。又惊又喜。几经周折,最终找到一份卤菜店的工作。生活环境变了,细女自身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她渐渐适应了城里的一切,也渐渐远离了乡村八字门,远离了父母和土地,更远离了那个像猴子一样的男人,偶尔回老家见到细猴,双手不自觉地驱赶,拍打,像要追打一只可恶的绿头苍蝇。吃不上嘴的细猴,有时急不可耐,直接进城找她。城里不比乡下,打蛮缠经是行不通的。有一天,细猴费了好大劲找到细女的出租屋,欲像那个夏天的晚上霸王硬上弓,细女再不是那个胆小怕事的农村妹,她凛然伸出双手,如两把利剑,寒光闪闪,不让细猴近身。毕竟男人力量大,对峙了几分钟,细女大汗淋漓,腿发软,手抽筋。细猴见机扑食,将细女摁倒在床。手忙脚乱之际,细女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扯开喉咙吼了一嗓子,流氓,抓流氓——很快有脚步声传来,细猴吓得提起裤子,溜得不见踪影。从此再也不敢登门耍不轨行为了。
细猴死死地盯着她,目光中射出邪恶的意念。看来自上次强行骚扰后,这家伙色心不死,一直惦记着。细女抬腕看了看表,七点差一刻。郁香巷此时完全黑下来了,远处近处的灯光都亮了起来。有歇斯底里般的音乐流出来,撞击着行人的耳膜。细女暗中做了一次深呼吸,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她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高昂着头,挺起胸脯,双腿像两根呼呼生风的双截棍,走出郁香巷。
细女知道这个男人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走了大约十几米,果然,身后传来一声断喝,站住……站住——细女站住了,但没有转身。这时她心里有数了,这个像猴子一样的男人,不会拿她怎么样。毕竟这是城市,是在大街上。细猴跟了上来,气急败坏的样子,你,不是细女,你——到底是谁?
问话太突兀,细女一时拐不过弯来,不得不扭头看了一眼细猴,想笑,却笑不出来,脸上仍挂着一副不屑的神情。细猴的嘴脸软了,用讨好的语气说,我知道你是细女,但真的不像细女,你,变了……变好看了。刚才你从郁香巷走出来,我真怀疑自己看错人了。细女实在忍不住,笑了一下。人一笑,紧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细女轻蔑地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细猴含糊不清地说,你……真的,变得——好看了。骗你我不得好死。其实,这几天来,我一直在郁香巷蹲守,每次看你经过这里,我……简直认不出你了,你变好看了,与以前不一样了。细女心里隐隐升腾起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就像三月三母亲蒸的白馒头,远远就能闻到那种透彻肺腑的清香与富足。她慢慢拿正眼瞧了一下细猴,若有所思地说,你的意思是,我每次穿过郁香巷,就变得好看了,不穿过郁香巷,就不好看了?声音很轻,但语气很重。细猴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又点点头,嗫嚅道,说不好……反正你——变得越来越好看了。说完,竹竿样的身子一闪又一闪,消失在街角。
没有细猴骚扰的日子,细女的生活过得平静,踏实,也有规律。每天按时上班,准点下班,一到休息日,或窝在屋里美美地睡一觉,或约小妹黄花去逛街。是什么都不买的那种逛,走哪算哪,有啥看啥。有时,她脑海里会闪过那张猴子似的脸。不是忘不了这个男人,而是忘不了他说过的话。他说自己变好看了,越来越好看了,是真话,还是戏言,她相信这是真话。
其实,说她变好看了,不是细猴第一个说的。黄花不止一次说她变漂亮了。黄花说这话时,嘻嘻哈哈的,一点正经都没有。为此细女没在意。一个女人说另一个女人漂亮,就像一朵花说另一朵花艳丽,是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现在,这话从细猴嘴里说出来,从一个近乎流氓无赖嘴里说出来,且说得郑重其事的,这就让细女不能不当一回事了。她曾在出租屋里,拿出在郁香巷买的小圆镜,一遍又一遍地照自己,鼻子还是那个塌鼻子,嘴唇还是那个厚嘴唇,小眼睛似乎比原来大了些,整张脸看上去,似乎与以前无甚区别,怎么别人都说自己变漂亮了呢。细女有些不解。可现实的情况是,别人都认为自己变了,变漂亮了。现在每次回老家,远远地还未到家门,就有村里老者或妇女,投来羡慕的目光,或喋喋不休地夸赞,这小妮子,到底喝了城里的江水,皮肤白了,也越来越漂亮了。那口气,好像是,城里的江水,是美容护肤品,谁用谁就会变得好看。听着这些溢美之词,细女当然受用。更注重梳妆打扮了。原来,从不用描眉笔,基本不用唇膏,现在,每天上班前,在脸上涂涂抹抹要花半个小时,也不知涂抹了些什么。
自认为变好看的细女,再次走进郁香巷,感觉比在别的地方不一样。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她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自己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不同寻常的内容。明显的感觉是,她个子高,走在逼仄的郁香巷,有一种鹤立鸡群的优越感。还有那双修长的大腿,在郁香巷过往的千百双各式各样的大腿中,异常醒目,用熠熠生辉来形容一点不过分。更令她暗暗称奇的是,一走进郁香巷,她无比兴奋,浑身充盈着裂变的力量,就像一株正扬花抽穗的稻谷,浆汁饱满,熟稔暗涌,让她心生欢喜,青春荡漾。又像走在T型台上,无数双眼睛激情满怀地注视着自己,掌声与鲜花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是唯一的表演主角,欣慰,怡然,昏眩,真正有明星般的感觉。
为什么在其他地方没有这种感觉呢,难道又是郁香巷的魔法使然?
其实细女心里知道,这是一条乏善可陈的巷子,人们忘不了这条巷子,很大程度上,因它处于这座小城的中心,南来北往的人,必须穿越它,这叫操近路,走捷径。细女的人生捷径在哪里,她不知道,尽管她确信自己真的变漂亮了,变好看了。
一天,黄花神情抑郁地告诉细女,她怀孕了。她想让细女陪她去医院做人流。吃惊之余,细女问是谁的?黄花努力地想了一下,木然地摇摇头。不会不知道吧,细女再次吃了一惊。黄花吞吞吐吐地说,她找过,他们……都不承认,都不想负责——黄花哇地哭了。捂着脸,泪流不止。细女心里很难受,更气愤,这些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能便宜他们。细女要带黄花去找他们,一个一个对质。有了牛儿,顺着牛绳不愁找不到母牛。黄花受到惊吓似的,不自觉退后两步,不,不去……没有结果的。他们没一个好人。细女无奈叹一口气,只好带黄花去了中心医院,这是这座小城最好的医院。细女长这么大从未看过妇产科,不知道妇产科到底是干什么的。进去之后,才知道,人流是个小手术,几十分钟的事,不必住院。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反过头来劝慰黄花,不要太担心,没事的。听医生说,人流就像屙了一泡尿。尿完了,人就轻松了,舒坦了。黄花还是怕,眼里满是恐惧,手死死地抓住衣角。妇产科很是热闹,前来做人流的女人,排成一条长龙。有人掇着茶杯不停地喝水,显然在憋尿。有人不停地走来走去,像在练体操。黄花冷不丁问细女,为什么要憋尿?细女回答不上来。但不回答不行,想了想说,尿憋急了,憋到一定程度,就像水库积满水后,陡然一拉闸,那个东西就会随着湍急水流一股脑儿带出来。不会痛的。黄花哦地点点头,不再吱声。很快轮到黄花了,人进去后,细女坐在椅子上等了不到十几分钟,医生出来了,手上端着一个盘子,说要找黄花的家属。细女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用手指指自己。医生将盘子中的一只杯子交给她,让她上五楼的专家诊室确诊。细女颤抖着,牙齿打架似的问发生了什么事。医生简单地说,没有刮到毛毛,只刮出子宫的一些息肉。怎么会这样呢。细女不解。医生显得不耐烦了,看专家,不是让你看专家吗?细女头脑嗡地一响,心急火燎地找到专家室,专家看了一会儿实物,又看了看黄花的病历,写了几行字,天马行空的,看不清楚。回到妇产科,黄花已经出来了,脸色惨白地躺在一间病房床上休息。身子下面一片猩红。触目惊心。到底是怎么回事?黄花虚弱地说,医生解释不是怀孕,目前病因不明,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再来复查。黄花就这样消失了。这以后,细女再也没见过黄花。不知道她的病怎样了。细女为此伤心不已,憔悴不堪,如大病了一场。
再次走进郁香巷,细女脑子里像塞满了玻璃碎片,一会儿映射出细猴的背影,一会儿叠现出黄花痛苦的表情,一会儿是自己的外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交错出现,变幻莫测。
很快,又来了一位小妹。山背农村的。生涩,腼腆,显然是刚走出初中学校的大门。天下打工妹的经历都是相似的。家庭贫困,读不进书,只好早早地踏上社会,打工挣钱。然后,企望找个好男人,把自己嫁出去。细女也想把自己嫁出去,她年纪不小了。跨过年,实岁二十四,吃二十五岁的饭。父母快急出个病,一个女孩子,年龄越往上走,麻烦越往下来。要是在农村,细女早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可现在,细女生活在城里,城市不像农村,城市就像大海中的漩涡,大城市是大漩涡,小城市是小漩涡,人看起来相隔很近,其实彼此相隔十万八千里。要想找到一位知心爱人,困难重重,稍不留神还有可能被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中,永劫不复。
小妹嘴巴很甜,管细女叫细姐,一口一个细姐,叫得亲热,甜蜜,就像在叫自家的细姐。细女顺其自然叫她小妹。这个小妹是个聪明的精灵,人长得不算漂亮,但很会来事,看着让人舒服。男孩子一定会喜欢的。细女在心里说,自己要有小妹一半的机灵劲就好了。
小妹也租住在城北的城中村,只不过不与细女住在一块。每天下班两个人一起穿过郁香巷,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各奔东西。
一天傍晚,小妹走远了,细女不知什么原因却站住了。她盯着小妹的背影,眼睛直直的,像铁钩子一样转不过弯。她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原来青涩如酸苹果的小妹,竟也有性感十足的一面,小蛮腰,小屁股,一对马尾辫,走起路来,像一只可爱的獾猪一拱一拱的,煞是惹眼。细女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身子已经倾出去了,可双脚却被磁石吸着一样,迈不开大步。她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出神地凝望着郁香巷。此时,正值黄昏时分,一缕阳光射进郁香巷,映得四周金光闪闪,像一个天上的街市,美不胜收。细女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像回望久违的记忆,亲切而温暖。此时从郁香巷走出来的人,一个个超凡脱俗,似不食人间烟火,男人,一个个英俊潇洒;女人,一个个柔媚惊艳。那一排排店面,如一座座宫殿,霞光万道,熠熠生辉。这哪里是凡间尘世,简直是苑若仙境,人间天堂。细女心里波澜起伏,胸口怦怦怦跳个不停。真好,她对自己说,话音刚落,脚步已不由自主地走进郁香巷,身子已融入这天上的街市。她真的像一头迷失的羔羊,闯入了一片绿草地,这里水草丰美,景色宜人,芳香四溢,气象万千。她贪婪地呼吸着,张大嘴巴,只觉异香扑鼻,口感生津,浑身充盈着无比喜悦的力量,推动自己不知疲倦地穿行郁香巷。这个傍晚,她从巷子这头走到那头,又从巷子那头走到这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走进了洪荒时代。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四周灯火如繁星点点,她才停下脚步,人虚脱得气若游丝,花枝乱颤。
这以后,穿越郁香巷,成了细女的一个行为习惯。她也确信,穿越郁香巷,真的能使自己变得越来越漂亮。每天上下班自不必说,即使是休息日,她有事无事,也要穿越郁香巷,每次三五个来回。似乎不这样,她心不安,食不甘,寝不眠。细女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相反,她觉得这很好,就像有人喜欢打麻将,有人喜欢旅行,有人喜欢唱歌,有人喜欢看电影,还有人喜欢聊天,三五个女人坐在一起,唧唧呱呱半天,不知说了什么。而她,喜欢走郁香巷。每走一次,她都感到精神愉悦,身心俱佳,一种直抵肺腑的幸福通电般触遍全身,就像母亲小时候抚摸自己的身体,安详,舒适,满足。
最先发现细女这个怪异嗜好的,是小妹。
开始,小妹以为细女是在逛郁香巷,挑选物品。郁香巷尤其到了深夜,各种打折物品越打越厉害,有的甚至打到七折八折。观察了几次,不对劲。细女根本没有买物品的意思,她来来回回地穿行于郁香巷,像走在一个人的大道上,走得醉心,走得沉实,步态稳健,一摇一摆,没有半途停下来的肢体动作。小妹很惊讶,继而很害怕,不敢揭穿这个秘密。好像一触碰,会有一支利箭朝她凶猛地射来,锥心刺骨。为此,小妹渐渐与细女疏远了,上下班,也很少一起走。尤其是到了郁香巷,小妹像躲避瘟神一样,远远地与细女拉开了距离。
那天深夜,凌晨一点钟的样子。细女辗转反侧睡不着,头有些隐隐作疼,似着凉的前兆。起来后,喝了一大杯温水,趿着凉拖鞋出了门,像被神灵牵着鼻子七弯八拐地来到郁香巷。此时的郁香巷,行人已经很少了。偶尔走来一位,也是行色匆匆,步履像逃荒一样踉跄。细女紧了紧身子,从容不迫地开始了穿越。夜色如水,很快漫湿了她的全身。有几家小店,透出昏黄的灯光,映在细女身上,一闪一跳的。走了两个来回,细女感到有些累了。这几天,她身体不适,好事来了。全身酸软得要命。她准备返回,一条黑影突然从胡同里跃出,如一匹矫健的狼,直扑向她。细女惊恐地叫一声,她感到地动山摇,浑身痉挛不已。黑影一手死死地箍住她的腰,一手严严实实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凶狠地吼,别叫,叫就捂死你。细女吓瘫了,但意识还算清醒,借着小店折射出来的昏黄灯光,她看清了一张脸。那挑战似的眼睛在匕首般的眉毛下发出贪欲的光。可那分明又是一张清纯且明显稚气未脱的脸,大眼睛,高鼻梁,尤其是左嘴唇下那颗亮晶晶的黑痣,如一发子弹,瞬间射进细女的心,疼得她完全昏厥过去。隐隐中,她感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扯开了自己的裤子,还有内衣……好久,耳边传来骂骂咧咧声,如夏日的一阵闷雷滚过,他妈的……恶心,算老子倒霉——也许是细女微弱的呼救声,惊动了沉寂的郁香巷,闻讯走出来的人,看到地上有血迹,赶紧报警,并将她送到医院。
很快,色狼落网了。所幸细女没有受到伤害。地上的血迹,是她的好事留下来的。但警方在色狼的供述中,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案情细节: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穿行在郁香巷干什么?意欲何为?此疑点警方随即在小妹处得到证实。小妹详细笔录了自己的发现。铁的事实面前,细女极力解释,可她解释不清楚,她真的解释不了这种自己认为是正常的而在别人眼里是怪异的行为。
出事后的细女被炒了鱿鱼,卤菜店老板的理由是,她的精神有问题,或者说,神经出了毛病。
多年以后,人们发现,不再年轻的细女,在小城集贸市场一角摆了一个菜摊,距郁香巷仅一条街之隔。还是操老本行,卖卤菜,卤鸡卤鸭卤蛋卤花生米。而给她打下手的,是她的男人。打死人也不敢相信,这个男人就是多年前深夜郁香巷的色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