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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心灵不存在分别”

2013-11-16郭文斌姜广平

西湖 2013年2期
关键词:农历作家文学

郭文斌 姜广平

姜广平(以下简称姜):在论及你的作品时,我们无法回避两个问题,一是关于西部作家的问题;一是关于作家与外部世界——当然,在你这里,更主要的是表现人与土地、人与文化的关系问题。我们先就第一个问题来聊聊。你对自己作为一个西部作家是如何界定的?

郭文斌(以下简称郭):无疑,我是一个西部作家,这是无可更改的地理身份,但从本质上来讲,作家是不存在地理身份的,因为心灵不存在分别,它是“一”,不是“二”,如果是“二”,它就无法实现“感应”,也就无法实现“共鸣”,所谓“心心相印”,就是从此而来。

姜:李建军在《论第三代西部小说家》和《诗意叙事及其意义》里曾反复说及“西部作家”这个概念。过去,我们一些评论家就“南方叙事”谈论得比较多。这两个文学概念都有非常强烈的地域性。当然,“西部作家”这一说法,可能更加具有强烈的域性色彩,某种意义上,它是与“南方叙事”不同的两个概念。我觉得,“南方叙事”更像小说修辞,而“西部文学”或“西部作家”肯定是就题材本身而言。应该是这样理解吧?

郭:李建军先生的论述我看过,按照他的行文逻辑是成立的,我也同意您的“修辞说”。从气质上讲,作家是存在南北方区别的,因为水土有别,这就像羊必须生活在大地上,鱼必须生活在水里一样,但无论是羊,还是鱼,它们首先是生命,文学既要敏感于水土之异,更要敏感于水土之同。

姜:毫无疑问,你写的是西部,西部的民情、民风,西部的文化特色。你是在写作之初就为自己设定了这样的文学使命吧?

郭:那倒没有,最初的写作是混沌的,我是在写西部,但西部只是外衣,核心还是人,就像《农历》,看上去是西部题材,但“农历”本身是天地人之间的关系,是充盈在天地人之间的一种和谐力,它是“根本快乐”的保障,也是“根本幸福”的来源,无疑,这又是人类共需的。

姜:先锋文学之后,这样的一种文学设定,在作家们那里,肯定是越来越少了。这是一种文学的回归。有时候,我们固然要强调“怎么写”,但技法是能穷尽的,有时候,我们还是要回过头来,或者,文学也应该倡导一种“慢”的艺术。走得太快,肯定也是违背文学规律本身的。

郭:非常正确,文学最终要回到心跳的速度,因为那是“感动”的速度,感动只有在心灵同频共振的时候才能发生,为此,“慢”是归途。但也仅仅是归途,还不是“家”,文学的家在“静”里。

姜:是啊,一味地“慢”下来,可能会使小说过于繁冗、沉闷。当然,毫无疑问,这使小说的品质有了一种回归。正像很多读者所发现的,现在很少有作家再用那种工笔描写的方法来写小说了。

郭:因此我说“慢”仅仅是归途,但“静”则不然,真正的舞者在进入舞之后,速度可能很快,但她的心是静的。真正打动读者的就是这个“静”,因为它是生命的来处。对于作家来说,这种“静”和他用的手法没有关系,如果他的心是静的,那他即使写意,读者看到的也是静,如果他的心是闹的,即使他用工笔,读者看到的也是闹。

姜:我们还发现,在你这里,其实还有另一种文学虔诚:正像李建军所言,我们现在的文学,在很多作家那里,让人感受到的是“价值观上的虚无主义”,是“面对文学的玩世不恭,是对人物的冷漠和无情”。而现在,你重拾这样的虔诚感与敬畏感。也许,我们今天对话的一切出发点都必须从这里开始。

郭:是,如果文学离开了虔诚,那就失去了根,因为读者的阅读,本质上是寻求一种“温暖”、一种“感动”,而温暖和感动的前提就是虔诚。孟子说,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就是这个意思。

姜:优秀的文学技巧和出色的才思,在我们作家这里并不缺少,但为什么缺少优秀的作家,可能原因就在这里。我们的作家,我以前讲,中产阶级化了,相当危险。现在,我还是这种感觉,多数作家,现在差不多仍然是吟风弄月,是在构筑自己的象牙之塔。其实,离真正的生活是非常遥远的。离生活中的“真善美”同样遥远。

郭:对,文学需要技艺,但技艺不是文学。至于作家中产阶级化是否会影响文学品质,倒不是绝对的,关键要看他的心是否已经“中产化”。

关于“真正的生活”,我也有些不同于通常的看法,我理解的“真正的生活”应该是发生在“心灵大地”上的,借用古人的一个词,就是“心地”吧。如果一个作家,他没有发现这块新大陆,或者说他的这块大陆是沉睡的,他即使走遍世界,也找不到“生活”。

姜:反观世界范围,舔舐伤口的作品仍然有增无减,而且也得到诸多重视,其影响不可小视。然而,总觉得关注当下与今天的作家不多。而你在这方面,则特别注重揭开当下生活的真实,特别善于发现当下生活中的美。

郭:我非常喜欢“当下”这个词,古人讲,“泉水在山乃清,会心当下即是”,“是”什么?“是”真之所在,“是”美之所在。显然,“伤口”不是当下,“舔舐”更加隔离了当下。现代人犯的一个错误是舍近求远,舍本求末,结果是一生都在追逐,到头来既见不到“山”,也见不到“水”,当然也见不到“心”。

如果我们在品“这一口”茶时错过了茶,我们即使把《茶经》背个滚瓜烂熟,也找不到茶,如果我们在喝“这一口”水时错过了水,我们即使泡在大海里,也找不到水。

姜:联系你的安详文化,汪政与晓华的判断同样是我们的判断,你是在以宗教般的虔诚,来礼赞生活的美好。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发现,往往,一个伟大的作家,是由哲学思想、宗教意识或文化意识来支撑的。但这可能恰恰是当代中国作家最为缺失的东西。这是个大的话题了,涉及到的东西可能也会很多。人们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我发现多数作家看来并没有准备好这些东西就匆匆上路了。

郭:您讲得非常对,这就像一个人没有准备好灯就开始赶夜路,结果可想而知。因为我吃过赶夜路的苦,所有我知道灯的重要。

姜:但问题是,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你的描写其实已经与沈从文、汪曾祺这一代作家不同了?

郭:不敢和这两位大家相提并论,也有评论家说我的创作受他们影响,还有废名,但说实话,这几位大家的作品,我恰恰读得很少,如果说气质上有些接近,那大概是因为我们的心性相近吧,就像相同的土壤上容易长出相同的果实。

姜:与此相关的是,可能很多作家也并不是不擅长此道,而是因为“文学已进入到一种后小说的时代”。“文学已进入到一种后小说的时代”是我与评论家费振钟对话时,谈到的一种观点。当然,这首先是费振钟先生的观点。既然是后小说时代,可能我们所说的小说的一些东西,哪怕是最为精粹与优秀的东西,也可能会被抛弃,被改写,被重置。

郭:古人讲,境由心造,相由心生,在我看来,心也由境造,心也由相生,当然我这样讲有些大逆不道,我只是想说,强大的环境是可以影响心灵的,一个人面对镜子久了,就会把镜子视为自己。因此,当世事纷乱到极致,我们要让小说家保持初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当差不多所有的作家都在随波逐流的时候,有那么几个人站在源头,或者说是岸上,冷眼旁观,他们的目光,就有可能是真理,这也许是我们在后小说时代的一种奢望。

姜:所以,我们不得不这样问:我们可不可以认为你的小说是对传统意义上小说定义的回归呢?

郭:不敢说,但我认为,小说的首要使命应该是祝福,如果我们抛弃了小说的祝福精神,等于我们抛弃了人。

姜:在你的作品里,我们首先可能遭遇的是关于节奏的问题,像《三年》、《点灯时分》这样的作品,肯定是因为某种节奏上的让步才能成立的文本。像这样牺牲节奏以全小说意味,除了想呈现一种民俗与礼俗,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目的?

郭:《点灯时分》之所以呈现出现在这种节奏,是因为它的主题是“灯”,既然是灯,就不能有风,因此,这也是一种天然,一种水到渠成,在写作时,我是没有想过“目的”的。

姜:其次,可能仍然是最重要的儿童视角。你在作品里,大多都刻意选择了儿童视角。儿童视角的选择,一方面,我觉得是解决了“怎么写”的问题,但另一方面,它又是一个重要的“写什么”的问题。很多作家也选择了儿童视角,但是,儿童却被悬置。在你这里,儿童视角与儿童心灵,是并在的。除了神秘性、诗性等原因,选择儿童视角是不是让你觉得更便于展开呢?我曾想过,这可能也是你的方向,毕生追求的方向,让文字从现在回溯,用你的话讲,就是寻找到“回家的路”?

郭:有这个意思,事实上,儿童和成人也是一个模糊界定,如果我们的心是没有经过污染的,那成年也是儿童,如果我们的心是经过污染的,那儿童也是成年。我这样讲有些不是特别恰当,但是一个孩子在没有性成熟之前,他是天然的,当他性成熟之后,欲念就产生了,随之,私心就产生了,而一个人一旦有了私心,平常心就失去了,清静心也就失去了,而一个没有清静心的人,是无法准确地打量世事的,当然更无法准确地打量心灵了,而一个作家,他的作品不能准确地描绘心灵,它怎么能打动读者?

姜:在儿童视角的引入中,我还发现了另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往往,你是以儿童来面对年深日久的“传统习俗”与“礼仪习惯”。这种时间上的对峙与对立,你是在写作之前就想好的,还是在写作过程中突发的灵感?我们发现,就是在新作《农历》中,你也是这样设定的。当然,我并不是说你仅仅让儿童去面对四时八节。这不可能,也做不到。但是,你没有忘记儿童。你一直让儿童共时、在场。

郭:我前面讲过,儿童的心是清静心,就像一盆水,只有在它非常安静时,我们才能看到映在其中的月。同样,要打量这轮“农历”之月,成年人的目光显然是不合适的。至于是否在之前就想好,还是突发灵感,可能突发灵感更准确,因为真正的“灵感”,还是来自于清静心。

姜:有人说,像《大年》等作品里,还是写到了西部自然的严酷与物质生活的贫困,但我觉得,这里,一定不是所谓的苦难叙事。我倒觉得这是一种提醒,提醒人们,我们过去的美好生活里,就有这样的元素。所以,我时常觉得,你选择儿童视角也是一种提醒,提醒我们发现儿童,提醒我们用赤子之心看待一切。这也是一种回归与回家吧。

郭:对,我在《〈大年〉是一出中国文化的全本戏》一文中写过,“大年”有可能是人类的童年。

姜:话题回到当下的文学生态。总觉得,中国没有真正的儿童文学,没有童话。而你笔下的儿童叙事,以及很多作家的儿童视角下的作品,人们又习惯以纯文学的眼光来看待。

郭:在我看来,真正的儿童文学,恰恰应该是成年文学,真正的成年文学,恰恰应该是儿童文学,这就像母子对话,你能分清哪个是儿童,哪个是成年吗?我这样讲有些绕了,还是那句话,当我们一旦有了儿童和成年之分时,平常心已然失去了,平常心一失去,文字就落在现象层面了,文字一落在现象层面,心灵那一层就被遮蔽了,心灵这一层被遮蔽,感动就无法发生了,更不要说发挥文学的认识、娱乐和教育功能,当然更谈不上发挥它的祝福功能了。在我看来,真正的娱乐是享受“根本快乐”,真正的认识是关于“根本快乐”的认识,真正的教育是关于“根本快乐”的启迪。

姜:对了,你的儿童视角的叙事策略,有没有对当下一般意义上的成人叙事的否定?饶有意味的是,我们发现,很多杰出的经典,竟然大多都是用儿童叙事视角或者用一种所谓的“白痴视角”、“傻瓜文学”来替代。其实,说及这一层,我深有感触的是,我们很多作家的写作其实非常危险或者了无意味,“怎么写”的问题,其实并没有得到解决。正像我经常感叹的,很多作家的语言问题也并没有得到解决,却以井喷的速度在写小说。

郭:我不敢说要否定什么,我只是觉得我现在的表达方式是一种自然的流淌,这就像小溪有小溪的流淌方式。江河有江河的流淌方式,瀑布有瀑布的奔泻方式,我在写《农历》第一章《大年》之前,有两个孩子蹦到了我的面前,他们是那么快乐,那么幸福,那么天意,我的笔就跟了上去,流淌就发生了,之后的日子里,我的眼前当然也出现过其他的人物意象,但都没有他们那么让我感动。

至于您讲到的“怎么写”的问题,古人的逻辑是“应郭原理”,就是说,真理不会耳提面命,它有求才应,一如良医,只有患者求医他他才下药,但是现在不少医生,你不求他也下药,那就会出问题。文学行为也一样,就像今天我们这个访谈,如果没有您的问,就没有我的应,但是现在的情况是,不求也应,这已经失去“自然”了。当写作变成一种强加,一种推销,一种勾引,一种商业订货,事实上它就已经成了一种暴力。想想看,有这么一家人,丈夫从早到晚的演讲,妻子能受得了吗?还像个家吗?自然的情况应该是,丈夫问妻子,他的衬衣放在什么地方,妻子告诉他,在某一个衣柜里,妻子问丈夫这顿想吃什么,丈夫说香椿炒鸡蛋。因此,家的逻辑是一种问郭逻辑,因为问郭,家成为一种和谐,一种温暖,一种温馨。

姜:当然,这里又必须谈到分类了。就像我们开头所说的西部作家问题,我其实不赞同将作家分类。譬如在你这里,没有必要将你贴上标签,谓之“民俗作家”或“乡土作家”。但说到底,我觉得,优秀作家的品质都是相似的,那就是对文学母题的回郭与回应。在你这里,我觉得,回归是一个母题,回溯我们曾经失落的,也可以是一种母题。

郭:非常正确。

姜:这方面,我觉得李敬泽也说得非常到位,其实每一位作家在写作时,都将自己的立足点当作世界的中心,然后由这个地方向远方出发。

郭:敬泽老师讲得非常对,事实上,按照古人对世界的认识,我们每个人本来就是宇宙的中心,全息论也证实了这一点。

姜:过去评价金仁顺时曾说过一句,她是身居北方进行着南方叙事。我也突然发现,从你行文的细腻、唯美、婉约的角度看,你是西部作家中的南方叙事者。这让我觉得,你便是从这个角度弥合了地域与作家的地理特性,同时也使你在石舒清、雪漠等人中显得格外跳脱。

郭:啊,您这么认为我很高兴。

姜:前些时,我参加我们家乡一个作家刘春龙的作品研讨会,讨论他的《乡村捕钓散记》这本书。我突然发现,你的很多作品,与刘春龙这本书有着某种共同的东西,就是你们都试图打捞那些将要消逝的事物。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打捞历史的努力,既是文学母题的需要,也是文学的任务之一。如果没有《诗经》,我们还能从哪里听到先民的呼吸与歌吟呢?

郭:是,也不单单是打捞,如果说打捞,也是打捞我们自己,因为人的成长本身是一个走失的过程,人类也同样,因此,诗意不存在进化,诗意在根那里,就像花朵,究其本质,它是根的诗。

姜:所以,这又让我想起文学的功用了。文学的功用之一,可能就在于它的无用之用。人们太重实用,却忽略了这样的无用之用。

郭:赞同您的观点,无用之用,才是大用。这就像“当下”,相对于目标来说,它是无用,但事实上,它是大用,是生命的全部。

姜:关于性的描写,肯定也是我们不能回避的一个方面。你在性的描写方面,其实仍然是用儿童视角。

郭:是的,我讲过,性本无美丑,这是相对于清静心而言,就像色无善恶,只要打量它的目光是清静的。

姜:至于“死”这个文学母题,你同样没有回避儿童视角。《开花的牙》和《三年》里,我只能认为,那种童年与死的绾结,是一种神来之笔。

郭:啊,先生过奖了。在我看来,好的文字,都是神来之笔,从本质上来说,我们都是上苍唇边的一只长笛,只要我们的笛声来自苍意,那么它就会动人。至于“死”,更多作家是带着有色眼镜来写它的,事实上,如果我们了解了真相,“死”是不存在的,它是一种开花。

姜:现在,我的困惑是,我们大家都可能明白你的唯美叙事或诗意叙事的意义与价值,特别是那些农历文化、民俗文化的价值我相信更是具有久远的意义的,然而,现在的问题是,人们都向前走,还会有谁带着这些东西上路呢?当然,我的意思还有另一层,在你的作品里,这些可能都只具有标本意义。

郭:恰恰相反,不久前,有一位读者让我联系一下出版社,批发给她两千册书,她要捐给一些愿意接受捐助的学校,让孩子们去读。说来惭愧,当时我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要么是富翁,要么是一时冲动。如果是一时冲动,几万元钱花掉,家里成员找我的麻烦该怎么办,就没有急着联系出版社,心想等两天再说。不想过了两天,她又打来电话,问联系得怎么样了。我就提出到他们家,和他们家人商量一下再说。大概是她感觉到我想探究虚实,就让我到他们家,说儿子在家里。

结果让我大吃一惊,也羞愧不已。房子面积不到六十平方米,很旧,却收拾得很温馨。儿子刚刚大学毕业,居然特别支持家人做这件事,而且买了包书纸,要把这两千册书包好皮,在扉页上盖上“像五月六月那样成长”的章子,然后送给孩子们。

真是非常感动,也非常惭愧。我这些年也做一些公益,但和他们比起来,真是太差劲了。同时,作为一个作者,觉得自己的书能够被一位读者用她微薄的工资收入购捐,真是非常安慰,同时,我在想,这些年我出了那么多书,她为什么偏偏选中《农历》?

姜:我曾与王旭烽聊她的《茶人三部曲》,谈到了一个话题,就是小说文化与文化小说。今天,在你这里,我觉得,我们仍然要面对这个话题。我觉得,某种程度上,你的小说是一种文化小说。或者说,你以一种文化理念来引导你的小说写作。我觉得,这在你的作品里,已经有了很好的呈现。并不是所有作家都能将文化作为小说元素之一的。

郭:在我看来,文化和小说本是水乳交融的。母乳之所以什么营养都有,就是因为它来自母亲,母亲在给孩子哺乳时,只需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就行,她并不需要拿个勺子,按照奶粉那样,多少蛋白多少钙多少糖地兑。好的小说也是一个有机体,因此,好的作家首先应该是一个母亲,她是带着爱去哺乳的,事实上母亲的心里连爱这个词都没有,但她提供的乳汁,却什么都不缺。

姜:此外,在你的作品里,我们要谈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时间。时间的特点,很多人都在谈,我在你的作品里发现的是时间的延滞。也就是说,其实时间这个东西,在很多人那里,是没有什么感觉的,那就是几十年如一日。当然,我们也得允许一部分人有另一种感觉,就是度日如年、一日三秋什么的。然而,问题是,在你写的那些人物那里,我觉得,时间的感觉可能是前一种。不说他们,即使是我们自己,这几十年来,似乎对外界的变化,也稍显感觉迟钝。我读运沂那篇《是评者误读还是作者张冠李戴》,觉得很多人实在还未能读懂文学,特别是未能读懂文学里的时间。

郭:对,一个没有弄懂当下的人,是无法弄懂时间的,因为时间是“当下”做的一个游戏。我在《农历》之《大年》一节中,借五月、六月和“父亲”之口探讨过时间。“父亲”说,如果人们能够把妄想除尽,时间就消失了。

姜:关于时间,其实是有个读者阅读心理期待在内的。像我读你的小说,每一篇,我可能都会设定为作者是写当下。直到进入小说的深处,才与作者笔下的东西共在,也才更深刻地体认读者笔下的时间。《大年》是写文革也好,是写文革之后也好,我觉得,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在西海固,可能,六十年代与七十年代是差不多的,七十年代与八十年代也没有多少差异,而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对这样一个独特区域的改变,恐怕同样微乎其微。不要说西海固了,即如我生活的苏北乡村,几十年来的变化,其实也微乎其微。所以,我觉得要纠缠于时间,但也不必在时间上纠缠过多。一篇作品之能否真正成立,时间当然是关键,但毕竟,如果不是以时间为主人公的书写,时间是可以模糊的。

何况,即使是写文革,也未必文革时期的中国到处都是红色恐怖吧。很多东西,是存在于方外的,很多东西并没有因为文革的出现而停止。在我看来,西海固那里,文革的形态肯定是与别处不同的。我也曾经与阎连科探讨过,其实,在中国,乡村是没有政治的。或者说,乡村政治,是另一种形态,不是我们所看到的纸上的政治。作家的任务之一,就倒是要写出这些纸上政治以外的东西。

郭:非常正确。

姜:也因此,我觉得,你作为作家,在这一点上,肯定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的。不但完成了,而且,你把那个地方特别的意味写了出来并使之成为一种具有价值引领意味的东西。这种价值引领,我觉得,最重要,是让人们发现,什么是我们所不具有的?我们如果不具有会不会更不堪?

郭:对,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才是知道。

姜:从这个意义上讲,作家其实担当着一种叩问者的角色。虽然,你满纸吉祥如意,但我能体会出背后的叩问与苍凉。不然,为什么会那么震动文坛呢?现在这个时代,能够震动我们的东西太少太少了。

郭:您过誉了,但您的目光确实触到了我的心底。我的心中常常有种苍凉感,但这苍凉不是来自自己,而是来自一种不自量力的心愿,那就是希望天下吉祥如意,希望每个读者吉祥如意,而吉祥如意就在人们面前,人们却不识得。

姜:《水随天去》看来是一篇特殊的小说,特殊性首先在于它是对你自己的革命,既不同于所谓的西部小说,也不同于《小城故事》这样的都市小说。这篇小说可能显得过于空灵与超拔,不知你是否有这样的感觉?

郭:是,那是在寻找安详路上的一篇东西,虽然超拔,却也真实。那个父亲,希望儿子先弄懂“知道”,再做人生功课,但儿子就是“不知道”。一个父亲,不能让儿子知道“知道”,你说他的心里该是多么苍凉?

姜:水上行无疑是个有深度的人物,但这一人物的刻划,是否过于理性了?事实上,这时候的父亲水上行,代表包括你我在内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灵魂状况。只不过,水上行遭遇的矛盾,虽然也为我们所面对,但是,水上行不愿意就这么过去,而我们则轻易地将一些东西忽略了。所以,我理解中的这篇小说,可能是对中国知识分子灵魂的提醒与提问。

郭:是,是对所有人灵魂的提醒和提问。

姜:这里,我又想问一句,水上行是否有点画地为牢的意味呢?其实,这个时代与社会,并不需要他为自己设定什么。当然,我知道,你是为自己设定了一个界限的,“要使自己手中的笔具足方便之德”。然而,在这里,水上行却没有对自己行方便啊!

郭:他是行大方便,读者之所以认为他不方便自己,是因为我们现代人太随便了,太习惯于随波逐流了,其实最大的方便是方便他人、方便社会、方便自然、方便环境、方便伦理和道德。

姜:说到文化小说,我觉得这也是一篇文化小说,你将儒释道集中于水上行一身。但父亲的结局,放逐自我,是不是意味着你并没有找到有效的解决之道?当然,非常欣喜的是,这篇小说开始对着我们自己下刀了。似乎从某一个时代开始,我们的小说中,知识分子开始缺位。既已缺位,就更遑论灵魂与自省了。

郭:对,水上行最后选择了出走,但出走是一个象征,一个手段,他的目的是为了归来。

姜:当然,我们也发现,这类小说在你的笔下显得还是贫弱了点,我的意思是,数量显然还不是太多。因而,可能也没有形成一种丰厚的文学资源。

郭:那倒不是,《农历》中的“大先生”,还有“大先生”膝下的五月和六月,都是他的同道,并且比他的道行深多了,因为他们回到了生活,回到了自然。

姜:我本来不打算与你谈先锋文学的问题的。然而,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势必都绕不过先锋文学。坦率地说,从1980年以来,文学历经嬗变,然而,我只认为先锋文学尚可以一时之盛而成为一种文学潮流与文学流派。虽然我与很多作家谈到先锋文学的技术性,但不管怎么说,先锋文学已经成为一种坚硬的文学存在,几十年来都在发生着影响。以后还会不会发生影响,谁也说不好。毕竟,这是一个将西方百年文学在中国进行了一次全方位演绎的文学时代。我终于从《陪木子李到平凉》这里看到了先锋文学对你的影响,同时,我也读到了博尔赫斯的影子。只不过,这种判断是否确切,是要等待你的判断的。

郭:让我惊异的是,评论家包括您认为影响了我的人,恰恰是我最少读到的。至于先锋文学,正如您所言,我们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它的影响,因为我们走上文学道路时,正是先锋文学遍地开花的时候。

姜:《陪木子李到平凉》可以解说的东西非常多,语言风格在这里似乎也有一种“突兀”的逆转。文体上也似乎更注重一种醒人耳目的修辞效果,有人说,那两道思考题,“突兀”而“霸道”。

郭:是,当时出那两道题,我有一种快感,有种一棒把人打愣的冲动,但这种冲动的背后是“慈悲”,因为作者的动机是让人们通过“这一愣”,从梦中醒来。

姜:但这样的小说,在你的全部作品中仍然与我们刚才说到的《水随天去》一样,似乎只是偶一为之。这算不算你向读者进行的一次小说炫技表演呢?你想借此告诉人们,对那种民俗与礼仪习惯的叙事,没有影响你的小说现代性技巧的形成。

郭:也许潜意识中有这种想法。但在我看来,最现代的,恰恰是最传统的。换句话说,只有传统才有保鲜功能,现代的风雨在变幻,不变的是天空和大地。

姜:我们了解到,你的安详文化已经丰沛到足以自成体系的地步了。你觉得安详文化的追求与研究是不是对你的小说写作形成了重要影响?

郭:也许吧,这就像一头牛,它自会产牛奶,一只羊,它自会产羊奶,一个人的心泉里是什么,就会流淌什么。

姜:可能,当代作家像你这样既写散文、又写诗歌的小说家,已经不多了,然而,还有一种文化的世界在你的精神领域里。这可能就更鲜见了。我可不可以认为,这是你一种努力成为大作家的“野心”呢?

郭:老实跟您讲,我在写作上没有野心,恰恰一直不自信,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大作家。当年和好友石舒清聊天,他说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大作家,我还在心里笑呢:我们这些人,怎么可能会成为一个大作家?不想后来石舒清真成了大作家,我的作品也出乎意外地被大家认可,让我常常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事实上,我一直有种准备放弃写作的打算,常常想等写完这篇就封笔吧,就去解决生命的根本问题吧,就像水上行那样。后来之所以坚持了下来,正是因为自己回到平常心,因为“解决”之想本身就是一个对立,但现在看来,这种解决之想绝对有用,它让你笔下的文字变得超脱,变得“仁慈”,这种“仁慈”有时以“无情”表现出来,但它恰恰是一种“有情”,也许正是这种“有情”,为我赢得了读者吧。

姜:我们现在不得不谈到《农历》了。这本书,看来是想为过去的写作做一次漂亮的总结吧?

郭:您可以这么认为。

姜:十五个节气,不再是农事与季节的事,而是一种生命营养,一种化育。这可能是很多人都没能识透的大自然的生命情怀。

郭:呵呵。

姜:这样看《目连救母》,就更有意味了。但反观你过去同类题材的写作,发现“饥饿”确实是一个大主题,并对应了我们所历经的时代。所以,中元节何曾能够缺失啊!

郭:感动于您的相知。

姜:不过,聪明的读者,还应该看到另外的东西。至少,谈到这里我们发现,我们刚刚津津乐道的文化小说或小说文化,更应该具体到一种小说的伦理上。我觉得,你的小说,在这方面为当代文学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词,就是“伦理小说”或“小说伦理”。这种伦理追求,我觉得从梁启超时期便开始被人注意了。然而现在,这一追求,一些作家恰恰在对所谓的现代性、后现代性的追求中,再不就是一种多元时代的浮躁与狂欢中丢失了。

我的意思是,你的小说首先是一种善的小说,然后,才是一种真的小说与美的小说。

郭:事实上,这三者是无法分离的,善是动机,真是目的,美是手段。

姜:所以,这样看《农历》,其实是你的一次对天对地对人的双手合十。你以这样的方式,为过去所有中短篇中那些吉祥、如意、礼赞、虔敬,做了一次百川归海的集成。

郭:谢谢您能这么理解。

姜:这本书,我们也可以看成是对人性的救赎。在这本书的阅读过程中,我们可以暂时远离尘埃,远离经济时代的恐慌,回归到农历,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实现自我救赎和自我回归。这本书的世界性意义,我觉得也在这里。这是一本奇书,也是一本宁静及至于震惊的书。

郭:先生过誉了。

姜:我非常相信,之后,仍然会有一天,人们将《农历》当作一个事件,同时,我也相信,《农历》,就是这样的中国《农历》,会以这样的面目走向世界。所以,我们不妨这样认定,这是一本值得期待的书,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几十年中重要的斩获之一。

郭:我也希望它有一个好的前景,因为我是把它作为此生最大的一个“善”来完成的。

姜:构思这本书,看来用了你不少心力。

郭:其实这本书就像一朵花,它是一种自然生成,倒没觉得怎么构思,只是一个从朦胧到清晰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有一位高人给了我很大支持,将来我会专门在一篇文章中谈及。

姜:最后,我们回归到一些常规性的问题吧。你什么时候走上文学之路的?在你的写作之途中,哪些作家给了你影响?废名、沈从文、汪曾祺这一支文学流脉应该给你注入了不少美学营养吧?

郭:说句开玩笑的话,我想我是在前世就走上文学道路了,对我影响最大的应该是“农历”,还有“农历”中的父老乡亲,还有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

姜:作为一个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显然,域外的文学营养同样会对你产生大的影响。对你影响最大的国外作家有哪些?

郭:都有,要说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农历”。

姜:这次未能就你的全部写作进行探讨,深为可惜。更重要的是,未能就《农历》进行展开。期待今后有更为深刻的合作,我自己期待的是,将会以专章论述的方式来写一写我所读到的《农历》。

郭:谢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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