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东西不怕翻译——诗人西川访谈
2013-11-16西川
西 川
胡少卿
受访人:西川,诗人
采访人:胡少卿,对外经贸大学中文学院副教授
记录人:余欣
采访时间:2012年6月15日
采访地点:北京朝阳区望京西川寓所
本采访稿内容已经过西川本人确认和授权。
一
胡少卿:西川老师,你2002年受爱荷华大学的邀请,去参加聂华苓老师主持的“国际写作计划”,能否谈谈去爱荷华的情况?
西川:2002年是我第一次到美国,等于说看到美国的第一面就是爱荷华,够奇怪的。我去之前,人家跟我说,在爱荷华,你站在十字路口,四面望去,全是玉米地。吓唬我的。当然没那么可怕。我很喜欢爱荷华,一个小城,一半是大学城,我觉得特别好。
“国际写作计划”有一个好处,就是经常有讨论课。但是这些讨论课,实际上又不是文学课,而是跟政治有关。比如说讨论中东问题,有人来讲中东问题,你去参加讨论。关于文化问题也有讨论课。实际上关于写作的课很少,或者说没有关于写作的课,都是讨论文化问题,政治问题,甚至军事问题,反正就是世界事务。
胡少卿:在那个地方作家更多是担任所谓“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
西川:作家在哪儿都是这样。比如说我参加过的一些国际作家会议,是不讨论文学问题的,都是讨论政治问题。
胡少卿:那中国在这方面还有点特殊?
西川:中国的作家在国际场合永远都是发不了言的,因为他不参与这些东西。以前我在希腊参加国际作家会议,主题是关于家园和土地,之前还有关于正义的。昨天我还收到一个信,问我能不能八月份去爱丁堡参加一个国际作家的会议,会议的主题诸如文学应不应该政治化、审查制的有关内容、小说在当代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国际作家们碰到一块实际上不会说这个人好,那个人不好,不会讨论这样的问题,讨论的都是很大的问题。
胡少卿:这是否说明中国文学界已经严重专业化了?
西川:中国是很严重的封闭,跟世界文学界是脱节的。你跟国外作家见面谈的问题,和中国作家之间谈的问题,完全不是一回事。
胡少卿:你在“国际写作计划”期间跟其他国家的作家之间交流多吗?
西川:有一些交流。比如说波兰诗人皮奥托·索莫尔。我在一篇文章,叫《米沃什的另一个欧洲》里提到过他。他跟我谈到另外一个波兰诗人,叫赫伯特,Zbigniew Herbert。他说实际上在波兰国内,大家读赫伯特要比读米沃什更多。我就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米沃什可以被首先介绍到中国来?是因为米沃什获得了诺贝尔奖,且长期待在美国,又是个流亡作家,也就是说,“流亡”、“诺贝尔奖”、“美国”,这些因素使得米沃什成为一个著名作家。而一个待在波兰的作家,一个在波兰更有影响的作家,反倒是我以前不太了解的。跟他这么一聊我就开始读赫伯特,发现我非常喜欢他的诗。
胡少卿:在爱荷华的经历对你个人写作有无影响?对你有哪些意义?
西川:其实你去那儿你已经是一个比较成熟的作家,而不是一个正在读书,或者一个成长当中的人到那儿受谁的影响。实际上你本人已经写了那么多东西了,到那儿不过就是跟别人交流,也观察一下美国,观察一下其他的作家,看看别人在写什么,谈论什么。
爱荷华给我提供了一个平台,使我跟美国当地诗人有了广阔的交流,我也认识了一些美国作家,对美国文学不那么迷信了。以前我读美国诗歌啊英文的书啊会非常认真(当然现在我依然很认真),但是我记得在美国那一趟走下来,别人送的诗集太多了,我不得不留下一些。离开旅馆时我实在拿不了,就把书留给旅馆了。以往我是不太会这样做的。也就是说,对美国文学,或者对外国文学,我从心里已经能区分出好坏了。好的非常好,但是一般化的东西也很多,我对外国文学也就不大迷信了。起初不是的,在90年代中期以前,对于外国文学我总是会高看一眼。但是慢慢地,出国的机会多了,交流的范围越来越广了,他们写什么我大概也知道了,他们这些作家、诗人中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慢慢就区分开了。
爱荷华还组织我们出门。我们一起去芝加哥参加人文艺术节。在人文艺术节上我看到美国的阿瑟·米勒,写《推销员之死》的那个剧作家。阿瑟·米勒那时候还没死,他在那儿得了一个奖,我们在那儿看给他颁奖。整个芝加哥艺术节只颁这个奖。颁奖仪式特别有意思,是在一个音乐厅里做的,舞台上只有阿瑟·米勒一个人,他用戏剧的方式来演绎美国政治,比如小布什在这出戏里是个什么角色,克林顿是个什么角色,还有美国历史上的和当时的总统、国务卿之类。他是一个剧作家,他把美国政治用一出戏的形式给你讲出来,这是他的答谢词,我觉得太棒了。在爱荷华我还看到U2乐队的Bono。Bono讲话狂得很,Bono说我不习惯对两万人以下的听众讲话。沃尔科特也在爱荷华做过朗诵。那个场面真是开眼界,是你在中国永远见不到的。即使国外某一个大作家来了,我们在中国接待他们,让他们表演的那个方式,我们允许他表演的方式,跟国外也是不一样的。爱荷华不是爱荷华本身这么一个小城,它更多的是一个平台,使得一个中国诗人,他在这里看到了他在中国看不到的东西。这个非常重要。
胡少卿:现在中国有些地方也在模仿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的模式,比如王安忆在上海主持的“上海写作计划”,林建法在渤海大学建设的“国际写作中心”。你怎么看中国对于爱荷华模式的借鉴?
西川:爱荷华这个模式非常成功,曾经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的提名。这个写作计划和聂老师的功劳分不开。美国的一个特点是作家们纷纷进了大学,在大学里执教,教写作。你在欧洲会发现,欧洲的作家、诗人们都不在大学里,而是围绕着报纸,他们是给报纸写东西,作为专栏作家,用他们的观点影响别人。至于中国开始模仿这个东西呢,因为我没参加过,不能评论。但这里面有一个困难,即外国作家来了中国以后,他的工作语言是什么。现在国际会议的工作语言是英文。但在中国,很多中国作家不会说英文。外国人很愿意到中国来,很愿意住在你这儿,反正白吃白喝,多舒服的一件事,但是这种交流的结果能否达到美国那样的效果,不好说。
这里面还有一个陷阱,就是千万不能把这个国际写作计划做成一个政绩。当地政府认为这是一个政绩,然后给你钱,你来办这个,这就完蛋了,就完全走样了。它基本的目的就是交流,不强调有什么结果,交流本身就是结果,你要说想交流出一个结果,你这又走样了。所以中国这事很难说,弄着弄着全跑样儿了。本来弄的是国际化,什么什么都是国际,国际文学节,国际诗歌节,国际写作计划,但弄着弄着他弄得特别土,一点都不国际。很有可能变成这种情况。
二
胡少卿:2012年4月,你在纽约的New Directions(“新方向”出版社)出版英文诗集《蚊子志:西川诗选》。你本人学的专业是英语,你对你的诗歌英译如何评价?
西川:可能不同的译者做出来的东西不太一样。像我的英文翻译Lucas Klein,中文名字柯夏智,我知道他是怎么翻的,他的那些稿子我都看过。有些译者是努力将原文翻成标的语言,target language,就是翻成他那种语言,这时他是翻成一个好的外文。但这样的话,你在英文里是不显眼的,在英文里你只是一个好文学。Lucas的一个做法,是把我在中文里的边边角角全给我保持下来,反倒显得比较特殊。他使得我进入英文以后,我的存在是一直在那儿的。有些作品进入到另外一种语言之后,变成一个非常平滑的东西,我的东西进入英文,通过Lucas的翻译,它依然是那种坑坑洼洼,全都保存了,反而有一个好的效果。
胡少卿:因为异质性保留了,反而有一种新鲜感?
西川:对。有人赞成意译,有人赞成硬译,其实最好把握一个度,不能全是硬译,也不能全是意译。Lucas在这个方面把握得很好。我特别感谢我这个译者,我的东西有些方面是很口语的,但有些地方又非常不好翻。Lucas的词汇量非常大。比方说我写到新疆,涉及到维吾尔语,写蒙古,涉及到蒙古语,他全能给我找出对应的词来。他甚至可以创造性地用一点拉丁文和从拉丁文变来的英文词。能有Lucas这个译者,我觉得非常幸运。这个译者是美国的艾略特·温伯格推荐给我的。他是诗人、随笔作家、帕斯和博尔赫斯的译者,还曾经是小布什打伊拉克时最激烈地批评美国外交政策的知识分子,在全世界都很有名。我这本书的出版,也是他推荐的。美国的出版像一个工业,它的出版、评价,它的整个运作像一个工业,经常是一个人走了以后,另外一个人来补这个缺,而整个结构都在那个地方。他们作家和作家之间的关系,哪些作家和哪个出版社之间建立关系什么的,都有一套东西在里边。
胡少卿:阅读分好几个层面:普通读者的阅读,汉学家圈子的阅读和作家圈子的阅读。你的作品在这三个层面是不是都有读者?
西川:诗歌的读者不多。但是我自己的作家圈子的阅读是有的,汉学家圈子也有。普通读者我很难说。
胡少卿:你给伊朗导演阿巴斯的中文诗集《随风而行》做过序,里面可能免不了一些客套话,他的短诗拿到中国来,从汉语的角度来看,到底值不值得重视……
西川:阿巴斯不是一个诗人,一个不是诗人的人能把诗写成那样就非常好了。如果是真正在诗歌界那样写诗,而且写一辈子的话,当然是有些问题。阿巴斯的东西简洁、短小,这是他的优点,但就像他拍电影似地,不能总在同一个声调上拍,他可能需要有高,有低,有跌宕,有多样性。
胡少卿:阿巴斯的短诗翻译过来,至少中国有些读者还是衷心喜欢的。反过来讲,你觉得中国最优秀的当代文学作品翻译到国外去,对国外的普通读者有没有吸引力呢?
西川:你可能不是很了解。我告诉你国外读的中国书是哪几类。一类是关于西藏问题,一类是诉“文革”之苦,还有一类是家族史,还有一些和当代政治问题有关,关于老庄、禅宗是一类,中国古典文学也是一类。在西方,中国的作品就是以这几类书存在的。其中关于家族史和“文革”诉苦的书,最好是由一个女作家来写,讲她们家怎么遭受共产党压迫,这种书是最受欢迎的。这种书里面,如果写家族史的话最好从你奶奶裹小脚那儿写起,西方人觉得这太中国了,裹小脚!如果说到“文革”,最好写你是怎么受迫害的。一般西方人对中国的认识,就建立在这些书上。曾经有一个美国作家忽然跟我说到Suku-literature,我没听懂,以为是个日文术语。他说不是,这是中国词。我说中国词?Suku?哦这就是“诉苦”啊。诉苦的书,不是什么好的文学作品,只要你在诉苦,在控诉共产党,你就卖得动。所有这些东西都跟好文学没什么关系,也就是说他阅读你中国不是阅读你的文学,他是阅读你的政治。这种情况70年代、80年代如此,到今天依然如此。有一些人跟这个市场能走得很近。最近流行的书里面,有一本叫作《社会主义就是好》,Socialism Is Great,可能卖得还行。
胡少卿:这几类书符合他们的“中国想象”。
西川:有些中国作家的书也翻译成外文了,在一些地方也能看到,但是就我看到的——比如说在德国柏林,柏林有一条主要的大街叫库达姆,威廉纪念教堂就在边上,旁边还有个动物园,动物园旁边是火车站,那是柏林最市中心的地方,那儿有个大书店,那个大书店都是德文书;在那个书店我看见过中国作家的书,扔在书店外头,就是一欧元一本都没人买。翻成外文不是个事,翻成外文之后的接受才是个事。
胡少卿:以前我们好像组织过一些大的译介工程,比如“熊猫丛书”。
西川:组织推出去的书,往往推不出去,因为你推出去的书跟人家的价值观是抵触的。可能花了很多钱,可是做得并不好。不是说中国不能推出去,中国可以推出去,问题是你会不会推,你得了解整个世界是怎么回事,不能闭门造车,觉得我只要有钱做一个大计划就怎么样了,可没人接你这球。
曾经在北师大,他们开过一个关于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会。我在那个会上说,汉语推广砸了这么多钱,你底下有没有一个专家委员会?你的作品是怎么遴选出来的?谁选出来的?然后选出来之后你跟国外的哪个出版社合作?你跟人家合作,人家愿不愿意跟你合作?我忘了是在挪威还是在瑞典,曾经有个小伙子陪我去一个地方,我问你在哪儿工作?他说我在孔子学院,他说我的朋友们都劝我不要拿孔子学院的钱,他说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我拿中国的钱。我觉得这个东西也一样,比如说出版,你跟谁合作,怎么合作,你推一些什么样的作家,你都没有一个委员会!你组成委员会的那些人里有几个是真正的作家、批评家?有几个真正了解世界文学界和文学市场?
交流它不是一个大国工程的问题,它是一种,说得俗气一点,它是心灵和心灵之间的问题,它不是政绩和国家政策之间的那么一种东西。而且在任何交流当中你都应该预设出失败,有的交流能够成功,有的交流根本就不可能成功,你对这也应该有个预案。不是说我花了钱我就能买到什么,花了钱你也可能什么都买不到。
这种交流包含的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有别的方面,比如说,政府的海外机构。2009年瑞典的Wahlstrm&Widstrand出版社为纪念该社成立60周年而出版了两本诗集(10本“世界诗人丛书”中的头两本),其中一本是我的,另一本的作者是墨西哥一位女诗人。后来我在瑞典跟她一块做过朗诵。那个女诗人到了瑞典以后,墨西哥使馆立刻电话就追过来了,说你都需要什么帮助,你需要去哪儿,你需要参加什么活动,我们全都帮你安排,你是不是累了等等。我到瑞典,中国大使馆哪儿在乎我啊!中国大使馆只知道赵本山来了该如何,他根本就不在乎你,当然了,我也不稀罕你在乎我,因为我的书也不是你支持我出的,也不是你组织我出的,我到这儿你爱知道不知道,这个也无所谓;但是你就看出墨西哥人对自己的作家在瑞典时呈现的那个态度,和中国大使馆对我在那儿呈现出来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这是一个方面。
另外一方面就是,你的文学的传播,跟你海外的移民社团是很有关系的。中国的唐人街是指不上的。比如说以色列人,你走到世界上哪一个地方都能看到以色列的文化人,这些人在全世界是互通信息的。即使是波兰人,你在纽约也能找到波兰人的社区。波兰人中间的文化人对于自己作家的那个态度,接受,传播,这都是有用的。中国的唐人街上只管听相声和耍狮子!就等于中国的海外社区里没有一个知识分子社区。你是个中国作家,你落地到美国,什么时候唐人街为你组织过一场朗诵会?从来没有过。中国作家你在你的海外华人社区里都产生不了影响,你还玩什么?
胡少卿:聂华苓是一个例外。
西川:聂华苓是唯一的一个人。我太尊敬这位老太太了。海外移民社团,中国大使馆只是负责在那边组织个八月中秋联欢会什么的,大家在一块儿。我在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参加过他们这种活动,大家庆中秋,一块模仿小沈阳,你说这叫什么玩意儿!我也觉得小沈阳好玩儿,但你拿这杂耍作所谓的文化交流,你自己琢磨琢磨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胡少卿:之前赵本山到美国去听说也被华人喝倒彩?
西川:他是不是被喝倒彩我不知道。我2009年在温哥华参加国际作家读者节,跟我一起朗诵的是英国桂冠诗人卡罗尔·安·达菲,还有美国前任诗歌协会主席海瑟·麦克休,还有加拿大的一个诗人。那在当地是大事,半个月之前票就卖完了。我去朗诵现场,一个中国人都没有!中国人根本也不来听,他不关心这个事。温哥华有《星岛日报》记者站吧,可一家华文报纸都没来。然后你知道在温哥华住着谁吗?住着洛夫,住着痖弦。——痖弦很好,我很喜欢痖弦。但这些人跟当地的文化界没有来往,洛夫就一天到晚往中国跑,见各个县长,卖他的书法,建自己的艺术馆,这边觉得“哦台湾诗人海外归来从加拿大温哥华跑到这边来活动活动”,——你活动个什么?你当地这种主流文化活动都不参加,光跟国内的县长、县委书记见面有什么用!这种事情太多了!还有中国作家在国外参加国际文学活动的那些个丢人现眼,具体我就不说了。你在中国读到的报纸,就是这个人又出国了,那个人又出国了,然后在国内就吹啊。
三
胡少卿:回到诗歌翻译问题,联系北岛《时间的玫瑰》那本书。他在书里通过中英文译本来评判那些大诗人,背后体现了一个观念:诗歌可以通过译本来一较高下。你对这个怎么看?
西川:我对传播类的翻译,跟对真正研究性的翻译,是有不同看法的。传播类的翻译是什么呢,只要你选对了人。第一拨翻译哪怕是糟糕的翻译都不怕,第一拨翻译不是翻译作品,第一拨翻译是选对人,就是你翻谁的东西这是最重要的。翻译是个技术活,选人那不是技术活,选人是一种眼光。一个人不怕糟糕的翻译,就像博尔赫斯说的,好的文学总是能战胜这些粗制滥造的翻译。中国那些不懂翻译的人,一天到晚嚷嚷着,因为中国文学没有好的翻译所以走不出去,我说这都是瞎掰,因为你不懂翻译,翻译的第一步不是好的翻译,翻译的第一步是对的翻译,是翻谁不翻谁的问题。中国每个作家都觉得自己该被翻译,这可没完了。
第二步,才是做细活。做细活才涉及到北岛说的那些,什么人翻成什么样。而翻成什么样,甭说北岛举的这些例子,就说莎士比亚,翻成中文以后,其实和英文里的莎士比亚已经离得很远了。翻成中文后最大的远是,莎士比亚在英文里有时候是挺坏的一个人,挺野的一个人,翻到中文朱生豪已经把他文雅化了,非常文雅,后来到了梁实秋那儿把他弄得特别弱。其实他是特别strong的一个人,胡说八道的高人,可以一方面赞美人类,一方面同时也骂骂咧咧,一方面非常高尚,一方面非常色情。但你在中文里读不出来,译者全给你弭平了。他们认为这是“文学”。莎士比亚是伟人,但“伟”在哪儿你实际上不知道。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读了莎士比亚。所以我觉着,翻译这个东西,它是一个不断走样的过程。永远都是在走样。从中文到英文,从英文到,比如说保加利亚文,又走样了,保加利亚文到捷克文又走样了,它永远是走样的一个过程,但是这不怕。全世界文明之所以有今天,我觉得很多是翻译和翻译中的误读。误读其实是有它的正面意义的,误读和创造力之间是有关系的,所以我不是一个死抠翻译一定要正确、一定要翻得好的人。好的翻译对于本土语言,肯定是有刺激作用,有推动作用的。能够做得好,那当然很好,做不到最好,能够做到中等好,就不错了。
胡少卿:就是说变形总是不可避免的,但有时变形本身也是一种创造?
西川:好的作品本身,即使你给它变形,它依然存在。
胡少卿:你觉得好作品不怕翻译?
西川:不怕。
胡少卿:我有时候读比如说雪莱、济慈的译诗,的确觉得很糟糕,汉译本没法读下去,进而影响到对这些诗人的看法。
西川:我刚才说的是到中等水平,这个东西只要到中等水平就可以了,那太烂就不是翻译了,那是瞎弄。
胡少卿:诗歌是尤其难翻译的。美国诗人弗罗斯特说,诗歌就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
西川:这个你甭信他,这种说法就是传遍全世界的废话。弗罗斯特自己没做过翻译。弗罗斯特是这么说的,另一个人又那样说。这都不能一概而论。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也读了那么多翻译。你说不能翻不能翻,但中国的诗歌从80年代,实际上不是80年代,从戴望舒他们在解放前就开始翻译了,中国现代诗歌也受到了翻译的影响。
胡少卿:翻译已经构成了传统的一部分。
西川:对。
胡少卿:今天中国向西方输出自己的作品,包括一些思想,我感觉,好像是从低位到高位的样子,本身就处在一种比较被动的状态。
西川:我倒不觉得是这样。中国的文化,尤其是中国的古文化,是一个强势文化。现在中国也有自己的好东西。但是中国的这个好东西传播出去需要有一套办法,需要真正的国际视野。前段时间有人批评那一百个作家抄“延座讲话”,很多人问我,我也没抄,轮不到我抄,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在纽约大学讲过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用英文讲的,当时白人的反应和黑人的反应不一样。白人是从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立场来看,当然认为这个东西对文学有妨碍,但黑人他从一个民族记忆的立场来看,看法就跟白人不一样。上课的时候白人和黑人有一些辩论。
如果要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如果是我负责这件事,我不会让一百个作家抄,因为“延座讲话”是一个战时文件,你在和平时期始终在弄一个战时文件,这个本身是有问题的。但是这份文献它有没有意义?它有太大的意义了,它和当时的战时条件是有关系的。那是打仗的时候,整个延安如果是一个小资的延安,你仗就没法打了,所以只能那么弄。我跟我的学生说你们不能简单地看这个东西,当你反对这个讲话的时候我敢说你根本没看过这个东西。这篇讲话到底讲了什么?比如说一个作家又要走向群众,又要对群众的文化水平进行提升——我的美国学生说这是矛盾的,你要么是向人家学习,要么是提升人家,但你又是去学习,又要提升,这是怎么着?我说这是辩证法呀。后来我跟我的中国学生讲,实际上你们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个讲话本身带有一般性的原则,是可以展开讨论的。如果是我负责,我一定在北京开一个《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国际研讨会,我愿意请全世界非常优秀的一些作家、哲学家、思想家、历史学家,来一起讨论这个,比你一百个作家来抄这个有意思得多。
胡少卿:抄写还是在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里做无用功。关于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西川:还有一个我觉得很重要:与其让中国作家走出去,不如让外国作家走进来。你让外国作家到中国来,就是让他到中国语境当中了解中国,这些人回去都会写东西。你让中国作家出去旅行,中国作家又不会外文,就是旅行,玩一趟,他推广不了什么。外国作家请到中国来,他们会带来一些想法,他们跟我们本地作家实际上还是可以交流的,然后他们回去还会写中国。中国已经有几个国际诗歌节了,但中国缺少一个真正的国际诗歌节。中国邀请这些世界上真正有头脑的人来到中国,比中国派自己的作家出去丢人现眼要划算得多。
胡少卿:如我们上面提到的,这些年有些地方已经在模仿爱荷华模式了。
西川:不论是中国人去国外,还是外国人到中国来,都是为了使中国的形象更饱满地呈现在世界面前。直接把外国的这些作家、艺术家、诗人带到中国语境里来,比他只是读一段新闻要强得多,他在中国可以接触到普通人的思想,他打出租车,出租车司机都跟他聊一会,比你跟人家讲我们中国这个那个强多了。我曾经带着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组织来的几个美国年轻作家去“798”。中国作协为这些美国作家安排活动的时候,没包括798。从长城回北京的路上,我就跟中方带队的人说——因为我被请作顾问,美国人觉得我可以把两拨人粘合在一起——我说,我们去798。美国人不知道798是个什么地方,我说798都是现代艺术。到798以后,一个英国作家,还是一个有爵位的英国作家,跟我说,都说中国有审查制,可是在798这儿感觉你们哪儿有审查制,根本就没有审查。我说中国也有审查,但不是你理解的那个审查,因为哪哪都审查,798里边中国艺术家才搞成这个样子。如果我们能够大量地请国外的作家、艺术家来,让他们真正地看中国是什么样子,比中国只是拿着几个小说跑到国外去,讲讲自己在中国的悲惨经历要好得多。
胡少卿:你好像参与组织过“帕米尔诗歌之旅”?
西川:对,我当时就是把国外的作家请到中国来,但现在不做了。当时我请了一个斯洛文尼亚的作家,这个人叫托马什·沙拉门,他被称作美国一代年轻诗人的“秘密教父”,还请过罗伯特·哈斯,美国的桂冠诗人,得过普利策奖,以及“垮掉派”的第二代领袖人物安妮·沃德曼、加拿大总督文学奖获得者蒂姆·柳本等,全是这个级别的。来了以后我们一块爬黄山,那个托马什·沙拉门说:“以前我感到自己必须在纽约的街头思考世界问题,现在我觉得我应该站在中国的街头思考世界问题,而且看到黄山以后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需要基督教,因为黄山就是你们的教堂。”说得多好啊。他们说的话对我也有启发。
他们会影响周围的人。中国在他们脑子里变成一个立体的形象。我跟他们讲,中国是非常复杂的,有多个层面,沿海地区,西北地区,西南地区,都不一样。走一走,看一看,他关于中国的概念就都丰满起来了。包括那些批评中国的作家,都应该请到中国来。当年西藏“3·14”打砸抢烧,完了之后我跟我文化部的同学讲,咱们开一个关于西藏问题的国际研讨会,你把那些攻击中国的人都请到中国来,那些人在国外攻击中国,国外只是报道他们攻击中国,如果你请他们来开这个会,他们依然攻击你,没事,在中国必然会有一些学者,这些学者会反驳他们,而且是面对面地反驳,那么这个时候如果他再报道,就不得不把两边的观点同时报道。我同学的官样回答是:“这个问题很复杂,你不懂!”如果所有制定的政策全是维护稳定,就自己把自己给绊住了。应该明白,做什么样的事情能够事半功倍,花的钱少一点,而效果要更好一点。
胡少卿:《当代国际诗坛》还在出吗?
西川:还在出。我跟唐晓渡也讲,我们不能只介绍70岁以上的人,因为中国知道的外国作家都是70岁以上的,我们必须介绍40岁、50岁的一些在国外年富力强的人。在中国很少听说他们的名字,但是他们在当地都是非常有影响的作家。而且所谓的交流不是只跟美国交流,只跟英国交流,只跟法国、德国交流,还应该跟印度交流,跟巴基斯坦交流,跟阿拉伯世界交流,这都非常重要。这才是真正的国际文学交流。不是只有米沃什是个伟大的诗人,我认为阿拉伯世界的达维什也是个伟大的诗人,但是我们读的米沃什太多了,而达维什从来没读过。
胡少卿:今天就交流到这儿,谢谢西川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