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关于一次被抢事件的记忆或是想象

2013-11-16杨恩智

西湖 2013年2期
关键词:副科长坝子记日记

杨恩智

我一直在想这次事件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但一直没能想出来。

我已连跟我一起去那个县的同事都已记不起是哪些,而又明明是有几个同事跟我一起去的。似乎有一个同事还经常跟我在一起,像是H君,但我又不敢肯定。印象中,我们是出差到那个县。哪个县呢?对,这个我也记不起来了。我努力想,仍旧想不出来。我们市也就十县一区,但我把所有的县区都想过来,也不能确定去的是哪个县;像是彝良,又像是水富,像是盐津,又像是大关,全市所辖的每一个县都像,又都不像。

那是个大白天。刚吃过午饭。太阳很好,天高气爽的。我的那些同事们,不知是做什么事去了,也许是去见在这儿的朋友,也许是去逛街,也许什么也没去做,就在宾馆里睡觉。连常和我在一起的像是H君的同事也没跟我在一起。我呢,因为有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都要抽时间去到处走走看看的习惯,便独自走上了街头。大街上似乎都没什么吸引我的眼球,那些小吃店、服装店、五金店,跟我所见过的其他城市里的没什么区别。而我,想要看的也不是这些。在我印象中,最能代表地方特色的东西,往往是在那些小巷里,在那些老街上。于是,我开始寻找这样的地方。

有一条长长的石梯路,两三米宽,有些陡,跟那些建在山上通往某个景点的山道没什么两样。我是从上往下走的。石梯两旁依然没什么能吸引我的眼球。我一直走到了石梯的最下面。那是山脚了。那儿,两旁有了房屋。土墙,瓦顶,建得零乱。一看就是那儿的人随意造的,没经过任何统一规划。错出两旁的房屋,前面便是一个宽宽的坝子,是个打了水泥地皮的坝子。我刚踏上这个坝子,突然身旁就闪出一个人来。是个男人,个儿不高,许就一米六左右,决不会上一米七,因为凭感觉他没我高。“站住!”他这一声喊,是在我意识到自己遇上抢劫了之后。我停下了脚步。我努力地稳住自己的内心,不让自己慌乱,像是遇上的根本就不是抢劫的人,而是一个曾经的朋友,或者一个平常的过路人。我甚至把自己的双脚叉开,一只前一只后,很轻松地站停,向他静静地望去。他穿的是什么,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很瘦,或者说长得很单薄。他的双手反剪在我看不见的身后,整个身子有些后仰地站在那儿,冷冷地看着我。但即使那样,他的脸上,或者说是整个身体,在我看来都没有一丁点凶狠的感觉。他没有我想象中行凶抢劫的人的那种霸气、那种凶劲。而在我的静峙中,没多时,他看上去就有些持守不住、慌乱了。

他又开口说话了。

但他说了些什么呢?我也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他所说的话,一点都没超出我的想象,没超出在我想象中行凶抢劫的人喊的掏钱掏物再不掏就不客气了之类的话。

即便这样,他的话还是起到了应有的作用,我把我身上的钱全数掏出来递给了他。就像那不是掏我的钱,而是帮他顺手搬了点什么。最后怕他不信我已经掏出了所有的钱,我还请他搜了一下身。拿着我递过去的那些钱,他似乎很满意,甚至有些惊喜。毕竟那钱真是有些多了。对于我,对于他,都不是小数目。那毕竟是3400元呢。但他还是程序性地搜了一下我的身。我能感觉得到,他的搜法完全是应付性的,似乎不搜一搜,就说不过去。似乎,他只想尽快完成这个程序,然后拿着那笔钱走人。

但似乎又是一种程序,他仿佛想把这一系列程序进行到底,想坚持住自己,完成最后一道程序。他得先让我走。他不能自己先走。哪怕他现在就想走。哪怕他现在就想转身即跑,早早地逃之夭夭。哪怕他此刻比我还想尽快地离开此地。但他得稳住自己。在把手抽离我的身体后,他说:“你可以走了。”我没说话,转身便很听话地走了。

那个坝子,真是太宽太大了。那一刻,我多想一步跨出那个坝子,跨出那个让人不安和后怕的地方。但我只能尽力让步子跨得大些,而不能、或者说不敢放开步子跑。我低着头,努力地迈动步子。走到坝子的边沿,就要穿进另外的胡同时,我还不放心,怕在我就要闪进那胡同去的时候,他又从背后对我下手,所以我忍不住转身看了回去。但我没看到他。我没看到任何一个人。那儿只有空空的坝子,寂寂的房屋。在我眼里,此时那坝子已不再宽不再大,那就是一个平常的小小院坝而已。

往院坝边望去,看见几条小巷。那不是街巷,就是一间房与一间房之间留出的空隙而已。那些小巷里,依然空空寂寂的。

院坝旁的一间房子前,竖着一块高大的广告牌,上面是一部电影的宣传画。没看清电影是什么名字,但从画面上能看出是一部功夫片。画面上的人,虽没举枪舞刀,但那只差不多占据了整个画面的弯曲起来的手,那肌肉鼓鼓的;鼓起的地方简直就像加工过的烤鸡腿,一看就能感觉到手上的力量绝对是奇大无比。广告牌的后面,应该是放电影的地方了。一道黑色的布帘,在那个像是门的地方挂着,悠悠地飘着。我想,抢我的那人,是不是进那儿去了呢。但那儿没有放电影的声音。那门前,也没有一个人。

我想,我该不该去报警?

这时,我才开始心疼起我的那笔钱来!

我出差怎么会带着那么多钱呢?

我又不是单位的财务,也不是一个有钱的主,而且也就没打算去那儿买什么!

我努力地想那笔钱是哪儿来的时候。我的工资卡上,很少时候会有那么多的钱。每月两千来块工资,几乎都是一到卡上,便被我取了的。我每月都得还两千来块的贷款。一笔是购房按揭款,那按揭款我贷的是十七万,二十年还清,每月还一千零六十元;一笔是住房公积金的贷款,是有了购房合同后,贷来还原先借来交首付和装修房子时用的,本是十万,十年还清,每月也是还一千多块。我的工资,还这两笔贷款都还差一百多。而我媳妇琼的工资呢,同样就两千多点,却用于一家三口的开支和平日里的人情往来。那也是紧紧张张的。儿子正在上幼儿园,每月要花四百多。要是哪月多遇上两次人情要赶,她那工资就供不应求了。

不说我和琼的卡上都没这么多的钱,就是有,我也不会取了带在身上。

这会是哪儿来的钱呢?

是捡的么?不会,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要是我真捡了这么多钱,不高兴得把脚底板跳得生疼才怪!至少也会高兴得几天睡不好觉,甚至睡着了都给笑醒过来。几天睡不好觉的事,不可能不让我留下记忆。而要是有睡着了笑醒的事,就算我不知道,跟我睡一张床的琼一定知道,但琼也从未说起过。

是赌钱赢的么?也不会。我从不赌钱。

是单位发的么?也不是。我们那种单位,只在过年时才会发点钱,发的也就六百八百,从没上千过,就更别说几千几千的了。难道是谁送我的么?这更不可能。虽然现在送人钱的事多了去,但有谁会送我这种无职无权的人呢?我不送点出去就已经算好了。

我真不知道我是哪来的钱了。

但我还是心疼那钱。

我埋怨自己,就那么个人,个儿没自己高,身体没自己棒,虽然不知道他带没带家伙,但那样子,说不定只要自己一强硬起来,就可以反而把他吓跑。自己那时不是努力显得平静么,那份平静,不是不多时就让他显得有些惊慌了么?自己怎么就乖乖地把钱给他了呢?还让他来搜身!俗话说做贼心虚,自己在贼面前怎么倒虚起来了呢?就算他真的扑上来硬抢,说不定也会被自己三下五除二地搞定的!

你就那么怕疼怕死么?你这条命,有多值钱啊?

我真恨透了自己。我真是看不起自己。

我觉得自己实在对不住琼。这一男一女一结婚,家里的财产和钱物,就是两人共有的了。特别像我和琼这种夫妻,都是从农村出来,彼此父母都没能给点啥。工作了几年,还在还读书时欠的债,结婚也是裸婚,除了彼此两个人,啥都没有,现在拥有的都是俩人一起挣来的。3400块钱,于我和琼,差不多已是两个月的工资了。分为两份,我那份算自找的不说;但另一份,就相当于浪费了琼一个月的工资了。一个月的工资,又何尝不是一个月的生命!我把琼一个月的工资给丢了,就是把琼一个月的生命给害了呢。对琼,我心里愧疚得要命。我想,这事到底是发生在我们婚前还是婚后呢。要是发生在婚前,那我心里会好受些。但我一直没能想出来。

虽然想不出来是婚前婚后,但我向琼说了这事。目的不是想请她原谅,请她理解我当时的懦弱,只是想给自己卸下思想上的包袱,获得内心的轻松。

琼听说我被人抢了后,惊讶地望着我说:“你被人抢了!”

我说:“嗯。 ”

琼说:“没受伤吧?”

我说:“没有。”

琼说:“人没伤着就好。”

琼问我被抢了多少钱?我说了。琼把嘴张成“O”字,张了几下,才说:“啥? 三千四? ”

我低下头,“嗯”了一声,不知如何面对她。

琼又问:“在哪儿被抢的啊?”

我说:“记不清了。”

琼一下跳了起来:“啥?在哪儿被抢的都记不清了?你是被打晕了还是吓晕了!我看看,我看看……没哪儿像是被打过啊!”她边说边在我身上扒拉着,从头到背,最后还把我整个的身子都扳过去,拉起衣服来看我的肚子。

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是怕琼骂,更不是怕她打,只觉得自己无地自容。我想,要是现在,别说让我把那钱轻轻省省地递给那人,就是他用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给。要把那钱从我身上抢去,除非把我砍死,至少也得把我砍得无力挣扎、无力反抗。

要是在和他搏斗的过程中死掉,那该多好!

琼说:“报警了么?”

我抬起头来:“好像没有。记不清了。”

琼吼起来:“报警没有你都记不得啦!你还记得啥?你咋还记得回家呢?”

我只能再次把头低下,努力回想到底报过警没有。但再咋努力,都想不起来。

琼的火一点也没消,她提高嗓门:“几时被抢的?多长时间了?”

若我说时间隔得不长,琼肯定会立即拎着我去派出所报案。

但我说:“记不得了。”

琼像中了暑,软软地滑在了沙发上。半天,她才软软地撑起身子来,软软地问我:“你咋会带着那么多钱在身上呢?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这问题我已经想了无数次,但一直都没想出来。我只得比她更无力地说:“想不起来了。”

琼没再吼我。她似乎已没力气吼我了,稀泥一般地躺在了沙发上。

一个上班的早上,我到了H君办公室。我想从H君那儿打听点消息。我不知道自己被抢后有没有跟H君谈过这事。在我被抢之后,如果会和谁提起这事,那最有可能的就是H君了。

但在和H君寒暄了几句、抽完了相互递上的一支烟后,我却啥都没问就走了出来。我没问是因为拿不准自己到底有没有跟H君说过这事,更主要的是,我怕这一问,问出不该有的麻烦来。

有朋友曾跟我说,其他任何地方都能交到知心朋友,但在单位绝对交不到知心朋友。在单位里,你最好别跟任何人说自己的好,也别跟任何人说你的不好,更千万别跟人说某人的好与不好。跟单位里的任何人,你都只能打哈哈,不能说真心话。不然你就危险了。你不能让任何人掌握你的底细。如果觉得某人是你的铁杆兄弟,你就和他说自己的这样那样,说自己看不惯的人或事,那以后,或长或短的时间里,在你将要得到什么的时候,你所将得到的,便会断送在某人的手里或者口里。

当时我很不解。在单位能有个可以谈心的人,那是多好的事。那么多时间都在一起,有啥都可以找对方说说,那该多方便。应该说,我一直觉得H君就是一个可以与之谈心的人。而且,一直以来,有啥想不通的事有啥看不惯的人,我都会找他聊聊。直到我们共同竞争副科长职位时,我才意识到我输在了什么地方。在他当了我的领导之后,我开始慢慢向他以前没当副科长时学习,别人说啥都尽量只打哈哈,说:“是啊、是啊! ”或者:“就是、就是! ”再或者:“嗯、嗯! ”、“哦、哦! ”

现在,H君已升为科长了。而我呢,有望替上他那个副科长的职位,但也只是有望而已。单位还有那么多人盯着这个位置呢。

我还能去问他这事么?而且,我都不记得被抢事件发生在什么时候,是发生在H君当副科长之前还是之后,更弄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跟他说过。按我的猜想,若是发生在他当副科长之前,有可能会跟他说过;若是之后,那就决无可能了。都吃不准说没说,我还问什么呢?真问了,岂不是自己找虱子在脑壳上爬么!

我真希望琼别再那么别扭了。我真希望我们像走到一起后、在我跟她说起钱被抢之前的那几年时光一样,虽然过得贫穷、艰难,但心是那么地相通,情是那么地相投,能在苦中寻找到乐,能彼此温暖对方的身心。我说:“对不起,琼,你别这样了,好么?”琼别过脸去,冷冷道:“不这样,还能咋样?”我一时不知咋说。那几年的情景回忆起来是那么幸福,我哪能一时说出,我怎能说出!

在我想解释而失败无数次后,当我又一次向琼道歉时,琼说:“我们明天去精神病院看看吧!”

我有些惊讶,说:“精神病院!看啥?”

琼说:“我担心你心理有问题。”

我急了,说:“我心理有问题?我咋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琼说:“我想,你根本就没被抢过!”

我真的没被抢过么?没被抢过,为什么我会有被抢的记忆呢?这怎么可能?

儿子已睡熟。琼伸手抓住我的阳具,不多时它便挺了起来。我们已好久没做这事了。我忘记了被抢的事,回到了从前的幸福时光里。

我不知道自己在幸福的时光里漫游了多久。可是,我竟然去找起了我的日记本。我是有记日记的习惯的。我找到了我的日记本,那是一个黑壳的硬皮笔记本。一打开,那熟悉的、揪心的、快乐的、痛苦的,一件件往事便展现在了眼前。那些都已经淡出心灵、差不多快要被忘干净的事,又一次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的心,随着目光所到之处的文字快乐着,也痛苦着。我想起了祖父的样子,想起了祖母把一个烧熟了刮得黄生生的洋芋塞进我书包时的小心谨慎,想起了我的母亲,想起了她的种种。我似乎开始与他们对话起来……

在我和一个又一个已逝的亲人对话后,突然有一篇简短的日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那是一篇独一无二的日记。要知道,我记日记向来是记得比较细的。记到人,我不但会详细记下那天他(她)做的让我动心动情的事情,还会记下当时他(她)的音容笑貌。每则日记,我都会记上好几页,可那一则,我却连一页都没记满,而且简单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页纸上,就简单地用些线条像是画画似地写着:“8月25日 3400电影院门前。”这些字写得实在不规整,横七竖八的,而且该写在一起的没写在一起,比如“8月25日”这个时间,就弯来绕去地这儿写个“8”,又从“8”的收笔处,若有若无地拖了一笔,拖得老远,拖到“月”字的起笔处。后面的几个字,也都这样。把这些字看清,费了我好大的工夫。

这不就是我被抢的事么?“8月25日”,哪年的8月25日?那则日记上没有。我想,前面或许会有吧。但前面所有日记里,都没写出是哪一年。这也正常,记日记往往是只记月日的。但我想,只要弄清这本日记是哪年记的,就能知道那是哪年的8月25日了。按一般情况,我会在每一本日记本的扉页写上年份,但这本上却没写。我想,也许这本是接着前面的某本记的吧?我一直没能找到这个年份。“3400”,很显然,就是3400块钱了。这和我的记忆是那么地吻合。只是后面的“电影院门前”,是哪儿的电影院呢?除了这几个字,再没有任何说明。一个城市,哪怕是小县城,也不止一个电影院。而这线索里不但没记哪个电影院,就连哪个县都没记。

这日记本里的记录,和我印象中的记忆是多么一致。

我又开始心疼起那钱来,觉得对不起琼。

我扑在日记本上,直想哭。我能感觉得到我的身子在颤抖。我能听见我的啜泣声。渐而,我开始泪流满面。

我想确认一下我的这则日记。我更想再从那弯来绕去似画似字的日记中找出更多我想不起、或者说记不清的内容。我没存心隐瞒琼。但面对琼的追问,我却又像是在隐瞒着很多。若要琼认为我没隐瞒她什么,那我就得给她说清。不然,我说再多的话,也只能更加让她认为我真是神经有了问题。

我抬起头来,泪眼蒙目龙地开始凝视起那则日记、那幅“画”来。

我先是努力地想寻找没发现的字迹。但没等有所发现,我已被那幅“画”弄呆了。哦,对,那也不叫画,准确地说,那是一个字。是那“8月25日3400电影院门前”弯来绕去的线路组成的一个字,这个字是那么地明显,那么地不容质疑。它和我平日里用行草写的字简直就没啥区别。而这个字,竟是个“生”字。

我真的是呆了。

我一时不知道,把那些字组合成这么个“生”字,当时记日记的我是要表达什么,是生活么?是生存么?是生命么?还是人生……是什么生,还是生什么……

我甚至不知道,这“生”字,是针对我的,还是针对那个抢我的人的!

“你醒醒啊,你醒醒啊……”

是琼在喊我。我感觉到了,是琼在摇我。

“咋啦?咋啦?”我望向琼和身边同样惊魂未定的儿子。

琼说:“你吓死人啦,先是抓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头,又抱着头拼命地滚过来滚过去,接着却又动都不动了,你吓死人啦……”琼说着一下扑到我的身上,又是抓又是打又是哭的。

我有些莫名其妙,说:“咋会这样呢?”

琼说:“你肯定是做噩梦了!吓死人了!”

我真是做梦了么?

我糊涂了,不知道是现在的我在做梦,还是刚才的我在做梦。

猜你喜欢

副科长坝子记日记
食药兼用野坝子
降狗记
几株月季
我身边的新鲜事
保山市粮食生产发展的辉煌历史成就
坚持记日记好处多
写作从记日记开始
导梦
速效升官丸
不惰寸功 不负韶华——记重庆市合川区人民检察院执检科副科长胡新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