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他叫阿土[外一章]
2013-11-16徐敏
徐 敏
1.他叫阿土
阿土,是他外号。
阿土,爱哭,十里八村,左邻右舍,人人都知道。上学哭,夜里哭,找不着妈哭,尿了床也哭。
只要一哭,他就磨蹭在地上,撒开腿,擦出皮,声高气足,没完没了。
渐渐地,哭,就成了他在人们生活语言中唯一的词语。
就像他村落的名字一样:苦楝子村。一眼望去,各家各户门前和路口,以及百步之外的河边和山头,处处都站立着一棵棵苦楝子树。
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村落便因此得名,同时写进了代代村民的户籍。
而他,也因哭,住进了乡亲们的心里,并从未改变过、离开过。
2.苦楝子村
苦楝子村,很小,依山傍水,红墙褐瓦,二十余户人家,不足百人。
村前村后,苦楝子树,少则成千上百,多则满山遍野。每逢春夏,紫色花朵,青色果粒,一瓣瓣,一串串,在枝叶婆娑下,散发出清新的淡香,弥漫整个村落和每户人家。
要走进村落,就不得不经过阿土家。
要了解村落,就必先认识阿土家。
因为,他家是村落的首户人家,也是进出村落最有效、最便捷的路径。
在阿土家大门口,耸立着一棵苦楝子树,有四十余年,五米多高,听说打从他父亲年幼时就已破土发芽、生根。直至现在,树干虽已龟裂,但却枝繁叶茂,与青山、蓝空交相辉映,浑然一色。
历经近半世纪的风雨春秋,开花结果,枯萎凋谢,可这树,依旧没挪动半步,以及跑开一点。
这,就是阿土家的苦楝子树。
也是阿土的苦楝子村!……与这块土地上的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难舍难分,不离不弃。
3.苦楝子树
苦楝子树在比阿土高的地方,永远如此。阿土仰视它的时候,总要抬起头,瞪大眼,好像在仰视一位不言不语的长辈。
阿土不知道它们来到这里居住有多少年,是先有村落还是先有它们,他也无从知晓。但他深深知道,它们肯定比自己年长,比自己个儿高,它们叶落了肯定还会再生,花谢了肯定还会再开,果掉了肯定还会再结。
一年是这样。
五年、六年也是这样。
就像父亲对他讲的话一样,尽管是只言片语,但从来没有食言过。
4.那年冬夜
那年,阿土五岁或是六岁。
有个冬夜,七八点钟,夜空不见星,也不见月。村落停电了,一片黑,只隐隐约约摇曳着从远处三四间房舍流出的丝丝烛光。
阿土,胆小,不敢出门,便和小他两岁的妹妹躲在屋子里。他们一边围坐在炭火盆旁取暖,一边双眼打量着只剩半根蜡的烛火。
什么都很静。一丁点声音都没发出。
包括阿土的哭声。
这一次,也是头一回,阿土变了一个样,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妹妹,一起等爸妈响在门口苦楝子树下的自行车铃声,一起等爸妈从城里拎来的两毛钱一包的清汤,一起等爸妈也坐在炭火盆旁给自己搓手焐脚。
所以,阿土没哭。
所以,今夜,风很轻,并一直往南吹。
5.小妹灵子
阿土有个妹妹,叫灵子,小他两岁,天天扎着两条小长辫,穿着一身小花裙,在家里头,忙上忙下。
择菜和烧饭,挑水和洗衣,但凡农村人的家务活,灵子样样都会,样样在行。因此,在乡亲们眼里,她倒像是阿土的姐姐。
可不管外人怎么看怎么想,灵子从不推、不托、不气、不恼,只会吊一大嗓门说,我哥要上学呀。
是的。阿土上学早,因瞒了一岁,于是他六岁就坐进了教室。那段时间,阿土时不时地从学校带来一块新橡皮擦、一支新铅笔或一本新作业本,并悄悄塞在灵子的掌心里。
久而久之,就会发现,灵子慢慢地绽放成苦楝子树上一朵紫色的花,晶莹剔透,婀娜多姿,越盛开,也越蓬勃!……
6.他们俩
说到阿土,就不得不提及他们俩。
一个是阿土的父亲,一个是阿土的母亲。几年前,他们建了两间房,从此便相依为命,结婚生子,扎根在苦楝子村。
几亩菜地、一百余棵果树,以及四头猪和一窝鸡,日子不算紧巴,也不宽余。他们知足,也够安命。
可渐渐地,阿土上了学,灵子也喜欢上了小姑娘的漂亮打扮。一把锄头再也犁不出生活的方圆。于是,父亲做了二舅的木工学徒,蹬着自行车进了城,用锯子一下一下地锯出了一天两元的木屑日夜;母亲也不时地跟着外婆打下手,做粉条,卖白糖,一根根,一两两,走村串户,吆喝叫卖。
就这样,他们的身影常常荡漾在村口的月光里,摇曳出点点繁星、粼粼波纹。
但,阿土却从没见过。
想起镰刀
四点,是初冬的凌晨,弯弯的月,遗落在了远空,许久许久,没挪动一星半点儿。只是不知道,它是否会锈成一把忘却在深秋稻田里的镰刀?
那是一把二十年前的镰刀;
那是一把谁也磨不快擦不亮的镰刀;
那是一把我母亲收割了成百上千捆水稻的镰刀。
可现在,它呢?它依旧静静地丢失在夜色里,不声,也不响,无伴,也无友,从头至尾,只一声不吭地把从肌体发出的光,一点一滴,一丝一缕,亮在屋顶和窗台、树林和草丛、大街和小巷,以及向一盏路灯远去的一个背影上。
是他的还是她的?
是年过五十还是不及而立?
是刚出家门还是夜不归宿?
背影,越远越长,越长越瘦,走到路灯下,弯腰,屈膝,伸手,一袋袋垃圾,放进一个齐肩的桶里,拉着,向下一盏路灯远去。
轰一声,隆一声。
很静。静得只剩下拉桶两个轱辘沉一下缓一下的声音。
很净。净得只留下远去的一个背影,在月光下,倒影成一把从水稻丛里穿过的镰刀,不着一丁点痕迹。
于是,就这样不由得想起镰刀,在天还没亮之前,是一种久违的暖意,以及奢侈的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