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名士风范被谁撕烂了?
2013-11-16郎遥远
◆ 郎遥远
郎遥远,浙江永康人,独立时评家,资深策划人,商业地产专家,营销实战专家。曾任《中国民营》杂志常务副社长,现任《世界华商》杂志副社长兼总策划,遥远星空(北京)国际文化传媒董事长、辽宁新辽商文化传媒公司董事长、杭州遥远策划咨询公司董事长。现定居杭州。
“不要脸、不要命”的中央编译局女博士常艳,以天涯的曝光勇气和豆瓣的叽歪精神,把当代中国学术界的丑陋,写实在她删除了的长篇纪实博客里。男主人公、让人眩目的优秀“衣老师”衣俊卿,堂堂的国家编译局局长因此身败名裂,削了官职。“命运、制度摧毁了这一切。”她不隐不忌不讳的名利场自述,如迈克·华莱士的尖锐犀利,如卢梭惊世骇俗的自我忏悔,让人看到她“无惧、无耻,但极棒”的个性,使一个庸常的狗血故事,升华成了《包法利夫人》。
有识见的人们,在看完常艳《一朝忽觉京梦醒,半世浮沉雨打萍》,思考都不会至步于简单的道德唾弃了。
中国社会,尤其是精英云集的知识界,为什么变得如此乌烟瘴气?为什么潜规则横行?为什么名士风范难觅?在当今这样一个人心浮躁、浊流暗涌、沉渣起伏、上下“征利”的威权“皆商”时代,还有多少知识分子,真正守住了精神家园?
当代中国大学生们所经受的道德教育,往往被发生在身边的校园丑闻,一下子击得粉碎。中国高校、研究机构许多人丧失廉耻之心,灵魂远不如秦淮河的歌妓高贵,甚至不如夜总会的出台小姐干净。她们苦于生计,依翠偎红,依门卖笑,身子虽然不那么干净,但灵魂未必肮脏,很少损人利己。而有些知识精英则不然,为了往上爬,连祖宗都可以廉价出售,思想独立性更踩在地上。为了那一点名与利,投机钻营,无所不用其极。
常艳在文中鄙视地批判:“一方面做着权力的忠实奴仆,执行主子的意旨;另一方面,又偷偷煽风点火,看个热闹或为自己捞点什么。”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知识分子,如今却十分吃得开。在中国知识界,只有这样的人,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衣常孽缘”之悲,是僵化体制和堕落风气双重夹击下的知识精英命运。知名学者张鸣评论说:“衣局长搞不搞女人,这原本不干我们的事儿,有他老婆管。但你搞女人不能利用导师的身份搞,不能用局长的权势搞,不能把编译局的女博士和博士后,搞成情妇团。”而这种根植于特权的官场、职场、娱乐场潜规则,泛滥成灾,让人类最美好的情爱,变得扭曲、变质、发臭。
当代著名哲学家周国平,最近发微博,不知道是否因“衣常孽缘”,而对性爱有感而发。他写道:“在动物那里,性是单纯的,只是生理需要,诚然也有争夺配偶的斗争,但绝不会有利益的交易掺杂其中。只有人才会这样,结果败坏了单纯的肉体快乐,就此而言,人不如动物幸福。当然人可以把性升华为爱情,获得精神的快乐,就此而言,人比动物幸福。但性的单纯是前提,否则这个更高方面就无从谈起。”换而言之,当今中国官场、职场、娱乐场的权色交易潜规则,凸显了“比动物性更龌龊卑劣”的人性腐化和人道毁灭。
儒雅大智的周国平,在其内敛的笔下,藏不住批判当今丑恶性爱的犀利,他接着写道:“对于人来说,好的性爱有两个要素,一个是纯粹身体的吸引和快乐,一个是纯粹心灵的共鸣和愉悦,二者彼此交融,互相强化,身心合一,这是最佳境界。次好境界是单纯作为动物享受肉体的快乐。最差境界是出于利益的苟合,把做动物的快乐和做人的快乐都丧失掉了。”其实,中国潜规则下的丑陋性爱,除了自愿的利益苟合,更有权钱势力的步步压迫或诱使,比“最差境界”,还更差。潜规则大行其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不再是一对男女作为个体的人性丑陋,而是一个国家的文明丑陋了。
而常艳“自我毁灭”之悲,是潜规则的牺牲品,也是当代女性随波逐流、攀附权钱、甘于沉沦之悲。许多现代女性越来越现实,越来越势利,宁在宝马车上哭,也不在自行车上笑,甚至不择手段,难找温润如玉的气质。往昔民国的知性女子,如林徽因,如陆小曼,虽早作故人,她们的丰采和文采,她们的豪情和柔情, 都变做一 抔黄土,满目蒿草了,但依然如岁月深处的沉香,沁人心扉。
可叹当下中国,经济发达,精神贫瘠,物欲在飞,灵魂在颤。举目学界,权钱作威,尊严扫地,情操失守,浪漫已殇,诗意破碎。
遥想千年前的魏晋,建安七子、正始名士、竹林七贤、王谢世家,乃至隐士陶潜,共同诠释了一个蔑视权势礼法、追求自由个性的名士风范。在那个名士风流时代,风流、疯狂的不只有文人。“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死后,一位前往悼念的朋友对众人说:“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言罢,他自己先带头大叫起来。随即,灵堂里此起彼伏的驴叫声,不绝于耳,好一阵才停下来。这个带头学驴叫的朋友,是谁?他就是当时的魏王世子,后来代汉称帝的魏文帝、大名鼎鼎的文学家曹丕。
回眸民国时期,政局动荡,中西文化兼容并包,社会风起云涌,诸多往事,颇令人慨叹唏嘘。作为该段历史的创造者,民国文人名士无不挺身而出,欲图扭转国家危难,民族危局。
他们性情各异,志趣相殊。章太炎、黄侃、辜鸿铭等,狂狷桀骜,却皆胸怀天下,勇担重任;傅斯年、张君劢等以学术文章名扬天下,亦臧否人物,指点江山;蒋廷黻、翁文灏等更是难耐参政救时之热诚,入主中枢,尽职尽责;蒋梦麟、罗家伦作为民国教育界之佼佼者,执掌名校,功绩炳彪。民国大师们胸怀天下,赤子情怀,其真学识、真风骨、真性情,即所谓名士风范,让今人津津乐道,无限仰慕。
民国名士的情爱故事,也没有被权钱捆绑和蹂躏,成为潜规则下的利益苟合,而是名士和佳人的才华魅力相吸。最著名的民国爱情故事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京城,有两位风华绝代的名媛——林徽因和陆小曼,她们美貌动人,才华出众,不仅如此,她们都与当时的著名诗人徐志摩有过浪漫爱情。林徽因与徐志摩的爱情,人间四月天,终成一场梦;而徐志摩苦追有妇之夫陆小曼,虽历尽波折,终是步入婚姻殿堂。陆小曼前夫王庚,是徐志摩的好友,也是很有才华的海归派,同是梁启超的学生,还是个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上校武官。到哈尔滨当警察厅厅长后,并没有携陆小曼同往。于是徐志摩和陆小曼经常相处,日久生情,难舍难分。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掉进爱情的深深旋涡中不能自拔。这个爱情故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仅仅是男女主角为爱情而惊世骇俗,更是徐志摩居然给王庚写信,诉说自己如何爱他的老婆陆小曼。而王庚见信,并没有勃然大怒,很有风度,淡然地说:“既然你们如此相爱,就成全你们吧。”
徐志摩与陆小曼缘分的背后,是知识精英的名士风范,是个性自由的社会氛围,是纯粹爱情的最佳境界。我想,要是穿越在当今,徐志摩不被“欺朋友妻”的道德口水淹死了,也要被“破坏军婚”的法律制裁了,再不然,也要被警察厅长王庚贴上“失踪”、“精神病”的标签,而命运叵测了。当今中国,没有佳话,只有奇迹。
中国传统名士几近仙踪的风度,永远像是一面镜子,照出我们心灵深处的所有尘埃,使我们的心灵和精神受到荡涤,得到净化。他们以超然的精神追求取代现实的物质欲求,以个体的自由洒脱取代社会意志的规矩樊笼,以士人的道统良知取代皇权的势统控驭,以审美的人生态度取代现实功利的人生态度。虽然,历史上那些名士,无论如何放浪形骸,蔑视礼法,其命运终究要由皇帝来决定。但是,名士们参透了名利,参透了生死,潇洒活在自己的精神宇宙里,因而活出了作为人的全部尊严,活出了作为知识分子的全部风骨。
而今,魏晋遗风,荡然无存。民国风范,难觅残羹冷炙。近百年来的内忧外患,文化入侵,什么文化?早让我们曾经引以为傲的传统文化支离破碎。曾经仰慕的名士风流,也被风吹雨打去。如今,逐渐富裕的我们,浮躁虚伪的我们,利欲缠心的我们,是否应该从消失的传统名士风范,找回做人的更多自由和风骨呢?当下中国,不乏显贵名流,更不乏各路精英,但不少人或为西方文明所完全征服,或为权力、名利束缚了心灵,对传统名士风范向往者,寥若晨星。有多少知识分子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放旷任达,隐逸避世,惊世骇俗、一骑绝尘?有多少人能解脱权钱的羁押,在浮躁中换一个清凉的生活方式?
在新时代,人们对当代名士有了新解读,但不变的应是:当代名士在面对不公时能无畏地坚持立场,独立自信,决不盲从,始终坚持自己的理念和原则底线,举重若轻而又卓尔不群。当代名士活得忠于自我,绝不虚伪,永远是挥洒自如,绝不故作清高。《红楼梦》说“真名士自风流”。真性情,才称真名士,当代名士岂能是“装”出来,是特权“潜规则”出来的?没有政治的独立,没有思想的独立,没有经济的独立,就不能成为真正的现代名士。
这些年,国学、儒学纷纷攘攘,好不热闹,更有官媒鼓吹用东方文明替代普世价值。我想,不管是东方文明还是普世价值,对现代人而言,取舍之道,是如何更有利于公平正义,更有利于共同富裕,更有利于捍卫自由和尊严。如果不能从国学故纸堆里,寻找名士风范之魂,给逼仄的心灵拓展一片魏晋天空,而只是多一些口水,自欺欺人,那么重提国学,就没有多大意义。
中国人的心灵,被禁锢太久了,太深了。没有思想自由,哪里有文化自强?没有名士风范,哪来高山仰止?社会精英的言行风范,引导普罗大众的道德取向。一个潜规则充斥官场和学界的国度,名士风范的水袖,注定是甩不出新优雅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