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散记(组诗)
2013-11-16李永普
◆ 李永普
光亮
夜晚出门 光亮里呆过的人
须要手电筒打开第三只眼睛
帮我认路 路和白天一样
也叫路 只是让黑蒙蔽了
得用光把它重新找回来
顺便也请两侧并不耀眼的灯火
自动报出张三李四王五的家
好让我分清 一个村子
被光亮漂白的笑纹泪腺脚汗味
以及六百年水土不愿流失的温度
等我返回 恍恍惚惚的灯火
皆已熄灭 我关掉电筒
让夜深人静里紧一拍慢一拍的虫鸣
以乡土的品质引领路的指向
家的方向 这时候有黑铺垫
高处的星星最容易被认出
就像认出少年路上 祖先的磷火
遥远遥远 但却很近很近
它不仅仅属于奔走的中年
中年的夜晚 很早就在一个人体内
在血液骨头里 一直亮着
让我叫你一声亲兄弟
你在庄子开荒时 喊我
却找不到我在哪儿
其实 你来时我就在河对岸
就伏在七友墟的草丛里
一只蝈蝈的鸣叫是虫族语
你虽听得懂楚方言
还是找不到人虫沟通的秘笈
我披着人皮来到世间
你已藏在北岗顶的老坟地
护了六百年青青黄黄的野岗坡
我不想称你老祖先
只是族人都是从你延续下来的
年年我随众人祭祖老坟头
祭来祭去只是一个土堆坟
我知道你早已不在里面了
庄稼起身时 你就是
伏在茎叶上的绿蚱蜢
禾秆成熟时 你就是
冬眠礓石窝的黑蛐蛐
我听过你好像在喊我
用尚未褪净的山西老陈醋的
腔调喊过我 只是我一样
弄不懂 弄不懂其实没什么
等我从人世回到土里
并以土的方式有缘和你
合抱在一起 就什么差别
也没有了 让我土话土说
叫你一声亲兄弟
高过自己
田野的早晨 红红太阳
是天空提拔的火
露珠 玉米叶搀起的水
不相容的水火 凭借距离
互耀的光彩 光彩同构的美
拭亮了第三者 一个人的额头
也拭亮他土做的心
飞翔的鸟儿把天空的层次
调高又放低 好让一朵白云的慢
在他头顶衬出大块的蓝
田埂上站立的人 苦水里泡大的人
从灾难和泪水里走出
从快乐和微笑里走出
一樽时光深处的雕塑
与脚下的土地连在一起
与旷古的沉寂连在一起
去年今日倒伏风中的玉米
此时此刻 以新姿高过了自己
个人与玉米林
一个人挺直猫着的腰
伫立玉米林深处
他给夏秋之交的玉米林
带来故事 却带不来风传的
风流韵事 曾经的陈谷子烂芝麻
无论如何节外生枝
也与当下的玉米林扯不上关系
一个人深入玉米林越深
就被它掩藏得越深
身后的尘世就被阻断很远
与生俱来的卑微就被阻断很远
所有的艰难困苦屈辱泪水
远得恍若隔世云烟
一个梦里笑傲江湖的人
有必要在玉米林放下自己
让身体退回到茎与叶
内心复归于寸草心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一切
无论静默或摇曳
皆已成为玉米林的一部分
白露雨及其它
露从昨夜的白 让雨搅黄了
骤急的雨势下到午后还没停
一直没有在草叶间逗留成露的机会
只是空中落白的样子比露浅
落地之后流动的颜色有些深
混合着泥土柴屑等杂物 有一种
人世的混沌 颜色更深的蝉
是躲在树上的 一棵大树
对于它不仅仅意味着乘凉的好
它不盖房子 靠树颐养歌喉安身立命
一场大雨的到来让蝉鸣提前死掉了
死掉了不再回到霜的童年去死
不再回到向晚的长亭复述文人的酸气
甩掉蝉鸣的蝉也无法在树上活下去
树在雨水冲击下左右摇摆自顾不暇
反过来需要蝉替它遮风挡雨
此时的蝉 比树叶还湿的羽翼
还不如两枚树叶 比树枝更湿的细爪
不再是一鳞半爪 它回到最初的地上
死成了流水的玩物 或者以死
玩弄了流水 它的死被大雨的喧嚣所掩盖
省却良心道义之累就省却追悼葬礼的累赘
它在雨里死很久 不知是死把流水
引向哪里 还是水把尸体冲到哪里
雨停或不停 与它的死扯不上关系
黑暗
年复一年 故土的春天
是相似的 吹面不寒杨柳风
荡在河谷 仿冒着去年的轻
更低处的春暖 自古以来
不面朝大海 只把鸭先知鹅先觉
从一线细流里一寸寸抬高
升至岸边村落及旷野
让老黄历新面孔的花开
站着枝头一点不腰痛
浮世的花朵 泥土中走出的野香
开向谁边 比曼舞的彩蝶引人注目
也比飞歌的鸟语行情看涨
风生水起 谁也无法阻止的花谢花飞
流转在饮食起居的人间烟火里
贴近谁的生离 谁悲痛的死别
春去春来 风向辽远的地平线继续吹
花儿在风里雨里 继续它的
二十四番花信 一夜流水
流逝的不仅仅是夜色
和熠熠闪烁的漫天星辰
豫西南岗丘 沿着白昼
升起又落下的炊烟 白成
地下埋骨的另一种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