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螟蛉子

2013-11-16

飞天 2013年6期
关键词:猪脚阿爸大伯

叶 子

“螟蛉有子,蜾赢负之。”螟蛉是一种绿色小虫,蜾赢是一种寄生蜂。蜾赢常捕捉螟蛉存放在窝里,产卵在它们身体里,卵孵化后就拿螟蛉作食物。古人误认为蜾赢不产子,喂养螟蛉为子,因此用“螟蛉”比喻义子。

——题记

三娃在野地里放牛。牛背上爬满嗜血的牛蝇,老黄牛沉默地嚼着枯草,懒懒地晃动一下尾巴。这几天春耕,把老黄牛累坏了。三娃天天一边放牛一边砍柴,由于个子小,有时他只好双手吊在树枝上,双脚勾起,离了地面,可那碗口粗的树丫稳稳的,丝毫没有断的意思,因为那树丫看起来虽然没有叶子了,却还没有枯透。三娃又用力蹬了几次,枝叉发出“嘎”的脆响,爆开一半,还有一半连在树杆上。三娃双手握着树枝,用力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好不容易将树丫剥离开了。手被扯得生疼,他累得坐在地上直喘气。他不敢再朝大树丫下手了,瞄准坡上坡下的柴草。满山坡都是柴草,比他的个子还高,他弓下腰,小心翼翼走进坡下的柴草里,一只野鸡惊飞起来,吓了三娃一大跳。三娃砍柴经常不知不觉砍到天一点一点黑下来,他的心里装满了恐惧,不远处传来夜枭的怪叫,为了逃离那夜枭,三娃连滚带爬跌下了小山坡,铁蒺藜刺得他浑身是血。三娃用手捂住眼睛伤心地哭了,泪水掉进血里,变成了血水。再以后,三娃的手上扎过铁钉、扎过玻璃,手上到处是小白鱼似的伤痕。他整天拔着野刺苋,切成猪食,手板全是绿色的浆液,时间久了,那绿色慢慢就洗不干净了。三娃经常想,要是哪天可以不放牛不砍柴不拔野刺苋该有多好啊。

下起雨来了。冷风呜呜地吹,寒冷使很多事物受了伤。三娃赶着牛回家,人和牛的脚印留在泥地里,像一串不规则的伤疤。平时熟悉的地方,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三娃觉得自己像一只迷失方向的野兔。所幸,他在雨帘中看到了自家的屋檐,雨水潺潺地从残破的屋顶漏下。三娃把一大捆柴草放进牛棚才进了屋,他看见客厅里破烂的椅子上多出了一个白发凌乱、憔悴瘦小的陌生人。掠过陌生人,到了八仙桌上,三娃的眼睛里放出了光,因为那上面堆了一小堆花花绿绿的糖果和饼干,三娃的眼睛粘在那糖果上挪不动了,但他是个本分的娃子,没有大人发话,他是不敢上前抓糖果的。

陌生人裹着一件浅褐色的衣服,一个皮包斜挎在脖子上,手里拄着拐杖。他的膝盖有点僵硬,手微微颤抖。他亲热地迎了上来,一把拉住三娃的手,“三娃回来了?真是个勤快的乖娃子哟。”三娃的手粗,陌生人的手更粗,上面裂了好几条深沟。三娃挣脱开来,眼睛继续粘在那糖果上。陌生人一拍自己的脑壳,赶紧从八仙桌上抓了一大把糖果塞给三娃,“累坏了吧?吃糖,吃糖。”三娃的手心里塞满了糖果,陌生人又找他的口袋,把他的两只口袋也塞得满满的。可惜三娃的口袋破了,糖果接二连三往下掉,三娃手忙脚乱去捡——家里穷,只能穿大哥二哥穿过的烂衣衫。见三娃腾不出手来剥糖纸,陌生人将一颗绿色的糖果剥了送到三娃嘴边,三娃半仰起头,顺从地张开嘴巴接住糖果,一股甜味迅速弥漫开来,直甜到心里去,甜得三娃满嘴都是口水。三娃想,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糖果竟然会从天上掉下来。正想着,陌生人就笑眯眯地问了:“三娃,糖果甜吗?”三娃连连点头,甜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舌头太忙了。阿爸道:“你别忙着吃糖,你先叫一声,这是你从台湾回来的大伯。”

“从台湾回来的大伯?”三娃诧异地瞪着陌生人。奶奶生养得多,大伯和阿爸相差了二十几岁,他听说过被抓壮丁的大伯,大家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大伯竟然回来了。

“是啊,你大伯被国民党抓壮丁,后来毛主席坐了江山,国民党到了台湾,你大伯跨着尸体挤塞在大船里到了台湾,一晃就四十年了。”

饭菜刚上桌,一只饥饿的公鸡奋不顾身地跳上桌来抢食,三娃阿母赶紧上去撵,还没吃尽兴的公鸡愤怒地叫着逃离了现场,留下一摊恶臭的鸡屎。虽有这令人不快的插曲,三娃却快乐极了,因为桌上竟然有满满一大盆过年才吃的猪脚!这猪脚,有时过年也吃不上,家里那么多张嘴巴,大哥二哥慢慢大了,成了全劳力,好吃的很少轮得上他。更让他快乐的是,阿母装了整整一碗猪脚放到他面前。三娃偷偷瞄了一眼大哥二哥的饭碗,他们的碗里只有一块猪脚,阿爸的碗里有两块,阿母还没上桌吃饭,自然没有挨到猪脚的边。三娃有些诧异,心里有些不安,将整碗猪脚推到阿爸跟前,“阿爸,你吃。”阿爸是家里的主劳力,常年上山下田,三娃经常看见阿母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留给阿爸吃,他也学会了体贴阿爸。阿爸今天看起来怪怪的,阿爸把猪脚又推回三娃跟前:“你吃吧。这是大伯掏钱买的。台湾不仅有猪脚吃,还有猪肉吃,你要不要跟着大伯到台湾去?”

“真的可以到大伯家去吗?”三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热流遍及全身。家里天天有割不完的猪草,阿爸是不是哪根脑筋搭错了,竟然让自己到大伯家玩几天?

“我可以去三天吗?”话刚说出口,三娃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的快乐表现得太强烈,赶紧怯生生地改口,“那我去一天就好了。”

阿爸低头吃饭,“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他的声音里好像含了一口沙。

过了一会,阿爸又笑逐颜开,“三娃,今天你跟大伯回去后就一辈子住在台湾了。”

一辈子?六岁的三娃不懂一辈子的意思,他又跑去厨房里找阿母,“阿母,我去大伯家玩一天就回来。”阿母在灶台前加火,不知为什么,阿母没理他。三娃以为阿母没听见,就上去摇阿母,突然看见两滴水“啪哒”一声掉在柴火上。阿母哭了?三娃吓了一大跳,阿母一定是为自己的不懂事伤心得哭了。是啊,家里活这么多,他怎么能扔下不管就跑去大伯家玩呢?三娃连忙向阿母保证:“阿母,我不去大伯家了,不去了,明天我割两大笼满满的猪草回来……”阿母举起袖子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努力笑了笑说:“瞧咱三娃多懂事啊,三娃你放心跟着大伯去吧,割猪草有阿母呢。”

三娃知道阿母骗他,阿母明明在哭,阿母肯定是因为自己的不懂事才哭了,他再一次急切地向阿母保证:“阿母,我真的不去玩了,我明天马上去割猪草!今天我发现野猪洼那里有一大片野刺苋,长得可欢啦,阿牛他们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我将这事藏着,没有告诉阿牛他们。”

阿母蠕动着嘴唇,只听客厅里阿爸喊道:“汤赶紧端上来呀,磨蹭着什么?”阿母赶紧胡乱擦了一下眼睛,将滚汤从锅里舀起来,颤巍巍地端去了。

饭桌上,大伯不知为什么也沉默着。大伯这次返乡很不容易。当年国军溃败的时候,乡间田野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连树木也在轰隆隆的炮声中颤栗着,大伯不知道他会像草籽一样被吹到台湾的土地上。他开了一家鲁面店,靠一点乡土滋味生存。两岸隔绝,一晃四十年,想家时只能掉掉眼泪,回到故乡他还不大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想起5月6日走上台北街头呼吁当局准许他们回家探亲的情景, 10月14日公布了允许老兵回乡探亲的消息,他只恨自己没有翅膀,有翅膀早就飞回去了。他在长长的队伍里排队,拿到了表格,双手颤抖。他在心里发誓,如果父母还在就为他们奉上一杯茶,如果不在了,就为父母上一炷香。

回南靖故乡前,他和弟弟通了几回信,流露出回乡定居的意思。弟弟说:“回来做什么?回来种田吗?台湾多好啊,又有彩电又有冰箱,这年头,谁还往回走啊?”

接着,弟弟又在信里诉苦,说生养太多,负担很重,最小的那张吃饭的嘴巴叫三娃,不过挺懂事。他就在这时候动了把三娃接到台湾来的心思,好歹有点血缘关系,等他老死了总算有人送终。他把这意思跟弟弟说了,弟弟正巴不得他开口呢,因此一听他说这话马上答应了。他提前去办了各种证件和手续,手续有点麻烦,他不管,反正先把三娃带到台湾再说,过后再一步步想办法。

车站里,归心似箭的人从他身边用力挤过去,把他压得身体往前倾。他终于回到乡里,父母已不在了。村头的那口池塘,水变浅了,像他四十年来遗失的记忆。他望见自家的房子,怎么那么眼生。他到杂货铺里买光了铺里所有的纸钱香烛,在父母坟前痛哭了一场。他拍着墓碑喊着:“阿母,阿母!”那是娃娃才有的声调。他贴身穿着阿母为他缝制的已经破得像鱼网一样的汗衫,唱起了“冷风兮兮,冷雨凄凄,流浪的人儿需要寒衣……”他猛地将一杯酒灌进喉咙里,呛得一阵咳嗽。一个背井离乡多年的人,有机会站到爹娘坟前是多么幸福的事,心里是多么的妥贴和安慰。屋前那棵百岁荔枝还在,他摘了一颗掰开壳品尝,只有口中这一点酸酸甜甜的滋味没变。

过了几天,大伯就要走了。厦门到香港的船票早就买好了,大伯要从香港到台湾。大伯很自然地说:“三娃,走吧。”三娃心里是很想到大伯家玩一玩的,一想到那永远割不完的猪草,三娃就心生痛恨,他憎恨那长势茂盛、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割了一茬又长一茬,能够暂时摆脱这长刺的令人头晕眼花的绿色植物,三娃心里的快乐装得满满。可看到阿爸脸上那刀刻一般的皱纹,看到阿母那双布满沟壑的裂开的手,三娃只好强捺住内心的渴望,违心地说:“大伯你走好,我就不去玩了,等春节再去吧,明天我还得帮忙割猪草呢。家里的猪马上就可以卖了,趁着这几天将它们喂饱些。”

阿爸盯着眼前的塑料酒杯,对着那有着一圈乌渍的杯沿说:“三娃,你放心去吧,家里不用你割猪草了,你跟着大伯到台湾过好日子,再也不要回来了。”

再也不要回来了?三娃惊惧起来,阿爸不要他了么?难道是因为前天他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碗,阿爸到现在还讨厌他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娃正要追问个明白,大伯一把抱起他塞进租来的小汽车里,“走吧,走吧,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阿爸了。”

三娃全力挣扎,要跳下车来,孰知大伯死死箍住他,汽车一溜烟开远了,三娃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阿母一眼。

大伯家怎么那么远啊,全是山路,爬过一座又一座山,三娃哭累了,迷迷糊糊看见汽车转过一个簸箕一样的山坡,他就睡着了。等他睁开眼,已到了厦门码头。码头上人潮涌动,有的背着背包,有的拎着皮包,有的推着带滚轮的行李箱。上船时,看到工作人员一副谦恭有礼的模样,三娃诚惶诚恐,大伯,什么是台胞?三娃还是个六岁大的孩子,他对大陆的印象是,夕阳慢慢把海水染红,一点点地滑入海底,随后,大地慢慢地融入了广阔而神秘的黑夜。一只海鸥鸣叫着,拍打着雪白的翅膀,久久盘旋在船周围,最后消失在烟水迷蒙的天际。三娃想,他忘了把那片野刺苋的具体方位告诉阿母,这真是太糟了;要命的是他恰恰又想起自己忘了这件事,这就更糟了;而他又很在乎那片野刺苋,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在船上,大伯严肃地告诉他:“三娃,往后你就要叫我阿爸了。我没有儿子,你亲阿爸有三个儿子,他养不活你,就把你给我了,明白不?”

三娃心里充满了哀伤。大伯期待地看着他,催促道:“三娃,叫啊,叫阿爸啊!”三娃张了张嘴,喉咙里塞满了棉花,他咕噜一声艰难地吞了吞口水,终于什么也没有喊出来。

大伯失望极了,“看来不是亲生的崽子终归是喂不熟啊。”大伯原本还有点落叶归根的意思,没想到进了村,狗跟在人后面到处跑,猪哼哼着到处溜达,鸡则飞上墙头不安分地东张西望,这一切增强了他又回到台湾的决心,还带回了一个儿子。

到了香港,三娃很高兴:“大伯,到家了吗?”大伯冷着脸说:“还远着呢。”三娃像鼓涨的气球一样软了下来。他一路上吐得昏天暗地,到了台北新竹的芎林乡,三娃发现大伯家日子也不好过。大伯在芎林乡孤零零一个人,他没有成家,只收养了一个红姐姐。每年大年初一早上,大伯都要一个人跑到山上对着远处望不见的故乡痛哭一场。三娃像一只被阿爸遗弃的狗,跌落在异乡的荒凉沙地里。

红姐姐倚在门框边看着三娃,满眼都是敌意。由于缺少路费,阿爸将她一个人扔在家里十几天,她只能天天烧点米饭吃。三娃的手触到口袋,那里还有一颗糖果。在家里时,三娃把糖果给了阿母和哥哥,仅剩下这一颗。三娃心里一酸,这是卖了他自己换来的。他想要逃,他想回家。可这隔了山隔了海的路,他如何识得怎样回家呢?他将糖果掏了出来,讨好地向红姐姐走去。一声“姐”尚未出口,红姐姐已经将糖果一把打飞在地,“谁稀罕你的臭东西?野种!”

大伯瞪了红姐姐一眼,“瞧你胡说啥?”他上前搂住三娃,“你先和红姐姐玩一会儿,红姐姐已经把饭煮熟了,我升火炒两个菜马上吃饭。”

一只母鸡见到糖,马上跑了过来。三娃试图从母鸡那里抢夺糖果,马上挨了母鸡狠狠一啄。三娃的手背红肿起来,揪心的疼。

大伯喊:“吃饭了!”

红姐姐气呼呼地坐到饭桌旁。三娃畏畏缩缩上了桌,偷偷用眼睛瞄了一眼,桌上三碗菜,咸菜、青菜和一盘炒肉。想到自己家里的饭桌,经常只有咸菜和青菜两个菜,肉是极难有的。因为这盘炒肉,三娃心情愉快了些,他的筷子很想伸到那盘肉里去,终究中途停留在青菜上。大伯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夹了一块肉放进他碗里。那肉在三娃碗里还没站稳,红姐姐就叫起来:“阿爸,为什么我没肉?”

这句话让大伯和三娃不安起来,大伯忙不迭地补夹了一块放到红姐姐碗里,与此同时,三娃也已将自己碗里的肉夹到了红姐姐碗里。这时,红姐姐碗里就有两块肉了。红姐姐消了些气,埋头吃饭,三娃飞快地吞了两碗白饭,放下筷子说:“我饱了。”

三娃分外勤快地干活。他扫地,他喂猪,他炒菜,原来大伯干的家务活全部给了三娃,大伯整天呆在鲁面店里忙活。原来红姐姐会做饭的,现在连做饭也由他做了。三娃默默地承受着,把一切都揽过来了。他知道,他不能讨大伯的嫌。大伯因为三娃来的第一天没有喊他一声阿爸,已经嫌隙他了。不知为什么,那声“阿爸”就是喊不出口。三娃不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喊过“阿爸”这个词。“阿爸”这个词就此从他的人生字典中消失了。

三娃越来越沉默了,他用沉默来抵抗忧伤。大伯为了能让三娃留在台湾很是花了些冤枉钱,不免有些怨气。三娃在新竹是能吃饱饭了,也能吃上肉片,可是照样要牛一样地劳作,跟在南靖老家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卤面店里有永远洗不完的大肠,有掰不完的蛋壳,大肠滑腻腻的,三娃的一双手浸得皱皱巴巴。送卤汤去很远的地方,三娃把扁担横在肩上,两只手臂趴在扁担上,猴子一样,小脸憋得红通通的。看他挑卤汤的样子,邻居都发笑,只有好心的翠凤姐时不时帮他挑一把。他绊到石子把卤汤洒了,两只铁桶滚得远远的,卤汤烫得直跳脚,他又担心卤汤洒了挨骂,坐在路边抹泪,也是好心的翠凤姐帮他把铁桶捡回来。他乌黑的瞳孔里,越来越多地含着孤独与苍凉了。他很想念隔了海的阿爸阿母,阿母的眼睛是不是还见风流泪?阿爸的风湿病是不是更厉害了?他曾经在山垭处呆呆望着山那边,呆呆望着那条蛇一样弯曲的小路,恨自己怎么在来的路上就睡着了,以致现在找不到回家的路。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三娃看到邻近的福仔背着一个布书包上学去,那书包在福仔屁股后面一晃一晃的。三娃心中升起一股渴望,他忍了忍,想将这股渴望摁下去,但这被摁下去的渴望又像葫芦一样顽强地从水里冒了出来。这天,趁着家里卖了猪,大伯数着钱,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三娃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气道:“大伯,我想上学。”

大伯脸上的笑容停顿了一下,惊异地望了三娃一眼。要是三娃没有提起,他完全忘了三娃要上学的事情,他自己本身没上过学,根本没有上学的概念。大伯脸上的笑容像潮水一样退下去了。如果让三娃上学,刚刚到手的钞票马上要少掉几张,这实在是一件扫兴的事情。大伯还是疼爱三娃的,开口答应了:“明天就去上吧。我们三娃要做个识字的人呢。”

三娃终于走进了教室,有了自己的大名:陈兆斌。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让他的心充满了快乐。“张大嘴巴aaa,公鸡打鸣ooo……”“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下了学,三娃更努力地干活,以弥补自己上学给这个家带来的损失。

鲁面店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大伯找了个女人。不知为什么,那女人最近老是呕吐,吃什么都吐,三娃惶恐了,做事更仔细,生怕一不小心犯了什么错。他使劲把自己往小里缩,希望家里的人不要注意到他,以免做错了事让大伯难过。今天,婶婶连喝开水都吐了,婶婶有气无力地说:“三娃,你扶我到村头游老医那里看看吧。”游老医长着一部络缌胡,看起来有些让人害怕。他把两根手指搭在婶婶的脉上,然后放下来,宣布了一个消息:“阿云嫂,你有了。”

“有了?”女人回想了一下,果真如此,自己的月信两个月没来了。她目光复杂地看了三娃一眼。

“不知是男娃还是女娃?”女人大睁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游老医,渴望游老医给她一个准确的答案。

游老医摊开手,“这个可说不准了。我要是能断男女,早就不用住这瓦房了。”

女人心里有点乱。她渴望生个男孩,渴望为老陈家传宗接代,可万一生个女孩,家里的负担就更重了。回到家,大伯一听女人有了,斩钉截铁地说:“生,把他生下来!”他的手在空中劈了一下,仿佛半空中有东西被他有力的手势劈成两半的样子。

三娃暗暗盼望婶婶生个男孩,这样,他就可以回阿爸阿母那边去了。

婶婶顺利地生产,是个男孩。大伯乐得合不拢嘴,整天抱着那团红扑扑的肉。婶婶对大伯说:“不然把三娃送回去吧?”

婶婶还躺在床上,这次生产,她很是吃了苦头。大伯没有精力去思考事情,顺着女人的意说道:“好吧,就把三娃送回去吧。”

大伯写了信给弟弟,说想把三娃送回来,因为红姐姐有亲弟弟了,家里没办法多养两口人。

三娃阿爸前一阵子摘荔枝时不小心摔坏了腿,他一边捶着那只坏腿,一边给大哥回了封错别字连篇的信:“大哥,你体谅体谅我的难处!三娃上面两个都是哥哥,要是三娃回来了,我哪有力量帮他娶亲啊?现在家里只靠我那婆娘在地里刨食,你行行好,把三娃收下吧!要是三娃真回来了,说不定过几天就饿死了。”

三娃原本胸口热热的,他一直盼着回家,读到阿爸的那封回信,他的胸口一点点一点点慢慢凉下去了。他蠕动着嘴巴,终于没有说出话来,咕咚一声硬生生把想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小弟弟慢慢在长。一整天吃喝拉撒,忙得三娃团团转。大伯的心思全放在小弟弟身上了。有一次三娃过于劳累,冬天里给弟弟洗尿布冻着了,发起了高烧,大伯并没有觉察。在换尿布的时候,婶婶找不到干尿布,大伯就厉声骂起来:“你这懒货!成天只会浪费粮食!”三娃的泪水一下狂涌了出来,可他是个闷葫芦,他宁愿被误解也不愿意申辩,不知是自虐,还是出于沉默的反抗。从此,大伯对他的态度一落千丈,三娃吃的苦更多了。当三娃在黑暗中流泪想念阿母的时候,外面强韧的山风呼啸,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株被山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小草,他周身冰冷,觉得自己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贫穷和苦难。他瞪大眼睛望着外面茫茫的黑夜,觉得往后的日子像海,又冷又深白茫茫一片;心上那些像乌云又像阴影一样的哀愁灾难时时在眼前飘荡;有时又像火,火舌舔得他全身流汗,冰火两重天永无尽头……

所幸,黄莲再苦也有吃尽的时候。九十年代了,三娃此时已长成了青年,由于吃了些苦,他身材偏于瘦小,所幸一张脸长得尚算大方。他和邻居的翠凤姑娘订了亲,准备腊月里结婚。家里已经装了电话,大伯打电话告诉海那边的弟弟,三娃要娶亲了。电话打到村委会那里,由村委会通过喇叭喊人。过了半小时,大伯再打过去,三娃阿爸已经守候在电话旁了。

娶亲的那天,大陆的阿爸坐在轮椅上也来了。这几年,农作物收成好,荔枝一斤七八元,柑桔一斤两三元,家里起了两层楼房。三娃阿爸很后悔,早知道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当初断断不会把三娃往台湾送。三娃见了阿爸,一怔,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多少年的怨在肚子里发酵了再发酵,他不想再见到阿爸,就好像伤疤不想再让它流血。阿爸叫三娃推他到外面走一走。到了无人处,阿爸悄悄道:“这是一万块钱,给你。这一万块钱还是我瞒着你阿哥偷偷攒下的。”三娃一看,是陌生的人民币,眼前的阿爸比人民币还陌生。三娃推开那叠钞票,阿爸再塞过来。三娃突然火了,将钞票掷到脚下。阿爸愣住了。

“三娃,你再喊我一声阿爸吧,求你了!”阿爸眼泪蚯蚓般爬在脸上

三娃不说话,冷冷地看着阿爸,像个外人一样。荒年里遗落的种子,早已失去了原来的根。

阿爸疯狂地捶打自己的头。

三娃一声不吭地走了,回到酒席上一杯接一杯狂饮。

阿爸孤零零一个人在小路边,发出了一声像狼嗥又不像狼嗥的悲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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