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花飞
2013-11-16言子
言 子
犹豫着,进不进去?道士说:“进来看看吧,里面宽敞得很,有看的。”我们进去,转拐,黑洞洞的,里边一间大屋子,摆了一张大床。我们像是走进了夜色。看见那张大床,忽然明白了一点什么,也明白道士为什么要我们进去。他知道我们在门口犹豫,躲在幽暗中喊我们进去。我们没想到里边有这么宽大的屋子,有这么一张宽大的床。我有些害怕,后悔进来。已经来不及了,恐惧地看看四周,多余的地方,放置了几件家具。我向女友暗示着内心的恐惧,已经来不及了。我们明白,进来容易出去难!房间宽大幽深。很多女子都像我们这样盲目地进来过。我们被幽暗罩着,黑夜一样的幽暗。道士在幽暗里泡茶,他要用茶招待我们。我想尽快离开,外面阳光灿烂,不想在这样幽暗的屋子里停留,我的脚一点也不听使唤,心里着急,迈不动步子。我恐惧地看着道士泡茶,茶盏里水汽蒸腾。屋子里是湿漉漉的水汽,是茶的香气。道士泡好三盏盖碗茶,让我们坐在一张小方桌上。道士说:“品品,上好的茶。”道士看着我们坐下,他才坐下。我端起茶盏,揭开盖子,一股温热传遍手心,一股清香飘入心田。道士说:“上好的茶,慢慢喝。”我没有马上喝,内心还有着恐惧和不信任。茶盏是青花的,盖子上一朵青色的月季花被水汽染得潮湿。好久没用过这样的茶盏了!我的内心由恐惧转入悲伤。道士陪着我们喝了两盏,说有点醉了!说完,从幽暗进入幽暗,躺上了那张大床。我和女友对视着。茶也醉人?我们悄悄说着话,喝过两盏,也有些醉了。醉眼蒙眬。我的心境由悲伤转入恐惧,担忧起来,想尽快离开。道士似乎不让我们轻易离去。我明白,这是一个陷阱。这里边是另一个天地。
这个梦荒唐、奇妙。
花醒来,想着梦中的情景,觉得好笑。
莫名其妙做这种荒唐的梦!
“道士”是头天下午见过的,见过一眼。不是道士,是居士。当时花和女友游山,从翠屏山环游到了真武山,走到真武山古庙群,在一座宫观的水泥坝子前停住,花对女友说了声不进去了,两个人转身即走。有个声音在她们后面说:“进去看看吧,里面可看的还多。”花和女友回头,看见一个疏朗的中年男人正在点香炉上的红烛。刚才她俩看到了这个男子,以为是朝拜的,这时明白是个居士。居士一身道士打扮,长发没有盘上头顶,扎了马尾,穿的不是玄色长衫,而是休闲服。居士说这话时,点着红烛,并没有看她们。花和女友看了眼居士,转身离去。
花说:“这个居士,长得还挺帅的。”
女友说:“就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女友说完笑起来,说:“好笑,我们居然说一个居士长得好看。”
两个人返回原路,又开始了环山漫步。回到家,夜晚,花就做了上面那个荒唐的梦。
居士当然不是梦中那样的,哪有梦里的荒唐!是自己有点喜欢他的气质罢了,才做这种不靠谱的梦!居士在梦中变成了道士。花想着,脑子里是那个疏朗居士的影子。从看到居士那一眼,她就把居士的气质装进了心里。
花不年轻了,心早就死了,看到自己喜欢的气质型男人,心还是会动。
居士是那种看不出年龄的男人,四十到六十岁之间。面色硬朗,平静里有着沧桑。目光锐利。整个形象,显示出一种深度和厚度。又有几分飘逸。
第二天下午,花约上女友,又去爬翠屏山游真武山。
这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花说着昨晚的梦,一再说只看了那居士一眼,怎么做这种不靠谱的梦?
女友说梦是潜意识的表现。
还是那个时间点,太阳快落山的时刻,花同女友走到依山而建的宫观前,并没有看到昨天的居士。
花说:“我们进去看看吧?”
女友望着大门内,说:“黑黢黢的,有啥看头?庙宇道观嘛,都差不多,我们又不烧香拜佛,走吧。”
女友说完转身离去,花很不情愿地跟在后面。
花说:“昨天那个居士,气质风度都好,看上去不俗,怎么住进了道观?”
女友说:“谁知道呢?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
花说:“这山上,住上倒是好,清雅,空气好风景也好。”
女友说:“好是好,太寂寞清静了点,除了几个喝茶的,就是那些道士居士,说话的人都没有,想说话了,还只能对着树木天空说,对着星星月亮说。”
花说:“其实有时对着树木天空星星月亮说话,比对着人说话好!”
女友看了看花,笑着,好一会儿,问道:“花,你不是也想上山来当个女道士吧?”
她俩走进道观时,看到坝子上有道姑守着香火摊摊,穿了青衣挽了青丝。
女友继续说:“你可不比她们呀,你是有文化的,有追求的。”
花说:“你敢说,那些道士和尚,就没有自己的追求?出家修炼,可能就是他们的追求!”
女友说:“你虽然单身,骨子里可是个情色之人,断不了俗念,我还不了解你!”
两个人走着说着,已经从真武山来到了翠屏山,坡上坡下是苍翠的马尾松。丛林路沟上,落满金黄色松针。树下的几间瓦脊,铺着一层厚厚的松针。
看着丛林里黄昏的景物,花说:“我早就断了俗念了。”
女友说:“那是你自己以为,看到喜欢的人,还不是会心动。昨天那个居士,不是让你心动了吗?”
女友使坏地笑,看着花。
花想:“这个猪,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花与女友的交往持续了二十多年,是唯一可说知心话的朋友,彼此懂得。
花说:“去你的,我怎么能喜欢上一个居士,人家可是修行之人!”
女友说:“不承认算了,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你啊,一生为情所困!”
花岔开话题,说:“这松针,以前可是好柴,小时候上岩找柴,能捞到一背篓松针,很满足的,现在没人烧柴了!”
花生长在乡下,跟随大人上七星岩找过柴。
再游山,花不再叫女友,有两次走进真武山庙群,她看见了那个居士。
花的母亲生她那个晚上,梦见一棵李子树开满雪白的花。母亲醒来,想着梦中的李子花,大冬天的,梦见白蒙蒙的李子花,是啥兆头?还没想完,母亲的肚子开始疼痛,第二天太阳落山,花出生了。母亲想起梦中的李子花,就给孩子取名李花。花的父亲不姓李,姓陶。李花就李花吧,女儿大了,要嫁人的,留不住,父亲也不反对。花的弟弟出生,父亲不让母亲取名,自己给儿子取了个陶子的名字。家里有了女儿李花,母亲去别人家挖了几棵李子苗回来,栽在屋门口的坝坎上,两三年,几棵李子树就同花一起长大了。春天,李子树开花,一串一串的,旁逸斜出,比画还好看。花小小年纪,喜欢坐在树下,看蜜蜂在花树上飞得嗡嗡响,看雀儿踩在枝桠上叽叽喳喳。花有时也像一只蜜蜂一样爬上树,摘两朵花,戴在头上。母亲看见,骂她,要她取下头上的花。短命的,哪个喊你戴这种花?快拿下来!找死啊!母亲不高兴花戴白颜色的花。李子半生不熟的,花的小嘴就馋了,自己爬上去摘来吃,溜酸。花嚼着李子,喜笑颜开。母亲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牙齿都被酸掉了,身上起鸡皮疙瘩。问花酸不酸?花说不酸,好吃。这孩子,小嘴太馋了!
这孩子,性格有点怪,四五岁了,还不搭理人,人家问她话,不管问多少遍,花都不开腔。正月间,母亲带花走人家,从来没听花说过一句话,别人问她也不说。这孩子,胆子小,尤其怕人,怕与人交往与人说话。长到六七岁,花上小学,老师多次把母亲请进学校,每次都为花的不爱说话。老师课堂上要她回答问题,花总是闷声不吭,急得老师大声喊:“李花李花,你是不是哑巴啊?你是哑巴吗?你是哑巴还来读啥子书?”花哑着,闷声不吭,“不是哑巴,你就回答问题啊!说话啊!怎么跟个哑巴似的?”
母亲从学校回来,苦口婆心数落花,花的闷性子还是改不了。花只和家里人说话。长到十一二岁,花对人的畏惧有了一点改变,有了自己的好伙伴,在学校,不再闷声不吭,老师提问,她也可以开口回答了。
花想,怕见人,怕与人交往,怕和人说话,天生的。
花的闷性子,并不妨碍她的梦想、多情。
不爱说话怕见人的花,其实是爱向往的,小小年纪,有了爱的萌芽,暗地里喜欢上一个男生。这个男生是街上人,花从来不和他说话,每天在学校看见这个男生,花稚嫩的萌芽就满足了。这个男生出现在花眼前,是花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刻。男生不知道花喜欢他,男生暗恋的是另一个街上的女生。花明白自己的暗恋不切实际,但她一直幻想着以后能做个街上人,嫁一个街上男人。
花就这样长大了,在内向文静、胆小怕事、梦想憧憬中长大了。
花考上昆明地校,毕业,分配到四川一个地质队做了个拿工资的城市人,嫁了个搞地质的城市人。这个爬山搞地质的城市人,不是花内心向往的丈夫,花与他离婚后,找了另一个城市人,大学讲师。花与讲师生活了几年,发现这个讲师也不是她内心要嫁的人。与讲师离婚后,花不再谈婚论嫁,暗地里却没有放弃内心想找的那个人,对爱情,还抱着希望。
花与讲师离婚后,不再轻易谈情说爱,并不是清心寡欲,花是个“情色女人”,她还憧憬着爱情,希望有一天能遇上一个她真正想要嫁的男人。
花不轻易谈情说爱,并不是不恋爱,遇上心仪的,她会一头扑进去陷进去。与麦热恋那阵,花有天晚上梦见自己跟随麦在大街上走动,人山人海的大街,拥挤不堪。花跟随麦,在人海里穿过两条街,进了一条巷子。麦要带花去一个地方。走过巷子,又是喧嚣的大街,花与麦一起穿过大街,又进了一条巷子。开始,他们两个走在一起,走着走着,花落在后面一大截,怎么也追不上,进了第二条巷子,花看着前面的麦在人海里走,看着看着,不见了,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麦。麦丢下她一个人走了,从人海里消失了。花在原地等待,等待麦回来找她,等到大街小巷的人都走光了,也不见麦的影子。花四顾茫然,一急,醒了。花在黑暗中想着梦中的情景,想着人海里突然消失的麦,觉得这个梦在告诉她什么。
没过多久,麦真的消失了,不是从人海里消失,而是从花的生活里消失。
花有些心灰意冷了。
一个向往爱情的人,找不到爱情。
一个从小渴望爱情的人,没有爱情。
男人好找,爱情难寻!
两任前夫,花与他们恋爱时,有没有爱情?花认为是有了爱情才恋爱结婚的,渐渐的,那点爱情,在日常生活中消失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与麦是有爱情的,那爱情,也逐渐消失,消失于茫茫人海。
花要在茫茫人海寻找爱情,不仅仅是一个男人,一段婚姻,一场性。
立春后,花进了真武山住下,当了一名居士。
花对女友说是为了短暂地享受真武山的幽静,想天天站在山上看看丛林听听松涛,还想天天坐在树下喝茶在丛林散步。
女友笑着,有意思的笑。
女友明白,这些是花的想法,花还有另外一个真实的想法。
花在道观的一间居室住了下来。
住下的那天下午,花一个人转悠,从半山腰上了坡顶。站在山巅,看见岷江在脚下奔流。岷江大桥上,奔走着汽车和人流。对岸的天柱山,高耸云天,接近天边。天柱山下,是流杯池,残留着古迹。坐在一棵古榕树下,能感受到古意和幽凉。花坐在松林上,看见一轮春天的落日悬挂西郊。落日下面,是奔腾的金沙江,花的老家,在金沙江对岸的丘陵深处。花年少和青年时,不喜欢自己的家乡,太僻静,花努力读书,离开家乡去了远方的城市。离故乡越远,故乡在花的内心却是越来越近,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在花的心中越来越清晰。岁月蹉跎,花的眼角爬上几道时光的印痕,花越来越觉得家乡的美好,越来越怀念家乡。花虽然学的是地质,到了地质队,出过几年野外,爬过几年山,地质队的工作,也随着时代随着经济的发展变化着,出野外的爬山的,几乎都是男人,女人离地质越来越远,哪怕你有技术有工作经验,也得让位于男性,也得从野外回到队部。花回到队部,没有人给她安排工作,成了“编外人员”,好在花喜欢文学,无聊时喜欢“刷”几笔,去一家报社当了记者,聘用,关系还在地质队。地质队人满为患,七十年代大招工,职工子女够年龄的,都进了地质队,这些内招的没有文凭没有技术的子女,到八九十年代,都下岗失业了,都成了“编外人员”。花有文凭有技术,因为是女性,因为活得自我,成为其中的一员。花按照地质队内部政策,满二十五年工龄,办理了内退,钱不多,时间多。花是一个喜欢悠闲的人,喜欢慢生活。金钱买得到欲望,买不到时间。办完内退,花辞掉报社的工作,回到了家乡。离开家乡时一个人,回到家乡还是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带回来,花孑然一身。如同恋爱结婚一样,热热闹闹,最后还是一个人。花在江岸买了套一居室,一个星期住两三天,其余时间,回南岸丘陵深处,陪父母。花一个人在丘陵转悠时,难免会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清静喜欢独处喜欢偏僻之地的?花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喜欢喧嚣、热闹,也不再喜欢城市,随着年龄的增长,花越来越热爱自己的故乡,越来越热爱僻静之地。带着这种热爱,花又回来了。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带回来。花又回到了原地,还是从前那个花。
西郊那枚红彤彤的落日,落尽云层,天空暗淡下来。
花在松涛声中,开始下山。
走到观前,花看见那个中年居士,在树下打太极拳。
第二天早上,花出门,看见居士又在晨曦下打太极拳,黄昏也看见他打。几天过去,花明白,居士早晚都要打太极拳。如下雨,居士就在屋檐下打,天天如此,从不耽误。花喜欢转山,对太极拳没有兴趣。看见居士天天打太极拳,花喜欢看,躲在一边,远远地看。看居士打太极拳,影响花转山,花把时间调整了一下。早上,天一亮,花出去转山,回来,花站在一棵松树下,远远地看,直到居士进屋,花才进屋。黄昏,花也是提前转完山回来,站在松树下远远地看。居士喜欢早晚打太极拳,花喜欢早晚转山。花早晚看到居士打太极拳,居士看不到花转山。
道观周围的花树,相继开放。
先是红梅,接着是海棠玉兰桃花樱花。
花看着这些花开放、凋谢,发现少了一种花树,李子树。桃李芬芳,不应该少了李花。再说,自己是看着李花长大的。找个空地方种几棵李子树,把想法告诉住持,同意了。花下山过江,回丘陵深处,挖了几棵开过花未挂果的李子树回来。老家多的是李子秧李子树。花在侧屋种树时,居士看到,帮着她种。两个人种好树,一起给树浇水。花说:“明年春天,李子花开过,就要结李子了。”花说完,想起母亲生她时做的那个梦,一棵雪白的李子花。花自言自语:“花是容易凋谢的!”居士听到了花的自语,接道:“这是自然规律,万物都有凋谢的时候。”松涛滚动,淹没了两个人的话语。
种完树,两个人又回到各自的生活状态,在自己的天地里做自己的事情。
居士早晚打他的太极拳,花早晚转完山远远地看居士打拳。
花想跟着居士学太极拳,终没有开口,只在一边远远地看。花想邀居士一起转山,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
花听一个道姑说,居士每年冬天来这里住到春天结束就走,好多年了都是这样。
春天快结束了,居士也快离开这里了。
这天下午,雨过天晴,花出门,看见居士站在一棵黄桷树下遥望。黄桷树像一片森林,长在石坎上,盘根错节。树下的石级铺满落叶。黄桷树春天落叶,一边落叶一边长出新芽。居士站在满树新芽下遥望。山脚是城市,是岷江,对岸是天柱山是流杯池。居士的目光抵达天柱山尽头,不知是在遥望天柱山还是在遥望苍穹?花走过去,站在居士旁边,和他一起遥望。
——那是天柱山。
——看上去有点远。
——是啊,像在天边一样,其实很近,下山,过岷江大桥走一段就到了。
——近在咫尺,看上去遥远。
——你上过天柱山吗?
——没有,你呢?
——嘿嘿,我也没有,流杯池倒是经常去。
——天柱山,什么时候,我倒是想爬爬,爬上山顶,苍穹可能很近。
——哪天,我们一起去爬天柱山?
——好吧,哪天我们一起爬上去看看。
花和居士说话时,几个游人从树下拾级而上。几片落叶被山风卷起,在空中飞扬。
离开时,花说:“我去转山,一起转,好吗?”
花终于向居士说出了这句话。
居士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
两个人出道观,并排着,走在环山公路上。
游山,就是从出发地沿着真武山翠屏山的环山公路回到出发地,路途平坦,景色幽美,住在城里的人,有的天天上来游山,是锻炼。
花和居士走着,时而沉默,时而说几句。居士谈到了道观的开山之祖。居士说每一个开山之祖都是伟大的,他们披荆斩棘,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为后来者开辟出一条路,没有他们就没有后来者,他们是开拓者。
披荆斩棘。开拓者。
花听着,想地质队员,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搞勘探,也是一路披荆斩棘砍出了一条路,尤其是五六十年代,条件环境都不如现在,没有民工,大事小事都是自己动手。到现在,一些勘探者进入无人区,也避免不了献出宝贵的生命,有的生命很年轻。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居士感叹着。
花听着,也感叹了一声。
他们已经从真武山走到了翠屏后山,后山几乎没有游人,路上的几个,都是锻炼身体的城市人。花觉得同居士走在环山公路上,像对恋人。
这样清幽的环境,适合谈情说爱。
车和人,一般上到翠屏山,走走看看,就回去了。
一路走着,花觉得如同恋爱一样,路人也会把她和居士看做一对夫妻。他们不是恋人,更不是夫妻。
花想问居士一些问题,比如哪里人干什么的结婚没有孩子多大为什么对道教感性趣等等,花想着这些谜一样的问题,始终没有问。居士也没有问花任何私人性的问题,他们,连对方姓甚名谁都没有问。花想,能走在一起,就是缘分,对方何种身份,并不重要。
回到道观,居士又开始打太极拳,花站在旁边看。
这么多天,花是第一次站这么近看居士打拳。
穿玄色衣衫的男人风尘仆仆,渡过江,来到山脚。他在阳光下用手罩住额头,望了望山上。他身上挂了把寒光闪闪的斧头。他将一头浓密的长发挽上顶,扯了一截藤条,缠住。他取下身上的斧头,一路砍杀。斧头落下过的地方,成了弯曲的通道,一条山间小路。他一路砍杀,风餐露宿,看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星星出来。砍杀到山腰,一个开阔的地方,他坐在一棵树下,坐在五月的夜幕,遥望苍穹。月亮出来了,半轮月亮,挂在岷江上空。月亮出来了,照着他那张坚硬黝黑瘦削的脸。玄色衣衫已经破损。面容憔悴。手上脚上血痕斑斑。他筋疲力尽,在树下睡着了。
花看着玄色衣衫的男人渡过河到达山脚,一路砍杀上山。花只能看见他的背影。花一直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像那个疏朗的居士。发式和衣衫不同,背影是居士的背影。花借着岷江上空的月色,看清了这个人的脸,不是居士,但他的确又是居士。花慢慢走近,想与居士说话。花走到树下,看见居士睡着了。花没有惊醒他,站在树下等待。天边有了晨光,晨光染上朝霞,居士还在睡。晨曦出来了,花看见朝阳从岷江升起。居士在晨曦下睁开眼睛。居士看着花,看了一阵,不言不语。花正想开口说话,看见居士站起。居士站起的那一刻,变成了一个鸟人,长出白色的翅膀白色的羽毛。长出细长的鸟脚。长出白色的鸟头。白鸟飞上树枝,在晨曦下嘶鸣。山上的草木落上晨曦。白鸟对着晨曦嘶鸣。白鸟嘶鸣着,向着晨曦飞翔。花看见飞翔的白鸟渐渐融入晨曦,成了一团远去的火红的影子。花望着晨曦里的鸟影,也想像那只白色鸟一样飞翔。花起飞时,发现自己没有翅膀也没有羽毛。
花醒来,明白自己做了个美丽的梦。花在夜色里听着山风吹响松涛,回味着梦中情景。一个美丽的梦!花回味着清澈的河水,秀丽的大山,绚丽的朝霞,灿烂的晨曦;回味着飞入晨曦的白色鸟;回味着那个穿玄色衣衫的男人——那个人,长了一张不是居士的面庞,但梦境里的这个人就是居士。花回味着。也许他是居士,也许是另外一个人。
早上,花转完山回来,又站在那棵树下,远远地看居士打拳。
花一天都在回味梦中的情景。
黄昏,花在水泥坝子里,把昨天夜里那个梦讲给居士听。
花讲得简约。
花只说了河流玄色衣衫的男人开山晨曦中白色的飞翔的鸟儿。
花没有说穿玄色衣衫的人是居士。
没有说自己梦见了居士。
居士听完,说:“你梦见了开山之祖。”
居士不知道花梦见的是他。
花想:我梦见的明明是你呀,什么开山之祖!
山上一种好听的鸟叫声消失时,居士离开了道观。
他向花告别时,说:“明年春天见!”
花看见居士脸色发青,比她第一次看见他时消瘦了许多。
花离开道观后,在城市和乡村跑动。
在城市和乡间,花有几次都梦见了居士。梦中的居士,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那张面孔不是居士,却是居士。花把梦选择性地讲给女友听,女友笑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花不明白的是,有时几乎把居士忘了,居士却跑进夜晚的梦。花一遍又一遍在梦里与居士相会,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醒来,才知道是一场梦。
一场梦!
立春的那天,花一早从丘陵回到河岸,又从河岸去了山上。花像去年一样,在道观住下。
那种好听的鸟叫声又回到了丛林。
红梅开了,海棠红了,花没有看见居士出现在道观。
花还是一个人早晚游山。游山回来,花站在松树下,远远地向一块坝子望去。坝子空空荡荡,打太极拳的人始终没有在这个春天出现。
花与居士栽下的几棵李子树,这个春天打了不少花疙瘩。青色的花疙瘩。花每天去看那些花疙瘩。看着看着,青色的花疙瘩变成了白色。李子花开放时,花喜欢坐在花树下喝茶看书。一场春雨飘过,李子花在风雨中凋谢,草地上落满雪白的花瓣,树上残留的,也露出了凋敝的颜色,不再花枝招展。花在凋敝的花树下喝茶看书。
这个春天,居士始终没有出现。
花看着满地的花瓣,想着年年都来道观的居士,今年为什么迟迟不来?
远行?病了?去了另一个道观?被俗事缠身?
花想着,头上的李子花在风中纷纷凋谢。
为什么没来?他是哪里人?有没有妻子孩子?为什么要来道观?为什么选择了真武山道观?
花想着这些谜一样的问题。
去年春天,花面对居士时,没有问他,花也不会向道观的人打听居士的来龙去脉。
花想着想着,睡着了,做了个梦。
天空的云彩暗淡下来,又一场春雨在黄昏酝酿。
山风摇响松涛。
残留的李花,在风中纷纷扬扬凋谢。
花坐在凋敝的花树下,做着她的梦。
天色越来越暗淡,夜色笼罩丛林笼罩道观。道士道姑在夜幕下看见花暗淡的背影。
半轮月亮悬挂夜空,花还坐在花树下,安静的背影纹丝不动。
夜深人静,有个道姑去叫花回观睡觉。
道姑喊着:“李花李花,关门了,该回屋睡觉了。”
花的背影没有动静。
道姑一再地喊着:“李花李花,关门了,该睡觉了。”
花还是没有动静。
树上残留的李子花,在风中纷纷凋谢。
道姑见花没有动静,走近,从背后推了花一把。
花跟随凋谢的李子花,滑落地上。
月色明亮。
道姑看见一片花瓣被风卷起,向着月亮飞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