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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兰州 黑兰州

2013-11-16曹建川

飞天 2013年9期
关键词:兰州办公室领导

曹建川

1

红兰州是烟,黑兰州也是烟。红兰州是七块钱一包的烟,黑兰州是十六块钱一包的烟。红黑两种都是烟。

红兰州放在钱可是的桌子上,黑兰州放在吴舒坦的桌子上。钱可是是公司经理,吴舒坦是公司书记。钱可是、吴舒坦都抽烟,抽的是红黑兰州。

钱可是、吴舒坦都是外号,谁都知道没有哪个领导取这样滑稽的名字。钱可是讲话总爱带话把子可是可是的,人们就叫他钱可是。吴舒坦呢,对好事的赞美总爱说舒坦啊舒坦,人们就叫他吴舒坦。

在政府,书记是一把手,党领导一切,绝对的。在企业,经理是一把手,实行的是经理负责制,也是绝对的。这就是政府跟企业的区别。

就企业说吧。钱可是一条线的人是副经理、总工、副总,下面的车间主任、队站长。吴舒坦一条线是副书记、纪委书记、工会主席,下面的党支部书记。两个人各有一条线,并行,但最终会相交。就像圆规的两条腿,最终都有一个交点。

上行下效。钱可是抽红兰州,他行政那一条线的都抽红兰州。吴舒坦抽黑兰州,他党群那一条线的都抽黑兰州。抽烟的两条线并行,但最终也都有一个交点,就像圆规的两条腿。

2

李可是办公室主任。公司就一个办公室,既被经理管理,也被书记管。办公室主任不好站线,也不能站线。站经理线,书记有意见;站书记线,经理意见更大。于是,李可既抽红兰州,又抽黑兰州。把经理书记的都抽了。

李可当了十年办公室主任。十年不算长,也不算短。人有几个十年呢?没有几个。在这十年里,李可伺候了三届班子。铁打的营盘,流水的领导。兵还是那些兵,不流动,永远是兵。也有麻雀变凤凰啊,不过那需要涅槃。李可还没有发现哪只麻雀升了天。

李可看到了前面两任办公室主任的下场,死得都不那么光明正大。第一任,唯经理马首是瞻,书记硬给他下了课。在班子大团结面前,经理也只能牺牲掉他。第二任呢,吸取了第一任办公室主任的教训,胳膊往书记这边拐,经理使着很别扭,也把他给和谐了。李可深刻吸取了前两任的教训,不左不右,不偏不倚,这才干了十年。不容易啊!单位的人都叫他不倒翁。

别小看不倒翁,那是一种能力,一种水平,一种智慧。中国祖先就讲一个中庸,那是一种平衡。现在讲和谐,也就是中庸,也就是维持一种平衡。平衡比只左只右或忽左忽右要好。左了是错误,右了也是错误。不左不右是对勾。这是中国哲学的命题作文。

为了做好这道命题作文,维护这种平衡,李可没少费心血。十年媳妇熬成婆。熬了十年,他还是媳妇。是的,有的人一辈子都是媳妇的命,有的人天生就是做婆婆的料。李可这块料做不了婆婆。

李可想,做不了婆婆就把媳妇做好吧。

3

就说抽红黑兰州的事吧。

那是一年前。网络上曝光南京一个科级干部抽九五至尊。被一包烟抽下了课。教训是深刻的,代价是沉重的。一包烟啊,就把一个干部给消灭了。那时只是一包烟,现在还有表哥、房叔的事件,对比起来都是小巫见大巫。

单位年底开一个班子民主生活会。这样的会按规定是小范围,就是副总以上的公司级领导参加。每年都有这么一次,这是党的规定动作。按照以往那个年代,这样的会就是真刀真枪,火药味十足,要过问题的。过不了的问题就是大问题。现在呢,总纲是不折腾,不折腾就消解了很多内部矛盾。但是会议形式还是继往开来。领导们以排位为序一一发言。发言完了,会议气氛就松弛了。大家可以再喝几口水,抽一根烟,聊几句江湖传闻。领导也是人嘛。

按照惯例,李可给领导散一圈烟。烟是公司的招待烟,软云。不知道哪个领导突然来了灵感,说起九五至尊黄鹤楼。其实这都不是新闻了,网络已经铺天盖地的评论,领导天天在网上转悠,谁都看见了。但新闻是需要消化的。消化新闻的最好方式就是把新闻提溜出来,大家一阵评弹。这话题比较热门,于是大家趣味盎然。

钱可是抽了一口手中的软云,说,多少钱啊?不就是一包烟么。钱可是桌子上一般摆的都是软云,二十二一包,一条才相当于九五至尊一包。也不知道他抽过九五没有,看样子是没有抽过,抽的最好的也就是软中华。

一个年轻副总立马报告,一千五一条。也有人说是一千六。

九五至尊这个词,古时候皇上专享。推翻皇帝时,人们是风起云涌;现在没有皇帝了,人们又都打起皇帝的招牌,也是风起云涌。实话说,皇帝也没有抽过那烟啊。听说满清皇帝抽的是大烟。现在抽大烟就是吸毒,就是犯罪。所以也不知道卷烟厂的人是不是脑袋被门夹了。

吴舒坦咳嗽一声,他善言辞,词句精彩,这是书记角色的独门秘笈。吴舒坦说,啊,按一天一包烟算,一个月就三条,三条啊就是小五千,就是农民一头牛三头猪一池塘鸭啊。真是舒坦着啊。

人们算算,点头称就这个理。有人说,不就是烟嘛,抽再好的也就是一个目的,依恋尼古丁,获取尼古丁又何必那么奢侈呢?也有人说,也不怪抽烟的人,抽烟的人可是牺牲着身体给国家纳税呢。烟值那么多钱吗?肯定不值,那为什么又卖那么贵呢?一是烟厂昧着良心赚钱,二是超标准给国家上税。

按级别,李可没有资格参加公司领导的民主生活会,但他作为党政办主任可以列席,还得做记录。对领导这样的闲传他从不参与话题,也似听非听,表现出轻描淡写,还似乎麻木不仁。突然有人问他,小李,咱们公司的禁烟运动怎么样了啊?

前段时间全国戒烟。单位也跟风而行,提出口号是打造清洁绿色可持续的文明单位,具体行动就是公共场所戒烟。办公室给大小会议室都制作了禁烟牌匾“无烟会议室”,给各办公室也贴了警示标识“请勿吸烟”。坚持了几天。也就是几天。听这么一问,李可就笑着说,正在进行。

吴舒坦呵呵一笑,把烟头摁灭,说,林则徐戒烟,砍多少脑袋都难,你们都愿意砍脑袋吗?小李能砍你们的脑袋吗?哈哈!李可不用看,在场十八人,只有一个女副总不吸烟。但领导还调侃她说,不花钱也把瘾过了。

钱可是也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说,问题不是戒不戒的问题,啊?这是个半截子话,大家等他的下文。待他吐出喉咙里最后一丝烟缕,他说,可是,可是。还是没有下文。

于是吴舒坦眼神一跳,宣布散会。民主生活会是党系统的会,他宣布开,也宣布散。

4

会后,吴舒坦就给李可打电话,说,小李啊,过来一趟。

李可的办公室在钱可是和吴舒坦中间,并排。别以为他能跟领导并排。他的房间是二十平,左右都是八十平。级别就是差别。形象一点说,他是夹在两个领导中间的。被领导夹着,感觉只有他知道。他不串经理的办公室,有事就事,了结即出。他也不串书记的办公室,有事办事,事了人撤。没有事,谁的办公室都不去。这就是夹在中间的原则。

李可去了书记的办公室。书记房间养了很多花草。戈壁滩上没花没草,人们就喜欢在办公室养点人间春色。书记党务工作到底比经理的行政工作闲暇一点,又喜好弄花弄草,于是满屋春色。李可想,经理没时间伺弄啊,就安排文书小胡专门养。小胡是女人,饲养花草是本能,所以经理房间的花草也群芳争艳。经理本不喜欢花花草草,对此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这就是李可的周到。不然书记就会被嫌疑没球事干。

书记白胖,一脸如来的慈祥。很多人喜欢他的如来像,以为是庙里的如来下凡尘了。也有人害怕,说如来笑着就把事干了,这样的人才是高手。这些都是下层的闲传。闲传就是闲传,信与不信都可以。书记在网上下着围棋。一般他都在下围棋。网上也有民间高手,所以书记棋艺进展神速。书记没有抬眼,脸被电脑里的光闪得忽明忽暗。书记招了招手,示意李可走近些。

围一盘棋时间不短。书记也没有停下棋的意思。以前书记围棋时,李可还凑跟前支两招。那是初期。现在书记在网上是大家级别了,李可的招就不算招了。李可也就知趣地不凑跟前。书记围了几颗子,说,小李啊,今天的会弄个总结,该上报的上报,该存档的存档。李可说是。李可觉得纳闷,都十年这样的规定动作了,这是办会的程序问题,自己不会不知道啊。李可没动。等。他知道肯定还有下文。

书记又围掉对手几个子,眼皮才跳了一下,说,高手还不少呢。李可知道他说的是下棋,就没有接话。书记从办公桌上摸起软云,捏了一根。李可赶紧给点上火。书记喷了一大口烟雾,房间密闭,空气不流通,烟雾难散,就缠绕着书记的脸。书记的脸笼罩在烟雾里。书记说,现在都抽什么烟啊?李可想,这是什么意思呢?李可蓦然明白,说,一般情况下都是十几块钱的,也有低一点的。李可观察着书记的表情。书记似听非听,哦。哦的意思就是你继续说。李可脑子突然开窍,说,领导是不是想换换口味?书记没有吭声。李可说,本地产的黑兰州就行,味道醇,也不贵,大众。书记终于拿眼睛看着李可,笑笑,说,哦,都抽黑兰州啊?那就黑兰州吧,舒坦不?李可说,舒坦,舒坦。

李可回到办公室,心想今天的会议还真产生了后果啊。按照惯例,领导抽的烟都是办公室统一配给,一个标准,对外叫招待烟。招待烟每个月两条,一条软云,一条软中华。这点烟对于一个抽烟的人来说不够,但领导不缺几条烟,就是不发招待烟也不缺。但,发是一种规矩,不发,就坏了规矩。这种规矩一直保持着。李可也抽烟,招待烟是他管,也是他发,但他从来不抽软云,更不会抽中华,只抽自己能够消受的黑兰州。每天一包,一个月三条。李可戒过,成功戒掉了六年,又戒过六个月。戒烟跟戒毒一样难。李可想,吴舒坦怎么一下子就冒出这样的酸点子呢?这是一道难题。

李可没有立即执行。李可在想,怎么给钱可是解释?购买招待烟,一年也好几万块钱,虽然不多,但也不少。企业是经理负责制,领导一支笔,凡是关于钱的问题,都是钱可是签字。这得要钱可是点头。他不点头,突然改变规矩,那就会出问题。不管大问题还是小问题都是问题。凡是问题不能出就不要出,这也是办公室主任把握的原则。而且跟钱可是说这事,还要把握火候。把握不住火候,往往一锅米会夹生的。

终于找上一个机会。吴舒坦在钱可是房子闲扯,这样的机会难得。都是同一个级别,谁到谁的办公室都是禁忌。李可刚好进去要钱可是签一个文件。李可看两人交谈甚欢,气氛融洽,就立即掏出自己的黑兰州,给两位领导一人一根,并一一点上。刚点上,李可就问,领导们觉得这黑兰州味道如何?吴舒坦眉毛都不闪,呵呵呵,说,不错,舒坦着呐,烟嘛,都一个味道,难道九五至尊的味道就不一样了?我不信。钱可是突然有些懵,抽了一口,再抽一口,脑子飞速旋转,说,书记说得有道理,可是可是。又没有下文。李可赶紧说,要不领导们的招待烟每个月再加一条黑兰州,换换口味?吴舒坦说,小李想得周到啊。钱可是再抽一口,说,换换,也是,老一个口味没球意思。

李可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只要两个主要领导通过了,其他领导可以不征求意见。再说了,又没有切割以前的蛋糕,还加了一点奶酪,谁还会有意见呢!傻子也没有意见的。李可想,要是直接把以前的一条软云一条软中华全给换成黑兰州的话,他可能就为黑兰州彻底买单了。现在的领导不缺钱,也不缺一两条烟,但你要掰断一根蚊子腿,那也会付出代价的。别说领导,就说职工吧,你给涨一百块钱没有人在意,要是扣掉一块钱,看看有没人骂大街!职工是人,领导也是人。都是人,就都走不出人的范畴。

再进招待烟时,老板都笑话说,现在哪个领导还抽黑兰州呢?别的单位软云都不要了,最低也是苏烟。李可说,你懂个屌!李可把烟送给吴舒坦,吴舒坦说,撕开一包,扔在桌子上。其余两条他收进柜子里。李可再去给钱可是送。钱可是看看黑兰州的包装盒,说,颜色深了点啊,有没其他颜色啊?李可想,当然不能超过黑兰州的价格才行,于是说,有红兰州,就是价格太低,七块钱一包。钱可是说,都是烟嘛,你就给我拿红兰州,啊?于是李可赶紧叫老板送来价格更加便宜的红兰州。钱可是也说,给撕开一包吧,放在桌子上。

李可想也不用想,这就是领导之间的叫板。或者钱可是真不喜欢黑颜色,做官嘛,谁喜欢黑呢,红堂堂的多好。这本来是吴舒坦因九五至尊调动出的智慧,没有想到还是被钱可是四两拨了千斤。这事还不绝,绝的是钱可是一路的领导最终都选择了红兰州,吴舒坦一线的领导都选择了黑兰州。从此,单位领导桌子上摆放的就是红兰州、黑兰州。像红黑两个帮派对垒。

5

李可观察了一下,自此两个领导从口袋里掏出来自抽的烟就是各自选择的红兰州、黑兰州,似乎再没有抽过别的牌子。要是真需要招待来客,两个领导就会叫李可拿公司的招待烟,这一点没有变。

此事似乎顺利渡过,但李可的心里多了一个结。这是办公室主任角色的敏感,没有敏感就不能担当这个角色。敏感就是预测性。他觉得这是表面上过去了,实质上才刚刚开始。因为红黑兰州更加明显了两个领导分歧,而且路线问题也暴露无遗。红兰州一条线,黑兰州一条线,这已经是站队的问题。李可呢,自此身上装着两包烟,见钱可是时掏红兰州,遇到吴舒坦时掏黑兰州。他不能明确自己的站队。这一点就是敏感。

紧接着,年底到基层检查。年关节年关节,一年一个关节,过一年就通了一个关节。不能顺顺利利地过,关节就打通不了。钱可是叫办公室安排行政一路领导陪他下去检查工作。这是一年一次大行动,轻视不得。李可赶紧叫办公室秘书起草通知,叫基层单位做好准备。然后快速拿出检查方案及路线图,叫钱可是过目。钱可是看名单。按照惯例,李可列了行政一条线的比如主管生产的副经理、主管经营的副经理,还有会计老总,安全科长、企管科长都在册。钱可是目光比较严肃,脸上的肌肉也比较严肃。说白了钱可是就是一个严肃的人,人瘦,脸黑,不善言笑。他学工科出身的,干的也是工科,透着严谨。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检查活动,李可按照惯例来办是没有问题的。这次有点不一样。钱可是扫了一眼名单,干瘦的指头点了点主管生产的副经理,说,再调整一下。调整,一个内涵词。李可想,这样的年底大检查大验收活动,怎么要缺主管生产王飞的课呢。脑子一闪而过。李可瞟了一眼钱可是,钱可是脸上什么信号都没有,于是说,我调整好,马上通知到位。李可给领导比较舒服的就是这么一点,他懂了不用问,他不懂的也不必问。问多必失,执行就是。

李可得要陪同。一行十多人,三两牛头车,吃喝拉撒,需要操心。临走时,给办公室副主任老林交待了,年底事务多,有事必沟通,行事必请示。老林有一身江湖气,五十来岁的老江湖了,做事总是缺小脑。李可害怕这家伙在家里出闪失。老林口头上斩钉截铁,你还没有安排完他就答应完了。李可白了他一眼,话又不能明说。李可又给办公室的文书秘书交代一番。这次他带了宣传干事一起走。小干事去年本科毕业,人机灵得猴子似的。李可想培养培养年轻人,这次故意带上去现场实践锻炼。

基层单位对这样的大检查大验收也轻车熟路了,准备扎实充分。要说看业绩报表,钱可是天天盯数据,哪家单位的蚊子腿他都了然于胸的。各单位准备的厚扎扎的汇报材料,钱可是一挥手,说李可主任把材料收一份回去就行了,不用念稿稿,咱们捞干的,形式主义害死人,我们自家人就不玩了。于是,钱可是问今年生产完成情况,问工程结算情况,问财务收支情况,问安全情况,问职工队伍情况。各家老老实实汇报。有那么几家领导稿子一收就找不到话说,说白了是空白脑袋。钱可是也不发火,说,收了你们的稿子可能还不习惯,今后慢慢就习惯了嘛,别急,抽根烟,慢慢说。这个慢慢说等于是逼你说,意思是我不急,我就看你怎么表演。那些脑袋空白的基层领导更急,汗珠子都出来了,说出来的数据跟钱可是掌握的牛头不对马嘴。看火候差不多了,钱可是舌头上吐出一串串数据,基本都保留了小数点后面两位,吓得空白脑袋的领导脑子更加空白。李可也知道,有些领导就是欠蒸煮,除了吃喝玩,基本就是官场道具。

汇报会完了,去现场。钱可是说,年底了,安全是天,安全不能撕票。这是有案例的,同级别的有两个单位都在安全上被一票否决了。安全一否决,一把手就下课。所以,钱可是还要到现场去打打预防针。现场这一套各基层单位已经玩得炉火纯青,因为他们一年迎接的大小检查就有好几十次。多了就出经验。钱可是到第一家,如圣驾亲临一样,横幅招展,彩旗飘飘,工人穿着红工衣列队欢迎。钱可是就说,我到你们基层来转转,说俗一点就是老子到儿子家嘛,啊?钱可是的脸一直吊着,走一圈也不说话。其实这句话分量挺重,不过很多人没有反应过来。李可连忙给下几家单位领导打电话,通知撤横幅拔彩旗。钱可是再到下一家,脸上的肌肉也就松弛多了。李可陪同这样的检查也不是三五年了,他似乎感觉到什么,所以特地叮嘱宣传干事多抓拍点照片,留心细节,把宣传稿子写好。

检查完了,各单位都要安排一顿盛宴的。吃嘛,现在又不是大问题,吃顿饭还是吃得起的。人活着就是要吃饭的嘛。人又不是神仙,就是神仙还要敬点香火呢,不是?有些单位按照惯例准备了宴会。有些单位领导似乎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提前向李可打探风向。李可说,我也不知道。李可也是真不知道,钱可是的变化不会跟他商量,他只有揣摩的份。比如这官场上的吃喝,都上升到哲学境界,基层领导也是精熟此道。三五天就是这样的宴会,不是请吃别人就是被别人请吃,先天不会也吃会了。吃,有时候就是形式,谁在这样的宴会上专心伺候自己的肚子呢?一顿饭下来没有谁记得吃了什么,也没有谁记得喝了什么,只记得醉了。一般情况下,都是满桌子菜几乎原封不动,就是酒瓶子倒了一批又一批。

钱可是喝酒不吃菜。这是个人习惯问题,他说吃了菜就喝不下去酒,哪怕喝了后再到夜宵摊补充点羊肉面片都行。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但这次钱可是喝酒只是样子,谁来敬都端杯,端杯从来不干,不像以往,一口甩干的,那架势曾让很多人甘拜下风。于是,他的喝酒法也被单位的酒客效仿,拳头大的高脚杯一仰脖子就见底。李可经常想,酒有这个喝法吗?吓死个人了!李可酒量一般,桌面上就半斤,还是边吃边喝,他不作弄自己的胃。胃要跟自己一辈子呢。私底下跟自己哥们小聚,没有压力只有动力,斤吧酒也很顺溜。李可发现钱可是这次变化挺大,连喝酒的套路都变了。一般人这套路是跟定一辈子的,想变也变不了的啊。领导的套路变了,下面的人套路就一下乱了。特别是有个基层领导,模仿钱可是的喝酒套路已经青出于蓝,站着身子就把一伙人能喝进桌子下面的。今天他站起来,却不知道怎么坐下去。李可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没来电。他硬生生的非要跟钱可是干。饭桌子上毕竟不是工作场合,要随意点。钱可是说,非要干啊?好,看你工作干得也扎实,我干了!钱可是干干净净给自己肚子甩了一杯。后面就再没有人敢上前敬酒,只是给随行的副职领导意思意思。

钱可是不喜欢唱歌洗脚的,以前酒后喜欢搓两把。这次基调大变,很多人摸不到套路了,本来准备跟领导摆个小场子搓搓的人,也不知道下一步唱什么调。问李可。李可说,你们麻将自有麻将的套路嘛,我又不好那一口,你们自己安排就是。因为领导酒后的娱乐活动,比如搓几把,比如有的唱几曲,比如还有的喜欢洗洗脚,或者别的什么,李可从不安排也从不参加,这是他的原则。单位领导也不强求。因为很多酒后节目太私密,办公室主任能不参加最好就不要参加。比如搓麻将,那不是简单的搓麻将,那是搓智商。比如洗脚,那也不是简单的洗脚。身为办公室主任,李可要是全部参与,说不定就把自己参与掉了。秘密,隐私,都只能是一个人的。多了一个人都不行。多了一个人都不叫秘密了。

就这样一路转,原计划七天,没有多一天也没有少一天,圆满结束,打道回府。在回高老庄的路上,钱可是就对李可说,啊,小李啊,好好总结总结,收获颇丰的嘛,有收获就要总结,是不是啊?李可说,是,应该好好总结总结!钱可是再无话,一路都没有。钱可是路上就是睡觉。谁也不知道他睡着没有,搞得司机都不敢抽烟去乏,只一个劲嚼口香糖。

李可闭着眼睛也在想,难道上级真有什么风向标了?

6

有过传闻,说局里要在正处里面提拔一个局级副总。全局正处四百多号呢,一般人都没有奢望。不知道是不是钱可是在奢望呢?李可琢磨了一下,钱可是年龄四十八,上一步也似乎有可能,正值壮年,而且跟局里老大关系也不一般。要说上不去也就上不去,后生可畏,这两年冒出很多七○后新秀,个个像斗鸡,进步很猛。当然这只是传言。但传言往往都是真的。

李可先没有管这些,上不上的问题是局里老大的事,他这个级别只把自己的事操持好就行。关于钱可是这次的变化,留给李可的是一道难解的几何。这不是一般的问题。一般的问题他作为十几年的老油条,轻车熟路。比如前次吴舒坦的黑兰州问题,就让李可烂费了一通心思。其实,在黑兰州红兰州的问题上,还是钱可是后发制人,将了黑兰州一军。你不是十六块的黑兰州嘛,比你更绝,七块钱的红兰州就顶住了你,你下都不好下。谁也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结局,李可也没有料到。所以,事物总在变化之中,谁也把捏不住,就像逮泥里的泥鳅,逮住了才算。

过了两天,吴舒坦就打来电话,叫过去一趟。听声音有些不一样。虽然平常也就是小李啊你过来一趟几个字,从几个字里李可就能闻到不一样的味道。李可想,是关于年底联欢晚会的事么?这几天吴舒坦正在叫工会准备联欢会的事。回来后,工会的干事给李可大意说了一下。年年都在搞也不是新曲目,李可说按照书记的指示办就是了,再没多过问。

李可站在吴舒坦办公桌前。吴舒坦依旧在围棋,脸在自己喷出的烟雾里隐隐约约,难以看出神色。吴舒坦又围掉对手几个子后,才指指桌子上一沓打印稿,说,你看看。李可拿起一看,头就大了。原来宣传干事回来把宣传稿写好没有通过他审稿就直接送给了书记。按照惯例,李可要先过目,没有大的问题再请示吴舒坦审核、发送。这是程序,也是纪律。在机关混讲的就是程序。李可没有想到这小子越级而上,扇了他一记耳光。再看内容,李可的头就更大了。小子脑子倒是不笨,叫他注意细节,他还真动了一番脑筋,还提炼出亮点了。题目就是《老套路,新亮点》,纲就是“三改三求”。“三改”就是改会风、改文风、改作风;“三求”就是求实效、求成效、求效率。总结得还有板有眼。李可想,这小子要是同时也送给钱可是一份,麻烦就大了。吴舒坦待李可看完了,说,写得很不错嘛,不过年轻人还要多加锻炼啊。李可一听就知道话的内核是什么。李可连忙说,该锻炼该锻炼。李可不能说自己还没有看过,被小子越级送审了。那样的话,自己的脸都不好搁放,最起码是教育失力,自己该先打屁股的。

李可回到办公室,气得眼发黑。他还不好直接给小子翻脸上火,那样的话自己太没涵养。再说了,刚出茅庐的小牛犊,还不知道踩道,但也不能就此罢休。得要整治一下办公室的风气了。下午,他就叫秘书通知办公室的全体人员开会。开会就在他房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七八只脑袋。李可的脸黑拉着。办公室的人一见就知道出什么问题了。李可一般不黑脸,一黑脸保准是大问题。一帮老小子已经把他揣摩得透透的。李可说,学一篇文章。就把一本书扔给秘书。秘书一看书里的折页处,是毛主席的《反对自由主义》。秘书读了一遍。李可说,再来一遍。秘书又读了一遍。李可说,再来一遍。一直读了三遍,李可才抬起头扫视了一遍大家。有些人莫名其妙一脸苍白,有的人举一反三满脸彷徨。李可盯着宣传干事,小子活鲜鲜的眼珠子还盯着他呢。李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说,散会!

李可想,响鼓不用重槌,够了。

李可脑子飞快地寻找着解铃办法。你想啊,宣传本来就是讲政治的事,没有政治就没有宣传。宣传的角色都是进各级党委常委的,可见宣传之重要。再说那篇稿子,小干事写得真还没有问题,但惟独缺少了政治。文字缺点色可以再润,缺少政治就要命啊。想想,你钱可是走一圈就是三改三求,几十年的国企特色就那么容易改掉和求来的么?明眼人一看就是扯淡。即使不是明眼人也能嗅出里面的屎尿味啊。书记抓思想政治的。书记还在围棋呢,你经理走一圈就把天变了,成么?这简直就是要命的问题。

李可坐在电脑前一下午没有动,他脑子乱成一团糟。下午下班时宣传干事敲门进来。小子大概也知道自己惹了祸,胆颤心惊地问,主任,我哪里错了么?他不这么问李可也就算了,这么一问火气不点就着,李可也不想说话,只是愤怒地挥挥手,意思是滚你的蛋吧!

小问题往往会惹来大错误。大错误往往还是小问题。一切都只能就事论事,裤子提上是一回事,裤子没提是另外一回事。

这时,钱可是的电话进来了,说,晚上有个饭局,安排车一起走。

7

年底饭局多。李可陪的饭局也就多。李可八小时之外的工作就是陪饭局。

请客的是一家建筑公司老板。钱可是就带了李可前往。李可早已察悉,什么样的饭局领导会择人而带的。有些大众饭局,领导就叫上副职甚至部分科室长前行,目的就是吃一顿饭,简单而且单纯。要是隐私一点的,就带他一个人。要是更隐私的,一个人也不会带,领导就只身赴宴。

在路上,钱可是轻描淡写地问,小李啊,近期还好么?李可脑子一闪,绝不是领导关心自己好不好,而是意指其他,但突然这么一问又不能准确把握问的什么。李可就说,哦,还好。钱可是的脑袋稍微摇晃了一下,可能他听出了李可懵懂的语气,意识到李可并没有理解自己的问话。李可也敏锐地捕捉到钱可是脑袋的摇晃,突然明白过来领导的问意。李可语气明确地补充了一句,没有大不了的,一切可控。钱可是这才哦了一声。领导经常打哑谜的问话,是对身边人的考验,这就体现出你在状态不,你是否对一些问题和现象加以甄别,并有了自己的主见。李可意识到自己针对办公室的“反对自由主义”可能已经传进领导耳朵,甚至吴舒坦也已经知道了。办公室的七八只脑袋各有各的方向,都是收集信息和出卖信息之源。都不可小看。李可的心莫名其妙地慌乱了一下。他想说什么,碍于司机,又忍住了话题。

吃饭的地方在高老庄的云南花江狗肉店。冬天人们需要燥热,狗肉店生意便很火。请客是门学问,看客下单,越是陌生的人越讲排场,都是什么皇室王府大酒店,山大的桌子海大的房间,还有穿旗袍的小姐服务,一个客人身后站一个小姐。这样的吃饭是给面子,彼此给面子。主客双方还在给面子的层面,一般关系都不深。来这种狗肉店请吃一顿狗肉,亲切而又随意,从中可以窥视到主客的交情不一般。请客的老板李可见过,那个老板经常在钱可是的办公室窜,只是叫不出名字。也听说那老板二十多岁就在高老庄干工程,如今干了快三十年了,是个上下通吃的角色。老板也只带了一个随从。老板的随从已经安排好双方司机用餐。

钱可是向老板介绍了李可,又向李可介绍了老板,说是钱经理。对,现在都叫经理,不叫老板,叫老板有点小视别人是民工头的嫌疑。就说是民工头吧,也都不可小觑,也许他们指甲缝里还有没有洗尽的垢甲,说话口音里夹带着家乡的大豆高粱味,但一样不可低瞧这些人的能量。也许,他们可以通天,能办一般人办不了的事。个中原因不是秘密,只要脑子没有进水的人都知道。李可客气了一声,说,钱经理可是咱领导的家门啊,一家人一家人。钱经理谦恭一笑,说,李主任真是见多识广啊,仅仅凭钱姓就猜出我们是一家人啊,呵呵。钱可是神色轻松,说,当然是一家了,你姓钱,我也姓钱,其实天下人都信钱,所以,五湖四海皆兄弟,天南地北一家人嘛。饭前气氛一下子就被调节得比较轻松。

狗肉上了。青花椒炝出的麻鲜味好极了。钱经理的随从提上来两瓶五粮液。随从有可能也是他的办公室主任,也可能是他的会计。小伙子见人就有磕头般的热情。钱经理说,四个人,两瓶酒,刚好。钱可是看看瓶子,开玩笑说,哪个村庄勾兑的哟?钱经理也开玩笑说,就是臭水勾兑的我也没办法,我也不是质监局的。都是酒肉穿肠过的人,一闻一品,就知道是真是假。钱可是吱溜了一口,说,还没有青稞味。李可知道,有次也是喝五粮液,一喝一口青稞味,因此判断假酒是青海哪个村庄作坊出来的。四人边吃边喝。李可和钱经理的随从都摆正位置,只吃不说话,勤斟酒勤递烟。领导说你们也干啊,李可就和随从干了。若不叫干,酒杯就闲着。期间,都是钱可是和钱经理天南地北的闲传,似乎不着边际。吃喝得差不多了,李可说出去方便一下,离开了小包厢。随后,钱经理的随从也出了包厢。

李可在卫生间尿完,又故意把拉链拉上再拉开,拉开再拉上,皮带系了再解,解了再系,如此折腾了好半天才出去。出去也不见那随从的身影,就往包厢去,心想,两个人就是有悄悄话也该说完了。李可刚走到包厢外边,准备推门的手一下又发烫似地缩了回来。因为他听见了里面二钱的对话。

钱可是问,老家的那房子装修好了吗?钱经理说,专门派人验了,没有问题,三十年也不落伍。钱可是嗯了一声。钱经理说,你回去住还有好长时间呢,我找人给你看管,房子装了没人看管两年就报废了。钱可是说,本来叫老娘过去住的,老太太硬是不愿意去,说一个人住着大别墅吓人。唉,住了一辈子老瓦房还是离不开。钱经理说,要不给老太太把老家的房子也翻修一下吧?钱可是说,算了,快八十岁的人了,不折腾了。钱经理说,也是,落叶归根,人越老就越离不开故土,论条件,成都可比你们老家强一百倍啊。听见钱可是又吱溜了一杯。钱经理又说,听你们老大说了,这次你也在候选人之列,马上就要动作了,开年就到位。钱可是的声音突然高起来,问,没有进一步打探吗?钱经理说,我该做的已经做到位了,就看你的运气了。钱可是的声调又陡然一降,说,哦。钱经理说,你放心,咱们都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上一步,不是我也进一步嘛。钱可是说,道理是这个道理,竞争也激烈着呢。唉,入了这条道,一生难解脱啊。

里面突然安静了。好像两个人都吱溜了一杯酒。钱经理的声音,两个出去怎么还不回来啊,我们把酒都喝完了。李可踮起脚尖,赶紧退远几步,装作刚从厕所出来的样子,并响亮地咳嗽了一声。再往前走,感觉步子都特别扭。突然身后一拍,是那个随从。李可说,你到哪里去了呢?酒喝完了。随从说,刚刚出去有点事,酒完了,还要么?李可说,拿上,不喝就算了。说罢,随从飞奔出去从车里取来一瓶五粮液。两人一同进了包厢。

酒再没有喝。

8

李可对这样的事见怪不怪。做办公室主任,就要具备马桶的功能,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装进去,然后一摁按钮,统统全冲掉。这一点李可已经能做到,什么爆炸消息在他这里基本就是最后通道。

李可最紧迫的是要处理好宣传稿的问题。局里有要求,处级干部的宣传要组织部批示后才可做个人宣传。对处级干部的个人宣传就是一种动向,很敏感的。但要是会写稿件的人就只写单位如何,不会具体提哪个领导名字,其实,宣传单位也就是宣传那个单位的领导了。但年轻娃娃不知道深浅,以为表扬了工人也就表扬了领导。这是犯忌啊!

宣传干事可能敏感到什么,一上班就跑到李可的办公室,脑袋垂在脖子上,像秋天干了藤的瓜。李可说,现在忙,没时间跟你说,等两天再找你。干事眼泪花花地跑了出去。

李可看了看日记薄,把该安排的事项都统统安排好,然后把门一反锁,自己加工稿子。李可想,“三改”“三求”并不是提炼得不好,而是提炼到一个人身上。这是核心问题。李可用了一上午时间,把稿子重新加工了,主题是关于单位的强化管理、提升效益。稿子弄好了,李可先打了一份,给吴舒坦送去,叫他先审阅。吴舒坦几眼扫完稿子,语调就不一样了,说,你加工的啊?还是有水平嘛。李可赶紧给吴舒坦递上一根烟,点上,说,还是领导英明,年轻人欠锻炼。吴舒坦说,党领导下的宣传工作,就是要为党服务,为党的一级组织服务嘛,我党讲究的就是集体领导嘛,个人主义只能是风头主义,我党是历来坚决反对的,是不是啊?李可知道吴舒坦是马列专家,一谈起马列,他比好多教授都强。这一点是不假的。吴舒坦是党校毕业,而且还做过党校老师,又一辈子搞政工,没有两把马列主义的刷子,他也坐不到这个位置的。李可赶紧说,只要领导定稿了,我就放心了。吴舒坦又不紧不慢地说,我看啊,这样吧,在局内宣传怕引起嫌疑啊,要不,你省报有朋友,找找,在省报上露露面,这样啊,层次更高些。吴舒坦说,要站得高看得远嘛,这是政治觉悟。李可连连称是。

李可想,姜啊还是老的辣。

李可把稿子再送给钱可是一份。钱可是也只是扫了一眼,说,修改得不错嘛,全面。李可说,认识还需要进一步提高。钱可是笑笑。李可赶紧说,领导,我看一年到头了,我们单位安全效益都不错,队伍也和谐,要不这篇稿子在省报上发发,你看?钱可是迟疑了一下,说,你请示一下书记,由他决定吧,啊?

李可赶紧把宣传干事叫过来,说,找一张领导班子的照片。干事没有动,等着看还有没有下文。李可抬头白了他一眼,小子才醒悟过来,飞跑出去。李可赶紧跟省报的同学打电话。同学说,年底了啊,关系稿子太多了啊。李可说,你奶奶的别给老子卖关子,就是搞增刊也得把我这一篇上了。同学开玩笑说,关系你小子的命运吧,是不是要上一步啊?李可说,上个腿啊,政治任务。话题又一转,说,年底了,想给你一条烟一瓶酒吧,你烟酒都不缺,还恨不得让我帮忙抽一抽喝一喝呢,是不是?这样吧,给你寄点土特产,高老庄的土特产,可是京供啊。同学在那头说,你他娘的越来越会说话了,那好吧,发过来,等机会吧。李可说,什么等机会啊,你就是我的机会,月底见报,不见不散!说罢,赶紧扣了电话。这时宣传干事进来,说,找了几张,你再看看。说罢,递过来U 盘。李可将照片拷到电脑上,说,现场的照片都先不要发,等我通知。干事小偷被逮似的倒退着出了门,再轻轻掩上。

李可长伸一个懒腰,这才感觉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一般情况下,李可都是单位最后一个下班,最早一个上班。早上班就是看看领导办公室打扫了没有,办公桌收拾了没有。做卫生的两个女人总是拉稀摆带,要么拖了地就不擦桌子,要么擦了桌子却留下一盆子黑水不倒。领导为此很生气。李可就专门配了两个主要领导办公室的钥匙,方便检查。要是没有做到位,自己还要补充应急。后勤上的人不好说,一帮娘们好像单位欠了她们一样,你敢说一句不是,她们就炸锅,骂骂咧咧把整栋机关楼都搅得鸡飞狗跳。李可就不说,哪怕自己受点苦。下班呢,领导有专车,一般下得比较晚,机关人员都空楼了,他们才慢慢下班。李可也只有等他们下班后才下班。陪领导嘛,就是这个陪法。只有领导,没有自己。这些他都习惯了。

李可等钱可是下班快五分钟了,也就准备关机下班。出门一看,吴舒坦的门还有一条缝,似乎也没有说话声。李可就轻轻推开房门,见吴舒坦两眼还盯着网上围棋呢。李可说,领导还不下班,有饭局么?吴舒坦说,还有几个子。李可知道他还在下棋,也并没有饭局,就说,要不喝两杯小酒?吴舒坦没有吭声。没有吭声就是可以。李可连忙翻手机,找电话号码。李可知道吴舒坦喜欢跟哪些人小聚,这都是他掌握了的。李可连拨几个电话,五个中三个没事。刚好。

吴舒坦围掉对手最后一个子,这才关掉电脑,开心地说,舒坦啊,舒坦!

9

李可找了一家火锅店,刚到一会儿,那三个人也到了。

三个人都是吴舒坦的老朋友,李可也跟他们成了酒桌子上的朋友。一个是机关宣传部的老任,快到退休了还是个科长。一个是搞生活后勤的老朱,年龄四十来岁,但人长得比较急迫,像五十,人们叫他老朱。吴舒坦也叫他老朱。还有一个就是文工团的小陈,跳舞的,身材不错,性格也不错。老朱屁颠屁颠最后才到,手上提了两瓶酒鬼酒。找他就有酒喝。搞后勤的这点小权利没有问题。

火锅店像大食堂,人声鼎沸,热气腾腾,嘈杂得很。李可要了个雅间,半人高的围栏,站起露半身,坐着只露头顶,多少好一些。老任老朱坐吴舒坦左边,小陈李可坐吴舒坦右边。老朱说,这地方杂乱。小陈说,这家火锅店味道巴适,不要熊掌和鱼兼得嘛。老任揶揄老朱说,你每次都是酒鬼,有塑化剂了你还拿酒鬼,就没得五粮个液吗?老朱说,有酒鬼就不错了,你还挑剔个啥呢,你这个级别也就是顶级了。两个每次都要互相恶心几句,见怪不怪。吴舒坦对小陈说,看你瘦成藤,还对吃有研究啊?小陈叫吴舒坦哥,说,当哥的也不关心一下小妹,哪像你不吃不喝也能顶到2012 世界末日啊。

开局总是这样闲扯几句。没有正题。有正题就不叫饭桌子上的话。饭桌子上的话都是闲话,更多的是江湖话题。热热闹闹吃火锅。似乎大伙心情都很好,两瓶子酒还不尽兴。小陈平时不喝的,女人总是装腔作怪多些。这次她也喝,跟几个男人喝得还一样多。按照惯例,吴舒坦会搓两把麻。李可不搓。小陈也不搓。少了一个。于是建议去歌厅唱唱歌。只要小陈在,多数情况吴舒坦还是愿意去唱唱歌的。小陈的歌基本是专业水平,舞蹈就更专业了。

去了白玫瑰歌厅。大厅里是散客,还有很多陪舞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睛都会说话的样子。李可去要了间包厢。老板娘都是熟人。老板娘是个熟透了的女人,一看啊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材料,不干都废了材料。老板娘说,你可很长时间不来了啊。李可说,想我了么?老板娘朝他腰上掐了一把,说,你越来越坏了啊。老板娘这动作太暧昧,同去的一帮人都看见了。老朱说,李主任,你们关系不一般啊,是不是?李可说,人在江湖走,容易吗?就这么点保留节目,都被你发现了,我今后还混什么呢?老朱说,我又不撬你的,你怕什么啊?老板娘对老朱说,大哥,你看我配李主任的保留节目么?一顿不温不火的带色小调。老板娘连忙安排服务生上果盘,上啤酒。

吴舒坦歌声很不错,褪色的革命歌曲唱得器宇轩昂,回声绕梁。唱了几首,就叫小陈唱。小陈唱歌是半专业的,但唱的都是年轻人才听得懂的婉约词调,像歌又不像歌,年纪大点都听不懂了。于是李可招呼跳舞。吴舒坦一搂住小陈那细细的腰,革命步就一下子变得情意绵绵,细长流水。这时老任、老朱和李可就摇色子喝酒,一口一个小啤,使劲把自己往醉里整。

吴舒坦跳够了情意绵绵的舞步,过来说,你们就知道瞎喝,也不去唱唱歌,陪小陈跳跳舞。老任老朱于是一个唱歌一个跳舞。李可连忙给吴舒坦倒一杯开水,又点上一根烟。吴舒坦连说,老了老了,跳不动了,一跳还出汗。李可说,不是老,是领导活动得少,看来今后要多多这样活动,活动有利于身体健康。吴舒坦身子一歪,靠近李可,说,宣传稿子的事妥了没有啊?李可说,妥了,月底见报。吴舒坦哦了一声,说,这就对了,越是在关键环节越是要有政治敏感啊,有时小问题会犯大错误的啊。李可靠得近,脸上都是吴舒坦满嘴的热气和小陈身上的香气。李可莫名其妙地说,关键环节,领导是指什么?

李可想,领导就是领导啊,成天坐在电脑前围别人的棋子,似乎不务正业,可是外面的风吹草动都没有逃过那似闭非闭的眼睛。干领导就是吃这碗饭的,能当上处长,哪有几个只知道低头干活不晓得抬头看天的呢?几乎没有。能干到这一步,不是人中龙也是人中人,别说干事业,就是干点坏事也比普通人有水平得多。不承认不行。李可就承认,他经历了几届领导,别说成长这样的书面语,就是说杀猪看多了也会操刀子的。看多了就是经验。看多了也就是成长。你不成长不经验都不行。

吴舒坦眼睛看着小陈跳舞,嘴巴喝着水还抽着烟,偶尔对一旁的李可吐一句。吴舒坦说,时时处处都关键啊。李可感觉到吴舒坦故意拐了话题,就主动说,领导,小道消息啊,听说年底局里又要考核领导了?李可故意将话递到他嘴里。吴舒坦收回眼神,淡淡地说,年年都例行公务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李可心想,他还在打太极。李可说,这次传说还要提一个副总的。李可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说,高老庄人人皆知了,你还不知道么?吴舒坦还是淡淡地说,哦,人人都知道啊?我还没有听说过。李可想,他是彻底把太极打下去了,看来这里有秘密,就开玩笑说,老百姓嘛,都是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人人都是中南海智囊团似的,太搞笑了。吴舒坦并不顺着李可的套路走,话题一转,说,高手在民间啊。李可笑着说,多数还是在内部的。

吴舒坦假装没有听见,热烈地给老朱的歌声鼓掌。老朱的歌声跟酒鬼一个味道,值不得鼓掌的。李可也鼓,并摇车说,老任跳累了,来一首歌,换换,老朱去跟美女跳一曲。老朱要的就是这句话。

吴舒坦喝着开水,抽着烟,又对李可说,年底计划弄一台节目,工会已经在筹备了,你有时间也参与一下,提点意见。李可说,有领导你的智慧,这台节目肯定帅呆了,火炸了,到时我去鼓掌。这下李可没有猜透领导的心思。吴舒坦说,整砸了呢,你也鼓掌吗?李可说,只要领导吩咐,在所不辞!

李可想,这吴舒坦咋对这台节目这么较劲呢,往年都在搞,他从来没参与过,只是到时去与民同乐一下的,难道这里又暗藏着名堂么?

10

工会的人已经拿了好几个方案,工会主席都通过了,拿给吴舒坦审核,都被不紧不慢地枪毙了。工会主席在级别上是副职,要听吴舒坦的才行。还有副书记、纪委书记都得听吴舒坦的。这是规矩。

李可先找到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正在为方案发愁,到年底元旦演出也就是半个月了,搞的方案还没有通过,急得抓耳挠腮。一急,嘴巴上都冒出了两个水泡。李可心想,这主席当得也真是的。

主席见了救星一样,赶紧给李可发烟。李可发现这主席发的还真是黑兰州,虽然主席不抽烟,但黑兰州就摆在桌子上。李可接了烟,点上,说,主席又要操办大节目了?注意身体啊。主席赶紧把方案递给李可看。李可看方案上黑圈圈红圈圈画满了。李可细看了一遍,脑子飞旋着。看方案,似乎就是往年的翻版,什么大合唱、歌舞、小品、独唱,再小合唱之类的,一点新意都没有。李可已经知道吴舒坦的重视程度了,就必须创新。没有创新,他主席就是满嘴巴长泡也白搭。李可说,领导工作忙,我拿回去看看吧,学习一下。主席是个实在人,说,哪里是学习啊,麻烦你李主任赶紧给出谋划策一下吧。听那口气,孩子一样的诚实。

李可重修方案时举一反三。写总结报告讲话,李可十几年来写了不下百万字。其实,网络现在通达到幼儿园了,借用网络是最便捷的途径。不是抄袭现成的,是借用别人的新思维新结构,写出来的稿子领导一读,感觉是新写的,没有陈年老调。领导读过的东西都有记忆,虽然年年都是那样的话,老调八股,但是新写的就是不一样。网络是个好东西。其实现在的教育真该改了,还逼迫孩子死记烂背,那是犯罪。你想,古时候没有好的查阅通道,要想使用,就只有把东西背在脑子里。现在呢,你在网上想搜什么没有啊,还用得着背么?只要孩子能理解事物,熟悉计算方法就是了。可惜没有人提议李可去当教育部长。李可熟悉借用。他想,自己没有创新就借。借他人的瓶子装自己的酒,也就是新酒。

搞艺术更需要借。李可在电脑上一趴就是一天。他几乎在网上搜看了近几年中央台和有名气的省台的各类晚会及颁奖节目。抽了一烟灰缸烟头后,他灵感一闪,哗啦啦就把主席的方案几乎全掰了,然后把自己的创意全写上去。最后在方案署名时,主创署的是吴舒坦。主席再把方案一看,眼睛都要蹦出来。连忙往吴舒坦办公室跑,不到五分钟,回来了,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泪花。李可说,按照这个搞,可能承办得要费点力。主席说,别说费力了,举全力,举全力!

其实,李可完全借用了央视“感动中国”颁奖晚会的模式,把单位一年来要表彰奖励的劳动模范、红旗标兵、各类先进个人都穿插在节目里,并给每一个先进拍摄两分钟的风采展现,到时在舞台大屏幕上放映。同时在开场就播放单位一年来的精神文明、物质文明、政治文明三大文明取得成绩的小短片。领导呢,现场给每一个先进颁奖、点评、鼓励。先进个人再简短两三句获奖感言。这就把传统的老格调全打破了,不仅仅是几个舞蹈几首歌。当然歌舞还必须要,而且歌舞还要新,还要邀请局里十大歌星之类的来助战,这对于一个二级单位来说,水准就提升了。搞这样的活动全靠自己蹦跶能蹦跶个什么呢?花点钱,领导不会小气到要在乎那点小钱的。重要的是,要邀请局里的电视台来全程录像,并编采成专题片在内部有线电视台播放。最重要的是还要邀请局办公室、组织部、宣传部、工会等上级部门来一个部门领导,正的来不了,来副的也行。主席当时就迟疑他们能来么?李可说,一人封一个五百块的红包,不用车接都会来。

花了点钱,什么目的都达到了。一石几鸟。

钱可是打电话叫过去一趟。李可推开门,吴舒坦也在,似乎已经聊了很长时间。钱可是说,关于晚会节目啊,有创新,很好嘛,啊?书记刚才大概说了,我完全赞成。小李啊,我们行政上该支持的就大力支持,有什么事随时汇报啊。李可连连点头,瞟了一眼吴舒坦,吴舒坦目不斜视。李可转身想走,吴舒坦补充了一句,说,这是件大事,也是个政治任务,抓好啊。李可想,这个老江湖,还给谁说呢。心里不禁一笑。

其实,方案定了,一台晚会基本就成型了。至于具体组织,单位里有那么一帮活跃分子,工会主席会全力使用他们的。活跃分子也喜欢在这样的舞台上被使用。人嘛,都年轻过。

李可想,这事基本不用自己再操心了。要是主席有点良心,到时发纪念品给自己一份就满足了。

11

突然,局组织部一帮人来到单位例行考评,招呼都没有提前打。

以前到年底这个时候,组织部门也要例行公事到各基层单位对班子进行一次考评。考评的方式就是领导班子汇报一年来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情况,以及班子民主作风、党风廉政建设等工作,然后,按职工总数随机抽调职工代表,给领导画圈圈了事。就说那随机抽调画圈的职工代表吧,早是李可准备好了的。一个领导再公平公正,也会得罪那么几个人的。得罪的人平时没有机会,要是画圈圈的笔在他们手里,结果可想而知。所以,李可都会提前准备好画圈圈的人。这不是秘密。

但这次有些不一样。这次来的不再是干部科的小科长带队,而是来了组织部长。组织部长虽然没有决定权,但有建议权。决定权在党委会。党委会又在老大的手中。总体来说,体制的东西就是这么一个格局。见了组织部长,就像古时候的官员见了钦差大臣。钱可是、吴舒坦,还有众多一帮领导全闻风而动,一个一个矗立在寒风凛冽的大门外,迎接圣驾。钱可是还问李可,怎么没有提前通知呢?李可说,有通知,但没有提前,早上接的第一个电话就是。钱可是哦了一声,说他带队下楼迎接,叫李可赶紧准备会议室。

会议室每天都是迎接会议的状态,不用准备。但组织部长说,他就不进会议室了,到领导房间坐坐就行,例行公事的活让蔡科长去。蔡科长是组织部干部科科长,职位不高,权力不小,一般处长见他都要矮三分。李可赶紧安排办公室林副主任带路,将蔡科长带上会议室,然后又交待了画圈圈的事宜。他不能离开领导左右,怕有个紧急需要。

画圈圈很顺利。五分钟不到圈圈就画好了。林副主任陪蔡科长在会议室喝茶、抽烟,跟人事科一个美女开着不痛不痒不荤不素的玩笑。美女也受用这样不咸不淡的玩笑。这就是美的价值所在。

组织部长被钱可是直接迎到他的办公室。组织部长就对其他领导说,各忙各的去,不打扰大家正常工作,一会儿再跟大家聊聊。领导们都退出了。李可赶紧泡茶。钱可是拿起办公桌上的红兰州,抽出一根,递给部长。部长不抽烟,一摆手,但目光就被钱可是的红兰州吸引住了。部长说,老钱啊,勤俭作风啊,抽红兰州?部长也知道红兰州的价位。钱可是故意顿了一下,呵呵一笑,说,烟嘛,高低贵贱都是个烟,都是尼古丁。组织部长也呵呵一笑。

李可泡好茶就退出了门。

大概十几分钟,部长嘻嘻哈哈出来了,又推开吴舒坦的办公室。李可照样进去再给泡一杯茶。吴舒坦还亲自把茶端过去。看得出来,组织部长跟吴舒坦更要随意一些,还开了几句玩笑,似乎也没有正事谈的样子。吴舒坦也摸起办公桌上的黑兰州,抽出一根递了过去。组织部长照样一摆手。一摆手后组织部长的目光也被黑兰州吸引住了。组织部长说,老吴啊,你还抽黑兰州啊?哦,你跟老钱是一红一黑啊。吴舒坦哈哈哈笑着,说部长你别敏感啊,这不是路线问题,这也不是内部矛盾,这是和谐统一,因为都是兰州嘛,又不是九五至尊。部长一听更来了兴趣,说,有点道理有点道理,你们班子统一得不错嘛,现在的干部啊,就是不注重小节,抽烟戴表,把干部形象都毁了,是不是啊?此地无银三百两嘛。部长话题一转,说,老吴啊,你也是久经考验的老干部了,咱们就聊聊你们班子。

李可一听见敏感话题,转身就出门,并轻轻掩上。

李可站在走廊并没有回到自己房间,他似乎无所事事地拨弄着走廊上一盆万年青的叶片。吴舒坦房间的谈话清晰而明确。吴舒坦大谈特谈钱可是,说老钱这人啊,政治素质高,业务能力强,班子团结好,今年业绩也很好,单位连续三年来稳步两位数递增,实干又能干……

李可听得耳朵有些发烫,以为听错了,但一个标点都没有错。李可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想,平时两个人是台面上握手台下面踹脚,别人不知道我李可是完全知道的啊。本想吴舒坦会说几句很客观的话或者不疼不痒的话,没有想到吴舒坦大有力荐不避嫌的架势,几乎把钱可是吹得是鲜花一朵。李可撕掉了万年青几片肥厚的绿叶,然后赶紧悄声回到办公室。回到办公室再听不清楚什么了,虽然隔一道墙,能听到说话,具体说的什么就朦朦胧胧的了。李可给自己点一根烟,摸上红兰州就是红兰州,摸上黑兰州就是黑兰州,他一天抽的烟多,计较不过来。可能脑子高度紧张,一抽烟还有上头的感觉,似乎还恶心。李可把半截烟给灭掉,正准备去看看蔡科长的活动进行得怎么样,王副经理王飞却进来了。

王飞一般不进李可的办公室。李可的办公室就是钱可是吴舒坦进的多,其他副职领导很少去串。这都是机关的规矩。王飞进来,有点没事找事的意味,自己坐下,翘着二郎腿。李可发烟,他说刚扔掉。李可说,领导戒烟了啊?王飞还年轻,四十来岁,跟李可年龄差月份,但人很老成,大概是长年累月抓生产的原因吧,练就了见人就唬脸的架势。抓生产难,唬不住下边一帮龟孙子生产就推动不了,情有可原。因为是生产一条线,王飞跟钱可是比较紧,人们都在传说他会接钱可是的班,一度时间还传得有鼻子有眼,似乎跟真的一样。王飞也受用这样的传言,似乎还真把传言当成了真的,有段时间钱可是出差,他就当起家来,把吴舒坦都晾在了一边。企业里,很多生产线的领导是不把书记当回鸟事的。前段时间钱可是下基层,就故意把王飞提溜出来放在家里。李可是知道个中缘由的,王飞是钱可是故意放在家里的眼线。王飞答非所问,说,近来忙些啥呢?李可很讨厌别人这样的问话,近来忙些啥呢,好像要你汇报工作似的。李可就说,瞎忙,瞎忙。王飞说,李大主任都瞎忙啊?意味深长。

李可观察得出来,王飞虽然跟自己有一句没一句闲聊,耳朵却专注地听着隔壁吴舒坦房间的谈话。李可在心里笑了。

部长跟吴舒坦聊了半个多小时,比跟钱可是聊的时间还长。按照惯例,这样的班子测评组织部是不说话的,收了测评表就走。这次虽然多了部长亲临驾到这重要的一环,惯例还是坚持的。部长再没有去副职的办公室,转身跟钱可是打了个招呼,下楼就走。钱可是吴舒坦两人送到楼下,等部长的小车出了大院门才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突然相交。吴舒坦说,部长对咱们单位业绩指标是很满意的。钱可是说,哦,对咱们班子信赖度也高。李可随在身后,两个人的对话都听见了。李可想,别以为这是两句咸淡话,个中玄妙高深。说业绩指标,就是吴舒坦在表述自己对钱可是说了好话的。说班子建设,就是钱可是在说吴舒坦的好话。

李可确实有些看不懂这世道了,他觉得自己在政治上还真是没入道。李可习惯性捏起一根烟,点燃,又赶紧摁了,他觉得早上第一根烟没抽对头,老有犯恶心的感觉。

12

一转眼就快到元旦,预示着一年又快挽一个结了。

单位自办的晚会提前两天举行。这次的新年晚会是前所未有的隆重。单位特地把基地的影剧院租了下来。局里但凡邀请了的部门都派来了代表,要么是正职,要么是副职。这对于一个基层单位来说,是很给面子的。按照那个预定方案,做出来的节目也是耳目一新,领导满意,工人们也满意。大家都很满意。

晚会开始前,李可就叫来宣传干事,安排近期的宣传工作。主要是网站宣传,现在网络比任何纸媒都快捷高效。宣传干事自那件事后见了李可就躲,躲不开见了面也把脑袋往胸口上一耷拉。李可想,这段时间忙,一忙就忘记这给小伙子开导了,毕竟是年轻娃娃,以教育引导为主。自己也年轻过,年轻时比他还愣头青。都是这么一个过程,谁也超越不了。李可看见小伙子目光一闪一跳,本想坐下来给他推心置腹几句,但手头还有活,心情也不是谈心的心情,就说,这次晚会非常重要,宣传上要做好充分准备,一是配合好局里电视台的记者,二是自己撰写比较有分量的稿子,以晚会主题为线索,全面展示单位一年来文明建设的成果,图文并茂在单位网页上整一个专题,提交审核后再发布。李可把后面一句加重了语气。李可看见小伙子脸陡地一红,又一白。李可说,去吧,脚踏实地,解放思想地干好。解放思想,脚踏实地,李可想小伙子会懂这些词语的内涵的。

刚打发掉宣传干事,电话就响了。是省报的同学。同学说,稿子今天见报,半个版面。李可说,谢谢了啊,还是那句话,抽烟喝酒没有,给你寄点土特产,高老庄的土特产。同学说,你小子把领导拍好了,还愁没烟抽没酒喝?少给我扯淡,看见面怎么宰你!李可一阵哈哈,挂了电话。他连忙叫过来秘书,安排去买些葡萄干李广杏干,并写了地址,说赶紧办。

上午基本把手头的事安排完。因为李可已经接了工会主席的邀请,说下午到影剧院去看看彩排。李可看得出主席神采飞扬。神采飞扬里有对李可的一种感激和谢意。李可没有推辞,大型活动多一个人就多一双眼睛,而且还要看得出问题的眼睛才行。正如吴舒坦所说,这是政治任务,只能成功不许失败。李可想,既然方案自己都拿了,还是从一而终吧。

在彩排时李可提了两三个修改意见,都是小问题。李可看完彩排,心想,已经成功了。果不其然,晚上的演出盛况空前,局里的部门领导高兴,单位的大小领导也很高兴,职工也非常给力,一晚上的掌声和尖啸,始终把晚会推在高潮上下不来。其实,钱可是早已放风,年终红包比去年翻一番,职工也听说了,所以他们拍起巴掌来格外卖力。

正式晚会李可只露一个面就消失了。他感觉再看就没意思。激情的东西只能来一次,多了就没有兴趣。李可蹲在影剧院门口抽烟,他越来越感觉烟抽起来不是滋味。李可想是不是自己该戒烟了啊,说不定肺上出问题了。抽烟的人都在担心肺,没有谁不担心,但是抽烟的人依然一边担心一边抽,这就是尼古丁的魔力。李可又将半截烟弹了出去,火红的烟头在黑夜里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

李可打了一辆出租回单位。他想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一躺,感觉近来确实很累。累了是需要休息的。本来年底机关楼总有那么几个窗户是灯火通明的,那是财务科和工程结算科。年底了就他们忙,他们也就忙在年底。按说加班还是办公室的多,办公室一年四季都在忙。李可也想不起来忙的是什么。有句俗话,办公室的工作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做了一百件漂亮的事领导不会说好,要是一件事办砸了你就完蛋。李可是个细心的人,当办公室主任十年来,成事的不少,坏事的不多。这就够了。李可扫了一眼机关楼,黑魆魆的跟鬼楼一样,没有一扇明亮的窗口。他们都去看晚会了。

李可进办公室,没有开灯。他就躺在沙发上,脖子枕着一头的扶手,脚翘在另一头的扶手上。很不舒服的。李可半天没有睡着。其实这些天来,李可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也是因为那个问题,致使他心情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李可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钱可是和吴舒坦两人能在组织部长面前高度地和谐和统一呢,难道是自己太小心眼了吗,还是自己确实跟不上领导的大度和气魄?李可想,要是自己想复杂了的话,就要提醒自己今后要怀揣美好去看待这个世界,只要自己内心美好了,才会发现这个世界也是美好的。但世界并不是平面的,也许是自己还差火候,即使被领导夹了十来年,也许自己还是一棵葱。胡思乱想一会儿,李可就迷迷糊糊了。

李可突然被手机短信震醒。又是垃圾短信。李可有些恼怒,但突然想起这整栋楼都黑灯瞎火的,连门卫都以正当的理由离岗,这是年终最容易发生盗窃的时候。以前单位就发生过,李可的一台笔记本都丢了。盗窃重点部位就是财务科和领导办公室。虽然现在工资打卡,但财务科多少都有点碎银子。领导呢,也不会把大把钞票放在办公室,但领导办公室也比一般办公室有油水,就是顺手捎走两条烟也是好烟。这么一想,李可就起身巡夜,从四楼往下。到了二楼,李可掏出钥匙,打开了钱可是的办公室。扫了一眼,门窗皆好,但发现后勤的人只顾去看晚会没有做卫生,桌子上烟灰缸都是满的。李可想,还是自己来吧。可就在端烟灰缸时他不小心碰翻了茶杯,茶水把桌子上的红兰州都泡湿了。李可赶紧抓起烟一阵甩,倒霉的是把烟盒里的烟甩得满地都是。李可想,真是碰到鬼了!

突然,蹲在地上拣烟的李可一动不动了。他发现红兰州烟盒里逃跑出来的烟都变了魔术,怎么全是红中华呢?李可迟疑了一下,赶紧拉开钱可是装烟的柜子,一看,眼睛都快变红了,一摞子被整体掏空的软中华烟盒像掏空了肠子的羊。李可一拍脑袋,赶紧跑过去打开吴舒坦的办公室,抓起桌子上的黑兰州烟盒,倒在桌子上一看,也是被变了魔术的,全是中华烟。

李可捏着红兰州、黑兰州两只烟盒,只感觉一阵眩晕。

13

还是那个钱老板说的话很有准头,节一过,钱可是的任命文件就下达了。

跟钱可是几乎同时下文的还有吴舒坦。吴舒坦是经理兼党委书记。单位给钱可是送行,李可刚好赶上严重感冒,水米不进好几天,在医院门诊输水呢。李可拟了一条短信想发给钱可是,想一想,又删掉了。

等李可治好感冒去上班,发现单位所有领导办公桌上的烟都换成了黑兰州。有一个人除外,是副经理王飞,他既不抽红兰州,也不抽黑兰州,只抽软云。王飞给李可扔过去一根软云,李可又扔了回去,说,我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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