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 痛
2013-11-16王族
□王族
1.隐痛
一只小黄羊用嘴去拱已死于猎人之手的母亲,它不知道死亡已经发生,所以便不停地拱着母亲的嘴,间或还发出以往惯有的亲昵声。这一幕被一位小姑娘无意间看见,她知道小黄羊的母亲早已被猎人打死,而小黄羊的眼神里却没有伤感或恐惧,反之却围着母亲的尸体在欢鸣。三十多年后她想起那一幕,内心仍一阵悸痛。
这是一件真事,三十多年前的一天,他打猎满载而归到了她家。他这一趟出去很顺利,追寻和等待一天后,在当晚便发现了待在沙漠南边的半山坡上的一群黄羊。黄羊在晚上总选南边的半山坡休息,因为南边逆风,不会让自己的气息被风吹入他者鼻孔,而且南边山坡因为受日照时间长,较高的温度更易于让它们进入甜蜜的梦乡。黄羊在南坡成群卧下后,会派一只黄羊站在高处去执勤。猎人们掌握了它们的这一规律,只要他们用略带惊喜的语气说出“南坡”这两个字,便预示着一场猎杀马上要开始。那天晚上,他远远地便发现了那个黄羊“哨兵”,并获得有黄羊群的准确信息。他打开探照灯,很快便找到了黄羊群。突现的亮光让黄羊的双眼不适,继而又失去方向感,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扣动扳机扫射,一只只黄羊呜咽着倒地。利用亮光射击是最佳的打猎办法,往往猎获颇丰。
黄羊的致命弱点在白天同样也暴露得淋漓尽致,它们逃跑时屁股上的白毛总是很显眼,是猎人瞄准的最佳选择。至于它们潜藏于树林或草丛中时,则顾头不顾尾地又将屁股高耸于外面,其白毛又会让猎人迅速发现。猎人们为此总结出两句话:黄羊晚上死在眼睛上,白天死在屁股上。
猎人,不停地杀戮和制造死亡,但因为满足了人类饮食需求,不但其残酷被遮蔽,反而凸现出职业意义。他们因为迷恋射击的快感,所以言语简短直接,把很多事情都只简化到一个字。比如将打猎简称为“打”,每次出发前只说那么一句话:走,出去打一趟。同行们对此心照不宣,不了解打猎的人对此一无所知。
黄羊的智商低于人,所以它们的死亡几近于被征服。有时候这边的杀戮正在激烈进行,而另一边的黄羊则扭头一直望着,似乎只要死亡不降临到自己身上便不是死亡,同类命殁并不足以让它们害怕。猎人们对此也纳闷,心想黄羊是对死亡最麻木的动物。
他将打死的黄羊装到车上,南腔北调地唱着歌开车返回兵团的一个连队。但黄羊那么一大堆,如何存放成了问题。那位猎人因为和小姑娘的父亲是朋友,一番商议后,那些被打死的黄羊堆放在了小姑娘家的鸡圈里。
他是一位职业猎人,负责为单位在野外工作的工人们供给野畜肉。那些年肉食供给不足,单位便自行解决。他五岁时就跟爷爷打猎,能拿得动枪时就能把猎物打翻在地,到了十七八岁便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单位给他办了打猎证,从此他便开始了职业猎手生涯。慢慢地,他掌握了丰富的打猎经验。比如在戈壁滩上开车打黄羊,人不能边追边打,因为黄羊很灵活,看到车追近会突然拐弯跑向别处,等人把车转过来,它们早已逃之夭夭。为防止黄羊突然拐弯,车要不停地追,直至追到黄羊无力再跑,或因疾跑致使肺裂瘫倒在地,这时候一枪便可使其毙命。再比如猎人不能顺风寻找猎物,因为风会把人的气息吹到动物的鼻孔里,人尚未走近,它们早已躲得无影无踪。
枪、子弹、荒野和动物,构成打猎者单调的生活,但射击却让他们兴奋,子弹在瞬间击中目标,让他们享受到了奇异的体验。时间长了,他们的性格变得有些怪异,甚至不习惯人群中的生活,他们觉得城市会让人变得模糊,而在荒行中的狩猎生活却让他们自由开心。有时候,有人会为他们感叹,痛心地说出两个字:杀生。但因为他们对职业信仰矢志不移,所以他们不会停顿,内心也不作过多的考虑。对于一个打猎者来说,他猎得的动物是成绩,是收获,所以他们沉迷其中乐不可支。
凭借丰富的打猎经验,他每次开车出去打猎都满载而归。为此,他拥有了国家打猎证,用他的话说,国家打猎证是一个大本子,比自治区的打猎证要大很多。
因为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地域宽阔,加之动物有不固定的生存习性,所以他的打猎范围变化不定,有时在沙漠,有时在河滩,更多的时候则在山谷中。那些年兵团种瓜最犯愁的是刺猬和狐狸之类的小动物,它们会乘人不备钻入瓜地进行大肆侵害。晚上,甚至还会有狼光顾,兵团连队的人会通过关系弄一支小口径步枪放在瓜棚里以备不测。他是猎人,所以人们希望他能打一打侵害庄稼的动物。一来二往,他便和那位小姑娘的父亲成为朋友。
将黄羊打回来后,打猎者要对猎物剥皮、剖腹和去内藏,然后将净肉拉走。那天他正埋头作业,一只黄羊因为没有被子弹击中要害,从一堆黄羊尸身中翻滚爬起,哀号着意欲逃走。但因为太过于惊恐,它只逃出两三米后居然一头栽倒。既然逃脱不了死亡,其结局必然仍是死亡。经验丰富的打猎者不慌不忙,伸出手将黄羊按倒在地,一手扭它的脖子,一手抽出了腰间的 “皮夹克”(刀子)。刚刚目睹了无知的小黄羊的那位小姑娘还没有离去,所以她便看见了那只黄羊的眼睛。它眼中的神情起初是挣扎,之后是无助,最后是绝望。刀子刺进了它的喉咙,它低低地呜咽了几声便不动了。
小姑娘咬紧了嘴唇,眼睛里有泪水要涌动出来。“那一刻我恨他!”多少年后,她说起这件事时表情中隐隐显露出伤感。在她的童年,那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杀戮,她亲眼目睹,内心虽然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救护欲望,但因为她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没有实施行动的能力,所以幼小的心灵在那一刻便承受了巨大的伤痛。
那位猎人经常借宿小姑娘家,但却丝毫没有觉察到她的内心反应。他的目光在荒野和沙漠中,加之又是一个职业猎人,所以他不会为什么事分心,至于周围人的反应,则更容易被他忽略。
三十多年后,他和当年的那位小姑娘在同一城市相遇,他或许因为年轻时有过长期在野外生活的经历,所以身体很好,六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四十出头。而当年的那位小姑娘已成为母亲,有一位十六岁的可爱女儿,她教育女儿为人处世要得体大方,与人说话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给别人递东西时要用双手,说话要不卑不亢。在生活中,她和女儿是朋友。一天和朋友聚餐,凑巧当年的那位猎人也在座,她说起了那段记忆。她很聪慧,只是提到了那只小黄羊,并没有说出当时自己的情绪。他回忆起了那段往事,对她说,当时你小得很,刚断奶嘛。她马上变得有些冲动,急忙说,不是,我已经六岁了。之后的交谈似乎有些尴尬,她不再说什么了。
我因为在这之前听她讲过这件事,所以在那一刻我是一个洞察者,我知道她突然变得着急的原因。他的回忆让时间错位,由此会否定她当时在场的事实,更会篡改她与那只黄羊对视时的内心之痛。这件事于她而言有三十多年的内心负重,他人回忆的错位又怎能将其改变。
那天我们边吃边聊,无意间,我看见因为窗户的原因,有一片亮光照到了她脸上,让她的脸庞变得洁净素雅。这时餐桌边的话题转向了摄影,大家谈兴正浓。我和她对视一笑,继续吃饭,不再提及打猎的话题。
事后我因为要写这篇文章,打电话确定她当时的年龄,她坚定地说是六岁。从她的语气中我仍能感觉到一种难以平静的情绪。在这件事中没有道德的判官,三十多年前的目睹已被时间的幕布遮掩,但那位猎人回忆的错位却刺激了她,一种难言的情绪犹如被埋下的胚芽,又开始悄然生长。
但他对此一无所知。
2.屈辱的启示
在餐桌边,一位朋友小心翼翼询问他打猎的遭遇,并说起有一位猎人打猎十几年,除了兔子和呱呱鸡之外,从来没有打过大东西。餐桌边的气氛骤然沉闷,他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好在他能够面对自己的过去,并不怯畏袒露罪恶心理。于是,他说起了自己打猎中的屈辱历程。
一天,他在山谷中寻找猎物,看见远处的山顶上有一个白点在移动,他判断是一只白狐,心情马上激动起来,迅速潜入最佳射程的位置趴下身子。那个白点仍在慢慢移动,似乎对危险毫无察觉。他将子弹上膛,瞄准,扣动了扳机。白点应枪响在一块石头上晃了一下,随即坠入山谷。他跑过去寻找,四周却没有任何白狐的痕迹。他已有十几年没放过空枪了,难道没打中?那一刻他沮丧至极,心里涌起复杂的念头。在牧区,狐狸被视为神秘之物,牧民只看见过它们的影子,从来不知其具体行踪。至于白狐,则被视为不祥之物,牧民在平时一看见白狐便远远避开,害怕不小心与它打照面会倒霉。牧民们说谁与白狐打照面谁就是烧子 (新疆话,傻愣之意),而自己却向它开枪,是不是烧过头了。
这件事让他蒙耻,地位在同行中一落千丈,以至于有人开玩笑时总是怪怪地说他见过白狐,并在那个“见”字上加重语气。他变得很敏感,只要一听到“白狐”二字内心便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会儿觉得自己犯了与白狐打照面的忌讳,一会儿又觉得大家在嘲笑自己,枪打空了不说,而且连白狐的一根毛也没见着,不是吹牛是什么。
来自他者的议论和嘲笑给他造成心理压力,他气不过,背起枪去山里寻找白狐。他心里清楚,唯一不再让自己受屈辱的方法就是打死一只白狐,让所有的人把嘴巴都闭上。尽管他不敢肯定能否找到白狐,但屈辱在莫名地促动着他,他进山时扔下了一句狠话,不打死一只白狐我就不回来了,然后一去不回头。
但是白狐真的很神秘,他在山里转了好几天都不见它们的影子。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但气愤仍让他把馕咬得发出脆响,喝完水会把水壶“咚”的一声放在地上,让沉寂的山谷似乎有了几许颤动。
第四天,他与一只白狐相遇。他很奇怪,白狐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神秘,他刚翻过一个山脊,便看见一只白狐站在不远处。那只白狐大概没有想到会突然与人相遇,它有些惊恐,但惊恐只在它眼里一闪,很快它便平静下来,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望着他。他亦保持平静,丰富的狩猎经验让他警醒,此时如果慌乱,会使白狐受到惊吓逃走,而自己一动不动则会麻痹它,让它误以为自己不动,继而忽略自己。暗中较量是为了等待最好的时机,只要白狐放松警惕,他便可举枪将它打死。但那只白狐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慢慢向山坡下走去,它身姿优美,加之通体雪白,所以走动时俨然是一位骄傲的公主,周围的所有草木都似乎在为它俯首。他紧追不舍,一直追到一条小河边。不能再追了,如果白狐涉水而逃,人在河水中的速度会大大降低。他举起了枪,但聪明的白狐还是让他上当了,它突然掉转过身子向后跑去,并很快跑上了山坡。人爬山坡的速度无法加快,反之会越来越慢,他还在半山坡上,那只白狐却在山梁上闪出一片白光后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他又与一只白狐相遇,那只白狐看了他一眼后便又向山下逃跑,昨天已经上过一次当了,所以今天他无论如何都不傻乎乎地跟着狐狸从山上往下跑了,意外的遭遇让他觉得再也不能失去机会,所以他对着狐狸开枪射击,不给它以喘息之机。令他不解的是白狐居然跑得很慢,似乎并不恐惧子弹会让它毙命。最后,他用跪姿一枪击中了它。他感觉白狐在他扣动扳机时似乎有了感应,身子闪了一下意欲逃脱。但它怎么能比子弹还快呢?枪响之后,它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打中了!他高兴得大叫着扑了过去,但狐狸在诈死,很快挣扎着翻滚起来又逃跑了。也许伤痛激发了它身体里的力量,它很快便又逃得不见了任何踪影。
又上当了,狐狸用诈死的方法让他放松了警惕,然后利用他下山坡的时机迅速逃走了。两只狐狸,前后两天用同一种办法让人上当受骗,他心里的滋味不好受。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喘着粗气,为白狐两次逃脱,也为自己两次上同样的当而沮丧。他觉得狐狸太狡猾了,人不是它们的对手。休息少顷,他已没有了再寻找的兴趣,便打算从原路返回。但这时的意外发现让他惊讶不已,他看见在远处的山冈上,那只白狐领着两只小白狐正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突然明白这只白狐为何在今天故意跑得很慢,原来它是要把自己引开,以防自己发现它的子女。为达到这一目的,它甚至不惧被子弹射伤,甚至毙命。等把自己骗下山后,它迅速返回山冈带领两只小白狐逃走了……紧闭的幕布突然拉开,一切在瞬间昭然若揭。
意外的事件让他极为震撼,并在内心生出一种惊异,看来白狐之所以神秘,实际上和人一样有所思所想。那一刻他突然对那些凭主观议论白狐的人产生了不屑心理,他们没有见过白狐,没有和白狐对峙过,他们的议论完全是胡说八道。
回去后,人们见他又空手而归,嘲笑和议论很快便如同一张大网将他包围起来。出去时他是放了狠话的,不打死一只白狐他就不回来了,但现在人们没有看见被打死的白狐,他却像没吃上草的羊一样焉不拉唧地回来了。这样的话,他放出的狠话就变成了耻辱柱,对此感兴趣的人始终将取悦的目光投向他,并不停地议论他,似乎要将他死死钉于耻辱柱上。
但他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议论,只有他心里清楚白狐是一种什么动物,他上了白狐的当,但他并不羞耻,也不因为射击失败而遗憾,反而因为一次难得的认知对白狐产生了敬畏心理。
最后,因为他保持了惊人的沉默,人们对他的议论变得更为恶毒,大家一致认为他根本就没见过白狐,他不光吹牛,而且是骗子。但他仍不对外解释半句,似乎自己的内心足够强大,而他人只不过是浮躁的烟尘。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在琢磨一个梦。梦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它先是让人沉睡,然后启发人最神秘的神经,在一个未知的世界开始活动。当然,梦更酷爱自由,它似乎掌握了编织万物的魔法,让人和人、事物和事物无比奇怪地相遇,然后一同创造黑暗中的无序世界。那个梦他在童年时经常做,有很多动物在他前面奔跑,黄羊、牦牛、鹿、哈熊(狗熊)、狼等,他拿着“枪”去追它们,但它们跑得很快,他被远远地扔在了身后。他举起“枪”准备向它们射击,这时才发现自己拿的并非是枪,而是一根木棍。梦一下子变得有了一股寒意,沮丧和无奈之感像冰冷的水一样将他淹没。梦在这时戛然而止,事情没有结果,亦无任何答案。童年时,梦醒后奇异的体验感让他意犹未尽,会琢磨梦中为何会有那么多动物。儿童生活就其本质而言更接近梦,所以单纯年少的他对答案并不感兴趣,反之更乐意沉迷内心世界的幻想,乐此不疲地搭建想象中的庄园。但是现在他已经五十岁了,为什么还做这样的梦?他说不清楚,但梦中的事情让他心痛。人活了大半辈子,而且打猎三四十年,难道到最后还是得不到一个答案?
我什么时候能追上那些动物?他喃喃自问。
3.戒猎之具体原因
一次有人问他,老赵,你前后打猎多少年?他回答,三十多年。又问,能不能数清打了多少只猎物?他脸上马上有了难堪之色,低声说,记不清了。
于是便有人猜测,他是因为有难言之隐,不愿意算一算到底打了多少只动物。别人的提问让他难堪,而自省却更让他痛苦——到底打了多少只动物,他真是无法算清了。年轻时无所顾忌,只知道打得越多越好,到了一定的年龄突然警醒要停止了,才发现自己犹如在面对一个黑洞,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答案。
如果说停止就是忏悔,那么忏悔便一定是有原因的。他的内心转变正如上面我所叙述的那个猎人一样,也是被动物改变了心灵,继而又改变了行为。
他第一次为动物心动是在北疆的赛里木湖边,他和一位朋友带着双筒猎枪去打呱呱鸡。到达射击点位后,他们潜伏在一个沙坑中支起了猎枪。天冷,他们为把呱呱鸡归类为鸟儿,还是归类为动物争论开了。呱呱鸡会飞,但它们似乎不喜欢飞翔,往往只在觅食前从半山腰头重脚轻地飞下来,落地后便笨拙地行走,即使遇到危险也选择跑动逃命。所以他觉得呱呱鸡实际上和动物没什么区别。但那位朋友却认为呱呱鸡是鸟类,它们不善飞翔是因为不喜欢,它们是鸟儿中厌倦飞翔的另类。
本来他们的争论是为了消磨时间,但没有想到他们所谈论的呱呱鸡飞与跑的话题,很快就变成了摆在他们面前的一个事实,那位朋友对其心不在焉,他却深受震撼。
很快就有一群呱呱鸡出现了,他和朋友瞄准射击,咣咣,一只又一只呱呱鸡应双筒猎枪沉闷的枪声倒地。但双筒猎枪一次只能装两发子弹,要频繁换弹,所以大部分呱呱鸡受惊逃窜,山坡上像是有无数快速移动的小黑点,也有石子发出一阵乱响。对于他们俩而言,那快速逃窜的呱呱鸡或是已经能看得见的钱,或是畅饮美酒时的佳肴,怎能轻易错失。他们俩都是老猎人,换弹速度很快,所以呱呱鸡逃脱的越来越少,而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越来越多。
频频开枪更能刺激猎人,子弹出膛时枪身的震颤,子弹的响声,以及猎物在腾起的尘土中倒下,都是猎人难得的体验,其中的快感外人难以想象。
那天用打猎者的行话说是一场 “血热”之猎,十几只呱呱鸡横尸山坡。他们准备将它们收拢后返回,但这时却有一只呱呱鸡嘶哑哀叫着从山后飞了过来,其惊恐慌乱之状不亚于刚才的射杀危险。仔细一看,它身后有一团巨大的黑影。是一只鹰在追它。鹰是呱呱鸡的天敌,往往在一瞬间便闪跃而至,笨拙飞翔的呱呱鸡只在它双翅一扑,或双瓜一伸之间便不见了影子。现在,眼看鹰就要把呱呱鸡抓住了,但呱呱鸡很聪明,迅速从空中落到山披上逃窜。它利用改变方位的这一策略虽然赢得了时间,但它的天敌太过于强悍,它没逃多远便又被鹰的一双大翅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呱呱鸡看见了他们俩,便迅速跑了过来,直至跑到他们脚下才停住,用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神望着他们。他的那位朋友嘴里迸出一连串的啧啧啧声,好家伙,呱呱鸡在关键时刻又会飞又会跑嘛!
那一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和朋友都不约而同地举起枪向鹰瞄准。鹰惧怕人,转身飞走。其实他们知道鹰不好打,从来都没听说过谁能把鹰打死。他们只是想把鹰吓走,把这只呱呱鸡救下来。那一刻间他和朋友都被感动了,他们本来是来猎杀呱呱鸡的,而且这只呱呱鸡就是刚刚从死亡线上逃脱的一只,但在天敌逼近的一瞬,它还是跑到了人跟前,寻求人的保护。呱呱鸡信任人类。他用沾血的手摸了摸那只呱呱鸡,只是让它慢慢离去。那一刻他没有产生再多添一只猎物的想法。
几天后,他懵懵懂懂向山谷深处走去。正是黄羊下山喝水的日子,他要去进行开春以来,也是今年的第一次打猎。
很快黄羊便成群出现,他在一个极佳射击点位打死了三只,很快他发现了一只高出众黄羊一头的大黄羊,犹如王者,气宇轩昂。想获得更大荣誉的心理让他冲动起来,他弃所有黄羊于不顾,掉转枪口向那王者射击。子弹准确击中,但它却挣扎着逃跑了。他骑马狂追,并一再向其开枪,但都因为王者速度太快而未击中。他预感要失败,但这时候的失败却更能激发人的斗志,他马上改变策略,背上枪打马加快了追赶的速度。他知道黄羊已经中弹,会因为奔跑而大量流血,而急促的追赶无疑会让它更快地接近死亡。这一点人能想到,但黄羊无论如何是不懂的。这就是猎人经常谈论的话题,猎人打猎不光仅凭猎枪和子弹,有时候还要靠智慧。有了打猎智慧,猎物无论如何不会逃出猎人的手掌。
山谷中,一只黄羊中的王者和一人一马展开了马拉松赛。人与黄羊的对峙已经形成,人在逼近,黄羊在逃跑。二者之间的距离要么缩短,要么拉大。人成功与否,黄羊生死与否,都在这变幻的距离中马上要见分晓。
最后,王者意欲爬上山坡时,终因体力不支滚了下来。他跳下马准备向它开枪,但它发出的一声哀鸣让他心头一颤,扣扳机的手犹豫着停住了。他看见它口吐鲜血,一定是因为刚才疾驰而挣裂了肺,它的命不长了。这是他预谋的死亡方案,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它又叫了一声,他的心又一颤。黄羊这要命的叫声,如果换了是人,一定是血泪飞溅的一刻才能发出的。
他下不了手,蹲在它身旁看它抽搐。它已没有一丝挣扎逃跑的力气,只是望着他,在等待死亡。生的希望在它内心如火苗熄灭,死的巨大深渊已张开吞噬的大口。他看见它眼里布满痛苦,那是一种经过较量、挣扎和屈服之后的痛苦,犹如死亡之神正在移动那看不见的手指,并马上会因为它生命的终结而停止。他再次为它的眼睛心颤,它绝对是黄羊中的王者,但此时恐惧的表情让它身上的光彩骤减,并且把一种悲哀迅速放大。所有的生命在死亡面前都是脆弱的,谁又能从其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跳出?他也有些悲哀,说实话,他也不想看见这样的死亡,尤其是在死亡边缘的挣扎和滑落。看见了这样的死亡,便犹如自己正在经历一样,他感到不祥。
他不打算要它的命了。天很热,他抱来一些野草将它盖住,以起到降温的作用,亦让它缓解伤痛。如果它命好,或许可躲过一劫。他躺在一边休息,刚才的追逐使他疲惫不堪,在黄羊的粗喘声中,他沉沉睡去。
一个多小时后他醒来,掀开野草查看情况,血已在黄羊的唇角结成黑色痂块,它的呼吸也十分微弱,但那双眼睛却睁得更大了,里面是放大的绝望和恐惧。他在它跟前走动,它的眼神随之移动,似乎希望他能够帮助它从死亡的绳索中挣脱。但已经无望了,死亡的绳索已死死将它捆绑,并会越来越紧。
他估计它还得受两天左右的折磨才能死去,但现在一个难题摆在了他面前,晚上会有狼出现,一旦发现它便会围上来一番撕咬。据牧民讲,狼咬黄羊时为防止黄羊逃跑会先咬或抓瞎其眼睛。那样的话,它在死亡的最后一刻又会遭受落入狼口的屈辱。即使没有狼出现,它在两天之中慢慢等死又是多么痛苦。一个念头从心底冒出,他不再犹豫,将枪口对准它的头部,转过脸扣动了扳机。枪响过后,它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痛苦终结,生命终结,死亡终结。
返回后,他突然宣称戒猎。从此,他彻底远离动物,没再碰过一次猎枪。
4.拍摄是一种救赎
他现在搞摄影,而且专拍动物。猎杀动物和拍摄动物,犹如是两个极端,前者是罪恶,后者是救赎。他从罪恶中挣扎而出,渴望拯救心灵。这其中有过怎样的心灵嬗变,他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外人不得而知。
朋友通过QQ给我发来了他拍动物的图片。他有接近动物的丰富经验,更懂得把握动物习性和揣摩动物心理,所以他对动物是零距离接触,所拍摄影作品自然与众不同。
比如一公一母两只鸟儿分别站立于男、女厕所顶上的一张,可谓是天公作美,可遇不可求之作。欣赏照片的人会因为画面有趣而忍俊不禁,问他是不是因为鸟儿长时间观察人,分出了男女,所以一公一母两只鸟儿便很自觉地各站一边?他笑而不答,问话者一时不知所措。
比如一只兔子得到一块瓜皮食之一半后,将另一半拖回穴居处。这个过程让人看到了兔子的生活态度,以及充满智慧的生存能力。
再比如拍一只鸟儿唱歌的一组。它先运气,继而发声,然后放声吟唱,再然后沉醉其中,却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摔在了一堆乱石中。
鹰、狼、骆驼、鱼、马、羊、狗、狐狸、雪豹、旱獭、盘羊、雪鸡、狗熊、鹿等,数十种动物被他摄入镜头。细看这些照片,皆生动有趣,可爱至极。
但不知为何,我看着这些照片,心里却总有一个疑问,他是怎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是因为年龄大不能再跑,还是对打猎不感兴趣了?十几年过去,昔日的猎手荣耀已不在,他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以至于人们已想不起他的存在。一次,他偶然拍摄到了一张白狐的照片,从此便扔下猎枪拿起照相机,把镜头对准了动物。换了别人,也许可以对外宣布,自己真的见到白狐了,因为有照片为证,但他却仍然沉默。拍摄动物让他兴趣转换,他由此体会到了难得的快乐。这种快乐犹如在行进中突然停顿下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得很远,并看到了好风景,而他人却仍在原地徘徊。
朋友在我看完他的动物照片后,特意问我对其中一张白狐的照片感觉如何?我心里真实的感觉是,照片中的白狐很美,而且因为是正面拍摄的,所以有一种要扑入人怀抱的媚惑之态。但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我只好说美极了,白狐精致得像艺术品。狐媚,于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感受,何况他曾亲眼与之对视,并且心灵受到震撼,个中滋味外人就更不得而知了。
开始拍动物后,他与动物之间便多了很多乐趣。在艾力克湖边,他发现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叫红骨顶的小鸟。凭着丰富的经验,他断定大红骨顶一定在不远处,于是便潜伏起来想拍大红骨顶。在等待过程中,他突然觉得对动物的接近因为没有猎杀,是一种很难得的享受。
过了一会儿,大红骨顶果然回来了。他断定它是那只小红骨顶的妈妈。红骨顶十分灵敏,其警惕性之高堪称鸟类中的佼佼者。它很快便发现了潜伏的他,事实上因为他早已戒猎,所以不再会有杀戮。但大红骨顶仍很警觉,似乎人出现危险马上就要降临。本能的护子意识让它向四同环顾,并很快冷静下来,用嘴咬住小红骨顶的翅向湖边拽去。这时他才发现小红骨顶双爪残疾,没有跑动的能力。当然,因为它刚出生不久,便也就没有飞翔的能力。
但大红骨顶却不能轻易拽走幼子。小家伙虽然刚出生不久,但母亲仅凭嘴巴拽了五六次,实际上只向前挪动了一两米。母亲不放弃,似乎用全身力气连拖带拉,将幼子一点一点向前拽去。他很惊异大红骨顶发现人后居然如此恐惧,他有些难堪,想赶快离开,好让它们不再遭受折磨。但这时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也许母性的力量在苦难之中是可以激发出来的,大红骨顶嘶鸣一声连拖带拉,终于拽走了小红骨顶。他很惊异大红骨顶在一瞬间为何会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而沉重的幼子在它爆发出力量后变得轻如羽毛,轻而易举就被它弄到了湖边。但湖水很深,犹如是一个死亡的深渊,它们逃进湖中又将如何?
接下来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它们到了湖边后,母亲用力将幼子推入湖水中,逃生的本能让小红骨顶突然用双翅浮动,向前游去。小红骨顶因为双爪残疾而无法助跑起飞,但进入湖中后却可以用双翅游走。红顶骨妈妈太聪明了,在生死关头运筹帷幄改变了命运。
他站在湖边愣怔出神,湖水使它们的身影起起伏伏,很快便不见了踪影。周围一片寂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几年后,动物又让他痛心了一次。那次去山中打猎,走在路上他一直在想别人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有一公一母两只秋沙鸭,被几位猎人围住,子弹频频向它们射去,它们均巧妙躲开。但最后那只母秋沙鸭还是被击中,嘴里汩汩冒血倒地而亡。令他们惊异的是,那只公秋沙鸭却并不趁机逃走,反而置生死于不顾,尖叫着向他们扑来。因为太出乎意料,他们被吓坏了,怕它尖利的双爪抓向自己的眼睛。这件事的结果所有人都能想到,那只公秋沙鸭在最后仍被打死,和它爱妻躺在了一起。但他为秋沙鸭扑向人而感动,并在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既然能被这样的事感动,是否到了该放下猎枪的时候了。
如今细算一下,他已拍摄动物十余年了,可谓是拍动物的优秀摄影家了。在聚餐时有人问他,你拍摄动物十多年了,大概拍了多以种动物?
他叹息一声说,动物是拍了不少,但还是没有打过的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