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透你的身体〔中篇小说〕
2013-11-16拖雷
拖雷
1
我是警察。从长相和体形来说,我不具备当警察的一点儿特征,我目光纤柔,身体孱弱,内心更是像水草一样,敏感且多情。我承认不是当警察的料,可这是职业,换句话说是谋生的饭碗。什么料不料的,又不是当诗人,当艺术家。当我拿上公务员考录成绩的时候,我就内心坦然,面对未来,我充满信心。信心这玩意儿,不是说有就有的,它像花朵,在适当的温度、水、养分和悉心的照顾之下,才会绽放。从小我就疾恶如仇,对评书《水浒传》里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武二郎醉打蒋门神,神往又羡慕,现在这机会终于来了,我对镜子里穿着笔挺制服的自己说,小子,干吧,什么都阻挡不了你。
镜子里那个曾经委琐的人正在一点点地发生着变化,我发现自己目光坚毅了,就连平日里翕张的嘴唇,都绷得紧紧的,这是一种叫意志的玩意儿在作怪,让我在普通的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
我发现错了,这些都是幻觉,是假想。当我真正上了班以后,除了没完没了地写总结、信息、汇报材料、督察报告,我连枪都没摸过。信心这朵花,在我的身上开始不再艳丽,它正一点点地消退、枯萎,我的心又恢复成像水草一样。在办公室里,我沉默的外表只是一个假象,我的心像个正在发情的蛤蟆,不停地跳,不停地叫。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这么熬着。
单位的老局长要退休了,人老了,都会有这么一天,我每天到他办公室送文件时,总看到他一个人,不是站在窗台前发呆就是趴在办公桌上打盹,阳光的阴影部分是他的一只手,那只手上夹着一根永远燃不尽的香烟,这样的形象仿佛被定格一样。老局长是山东人,来到了这座城市这么多年,他的口音里仍有着浓重的胶东味,当他从遐思中转身时,目光是温和的,没有一点领导的架子,更像我年迈的父亲。也就是在那几天,我声音颤抖地提出我的想法,我说,我想去刑警队去工作。
让我没想到的是,老局长几乎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出了单位,我激动坏了,我有力的双腿把自行车蹬成了风火轮,如果再给我一把红缨枪,我相信立刻会变成哪吒。天空很空阔,没有风,印象中大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我一口气没喘就骑到了我女朋友倪小琴家。我要告诉她,这个重大的喜讯,让她为我高兴。倪小琴是一家国企文工团的舞蹈演员,一年前我们认识的,有了好事,我总是第一时间告诉她,这是我的小聪明,让她感觉我是她最可靠的人,或者她是我最可靠的人。
我兴冲冲地敲了很长时间她家的门,没人,就在我打算到她单位找她的时候,门开了,她的脸红红的,我的脸也是红红的,有情人相见嘛,我拉着她的手,正要和她说些什么,她把我的手甩开了。与此同时,我看到她家的客厅里,坐着一个和我一样脸红红的男人。
我从天上掉下来了,脚上的风火轮没了,手里的红缨枪断了,我摔得鼻青脸肿。我正要问那个男人是谁时,倪小琴抢先说话了,她给那个男人介绍我,这是我的同学,然后给我介绍那男人,这是我的男朋友。当时有点乱,我第一感觉是她说反了,我应该是她男朋友,那男人应该是她同学,她说得很镇定,没有吐舌头,要更正的意思。谁是她同学,再他妈傻的人,也应该明白怎么回事,我的身体像患了痢疾一样抖个不停。她的脸都变了形,倪小琴就是一只上蹿下跳的母猴子,那个男人是一个散发着骚味的狐狸,我的头里乱糟糟的,站在她们的面前,我像个傻子,我指着倪小琴,声音就是发不来,我想说,倪小琴,你好样的。声音就卡在我嗓子里,脸憋得紫了也发不来声音,后来我记得把门狠狠地摔了一下,走了。
老天也和我过不去,明明是大好的天气,出了门就刮起了沙尘暴,昏天黑地,我顶着大风,流着眼泪,快要骑不动自行车了,却不想慢下来。我跟风叫劲,跟沙子叫劲,操他妈的大风,有本事,连车子带人,一起刮到天上去。在体育场的门口,我用完了身上最后一丝力气,骑不动,连人带车子,一同栽倒在路边的一个树坑里。在那个温暖的树坑里,我更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脑子里全是倪小琴的笑容和声音,烟花般缤纷璀璨,我的眼睛里流着泪,心里却流着血,我知道自己这样很窝囊,我应该抽她一个耳光再走。怎么不抽呢?为什么不抽呢?这个命题已经毫无意义,就像倪小琴为什么不爱我了一样,毫无意义。真他妈的,这么多年就为无意义活着,而且活着这么沮丧,这么失败。
我是AB血型的人,遇事易怒,但忘记也快,属于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那种。那天以后,我跟没事儿似的,该报到报到,该上班上班。刑警队的陈队长,以前见了我很客气,我是局长的秘书,现在不一样了,到了哪个山头,就唱哪个山头的歌。我站在他面前,尽量显出毕恭毕敬的样子,他看了很长时间的调令,仅仅一张白纸,三行铅字。可他的神态像在端详一幅抽象的风景画,看得聚精会神,我给他递上烟时,他才终止了痴迷的表情。
他点着烟,在缭绕的烟雾中,抬头看着我,问,你是大学生?他的口气很陌生,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
我点了点头。
他吐出像酱过的牛肉一样的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说,你来得正好,队里面就缺少像你这样的文化人,你看看这些人,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都是些握烧火棍的人,你来得太及时了,这样吧,你就干队里的文秘吧。
我愣了,来这里的目的,我是为了拿枪,抓坏人,不是为了拿钢笔写材料,我说,我想干外勤。
我的口气太直接了,这就是我不会做人的地方,我总是把话说满、说尽,让对方没有回旋的余地。眼前这个老陈显然不是善茬,在我的话音刚落地,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他用像老树根一样的手指捋了捋脑门,屋里很静,我担心他会把我轰出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发出声音,像在自言自语地说,你想干外勤吗?
我忙点了点头。
他抬头看了我一下,他说,这样吧,我们这里有件案子,一直没破,这个杀人犯叫徐小强,一直在逃,你去他家盯梢吧。注意你盯的犯人杀过人,说不定他手里还有枪。你的任务就是发现他,立即给我们打电话,抓捕的事,你不用管,听清楚了吗?
我说,就我一个人吗?
就你一个人。他说。
我关门的一刹那,我看见这个五十岁的男人抬起头,他的目光和我对视了一下,很快溜走了,我看见他的嘴角上掠过一丝诡秘的笑,这一点,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确实在笑。
2
我找到了徐小强家。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我说我是徐小强的朋友。那个女人说,他不在家。
我试图想往里面张望一下,那个女人警觉地把门关小了。我告诉她,徐小强借了我三十万块钱,这钱是我家的全部家当,他不在,我得等他。
那个女人看了我一眼,然后声音很低地说,徐小强已经三年没回过家了。
我说,那万一今天回来呢?
那个女人似乎找不到什么理由将我拒之门外,她把门开大了,她说,你进来吧。
我走进了她们家。这是一栋老式的楼房,屋里的窗户很小,我带着光线挤进了房间。她的家里,没怎么装修,换句话说,很简陋,看上去像租来的房子,衣柜、厨房、床,都是过去的样式。我站在房间的中央,有点恍惚,好像一步迈回了八十年代。
这个女人叫罗雪,资料上都有她的介绍,她和那个叫徐小强的人是夫妻。
里屋的门开着,我能看见罗雪的背影。那个女人在忙碌什么,我很好奇,有好几次,我想从沙发上坐起来,走过去,看个究竟,我没那样做。茶几上有本不知什么年代的《故事会》,我翻看着,那上面的故事,我刚看开头就能想到结尾,看它的目的,我是想闻一闻,上面有没有徐小强的气味,我相信多年前徐小强也像我这样,手捧着这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着上面的故事。后来我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头昏沉沉的,我看见里屋罗雪的背影还在那里,我把自己的身体调整了一个姿势。这样坐起来,会舒服一些。这时手机响了,电话号码很陌生。
我费了半天劲儿才听出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她是倪小琴。本来我想马上挂了那个电话,可我没那样做。
我说,你有事吗?
她说,有。我想和你见一面。
我想说,滚你妈个头。这话我咽回肚子,我听清了她说的是一家餐馆的名字。
放下了电话,这时罗雪的头也适时地转了过来,她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很快她把头转了回去。
我看了下表,已经十一点钟了,今天的工作,可以结束了。我对里屋的罗雪说,明天,我再等他。
罗雪没说话,也没有动身。
中午从徐小强家出来,天气还算不错,天不热,日头是朗朗的,还有点小风,我走得并不快,尽管约好的时间快要到了,可我一点都不着急。我干吗要着急,我着急的时候,她干吗去了?夏天的光影照着道路是恍惚的,我的思路和脚步也是恍惚的,在这恍惚之中,我想得更多的是徐小强。这个家伙会回来吗?他的老婆,是个长相不错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要找一个杀人犯,我想了很多问题,这些问题后来变成无数块破碎的镜片,每块都是亮闪闪的,每块都是那么晃眼。
到了欢乐谷快餐城,时间已经快一点钟了。我心里有点幸灾乐祸,透过宽大的玻璃,我已经看见倪小琴无聊的眼神。她真的很无聊,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摇晃着吸管,那杯饮料很无辜地摆在她的眼前,她的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她要是穿一身黑衣服,跟刚死了男人的寡妇是一模一样。
严格说来,我是个比较有良心的男人,说这样话的人都是些窝囊废。良心是什么鬼东西,没有良心,我会活得更自在,有了它,我却是惴惴不安,像是欠了谁的钱似的,去你妈的良心。我站在旋转门前,犹豫了一下,这良心并没被我打翻在地,它是个硬骨头,乘我不备的时候,它狠狠给了我两拳,我承认打不过它,求饶还不行。我整整衣领,推门进了大厅,大厅的冷气很足,让从外面进来的人,像踏入了两个世界。
她说话软绵绵的,不像在埋怨我,听上去更像是在埋怨自己。
我说,吃吧,我饿了。
点餐的过程很简单,都是程序化的。当乱七八糟的洋快餐放满了一桌子时,我发现自己一点胃口都没有。那我也得吃,这也许就是我俩的最后一顿午餐,我没必要装矜持,再说她是谁,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有必要装吗?
倪小琴看着我吃,像看着一个孩子。这种眼神怪怪的,我和她相处了一年,从来没见她有这种眼神。我用餐巾纸擦了下嘴,讥笑她,你怎么不吃,是不是钱不够?
她笑了一下,那种眼神还在继续看着我。
我拍了下脑门,对了,你的那个小白脸呢,怎么不叫过来,一起吃。
她的眼神戛然而止,如果仔细看的话,内容里有点泛红,她抽动了下鼻翼,说,那是我妈给我介绍的朋友,我俩相处了一个阶段,不合适。
我恶毒的快意在一点点上升,不合适,这证明一点,他是不如我的,不然的话,倪小琴是不会回来找我,她肯定没事的时候,拿两个人放在一起作过比较。但话又说回来,不合适了,你想起我了,我算什么呀,当初你干吗来着,你说是你妈给你介绍的朋友,这是旧社会,你妈说的话是圣旨,还是你内心不坚定,朝秦暮楚,假如合适呢,你还会怪你妈,你肯定心里感激不已。我的心里翻江倒海,古怪的念头枝繁叶茂。
那他没对你动手动脚?我说,如果动过,就该找他,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过日子跟谁过不是过。
由表3可知,前2个主成分可以解释整体变异的54.31%,前3个主成分可以解释整体变异的68.75%,前5个主成分累计贡献率为85.56%,能解释怪味胡豆香气和滋味特征的绝大部分信息。
倪小琴的脸一下红了,手也有些慌乱地不知道往哪儿搁了,她像掩饰着什么,咱们别聊这个话题了,对了,你最近怎么样?
她把话题转移得很巧妙,我说,我干了刑警。
倪小琴眼睛睁得很大,一副吃惊的模样,她就应该当演员,不是舞蹈演员,而是电影演员。她说,你要抓坏人了,那很危险的,你不怕吗?
我淡淡一笑说,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怕什么,那些为非作歹的人才怕呢。
我感觉自己的形象在倪小琴的眼里在无限放大,我的话把自己都感动了,我想抽烟,可这里到处都贴着禁止抽烟的标志。
倪小琴端起饮料,说,来,我们的英雄,咱们干一杯。
现在想想,自己真他妈的贱,被眼前这个小女子甜言蜜语夸奖一番,我就美得屁颠屁颠的,我干吗来了,我是来找她倪小琴不痛快来了,怎么都忘了?那天在那家充满虚伪格调的快餐城,我俩整整聊到四点钟,我把上班的事都忘了。
3
第二天,我准时出现在徐小强的家里。今天那个叫罗雪的女人穿着一条黄颜色的花裙子,她把黑密的头发高高盘起,盘成一个髻。后背裸露出的部分,是白的,白得有点透明,那是片迷人地带。黑的黑,白的白,成熟气味就是从那里升腾起来,在寂静的空气中飞舞,我能闻到她身上独特的香气,那香气来自记忆深处,是花粉和牛奶的混合气味,像幽灵。
我尽量不去看她,在很多的书里,我看过警察和罪犯之间产生了感情的故事,罗雪虽然不是罪犯,可她跟罪犯是夫妻。这样的女人,男人三年没有回家,她在情感上是很空虚的,身体上是寂寞的,我可不能做什么傻事。坐在沙发上,我不断地告诫自己,当我低头找昨天那本书时,它不见了,桌子上多了一本冒着热气的茶水,那是罗雪刚倒的水,我看见罗雪并没有回到里屋,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在我的面前。
你喝水吧。她说。
我朝她笑了一下,出于礼貌,我把那杯水端起来。
罗雪说,徐小强什么时候借了你三十万块钱?
我说,就在三年前,他说他要炒股,这不是——说着,我假装从手边的包里,掏出一张纸条,我说,这是他写的借条,白纸黑字。我在她的面前晃了一下,没等她看清,我就装回了包里。
罗雪说,你和徐小强是怎么认识的?
我说,我俩是小学同学。徐小强的资料,我已经烂熟于心。
罗雪说,没有别的意思,徐小强以前没有和我提起你,我随便问问。
说完,罗雪又像昨天一样回到了里屋。我所坐的位置,只能看见她的背影,那个背影是成熟女人的背影,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我闭上眼,在意念中尽量摆脱那个女人身体的诱惑,后来我又睡着了。我梦见,一个穿着白夹克的男人坐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我猜想他就是我要找的徐小强,他什么时候坐在我的面前,我一点都不知道。他见我醒了,朝我笑了一下,我看见他的牙齿烟迹斑斑,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烟,他没有给我,而是自己点着了一根烟。
他说,这是我家,你是谁?
我想动一下身子,突然发现自己是被捆绑住了。
我想说,我是他的小学同学,这话说不出口,我只能告诉他,我是警察。
他说,你来我家,干什么?
我说,等着你回来。
他说着吐了口烟,笑了一下,这不是吗?我回来了。
接下来,我俩谁都没说话,就这么沉默着,突然徐小强大喊了一声,我没杀人。这一句话把我吓了一跳,他痛苦地捂着头,两只手像两条蛇一样,钻进了他的头发里,他的脸在急剧地变形,他说,我根本就没杀人,可你们非要说我杀人,我跟你们说,你们听吗?你们不会听,你们这些人的脑子里只会认为杀人的是我,操你妈的,我本来不想杀人,今天是你们逼得我要这么干,老婆——
我看见罗雪从里屋出来,她的手里拿着一把亮晃晃的刀,她把那刀递给徐小强,徐小强的脸上已经没有痛苦,看上去很轻松,他甚至拿起来我的那杯水,一口气喝完,他晃着身体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告诉你,从小到大,我没有借过别人一分钱。说完,我感到那冰凉的刀子,已经扎进我的心脏。
这时,我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醒了。
罗雪去开门,我正要喝茶几上的那杯水时,发现那个水杯空着,像梦里一样,干干净净,敲门的人是一个查水表的工作人员。那个人背着沉重的兜子,他没有看我,我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刚才的那个梦境仍在我的脑海中残留,我需要清醒清醒,也是在这个时候,我离开了徐小强家。
上了大街,我真的有点儿不知道该去哪儿,我努力地把手里的烟,一口口抽完,然后决定回家。就在我刚要上楼的时候,我听见手机响了,我才意识到坏了。
打电话的人是陈队长。
电话里陈队长喘着粗气,他说,让你盯梢,你他妈的跑哪儿去了?
我急忙撒了一个谎,说,家里水管漏了,刚请师傅给接好。
陈队长说,我不管你家房漏了,还是水漏了,十分钟之内,你必须回来。
我想问问是什么事,电话已经挂了。我急忙打了个车,然后又一路小跑地到了单位。单位里跟往常一样平静,没有一点发生大案要案的迹象,当警察久了,鼻子会变得越来越灵,空气里有什么味道,会闻得一清二楚。我到了陈队长的办公室,门开着小缝,我张望了一下,看见陈队长嘴里叼着烟,双腿放在桌子上,仰望着天花板,这个形象我在港台的枪战片里看过,虽是一张老脸,但看上去,很酷。我敲了敲,推门进去,陈队长已经换了一个形象,他把剩下的烟蒂捻在烟灰缸里,正在喝茶。
我尽量装出气喘吁吁的样子,眼睛里流露着家中漏水的无奈。这个谎,我在中学、大学已经撒了无数次,屡试不爽,没有一次失手过,可今天就不一样了,眼前的陈队长根本不吃这一套。
他怒眼圆睁,指着我的鼻子骂,放屁,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你给我老实说,你今天去盯梢了吗?
我说,去了,没有什么情况。
陈队长说,没有情况,你的眼睛是出气的吗?一个大活人进了家,你居然没看到。
什么?我的头嗡的一声。
他的声音在喊,徐小强,今天出现了,你知道不,而且还打伤了他的老婆罗雪。
怎么会呢?我的脑子乱作一团,上午我就在她家,我怎么就没看见呢?我不知道陈队长要说什么,上午在她家里除了一个查水表的人,没有别人,难道是那个查水表的?想到这儿,我的身子在颤抖,就是那个查水表的人,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他就是徐小强。
陈队长脸色发白,看来是动了真气,他点着根烟,我急忙问,被谁打了?
陈队长叹了口气说,就在今天上午,我们的犯罪嫌疑人出现了,而且还回了家,你在不在场,我不知道,反正他回了家。他向他老婆要钱,他老婆给了,可他还要和他老婆干那个,他老婆不让,两个人就扭打在一起。
罗雪被打得很重,再打下去,罗雪会死,她拿起电话,报了警,他男人一下急了,操起菜刀砍了罗雪一刀,人就跑了。
说到这儿,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我说,罗雪没事吧?
陈队长用手捋了下宽大的额头说,事是没大事,人已经送到了医院。
那她男人呢?
陈队长说,她男人跑了,市局已经下了通缉令,他跑不了多长时间,你呀,正是让你立功的时候,你却没那命,明天,你也不用去了,回来搞内勤吧。
我一脸哀求地说,陈队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当警察就是想抓坏人,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陈队长看了看我,我是真诚的,没有说一点谎话,是我的真诚最后打动了他。他捻灭手里的烟蒂,说,这样吧,现在罗雪的处境还很危险,她男人随时会在医院里出现,你去看护罗雪吧。
这话我听得很清楚,我脸红红地说,队长,我是个男人。
陈队长的声音更亮了,他说,是派你看护,又不是让你去端屎倒尿。
我没吱声。
4
我推开了病房的门,屋里很静。她就躺在阳光里,躺在梦里的云彩上,阳光穿透她的身体,她半蜷着身体,一动不动地躺着,通体透明,像只受伤的小鹿。闪动的光斑在她的身上跳跃,不真实的光线从头到脚覆盖了她。看不见她的脸,她的脸被散乱的长发所遮盖。
我能听到罗雪内心痛苦的声音,那声音是扭曲的、挣扎的,发着嘎吱、嘎吱的响声,是树枝生硬折断露出里面白茬儿的那种声音,这响声从罗雪的心里连哭带喊发出来的,是带着疼痛,带着绝望,是没有一滴泪的叫喊。
我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阳光下,我的脸一定是泛着潮红,眼睛里有种液体在不断闪烁,我瘦弱的身体是承载不了这么悲惨的故事,受苦受难的人也许不是床上躺着的罗雪,而是我,某种冲动时隐时现,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微微倾斜,像要上前一把抱住这个深渊中的女人。我没那样做,愚蠢的念头只是一刹那,我拿起放在窗台上的那个暖壶,走出了病房。
楼道里的黑暗,让我恢复了理智,上涌的血液又平稳地在我的体内流淌,我像一脚踏入了两个世界,一个悲凉,一个麻木。我提着壶,换了一个表情,挤进了嘈杂的人群,眼前的人群,面目是模糊的,在这个空气污浊的医院里,他们的心是悬在半空的,有人要死,有人要活,谁都主宰不了谁,他们只能以模糊的面目来应对、来接受。在这个层面上,罗雪似乎又是幸运的,不是吗?她的难受只是感情,感情没了还可以再找,生命呢,没有了生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活着比什么都强。我拎着灌满水的壶,脚步比刚才轻松多了。
病床上的罗雪已经坐起来,她的头上缠着纱布,脸很白,白得像头上的纱布,眼神空洞,全无平日里的神采。她见我推门进来,朝我笑了一下,那笑容像雪地里的花朵,短暂又弱不禁风。我说,是队长派我过来的,保护你——,本来我想说保护你的安全,我看她把脸转向了一边,我止住了话头。
你能帮我把毛巾湿一湿吗?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走到墙角的脸盆架前,兑上热水,我的手小心翼翼,耳朵也是小心翼翼,我知道罗雪的眼光就在我的身后,我知道。我一边捞着热水里的毛巾,一边问她,他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眼光在我的背后僵滞了,沉默了几秒钟后,我听见她说,开始我也没认出来,他化装了。
我直起身,对她说的话,我也许相信,也许不相信,你的家人呢?我问。
我家不在这里,在这座城市里,我只认识徐小强。她的声音很低。
你家不在这里,那在什么地方?
罗雪叹了口气,在呼盟的莫力达瓦旗。
我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地名,很有诗意的地名。我把温烫的毛巾递到了她的面前。有点烫,我说。
罗雪把整个毛巾覆盖在脸上,身体一动不动,这张湿烫的毛巾下,对于她也许就是一个世界,她的世界,她懂得的世界,她能享受的世界,也许就毛巾这么大的地方。整整一分钟,她都一动不动,我怀疑她窒息了。
毛巾缓缓脱落,一张光鲜的脸复活了。
我听见她说,我要回家。她的声音很轻很脆。
这个决定,我想就是队长在场,他也阻拦不住,谁会有权利阻拦别人回家的脚步。可她的男人是杀人犯,而且还刚刚伤害了她,现在公安局在网上已经向全市发了通缉令,这个时候回家,罗雪会多危险,她的男人也许就隐藏在某个角落,伺机而动,他无路可走,他肯定要回家。我的脑子乱哄哄的,我能感觉罗雪坚强的意志,她的意志正一点点发挥作用,我看见她从床上探出两条腿,一只脚已经勾住了鞋。就在我想上前,帮着她穿上另一只鞋时,我看见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她重重地倒在床上,我听见她的头撞在床头上,很质感地响了一声。
我吓坏了,赶紧冲出门外,喊大夫。
罗雪光鲜的脸不见了,这次意外摔倒,她的头上摔起了一个大包,虽无大碍,她身上没有一丝的力气,她的嘴唇咬得紧紧的,几乎快要咬破了,她还在咬着。我看见她苏醒后,人傻傻的,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眼角上的泪滴,在流动。
大夫表情严肃地告诉我,她不能再激动了,现在她非常脆弱,若是再激动会出大问题,我不知道她说的大问题是指的什么,是死吗?面对大夫的告诫,我的头像鸡啄米一样,点个不停。
这里需要安静,我走到了走廊,点着一根烟。在医院里,我的心始终是在压抑状态,我讨厌这种地方,闻不惯这里的气味,看不惯穿着白大褂脸上麻木的大夫。以前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只要一听是在医院工作,我会不假思索地拒绝。我抽烟的时候,目光不时地朝病房里瞟几眼,这是工作,是上级派我来的,不能因为我厌恶医院,而把工作耽误了。床上的罗雪还在躺着,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重新回到了她的面前,看着她,现在罗雪像是睡着了,脸上有了血色,她的呼吸平稳均匀。我靠在椅背上,脑子里想像着罗雪男人的模样,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这个男人就隐藏在我脑海中的某个角落。他在黑暗中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他能让罗雪这样的女人能爱能恨,这一点证明,他是有魅力的,有魅力的男人做事极端,可这一次他太极端了,他把罗雪的心都伤透了。
他朝着我一点点走过来,他脚踩着草叶上,发着沙沙的声响,光线充足,他的脸却处在黑暗的阴影部分,模糊一片,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这气息离我越来越近,有种淡淡的烟草味。他站住了,就在我面前三步之遥。他在看我,那眼神是冷的,逼人的寒冷,让我几乎没有躲闪的余地。他说,你是不是喜欢我的女人?
他的口气同样寒冷。我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我告诫自己冷静些,他是杀人犯,而我是名警察。我的告诫,没有丝毫作用,我的身体如风寒患者一样,颤抖起来,我的意志在一点点土崩瓦解,他的目光似乎看到了我的软弱,有嘲讽的味道,他说,你是不敢承认,对吧?
我还在抖,说不清道不明地抖,嘴上贴了封条,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就这么表情暧昧地看着我,没有一点走的意思,他想这么一直和我耗下去,直到我吐露真言为止,我得想想。在整个过程中,我多少想起什么,他说的女人是指谁?他干吗没完没了地问我,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他的眼神还在专注地看着我,像怕漏掉什么,我一点都不抖了,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不认识他,更不认识他提到的女人,什么人都和我不相干。我的声音就像一根长矛,我会把眼前这个自鸣得意的家伙,挑翻在地。我说,你的女人是谁?
他说是罗雪。这个名字很模糊,我的脑海里没有一点记忆,罗雪是谁?我使劲地想也想不起来,那个男人似乎失去了耐心,他上前一步,我看见他有力的手臂朝着我掴过来。这个时候,我醒来。
眼前确实站着一个男人,是他用手臂将我粗暴地推醒,我从意识的水底游上水面,我看见眼前的男人吐出酱过的舌头,我认出了这个人,他是陈队长。我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发,陈队长抬起脚,朝我腿上踢了一脚,他说,你倒是会偷懒,让你来看护病人,你跑到这里睡大觉了。
我低着头,一副认罪伏法的样子,他永远是对的,我永远是错的。
还是病床上的罗雪替我打了圆场,她说,我看他实在累了,是我让他睡一会儿。
陈队长并没有真生气,半开玩笑着说,幸亏是人家自首了,要是来医院报复小罗,那事情就麻烦了。
我一怔,什么,抓住了?我的话刚说出,就闪了下舌头,我看见罗雪闷着脸,用牙来回咬着已经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
5
在倪小琴的脸上,我仍能感觉到她的隐忍和努力,她一点都不想放弃,对我现在的好,要比以前好十倍,以前我俩好,是一比一的好,是双方一起经营的好。现在呢,成了剃头挑子一头热。一头热也无妨,她只要知道我还在她的身边存在着,只要知道我没有新的女朋友,这就够了。对曾经那段不愉快的往事,她尽量往她妈身上推,尽量流露出无辜,她似乎非常相信这无辜的力量,这力量是无形的风,是无形的水,总有一天让我在无形之中改变。
在一起的时候,我对她很刻薄,刻薄到一般女孩无法忍受的地步,她却不在乎,听下去的时候就笑一笑,听不下去的时候就装听不见。我这样做,就一个目的,报复她,让她难受,让她心寒,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我。别看现在我俩清风明月地在一起,谈情说爱,可我的肚子里总是有着莫名的邪火,她和我在一起的情态,是不是和那个小白脸在一起时一样,越想,我就越仇视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倪小琴年龄还小,但我还是愿意称她为女人,而不是女孩,女孩和女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女孩是纯净的水,是飘动的云。女人就不一样了,她不在天上,在地上,她和男人组成了这个世界,他们混杂在一起,交媾,繁衍,她们有着独特的气味,这气味是现实的、本能的。
倪小琴以前没有这种气味,现在有了,有了不怕,像罗雪就有这种气味,可罗雪一点都不掩饰,并且把这种气味弥漫的从头到脚都是,这样的女人不是可怕而是可爱。可怕的是像倪小琴这样的女人,她在装,装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水,结果是不人不鬼。
星期六的早晨,倪小琴给我打电话,让我去趟她新租的房子。
本来我想拒绝她,可心一软,还是答应了。这个星期,罗雪出了院,在家休息,每天看不到她,心里总是空荡荡的,人也没精神。她的男人也许真的走投无路,投案自首是唯一出路,可他是杀人犯,他肯定会被判死刑,那罗雪的日子该怎么办,她是离婚还是继续坚守呢?坚守什么?
现在的罗雪一定很痛苦,她生活在一团谜里,这个谜底只有老天知道,只有把青春和时间耗尽了才知道,也许耗尽了,也不得而知,这就是生活,血淋淋、冷冰冰的生活,连逃的地方都没有,你的任务就是面对,怎么面对呀?
有好几次我拿起电话,想问候她一下,可电话拨到最后一个号码时,总是在一声叹息中放弃了。我打电话需要有充足的理由,关心也需要恰如其分,可我越这么想,心就越是慌得厉害,像有只饥饿的兔子在我胸口不停地跳,跳得我本应正常的表达最后都成了心怀鬼胎的臆想。
不想这些了,一个星期了,我得换下脑筋。
我到了倪小琴家楼下,看见倪小琴就趴在窗口上,她靠在粉色窗帘旁,眼神很茫然,像只无处安家的鸽子。她看见我了,远远地朝我招着手,喜悦的表情是具体的、丰富的、璀璨的,鸽子抖动翅膀,飞翔于蓝天,倪小琴的心也飞起来了。
倪小琴家在三楼,每一个台阶,我都走得很缓慢,这样做,我就是想把自己变得麻木一些,人有时候得学会些麻木,甚至是麻木不仁,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才不容易受伤。以前我就不懂这些,走路一蹦三跳,有了好事,不隔夜,全都抖搂出来,说是说痛快了,又怎么样,什么都不管用。你热情如火,别人就要往你身上浇凉水,火灭了,再点燃是不容易的,所以麻木点好,麻木了就有余地,麻木了再变得热情,人们就更意外,更愿意接受。
我用力拍了几下门,不见动静,以为是拍错了,看了一下,就是这家。正要继续拍门,门开了,先是一条小缝,有淡淡的香味飘出来,那是来自洗发水和沐浴液的味道,门里倪小琴精心准备的笑脸,夺框而出。说实话,倪小琴长相还算上等,瓜子脸,柳叶眉,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笑窝,没有雀斑,面色白皙,这样长相的女人,再配上舞蹈演员的身材,应该是漂亮。可我这个人天生刻薄,对女人内心的好恶大于对她表面的欣赏,我总把长相好的女人往“白骨精”上靠,这一靠,靠出充分的理由,长相是魔术,是幻影,人的心才是可以停靠的港湾。
让我没想到的是,倪小琴穿着一身和她家窗帘一个颜色的睡衣,是粉红色的,让人想入非非的粉红色。进了屋,我有点局促不安了,手里出了不少汗,她租房子是大三室,亮堂。我点着一根烟,烟的作用在这个时刻,非常起作用,它使我从粉红色上分散了注意力,有烟雾的掩饰,我可以调节自己的情绪。我像个居委会的干部一样,在她家每个屋子溜达了一圈,然后坐定,谈笑风生,这个时候需要谈笑风生。
倪小琴给我倒了一杯黄色的橘汁,这是个伪情调的开始,她放杯子的时候,领口很低,像国光苹果的乳房半隐半现。她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她不躲避,我甚至还看见她那像粒金丝小枣的乳头,挂在那里。我拿起饮料,狠狠地喝了一口。
我的心像充了气的气球,一点点膨胀,摇摇欲飞,它飞不起来,我警惕的神经像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把它按倒在地。这一天,这一时刻,也许就是倪小琴设计的一个圈套,一个陷阱,她等着我一头钻进来,然后将我五花大绑。我怎么能上当呢,我为什么不上当呢?
我的脑子像台失控的机器,齿轮飞转,浓烟滚滚,这是怎么了,我一下子恍惚起来。人一会儿像在水里,一会儿又像掉到火里,倪小琴就坐在我的身边,带着香味就坐在我的身边,这香味是她身上温暖的肉香,是一层水又一层火的香味。我把手探向这香味的核心,探向这香味内部,倪小琴的手软软地搭在我的手上,像光滑的鳗鱼,心甘情愿游到了捕食者的身边。她是精心准备着,有很长时间的思考才作出的决定。她的身子在一点点靠近我,像根柔软的水草,我能感到她嘴里呼出的热气。这热气原先是个点,后来就是一个面,后来是立体的,再后来就变成了无形的,它成了水,它在推动着摇摆的水草,在一点点向我靠近,我们都在寻找,都在路上,寻找能彼此取暖的热源。
倪小琴的舌头像个精巧的手指,把我勾住了,缠住了,她的舌头就是一块红布,蒙住了双眼,也蒙住了天。我什么都看不见,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热浪,我被灼伤了,我被烧死了,烧成灰,飞到天上,又落在地上。我的手很快抓住了倪小琴胸前两颗国光苹果,她是裸露着,是饱满的,咬一口汁水横飞的。倪小琴闭着眼,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样。
我想起那个小白脸,面红耳赤的小白脸就在我的面前,接下来他会做什么?我是他的影子吗?
倪小琴感觉到了什么,她的眼睛慢慢睁开,她的曈孔里的人不是我,是那个小白脸。我的身体在抖,心也在抖,暗火掩盖了激情,世界又恢复了原状,我还是我,她还是她。
怎么了?倪小琴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全是疑惑。
我,我不舒服。
她的手试图要探我的额头,我甩掉了她的手,我的动作,迅速果断,更像甩掉一条吐着舌信子的蛇。倪小琴就愣在那里,有点缓不过神的愣。我看到她的这种表情,心里是愉快的,一种恶毒的愉快,直到我离开她家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发愣。
6
我盯梢的任务已经取消了,但我还是敲响了罗雪家的房门,罗雪打开了门,她穿着黄颜色的裙子,把头发高高盘起,一点变化没有,脸上没忧愁,人也空荡荡的。
她还像以前那样搬了一把椅子,静静地坐在我的眼前,她什么话都不说,低着头,玩弄着手指。我看着她,现在她就是天上的云,不,是我心头上的一片云,有了它,我的生活会丰富起来,会有颜色。
在罗雪的身上,有种天然的大气,这大气不是学的,不是装的,是上天给的,它在罗雪的身上生根发芽,合二为一,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我被这样的气质深深迷恋,让我的心又柔软又疼痛。
那天,我俩面对面坐了很长时间,谁都没说一句话,后来,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她家房间的。
那天我回家以后,身体像发了高烧,这是怎么了?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罗雪的笑容和身影,她的笑就挂在天上,不大的天,我看不到更远的地方。可怕的念头变成无数条绳索,将我牢牢地捆绑起来,我动弹不得。有时候,我真想这要是一场梦多好,现实中根本没有一个叫罗雪的女人,她是幻想出来,是我臆造出来,只要等到梦醒,我就掀起被窝,她就不存在了。可她存在,活生生地就站在我的身边。脑子里的影像在着火,熊熊大火,把我的眼睛烧得通红,她的笑容也在燃烧,我开始用最下流、最卑鄙、最肮脏的手段来折磨自己,这是唯一拯救我的办法。意念之中,我把罗雪想象成一个轻浮的荡妇,罗雪的笑容成了碎片,连不起来,我在一声叹息之中亵渎了她。
碎片还原了她的笑容,这笑容逼真、清澈,像一汪清亮的水,我看见自己面如饿鬼一般,头发杂乱,目光淫狎,我不敢看自己,这是我吗?绝望袭来,我看见罗雪不再笑了,表情模糊了一片白茫茫的气息。我没救了。我不断地臆想,希望内心的那个人尽快地毁灭,可她就站在我的眼前,用冷峻的目光在看着我,我的心是多么羞愧,表情是多么无地自容,可我阻挡不了自己。
上次从倪小琴家里出来,倪小琴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都被我无情地拒绝了。这很好,她应该懂事了。现在我已经有了心仪的女人,我的心每时每刻都系在她的身上,她成了我的脉搏,成了我的心跳。在这个层面上倪小琴是没法与罗雪相比,比也毫无意义。电话里,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演技卓越,她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她在演戏,从心底升腾的厌恶,让我无法和她继续说下去,我把电话挂了。
这个时候,我做梦也没想到,罗雪会给我打电话。
在电话里她的声音很犹豫,后来她还是说了,你晚上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顿饭。
这让我始料不及,像做梦一样,紧接着夜晚降临,她来了。罗雪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有点像晚礼装,后脊背露了很大一块肉,她的脸上化了妆,淡淡的,很得体,她的身后尾随了一片粗汉的目光,在那些追逐的目光下,她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这笑容是她出院以后几乎看不到的,现在她把这珍贵的笑容给了我,我能感到我是唯一的,我就慌乱地站起来迎接她的时候,碰翻了茶杯,水洒了一裤子。
茶水留在我裤子上的面积并不大,但看上去,像摊难看的尿渍。当我用餐巾纸在裤子上擦抹完了,她托着下巴还在微笑地看着我。
那一夜,我俩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有点想不起来了,接下来的交谈,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我的幻觉,我已经混淆了。我只记得罗雪不停地摇曳着手里的红酒杯,红色的液体像跳动的火,把罗雪的脸颊烧得红红的。她说,你知道吗,当你第一次出现在我家时,我就认出你是个警察。
红酒在我的体内一点点发挥着作用,我点着头。
她还说,你看起来很紧张,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罗雪的笑容比红酒还醉人。
是吗?我的声音听上去软绵绵的,像个娘们儿。
她说,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你这个人,是个心事重重的人,尽管你想掩饰,可你的掩饰反而使你的心事重重显现得更充分。
我点着了根烟,烟雾里我觉得自己的表情很模糊,对面的罗雪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根,你抽烟吗?我很惊奇地看着她,她笑了一下,刚学的,抽得不多。她确实抽得很笨拙,吸一口,吐一口的,烟雾升腾,我俩的心情都变得丝丝缕缕。
说心里话,我不喜欢这里,这里是大城市,很多人都羡慕来这里,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喜欢。她说着,把目光抬高起来,我想念老家,想念那江水边清凉的气息。
我说,那是记忆,记忆是虚幻的,靠不住,而你现在的生活才是真实的。说完这话,我多少有点后悔。
现在的生活?她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我从来没有现在和过去之分,她说,我一直活在我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我跟你说你也不会理解,它更像一个梦,在这个梦里我始终是一个江水边玩耍的小女孩。我原来以为,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会丢弃这个世界,后来发现我没有,它变得越来越清晰,在这个梦里,我一直是美丽的,像只蝴蝶。
我不敢看她的目光,在那一刹那,我确实觉得她胴体辉煌,像个圣母一样。
她吐完嘴里最后一口烟,把目光瞥向窗外,窗外灯火阑珊,有音质嘈杂的流行歌曲和小摊上的烧烤味飘过来,给本来安静的夜晚充斥着味道极浓的市井之气。她说,我老公,他能了解我,他懂我,爱我,我俩在一起,一起经营这个像童话一样的世界,可有一天一个查水表的人,毁了我们的世界,他用钱激怒了我的老公,我的老公杀了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罗雪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忧伤,她的描述让我产生了不少的妒忌。那他为什么要打伤你呢?
罗雪玩弄着手边的一个勺子,那个勺子在碟子上旋转,像个命运的罗盘。
我一点都不恨他,真的,一点都不恨。她声音轻轻地说。
7
好几天了,都没看见罗雪的身影,她去哪儿了?
看不见她,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我忍着,忍耐是把刀子,是面鼓,是一条快死的鱼。一个星期过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往她家打电话,总是无人接听。在一个下午,我跑到了她家,我敲了半天的门,没人。我坐在她家楼道的台阶上,点着烟,烟雾中我想像着罗雪从晦暗不明的光线中款款走来。
那天,罗雪始终没有出现。我怀疑她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太阳西斜,我出了那栋败旧的楼房,眼前的世界都在倾斜着,人们都在倾斜的大街上奔跑,来来往往,熟视无睹。我的心是焦急的,我明明知道这个世界是太平的,不会发生地动山摇,天塌不下来,白天将是白天,黑夜将是黑夜,可在我臆想中的灾难已经发生,我发现自己正在走入一个日月不明的世界。
这个时候,我就想喝酒,也许在这个世上,酒才是我最好的知音,它不说话,只在听,当我面酣耳热之时,它已经泪流满面。我坐在一家小饭馆里,一边喝着酒一边幻想着罗雪。我一点都不相信罗雪会离开我,她应该就在这个城市里,在某个角落里暗自伤心。她真的伤透了心,是这个污浊的城市让她伤心,是这个虚伪的世道在欺骗她。我有时庆幸她的离开,她属于那个纯净的远方,永远不要再回到这里来,这可能吗?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小饭馆里人影是恍惚的,他们在大声谈论着麻将、谈论着女人、谈论为什么赚不上钱。他们的声音质朴,笑声爽朗,一点都不掖着、藏着,这是真实的生活。在香烟和劣质酒精的充斥下,小饭馆的味道更足了。我突然发现自己是被世界抛弃的人,不是吗?
很长时间,我连笑都不会。以前我是多么清澈自然,可现在呢,我不过一具行尸走肉。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过得一天有价值,只有在罗雪面前,我才发现我的存在。我快醉了,不是酒,而是落寞的心情,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活得很骄傲、很自信,现在我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失败得像条狗。
要下雨了,风里有水星子,我骑着车子晃晃悠悠,我不停地笑,像个精神病院里跑出的疯子。那天我要把这种表情带到罗雪的面前,让她和我一起高兴,无缘无故地高兴。雨终于来了,来得霸道,来得不讲道理,没一会儿的时间,我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我一点都不觉得难受,一种久违的快感,让我气冲霄汉,雨线在夜晚的光线中,有点妩媚,我看见罗雪就在那妩媚的光线里,在这个雨夜,我有理由成为骄傲的王子。
我的身体是兴奋的,我的表情洋溢着幸福,在这个清冷的雨夜,我已经看到那团能让我温暖的火。我用力敲了敲罗雪家门,门开了,她没走。罗雪看着我,脸上没有一点惊讶,像是在一直等待。
我进了她的家,罗雪还像往常那样进了里屋。我就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像一条快死的鱼,我一点都意识不到,我到罗雪这里要干什么。罗雪的背影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里屋的光线很明亮,她裸露的后背像长了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一举一动。这个时候,我想看个究竟,我摇晃着走到了里屋,里屋什么都没有,地上空空荡荡的,她说,你看见那些漂亮的鱼吗?多好看,多自在,你看,还有一只大乌龟。
我瞪大眼睛,可地上确实什么都没有。
罗雪开始不停地摆动着手臂,从她的样子看,像是在嬉水,她说,你们这些长在城里的人,永远不知道,这江水是多么凉爽呀。
我再也站不住了,就学着她的样子,坐在地上,闭上眼睛,眼前确实是一条碧波荡漾的江水,那江水很宽,江水清澈,我的脸上能感觉到风里的潮湿,阳光从远处投射过来,把我俩的身体照亮了。我听见她在说,咱们俩下水,游泳吧。
我俩缓慢地脱掉了衣服,她的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亮晶晶的,像白色的贝壳,江水就在我俩的脚底流淌,那些可爱的小鱼聚集到我们的脚底,用嘴不停地啄我们的脚趾头。
我和罗雪,赤身裸体,手拉手,在江边缓慢地往江水里走着,水一点点地在浸透着我们的身体,我感觉自己每一个毛孔在水中无限张大,身体像根羽毛一般一下子轻盈起来。罗雪始终在拉着我的手,水一点点地没了我们的头顶。开始我担心在水里,我会呼吸困难,可真正沉浸在水中,我发现自己的呼吸更畅快了,水里的世界比外面更加的明亮,我俩像两条鱼一样自由自在地游着。
后来,我俩游到了一座巨大的宫殿。
我这才发现罗雪是这里的女王,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像个陌生人,她指着我说,你是个什么污浊的东西,居然来到我的领地。
我有口难辩,只能说,我是跟你一块来的。
罗雪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你闻一闻你的气味是多么污秽,你看一看你的身体是多么丑陋,你的到来,让我的江水混浊,恶浪滔天,你赶紧滚出去。
她根本就不认识我了,她骄傲无比。我怎么解释,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不停地大喊着,你再不走,就让人割了你那个丑恶的玩意儿。
我低头一看,我那个丑陋的玩意儿正倔强地昂起头,这确实让我羞愧难当,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不远处,有把水果刀,我拿起它,朝着罗雪笑了一笑。
我杀死了罗雪。
8
我杀了人后,一直没有离开这座城市,而是躲在城郊的一个村子里。白天我睡觉,晚上就在街上四处游逛。在这个时间里,我考虑过自首,可我一想到陈队长那张脸,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还有几次,我去了罗雪生前的那栋楼房前,我这样做,很危险。那里有不少像盯梢的人,像曾经的我那样,他们躲在汽车里,观察着那里的一举一动,我没有走过去,而是远远地看着。夜雾浓重,我看见一条碧波荡漾的江水在那里流淌,一个小女孩就坐在江水边一个人独自发呆。
在睡梦中,我无数次闻到焦煳的味道。那是个大型的会议室里,陈队长眼睛红红的,头发里在嗞嗞地冒白烟,这样的形象让人能联想到打了一夜背麻将的人。陈队长确实没睡,我是他的手下,一个曾经是警察,现在却成了杀人犯的人在逃,他能睡着吗?他说,同志们,我睡不好,我相信大家今后也要睡不好,这叫什么,叫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立功受嘉奖的时候到了。
陈队长的口气,江湖味很重,这次案子压力很大,从他不断点烟的动作上能看出来,他说,这个杀人犯曾经就是咱们中的一员,现在不是了,他成了人民的公敌,影响之坏,史无前例,大家先熟悉下他。
灯关了,投影机把我的头像具体到了墙上,投影机在吱吱乱响,有点像播放时光久远的电影。
当我看见自己的头像时,我的心只是一紧,不是疼,而是在抽搐,我怀疑自己看错了,那不是我,一个同名同姓的而已,一个巧合,我看见墙上的我嘴角上洋溢着自负的笑意,我的目光空洞,我觉得整个会议室在旋转,人们无声无息地走到我的面前,做着鬼脸,发着古怪的笑声,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我极力克制自己谵妄,仔细地听着他们在读我的犯罪简历。
我的一只耳朵嗡嗡作响,开始是一声尖厉的,像电钻的声响,而后左脑像搅拌机一样翻腾,我有点撑不住了。黑暗中,我看见陈队长叼着一根烟,用目光小心翼翼地在看着我,也许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又有什么用呢,他是警察,而我只是他要抓捕的逃犯。
会开了有两小时,任务是高度保密的,中断一切外界联系,这就意味着直到抓住罪犯之后,会议室的这些人才有自由身,你们知道吗,现在我心里是多么惭愧。
梦醒了,外面的天彻底黑了,秋天像个输光钱的赌棍,凄凉的情绪感染了我,我想起自己的那张脸,就想掉眼泪。我一点都不想继续待在这个破旧的房子里,我知道他们在抓我,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想这么像只老鼠一样地活着。
郊外的风横冲直撞,我感到自己裤裆都是凉的,这是一片刚收割完的庄稼地,地里的根茬儿全是暗刺,不小心的话,它会扎破鞋子。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想这么没命地走下去,饥饿和困顿阻止不了我的脚步,危险和寒冷更让我的血脉贲张,这也许是我最后可能得到的自由。我的双脚鲜血淋漓,有的地方已经化了脓,在风中我还闻到有脓血的臭味。我还是要走下去,有好几次,我差一点掉进了地头的化粪池,还好,当我踩到松软的粪便上,及时退回原地,四周是黑黢黢的夜,我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我听见不远处,陈队长的对讲机在哇啦哇啦地响。他这把岁数完全可以躺在汽车里指挥,可他没那样做,这次是他最好,也许是最后一次升迁的机会,不讲关系,不讲送礼,玩的全是真本事。这么大的案子,像个馅饼一样落在他的头上,他肯定要身先士卒。多年的侦破经验,让他在今夜像条训练有素的猎狗样机敏,他举着对讲机,发号施令。
黑暗隐去,天露了白,一夜的奔走,我的胃开始痉挛,可能是受了凉,我不断地朝地上吐酸水,就在这时,我看见陈队长就站在我不远的地方,他举着枪,对着我。
陈队长说,你再走,我就打死你。
我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现在我的胃像个安睡的婴儿,一点都不难受了,我的身体像充了气,我一下子狂奔起来,我跑步的动作看上去,肯定更像是在飞,我有力的双腿像两个弹簧,我的耳边只有风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的眼镜也飞了,鞋子跑丢了,我知道我现在唯一做到的,就是跑,跑得越快越好,那是我唯一一丝活的可能。
一粒真实的子弹,呼啸着从我的头颅穿过,那精准的一枪肯定来自陈队长,这一枪他等了很长时间。世界变得又红又暗,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倾斜下来,像看见一个久违的朋友那样,事实上,我是多么想和那个五十岁的老男人拥抱一下。
我醒来了,对面是表,现在是早晨九点,我看见自己两条腿搭在沙发上,像别人的两条腿。茶几上有一杯水,那茶水显然是刚刚沏好的,上面飘着袅袅的热气。我转身看了下里屋,罗雪的背影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在那儿坐了整整一晚上。
我的头还是昏沉沉的,只要闭上眼,我就能听见,罗雪那漫不经心的玩水声从远处飘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