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海掬浪——札记
2013-11-16许淇
□ 许淇
曹聚仁先生有一本书叫《浮过了生命海》。生命海是难于浮筏的。倘如达摩一苇之航,该何等地自在!但我们不是神,我们要靠手中的双桨和心中的矫翰。
俄罗斯散文诗人米·普里什文说:“最大的不道德是集体为了本身的利益而牺牲个人。”由于造神运动的集体无意识,大家都不认为不道德,相反,觉得天然合理、理所当然,因而发生了无数个人的悲剧。每个时代都有被钉上十字架的基督,让彼拉多们嘲弄。
宋杨万里诗曰:“只买清愁不买田。”一是“狗日的”诗人穷,买不起田;二是不想买田置屋炒房地产。那么,是否无病呻吟强说愁呢?我以为乃千古诗哲对人生价值取向的思考和对生命的叩问。我非圣贤,乃蚩蚩众生而已。只因为到了这份年纪,别的已没有什么要求,唯一有一份清愁可得,便是福气。
如今我归来,童话中小人鱼似的,用蛇皮小刀割弃我的影子,将影子放回人群中去,只剩下我——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海明威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说中说:一个作家“必须天天面对永恒,或者面对缺乏永恒的状况”。面对永恒,我们虽未能超越,却可以勇敢地直面,而后者却是无形的“状况”,却是一整个时代的深渊。
尼采提出酒神狄奥尼索司的醉的和日神阿波罗的梦的境界,其实两者互相融合生发,无法截然分开。舞蹈固然是醉,音乐却既梦且醉的。绘画是梦的造形,而产生过程的笔触表现,在梵高以后的表现主义则达到如舞之醉。书法的最高境界亦是醉舞。
犹如丹柯托举着心——那松明火炬燃烧的生命之光,不可能到达无限的空间,也不可能永远不灭,当它旺炽的时候,去探照什么?路在哪里?这就是我们的人生选择,如果有片刻的犹豫,那光圈原地不动,燎烟也随风消散了。
海德格尔阐释特拉克的诗句,译为“大地上的异乡者”,亦即波特莱尔 《巴黎的忧郁》中的“陌生人”——世界的漂泊者。我就是一个有祖国而无籍贯的人,我的父母我的姓氏都不是真实的,那么,我是谁?
多元的光源反而使人消失了影子而回归本体。
一位古罗马的诗人说:“假如你找到的比我好,那就忘掉我;假如你找到的不如我,那就记住我。”
我在海边拾贝。
我拾取天狗螺、蛏子、洁白的石芝、蓑笠般的衣笠螺和海红的紫贻贝……
这些海底的小生物!它们死去了,物化为一粒砂,一滴水,它们躯壳的美的形式,却是不朽。
时间飞逝的速度磨钝了我们的感觉,我们生活的密度和时间的速度成反比。
直立——伟大的创举!自我的发现便是人的再一次由匍匐而直立。
叔本华说:“世界是我的梦。”我丧失了梦;无梦之梦的人生,便是现实。
我时常盼望有一天,我投宿的窗棂上蹲着异样的太阳,唤醒我,让我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于是仿佛生命又重新一次。
细沙,你是大漠的亿万分之零点一。
在莽苍中,寻找你挑选你太困难,然而你确确实实是个体的存在。
我掬起一握沙粒,犹如时间的“漏”,你在我的指缝间流掉了。
你似乎消失了你并未消失,你无可置疑地存在并且无所不在。
我的曾经存在,便是对于不存在的消除,当我有一天“消除”,便证明我的曾经存在。
海鸟,白的海鸟,追赶白的海浪洪波。
海鸟的陶醉在矫健的双翼,在凭借风力的弹射在浪尖的泡沫上滑翔;在知、力、技巧的最精确的练习;在生命的搏击;在新的岛屿的发现以及对未知的远方的渴望……
托尔斯泰的《我的忏悔》,是对自己的灵魂的严酷的拷问,这过程倒是惊心动魄的。他总是企图否定自己,否定自己创造的艺术,他说:“除了生命的消亡,我将一无所获。”“什么是超越时间、超越原因、超越空间的生命意义?”他自答:“毫无意义。”其实和他否定的相反,他大量的作品留存下来,除了晚年几篇故意不要艺术加工、模拟民间口头的简单叙事而外。
“娑婆世界”的“娑婆”,我起初以为是形容,却原来为梵语,汉译成能容忍许多缺憾的世界。则大千世界亦即娑婆世界也。
我们没有灵魂,我们有生魂和觉魂。
我们有咸的泪、冷的鱼类、永久的潮汐……
法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先驱夏多布里昂说:“森林是最初的神庙,是一切宗 教建筑的原型。”“摇篮”和“神庙”,人类从那里走出,回过头去,时间神化了历史。哥特式的拱顶、立柱、藻饰,从森林林相,树干、冠形、枝叶、年轮、刻纹,获得了宏伟而又精巧的启示。我看落叶松林,樟子松林整体大结构,仿佛一座充盈着和声的大教堂。
“鸟的世界是阳光和歌唱的世界。”这既是生物学的考察,又是一句诗。是一个叫米什莱的法国历史学家说的。他写了一系列自然笔记。有关于云雀的篇章,正是在阳光下冲霄而起地歌唱的鸟。云雀和别的鸟不同,不在树上筑巢,而是在大地——草原与原野的地穴。我们叫作草原上的蒙古百灵、角百灵,一面抖翅,一面歌唱,一面腾冲,向晕眩的天心沉下去、沉下去……
黑格尔指出:“在单纯的符号里,意义和它的表现的联系,是一种完全任意构成的拼凑。”即能指(符号本体)与所指(符号意义)之间没有任何必然联系。但是,艺术创造却相反,我们所理解的符号不应与意义漠不相关,因为艺术的出发点在于意义与形象的密切配合和联系。没有无意义的形象或无形象的意义。在象征主义诗人那里,又多一个层次:作为能指的象征体和作为所指的象征意义之间,具有异质同构的模糊对应关系。我觉得诗艺的最高境界,还在实现符号和意义的直接结合以及内心生活、外部世界和语言的三位一体。
由于近年来散文随笔的繁荣——或曰泛滥,有的评论家很看不起散文,认为写来太容易,简直是“语言垃圾山”,那不是散文本身的罪过。博尔赫斯说散文“是诗歌最复杂、最高的表现形式。”俄罗斯散文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说:“只有诗歌和散文的有机融合,或者更正确地说,充满诗的本质、诗的生动的精神、清澄的气息、诗的(令人神魂颠倒的)力量的散文,才能是文学中最崇高、最动人的现象,才是真正的幸福。”(潘安荣译)
夜的跑道已尽,交替着黎明的晓白。
依然高擎你手中的光炬——时光。历史的选手呵!
瓦雷里说,诗歌是“反常的语言”。要成为“语言中的自成语言”。如此说来,散文便是正常的语言啰!我近年来写散文多,写散文诗少。写散文往往从意境出发,“正常”的语言表达意境时,会滑入语言滥调而不自觉,那是陷阱。写散文诗我是力求用诗的语言,刻意破常示异,要困难得多。其实我主张散文亦应和诗歌一样,有独到的语言表述为理想。
波特莱尔将诗比作纯粹的、无所为的美,而诗人则是海上的信天翁。信天翁有长而柔的翅膀,拍浪舞蹈,低回沉醉。信天翁只能和寂寞的水手为伍。
《周易》的原则为“三易”,道理极为深刻。①变易——万物都是在变化着的,须穷极其变。从艺术创作的角度说,创造便是变易。白石老人衰年变法,若固守不变或变不成功,则没有今日之白石。②简易——变得越来越简朴单纯,所谓“执简驭繁”,道理简化了,反能应万变,如《易经》归纳为阴阳乾坤,“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还以齐白石为例,画虾足减为六点,画蟹身仅三笔,以少胜多,精神皆在。王国维说诗:著一“闹”字,境界全出。③不易——不朽。终极目标是“永恒”。日本俳人松尾芭蕉,很受《周易》的影响,认为“不易”就是“风雅之诚的本质”,易经中常出现“流行”一词,流行着的也就是变化着的,倘能达到“风雅之诚”也就万代不易了。
梅特林克拒绝相信自己仅是过客,不是过客又是谁?用得着那句流行的痞话:“你以为你是谁?”我觉得自己是过客中的过客,时间匪止百代,我仅能窥见匆匆而过的过客的毫发。
城市,踩着的不是稳固的土地,它几乎是球状的,在滚动着,无粘着力。拥有土地的人在城里丧失了土地,也丧失了故乡的确切的概念。
《履园从话》中,有一条说人的一生,与大自然的四时八节,皆能暗合。譬如:春时雨一番暖一番”,正如二十岁以前病一番长成一番,这是一种不碍事的少年病,病后反觉生理心理都成熟一层。“秋时雨一番凉一番”,正如四十岁以后病一番衰老一番;中年病果如此。天凉好个秋!再好已闻肃杀之声了。
所有城市的面孔都差不多,我认为。街树、店招、超市以及穿梭如船只的往来路人。我喜欢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挨个儿看过去;今天我在这里,明天我在那里,让人生成为一个过程。遇到一些熟悉的人和不熟悉的人,或仅仅是我自己在行走……
人的尊严就是他能行走,做一个行走着的人。
已走出青铜时代、黑铁时代、白银时代……以及工业和后工业时代、网络时代……来临的时代何以名之?
我还是用脚用手。重要的是行走。
萤火虫不感到羞愧,因为它点燃的是自己的光亮。
想到有一天我活着,却丧失了记忆,便感到不寒而栗。犹如在无边的黑暗中,摸索拥塞着垃圾和珍宝的堆积场。“嚓”的一束闪电般的光照亮了一隅,是什么呢?
一间自己的房子。伍尔芙曾为此写出一本书。读书人一辈子曾梦想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书房,但置身于空无和置身暂时属于自己的还是永远是自己的房间,却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心态。如今房间终会有的,哪一间将永远是自己的呢?
无数次地在同一条街来回,如同蜗牛和蝼蚁。蝼蚁快蜗牛慢,其实一样。蝼蚁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忙碌的,蜗牛却悠然自得,时而探出敏锐的触须扫描下一个世纪。
都在扮演各自的角色。邂逅或对话,那些语言云一般飘浮着——纸上画的云,从唇边吐出,便觉得可笑,犹同舞台上的史坦尼斯拉夫斯体系,真实地,动情地,自我藏在背后。
夏夜的暗云镶在霓虹灯白炽光的边缘,是自然和工业文明的结合。我渴望今夜有混沌的阵雨驱散都市燔灼的暑气。
一块巨大物质的背景污染。玻璃墙面的光辐射,将太阳的真理解构成碎片。
台风。海上断虹。从早到晚一整天暴雨。风吹着雨,有一股白莽莽的气流,雾似的游走。窗玻璃的雨珠在喷射滚动,电影家们借用来形容颜面垂滴的泪行。
喷泉,是空间幻象,是时间序列,是体积构成,是音乐运动,是千百条虚拟的线……
当万籁寂默的时候,大地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将你的耳朵向历史贴紧,它会告诉你深藏的秘密。
诗人老了,他的诗还年轻。
他是被霜践踏过的原野上的小花,未肯委身冬天,犹如树梢挂的半透明的雾凇,凝晶在他的鬓边,而他的诗却如家家瓦檐间滴注温柔的丁冬。
生活是诗的至爱的友,然而诗却被出卖,如一个告密者。或者像被生活的暗礁撞碎的难船,没入年海的波涛中。
诗人已老,他和诗却如孩子般热恋着,共度蜜月。
人生最大的痛苦,是要读的书没有读完,要写的东西没有写完,被迫放弃一生的追求。我的朋友和兄长、诗人李耕先生,年届耄耋仍劳作不辍,终因多种疾病缠身,肾衰为主,一目已失明,命其斋曰“半瞎堂”。今遵医嘱,只宜枯坐躺卧,严禁阅读写作,生命岌岌可危。然而他一生在苦难中度过,积累了许多诗稿有待整理(确实是可传之久远的精品)。实在放不下呀!正如陀斯妥耶夫斯基说的:“我只担心一件事,就是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最近读了刘再复先生的一篇文章,说他学《因明学》“明道”的体会,要义有三:“第一是放下,第二是放下,第三还是放下”。我闻之极为震撼。凡事要放下,放不下果然是人生的悲剧,但若真的放下了,岂不也是人间的大痛苦吗?
今年春天在浙江湖州,得明前的安吉白茶,“乐莫乐兮新相知”,我觉得并不逊于名茶龙井。安吉是竹乡,据说茶园近竹林,新篁嫩箨,茶里也有了竹的清香。后客毗陵,友人赠溧阳天目湖白茶,和安吉白茶同种,一样的好。
有了好茶,未遇喝茶的佳境奈何?回到塞北,新茶放陈了,但泡在玻璃杯里依然有竹林气息。今年夏季多雨,老病之身,宜闲居,宜怀旧,宜听雨,宜独饮,另加一杯江南的白茶,可谓得其所哉了。
回归大漠,那里是你的故乡。
回归为沙粒,亿万分之零点一,一阵风吹来,无端无因而起,并无固定的时间和地点,也许在今天、昨天和明天……在这里、那里、哪里?
随风飞逝吧!你确乎存在,然而你已不再存在。
回归大海,你本是在浮生海上漂流。
《浮过了生命海》,也许你永远也无法抵达彼岸。
不过是掬几朵浪花,再掬几朵浪花赢得片刻的欢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