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文学研究及文学史写作问题
2013-11-16文/张闳
文/张 闳
写一部自己的文学史,是每一个文学研究者的梦想。同时代有着不同的历史观,不同的研究者个体,对历史的理解也不尽相同,因此,每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历史书写,都是在“重写”,否则,写史就毫无意义。或者说,如果没有自己的历史观和价值观的话,那么,所谓“重写”更应该称之为“复写”,对他人的或当权者所确定的历史话语的鹦鹉学舌式的“复写”。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重写文学史”基本上是一句废话。另一方面,如果文学观念和历史观念更新的条件没有成熟,没有新的文学史观的形成,“重写文学史”的呼吁也就只能是一句空洞的口号。历史书写不是一个口号或宣言,不是一种呼吁,而是写作实践。在我看来,历史书写的要义,在于对过去时态的事件作出尽可能客观、公正和整体性的描述,而以史的视野来理解和描述一个阶段的文学,是对一个学者的文学观、史学观的整体检验,它需要写作者具有良好的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力,以及对文学现象与历史语境之间的关联的充分理解,还需要有强大的历史阐释能力。站在21世纪初来审视上个世纪下半叶的中国文学,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
任何描述和评价一段历史,始终是一个问题。质朴的史学家总以尊重史实,还原历史真相,让事实材料说话等相标榜。然而,如何让历史在重新书写中活过来,开口说话,却是历史写作的一个根本性的难题。史学家说:让材料说话。但材料却沉默不语。历史材料是永远不会主动开口说话的,让它说话的只能是历史的叙事者。在我看来,历史材料是否有言说能力,关键在于写作者本人是否有话可说,以及他是否掌握一种叙事话语,能让沉默的材料开口表达。历史写作者自己无话可说,如何能叫材料说话?写作者的历史书写,首先源自一种关于历史的言说冲动,这样他才会有话要表达。另一方面,又需要通过材料来说话。这种间接话语的表达,实际上需要高超历史叙事能力。还有一层,就是话语风格问题。一个有独特话语风格的言说者,其无论谈论什么内容,人们都能分辨出他的声音。死气沉沉的教师爷腔调,哪怕他说的句句是真的,那也是假的,因为历史的现场是活的,而他的叙事却是死的。教科书式的历史书写,自有其存在的价值。学院里的那些文学教师之所以需要文学史,是因为要上这么一门课程,而且,学生们要考试。考试需要条分缕析、重点突出、明白好记。至于这些跟文学和历史有什么关系,师生们并不关心。课程考完了,文学史的使命也就结束了。这种文学史的生命周期是一个学期,等到下一届学生的新学期开始,它又像虫子一样从冬眠中复苏,在课堂上开始新一轮的嘶鸣。如此循环往复。
一些文学史书写者声称,近几十年是中国文学史上的“最好时期”,因此,文学史家大有可为。这种势利的想法,在我看来,跟文学无关,也跟历史无关。对一位史学家来说,一个时期的好与坏的评价,没有任何意义。真正的历史书写并不在乎其对象是“好的”还是“差的”时期。有时,一个很糟糕的时代,倒有可能是最好的书写对象。况且,一个时代的“好”或“坏”,也未必就是一成不变的。中国的20世纪或许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但不是伟大的文学时代。可能正相反,这是一个渺小的文学时代,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卑琐的文学时代。作为同时代人,我感到羞愧。但作为一位文学研究者,应该直面这一现实。历史研究不应排斥任何一个时期,哪怕是最最垃圾化的时期。非但如此,历史有时还偏偏对垃圾堆感兴趣。实际上,历史学家也跟捡垃圾的没什么两样。他们沉湎于那些历史的混乱、琐碎和污秽当中,寻找他所感兴趣的话题,并尽可能从这些垃圾中甄别出好的、善的、有价值的东西来。我所写的文学史,就是一部关于历史垃圾的分类存放的书。相对于那些有着历史洁癖的研究者而言,我更喜欢这种“环卫工人”式的工作。
几年前,我接受了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委托的一个研究项目——《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的“文革分卷”,我在我的研究生的协助下,花了半年多时间,搜集大量的文革文学材料。在收集材料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图书馆里的文革史料要么残缺不全,要么被抛弃在某个角落里任灰尘掩盖。年轻的学生们对这段历史甚为陌生,起初几乎不知道从何下手。这么近的历史,这么重要的历史时期,就这么快成为遥远的陈迹,几乎跟史前时代的历史那么模糊。真是令人感叹。好在我本人在少年时代被灌输过不少文革的文学和文艺,或多或少有点儿印象,一些材料的寻找尚且有较为明确的目标。这样,勉强把那部“编年史”完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第四卷),张健主编,山东文艺出版社,2012年】这些工作,成为我日后撰写“文革文学史”《乌托邦文学狂欢》一书的前期准备。
一部文学史,究竟是要阐释历史,还是要阐释文学,这是文学史写作的另一个难题,也是文学史写作中又一个根本性的悖论。文学史家总是说,要努力发掘一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和作品,以揭示那个时代的精神和潮流。然而,问题是,什么是“时代性”?什么是“时代潮流”?什么是“代表性”?还有,什么是“文学性”?这些概念,并不是“自明的”。但我倾向于认为,任何一种阐释,都会带来不同程度上的新的遮蔽。一个好的历史阐释者,并不需要追求面面俱到、无所不包,而是需要知道自己所阐释的问题的边界何在,需要意识到自己的阐释可能会遮蔽到问题的哪些层面,并将这些可能性充分呈现出来,留给别的阐释者从另外的层面去阐释。这就是历史的多重性、丰富性,也是世界敞开的多样可能性。历史叙事的真正魅力也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