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城往事
2013-11-16吴士廷
□吴士廷
我的家乡在山东省最南端的郯城,这是个在历史上文化发达,民风淳厚的地方,春秋时期出过一位被历代统治者视为德、才、威、雅化身的国君郯子,就是韩愈在《师说》中写到的“孔子师郯子”那个郯国国君。郯子是少昊氏后裔,知识渊博,一次朝鲁时,跟鲁国大夫谈论少昊氏典章制度极为详尽,在场的孔子听后十分仰慕,连夜到郯子下榻的宾舍讨教,“见于郯子而学之”。
孔子其时才27岁,其博学却早已闻名鲁国,郯子见这样一个知名学者却能够如此虚心求教,十分感动,便把其所知如实相告。两位学者谈得那样投机,甚至忘了天已大亮。从那时起这段史实就被世人传为佳话 。
我上中学时,遇上个很有知识的葛照华老师,据说他曾是一个省委书记的秘书,文革中被下放到我们这儿教书。我跟他不仅学会了照相,还跟他在书中游览郯城名胜“倾盖亭”、“孔望山”等时,听他讲述了很多关于郯子、孔子在郯城就是当时的郯国的传说。老师说郯子是个孝顺的人,我们都要向他学习,懂得感恩回报。我至今还能背诵出老师当年站在孔望山顶的“望海楼”石楼上浩然朗诵的《二十四孝》中赞扬郯子美德的句子:“周郯子,性至孝。父母年老,俱患双眼,思食鹿乳。郯子顺承亲意,乃衣鹿皮,去深山,入鹿群之中,取鹿乳以供亲。猎者见欲射之,郯子具以情告,乃免。”这些教育对我的人格形成影响很大。
1980年代我被应征入伍到了辽宁;家乡的一切,每每在自己的脑海中过目,激励着自己向前奋进。秋天我闻听敬爱的老师去世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伤悲之中,从仅有的7元津贴中拿出5元寄给老师家人,托其买刀纸在老师坟头烧了,以寄哀思。
家乡虽然山清水秀,银杏遍野,糁子、沓煎饼等风味小吃远近有名,既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也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临沂是革命老区,新四军军部就曾设在这里,著名的孟良崮战役就发生在这里,电影《南征北战》描述的人民解放战争的转折点就从这里开始的。可是,老区长时期的封闭,也让家乡发展缓慢,在我小时候群众生活还相当困难。今天当我返乡省亲看到家乡的巨大变化,看到楼舍成排,柏油路都通到乡镇村头,群众丰衣足食,就不禁感慨万千,小时候的经历就如映照在河水的冷月,由远及近飘向心窗。
我住的那个村庄叫重坊公社东高庄大队,爹娘都是老实农民,家里孩子多,日子过得紧紧巴巴。都说穷人家孩子早当家,而那时我能为家里减轻点负担的,也就是起五更捡大粪。我是从6岁时就开始挣工分了,每天捡20斤大粪能挣2工分。2工分是个什么概念?那时是公社集体化,正劳力每天挣10工分,10工分算一个劳动日,换算成钱也就六七毛钱,2工分也就是一毛多钱,也就是说我起早贪黑捡上20斤大粪交到生产队,能挣一毛三四分钱。这是年少的我唯一能找的贴补家用的活计。
那时我在校才上一年级,放学回家就这肩背着书包,那肩背着粪篓子跟着牛车走,一路上盯着牛屁股,心里琢磨着,这牛怎么还不拉屎呀?遇上心眼好的车把式看你这小孩挺讨人亲,会让你坐在车辕子上,要是遇上不好的,见你紧跟其后,会冷不防地甩一鞭子,鞭子梢就抽在身上脸上火燎燎地生疼。
毕竟牛不能整天光拉屎呀,加上捡粪的孩子很多,包括大队长的儿子也跟我一样捡粪,每天能捡到的粪就极其有限。不光牛粪,人粪也捡。记得那时社员们在地里干活休息时,会有人跑到沟里或树丛中大便,我就赶紧跟去,蹲在沟沿处等人家拉完,那时家家都不富裕,吃的都是半干半稀的,哪有很多屎拉呀!一次能捡半斤二两的就不错了。还是捡牛粪过瘾,水牛拉一次多者就有20斤。捡粪时间长了,我对水牛的习性也就很了解了,耕地休息时,水牛会趴在水里凉快,我就坐在旁边等着。当它站起来,就是要拉屎了,我就会赶紧凑上前,用粪篓子贴在牛屁股上,直接接住牛粪。每当有这样机会,我就特别兴奋,仿佛酸酸的手臂拖着的不是一泼牛粪,而是一块黄金。
有时候水牛站起来也不着急拉,它不着急我着急呀,就用粪篓子蹭它屁股,蹭得它痒痒兮兮的,就拉了。大队长儿子见我这么有心眼,也跟我抢,我哪能让呀?情急中会顾不上被挤掉的粪篓子,直接就用双手去接牛粪了。
为了这2个工分,为了能多捡到粪,我常常天不亮就爬起来去捡粪,用手电筒满道地照,看到一堆东西像粪,急急忙忙走近一照,是块石头。那时我的家乡路上真是干净,粪便几乎看不到,都是被像我一样的孩子给捡干净了。捡不到时心里怎么能甘?我们几个小伙伴都有过趁着天不亮,到生产队的牛棚偷偷装些粪再送到队里挣工分的淘气经历。我的少年时代没有天真浪漫,困窘的日子磨砺得我少小就得想着分担家庭负担,因为我是家中兄弟五个中最大的,现在回想起来,酸楚中也庆幸从小锻炼得独立和担当,懂得感恩。
中学离我家很远,我是个寄宿学生,每周我都得回家背十几斤煎饼和咸菜,这就是我一周的口粮。有的同学家境好些,爹娘会给带一罐头瓶子肉炒的萝卜干咸菜,吃几口同学的有肉的咸菜,那滋味现在想起来还很香。有个同学的爹是学校对面一个国营饭店的经理,那位同学就时常领着我去他爹那儿,花上一毛钱买碗有肉的炖粉条。知道我们这些孩子肚子里亏肉,他爹就会在我们碗里多盛几块肉。吃着猪肉炖粉条,就着煎饼,那滋味真是没法形容。
作文课老师叫写《我的理想》,我虽然写了想像郯子一样成为一个有知识有抱负,能安邦治国的国家栋梁,可饥肠辘辘中,内心真正想写的其实是:我最大的愿望一是吃饭菜里有肉,二是不用推磨。
先说肉。那时农村穷,根本吃不上肉。养头猪得一年多才出栏,也就一二百斤,还不准自己杀,得送到食品公司。只有过年时才能买上几块钱的肉和一套猪下货。烀猪头是我家哥们儿几个最幸福的时刻,闻着大锅里飘出来的香气,馋虫早就从嗓子眼爬了出来。猪头肉烀好了,娘会切上一碗,抓上一点咸盐面往桌上一放,让我们吃。况且只准吃这一顿,以后剩下的就留着细水长流了。
炖的大白菜里娘放了三块肉,我们眼巴巴瞅着盛菜的碗,那不大的肉片刚一露出来,就被老二一筷子给叨到嘴里了,又露出一块肉,又叫老二给叨走了。爹看不下去了,用筷子敲老二的头:“娘的,总共三块肉,你都吃两块了,就你馋?!”老二就眼泪巴巴地不敢吃第三块肉了。没有肉吃,望着天上飞的鸟就想抓住几只吃。于是我就在放学时把家里的老鼠夹子支在菜地旁,河沿上、挖上一个小坑,露出鲜土,并在鼠夹子上放上活虫,趴在不远处,等觅食的鸟自投罗网。那个时候鸟很多呀,麻雀个头太小,夹很多只也出不了多少肉。记得有次我夹了几只斑鸠、灰喜鹊,回家路上在爹种的芹菜地里薅了几把芹菜,回到家里,炒了盘鸟肉炒芹菜,自己大吃一顿,剩下的藏在饭厨下层。傍晚,爹骂骂咧咧地回来了:“娘的,谁那么犯贱,把我没长好的芹菜薅走那么多!”我爹爱喝酒,当地产的老白干时常喝二两;看爹生气喝酒,我就小心翼翼端出那盘菜:“爹,给你弄盘好菜下酒。”爹说哪来的?我说我用老鼠夹子夹的斑鸠,芹菜也是我薅的。爹笑骂道:“小兔崽子,就你逞能!”自顾自地就着炒鸟肉喝地瓜干子酒去了。打那后,我就没再去逮鸟。
再说推磨。人是越穷越能吃,肚子里没有油水饭量就大,一人一顿能吃三张或四张煎饼,于是就隔三差五三点钟就得起来推磨碾糊糊,好摊煎饼。惺忪着双眼,昏昏沉沉地转圈推磨。转着转着就犯困,磨棍就掉了下来。爹看见就打;那时就想,有头驴该多好?可是买头驴得30块钱,买不起呀!没有驴我们就只能当驴使唤,半夜里起来推磨一直推到我参军。现在农村早就没有石磨了,都是机器磨面,但机器磨的面糊糊赶不上石磨碾出的好吃,我倒是怀念起推磨的日子了,生活虽然清苦,可吃的都是绿色有机食物呀!
到徐州卖香菜的经历我这一辈子忘不了。那年我16岁,自己买了200余斤香菜用自行车驮着,骑了100公里到徐州去卖,为的是赚几分钱的差价。香菜是配菜,没有人一次买很多,第一天卖了一块六毛钱。我穿的是双新胶鞋,晚上在徐州火车站前广场路边的树底下露宿(不舍得花钱住旅店)怕被偷走,就脱下来当枕头枕在头下。结果因为又累又乏,还是被人偷走了也没察觉。赤脚也不行呀,急得我直哭。一块从临沂来卖菜白天和我一起摆摊的大哥叫张建国,他是临沂县茶山公社西安静大队的,当时他借给我一块五毛钱,加上我自己的钱,去商店买了双鞋。卖完菜后把钱还给了他。这事我一直挺感激他的,但一直没能联系上。
知恩图报是我从小受到的教育,郯子和游历过郯城的孔子都倡导做人要讲良心,要守义。后来直到我当兵提干了,才通过临沂的领导打听到张建国家。时隔几年,当我来到他住的村子,见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望着我说爹爹在地里干活呢。等邻居把张建国喊了回来,我眼前这个男人苍老得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很多。三个闺女都正是长身体年龄,吃的用的全靠他地里刨,日子过得很苦。张建国见到我后哭得不像样子,非要留我吃饭。我们兄弟喝着烧酒,说着徐州卖菜的缘分,就哭一阵笑一阵,太阳西斜才依依惜别。我就想怎么帮帮这个老哥呢?就托人想办法给他的两个孩子安排了工作,这让他少了后顾之忧,也算对他的报答。
我在部队有新衣服穿,有肉吃,比在老家真是天上地下,刚当兵7元津贴我每月往家邮5元。爹接着钱就哭,既感念孩子长大了孝顺,又心疼儿子就剩两块钱一个月怎么够花?就给钱又邮了回来。我还把省下来的军装邮回家,弟弟穿着出门觉得很展扬,爹娘看着也笑滋滋地心想俺家老大在部队出息了,入了党,还能在军报上发文章呢!
我是1982年考入大连陆军学校的,毕业后提了干。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我回乡探亲,街坊邻居都来俺家看我。
归队时,我来到老师的坟前,摆上供,烧了纸,心里念叨着:老师啊,你安心吧!你的学生没有辜负你的培养,现在已经成了部队干部。
我的幸福生活从此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