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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四题

2013-11-16

山西文学 2013年1期
关键词:瓦房石碑村庄

王 进

瓦房

风和日丽,灰瓦房,白鸽子,咕咕地叫着。这种老乡村的景致,多少年过去了,在自然中恐怕早已消逝,了无踪影,但在我脑海深处摄下的最初影像,水墨画般地定格了,且永远鲜活着。

有关瓦房,及瓦房院的记忆,的确是深刻的。

绝不仅仅因为乡村瓦房的稀少,在我的童年,真的屈指可数。但记忆最深刻、最真切的,恰恰又是一处自小便模糊,却充满神秘,迷雾一样经常笼罩在淡蓝色雾霭中的旧瓦房。

村中古旧的瓦房虽少,但还是有的,绝非此一处,屋主虽有更迭,但房子一直住着人,很有人气,也有烟火味,有故事,也是生活的琐琐碎碎,不值一提。我要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几乎一直空置着的一处瓦房院,这在乡村,起码在我们村十里联方,那时候是绝无仅有的。

这是一座漂亮的瓦房院,虽旧,却古朴典雅,青石条地基,蓝砖砌墙,白灰勾缝,浅灰的半面桶瓦,连院墙也是一砖到底,墙头上砌着一层摆着梅花图案的桶瓦,从外表看,整洁,典雅,如此漂亮、厚实的瓦房,不要说乡村,就是放在城市临街处,也毫不逊色。即便时光飞流,从过去穿越到现在,也算得上上好的瓦房。

可这瓦房,一直空置着。多少年了,一直空置着。

时轮即使倒转,回到那个遥远的岁月,这样的空置,而非闲置,也是怪异的。乡村地势开阔,房屋并不值钱,不像城市寸土寸金,但那也是就土窑泊儿、草皮房而言的,瓦房,即便现在,也还是值钱的,自然不会随意空置多年,除非人去屋空,像现在普遍荒废的老村、空村,但就那质量,恐怕也不会存在长久的。

那瓦房就坐落在村庄的北头起,离我家捶灰顶土屋一箭之地,从小耳濡目染,按理是非常熟悉的,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像手中经常玩耍的万花筒,看见变幻莫测的花朵,却不知里边的奥妙,总想摔碎一看究竟。那瓦房空置着,没有人住,却曾见青烟古怪地冒出,家长反复叮咛,不要进去玩,里边有鬼怪。整个童年,我几乎没有踏进过半步,甚至很少靠近院墙,不仅仅是我,左邻右舍的街坊,也很少有人踏进,即便母鸡不小心跑进去,也只是咕咕地在门外远远地隔墙招呼,有时又从下水道失失张张地钻出,有时便鸦雀无声,失踪了。过一段,人们意外地发现,墙外草地上多了一摊鸡毛,还鲜亮着。

不止一次,我坐在自家屋顶上,靠着高高的烟囱,远远地望着空荡荡的瓦房院,感觉时光都停滞了,先时还觉出空气缓慢地流淌,渐渐就凝固了。瓦房院静寂无声,只有阳光潮水般流过,却毫无声息,一层一层,像折叠起有了阴暗面的软缎,流去的光面后,紧跟着树荫般的影子,起起伏伏,落在灰白没有血色的院子里。我一直疑心,有时是直觉,这层叠的、倏然而去的影子里,隐藏着一股说不上的煞气,莫明地令人窒息。阳光流淌的时候,落脚檐上的鸽子,还咕咕地叫着,随阳光流逝的瞬间,阴影铺开的刹那,鸽子似乎受了无形的惊吓,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并没有飞远,在低垂的天穹上掠过,回旋,不一会儿,又落下。这鸽子,不是村里人豢养的,也不像野鸽子,不知来自哪里。在夕阳黄昏,霞光即将完全褪尽的那一刻,从没有见鸽子再落上檐头,仿佛一下子迷失了踪影。黄昏里的瓦房院,死一般沉寂,和周边院落里的嘈杂、嬉戏,形成明显的反差,瓦房院的傍晚来的似乎更早些。太阳还有一竿子高,悬挂在西天云霞上时,我早沿着原路,从屋顶爬下,真的不敢注目夜幕下的瓦房院。种种传说,想起来都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有几回,狂风暴雨后,随爷爷爬上屋顶,踩踏淋虚的地方,无意间向瓦房院一瞥,我竟发现,真像人们说的,风雨后的院里,惊现出锅盖大的血印,一个挨着一个,有连串的,有梅花形的,像一摊摊干涸的血迹,又经淋浸鲜活了。我追问爷爷,哪究竟是什么,爷爷脸刷地变了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始终没有吭声。阳光不再流淌,光缕均匀地洒在院落,地皮还没有干透,地上圆圆的血印,愈来愈淡,最后消失了。

好多回,闪念间,我涌起闯进瓦房院一探究竟的冲动,但顷刻间又烟消云散,我实在没有那样的勇气,虽好奇,却胆小如鼠,有我爷爷辈的隔代遗传,心,比芥麻还小。

说瓦房完全空置,也不尽然。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有一段日子就被占用了,异常红火,里边经常发出怪异的喊叫声,木棒的击打断裂声。街门是紧闭的,门侧没有挂标志性的牌子,但村里人,包括小孩子都知道,空置的瓦房做了专政大院,里边关押着一些坏人,是从周边村庄押来的,一块专政。门侧,白明黑夜有持枪的民兵站岗放哨,刺刀在阳光下一闪一晃,自然没有人敢靠近,我更不敢。但有时还是忍不住爬上我家屋顶,只要躲开家里人的视线,藏身在烟囱后面,静伏着,轻易是没有人会察觉,也不会干涉的。我看见,在屋檐前的日头地上,撒着一层碎玻璃碴,闪闪烁烁,七色的光芒碰撞后,乱射着。有三个中年人挽起裤腿,裸露着膝下,慢慢地跪在玻璃碴上,被猛一按,鲜血从腿边涌出,浸红玻璃碴缝隙的黄土地,接着是揪心的嘶叫。还有一次,一个人被捆住双手吊在檐下,先用成把的香火头烧腋下,燎毛味很快飘过来,之后奶白的去皮湿杨木棒,雨点般地落在身上,青一片,紫一片,伤痕累累,却始终一声不吭,不知是死是活。后来,梦中经常出现这一幕,被打的人似乎是我,有时,又变成打人的人,呼叫声中,一次次从梦魇中惊醒,冷汗涔涔,头皮都发麻了。

那院落是血腥的,从前就是。绝对不止我看见的血腥,在很早很早以前,就血腥过。而且所形成的气场,也充满血腥,其味道经久不散。不然,在狂风淫雨后,怎会出现一滩一滩圆似锅盖的血印。血,早渗透土地的深处,凝聚成血团,弥散的血气,在某个特定的环境里,又映照到地面,像镜子的光影。

我这才想起,在很小很小,几乎是襁褓里,我躺在母亲的怀抱,随母亲站在瓦房院里。记忆深处隐蔽的映像,似乎在不经意中被唤醒,愈来愈清晰,历历在目,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后来问母亲,的确有过那一幕,母亲讶然地瞪着我,谁和你说的?没有人和我说起过,这无意间闪现的画面,最初连我都怀疑那不过是幻觉。那一年,我刚两岁。

那天,阴冷,下着罗面细雨,母亲一手抱着我,一手撑着家里唯一的一把油黄纸伞,裹在蘑菇一样的伞群里。母亲小声说,你爷爷也来了。我看不见,大概在哪个墙角抄手蹲着吧。那天的人很多,院里院外全是人,但我还是冷,没有裹住裸露在外边的部分,冰凉,冰凉。孩子,别怕。可能我小脸上的表情,写着畏惧,母亲察觉了,才会这样安慰我。越过攒动的人头,我看见,一条高桌上,供着两只小红棺材,我就想,那肯定是装小孩子的,大人用大棺材。但似乎又不像,主持会议的人讲,装在棺里的是烈士,两个武工队侦察员,就是住在西边那间瓦房里,活活被烧死的,烧死他们的人,就是住在我家房后不远处的大蛋叔,晃晃荡荡站在另一只旧高桌上,头上脸上浸透了,流的不知是水还是汗。其他的人事,真的记不清了,多少年后,我母亲说,大蛋只是个告密者。村里人一直以为,那两个流浪汉,真如他们所说是收羊毛的,住在荒废的瓦房院,失火自焚了。大火扑灭时,两人烧得面目全非,像两只烧熟的山羊。

我知道,很久以前,就有一个传说,瓦房真正的主人,就是在一场大火中消失的。那场火据说更大,映红了半边天,但奇怪的是窗户完整无损,更不要说粗壮的椽檩了。邻里扑灭大火后,才发现房主不见了,锅台边半躺着一个烧焦的人,完全没有了人样,根本无法辨认出是不是房主,即便是,那房主的女人和三个半大孩子呢,连尸首都消失了,干干净净,况且,屋里的细软,包括金银财宝,在大火中顷刻人间蒸发了。从此,村里人再也没有见过房主一家,只剩下空荡荡的瓦房院,和一些怪异荒诞不经的传说。

没有了人烟,院子里却杂草不生,灰白,整洁。屋子里夜深人静时常有鬼火般的灯光,闪闪烁烁,起初,人们以为睡了流浪汉,但没有人见他们出入过。有一段时日,一道白光穿窗而出,射向南天。有人说,曾看见雪白的木棍,从屋里蹦出,消失在荒野。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那就是传说中的珍宝,一定埋在屋里某个角落,据说埋在地下的宝物是会移动的。

失枪事件后,逃跑被追回的汉子,在瓦房屋檐下,被活活打死。里边关押的人,不知是转移了,还是释放了。总之,瓦房院又空置起来,更加阴森恐怖,连我都听见从院里发出怪异的声音,尤其是阴雨天。记得那是一个冬夜,一家人正坐在灯下闲聊,母亲做着针线营生,急匆的敲门声将我们惊坏了,听声音,像表叔的。我妈下地开门,高大的表叔,几乎跌跌撞撞地进来,颤抖抖地说不出话,平日猪肝一样的红脸苍白无血。表叔是村里有名的傻大胆,是专政队的骨干,一个人猛跑八里地,硬将逃跑的汉子捉回。还能有什么,让他惧怕到如此地步。半瓷缸红糖水下肚,表叔才啰唆地说明白,刚刚路过瓦房院时,毫无防备,从墙旮旯飘出两个恶鬼,他比划着,个子比他高出半头,看似五大三粗,面目狰狞,一下将他摁倒在地,举起半头砖就往死里砸。经过激烈的搏斗,侥幸逃脱。我妈问他,真是鬼怪吗,他说,嫂子,你也知道,我神鬼不怕,也不相信真有鬼,可,活见鬼,大概是恶人吧。

那以后,我白天经过瓦房院也害怕,尤其是有风吹草动,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每天上下晚自习,常常是绕着走,快到街门时,疯了一样跑回。总算平安无事,并没有遇到表叔所看见的恶鬼。

十几年后,村里竟有人说,在口外遇见过瓦房院的老主人,已老态龙钟,但见过的人还是能一眼认出,一个人沏了一壶砖茶,吃着肥腻的大烧卖,问他,死活不承认,但那张脸,的确就是在瓦房院住过几十年的人。说的最火的那段日子,有人发现一个头上插鸡毛、戴着怪形帽子的中年汉子,常常出入瓦房院,神神秘秘的。村民兵连长带着民兵赶去时,院里房中空荡荡的,是有生人气,可那插鸡毛的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时就有人怀疑,屋子里有暗道。也有人说,那不过是个疯子。在瓦房住过的人,十有八九是疯子,即便正常,住过后也疯了。有一外来户,迁到我们村,不信邪,说好好的瓦房,不住多可惜。住进十几天,一家三口全疯了,胡言乱语,满街疯跑,被当家们接回原村了。

几十年里,在我记忆前后,那的确是一座荒凉、荒废、荒诞、恐怖的瓦房院。童年时,我几乎玩遍了村中的角角落落,却没有踏入瓦房院半步。其实,说一次没有也不对,有一回,还是进去了。不过,那是跟着许多人进去的,有些被动,就像两岁时随母亲看小红棺材那一次。那年夏天,周边村子的学校开门办学学农,集中帮我们大队锄田,中午饭就是端到瓦房院吃的。村里没有一个离田间稍近的地方,能容纳那么多人。院里院外站满了人,我第一回踏进屋里,仔细地看着。和村中其他的破屋没有两样,地上的大方砖没有几块了,七高八低,坑坑洼洼,尤其是锅台、炕洞,显然不止一次被挖掘过。墙被烟熏过,黑里透白,很像一些图案。那天大概人多,人气旺,我并没有恐惧的感觉。

两年后,我升学离开了村庄,之后举家迁居县城,就很少回村了。但印象中,瓦房院还在,依旧空置着。去年上坟回去一趟,顺便看看儿时住过的老屋。其实,我知道,老屋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凹凸不平的土堆了。站在废墟上四望,竟发现,高大的瓦房消失了,宽阔平展的地基上,搭着两个半透明的塑料大棚,包给了外乡人,据说长势喜人。问村中的老人,才知道,前两年瓦房院被村中流落城里的小年轻回来拆了,老榆木檩条高价卖给了木材贩子,做了仿古家具,檐上的脊瓦,都卖给了收古董的。掘地三尺,也没有发现其他金银财宝,偶尔有一两块银元、十几个铜制钱,炕下是有条地道,早塌陷了。在锅台下挖出两口大缸,里边半躺着两副干骨架,腿骨被砍断了。

神秘了近百年的瓦房院,从此消失了,平静了,再也没有故事发生。即便再有,也无关瓦房了。

石碑

村北余家坟的石碑,青石碑,是村里现存的、唯一的一块、最高大的石碑。

村里村外,所立的碑,原本就不多,但肯定有。碑,不是随便立的,也不是谁都立得起的。村中大户人家的坟园,宽大平整,想来有过石碑,后来,后来被砸碎了,掘起的基座,丢来丢去,也不知所终。许多坟园的主人,包括后人,历经沧桑,到后来都不知所终,何况身外之物墓碑。村里老人们说,村中的大庙、戏台,原本立有石碑的,在边侧,还刻着李贡生撰写的碑文,之乎者也,很有文采,我大哥小时候还见过,有印象,他们的赵没牙老师还拓印过,大概早随岁月和人亡流逝了。到我记事时,已荡然无存,碑影儿都没有了。

这不能说不是村庄的遗憾,起码对于我是这样的。在一个弹丸之地的小山村,我看见戏台村学边立的石碑,虽小,但清晰地记载着修建的历史,甚至还有捐款者的名字。我想到我们的村庄,偌大的村庄,所承载历史的石碑,都消失了,真是可惜。但也无可奈何。

唯一的一块,就是余家坟上的石碑,那青石是从南山运来的,村里不产石头,有,也是薄片子尿浆石,不要说刻碑,铺路年道一长,也酥得易碎了。村庄,几乎是黄土筑就的村庄。日久月深,青石碑,烟火气褪尽,有些发黑,字上红色的油漆大多脱落,斑斑驳驳,到底年道不算太长,凹着的字迹依然清晰如初。书写碑文的赵没牙先生早已作古,但那苍劲内敛的魏碑体,深得北魏遗韵,据说,百里方圆,迄今无人企及。这碑,与旁边高高矮矮残存的坟丘无关,与村中不知哪一代曾经辉煌、早已消亡殆尽的余家,更无半点关联,除了一个地名,余家的兴衰,没有一点可考的蛛丝马迹了。况且,石碑又高又大,底座又宽又厚,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墓碑。

村里的人,叫这座石碑为烈士碑,又叫十二烈士纪念碑,自然,这不是村里人的发明,是典型的政府行为,据说,石碑落成揭幕那天,仪式非常庄重肃穆,这氛围,一直延续了很多年。

这石碑,乃至于石碑上的故事,几乎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记忆自然是深刻的。如刻好的光盘,长久地保存着、鲜活着。那故事,村主任讲过,村支书讲过,不止一遍,后来,以至于属于外地人的校长也会讲了,更加绘声绘色,还编了《英雄儿女》一样的歌曲,到处传唱,几近乎传奇了。原以为,其实本来如此,那故事熟之又熟,倒背如流。到后来,竟发现,连我都为自己的怀疑暗自吃惊,惴惴不安,觉得亵渎或有愧于英雄的伟大。这故事倒不像发生在这片熟悉的黄土地上,和电影里的情节一模一样,连那地域场境也渐渐吻合起来,如出一辙了。

以至于后来,多少年后,回想起儿时听故事时激动人心、群情振奋的情景,虽不至于哑然失笑,但也平静了许多,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可当年,的确是热血沸腾,那种真诚和喜悦天地日月可鉴,伫立石碑前,举着攥紧的拳头,朗诵入队、入团的誓言,及之后忘乎所以,振臂高呼口号的壮景,至今历历在目,还有些微莫名的激动,心中再次涌起的潮汐,真的不知是何种滋味,不是酸甜苦辣,几种滋味所能概括的。

记忆恍然飘过,风一样,抖落岁月的尘沙,轻飘飘的,像浣洗过的天穹,青蓝无瑕,一目了然。现在想来,除去村干部讲述中口语啰唆,主要的情节,真的非常简单,三两句话全概括了,拂晓,敌人包围村庄,睡意中的干部被俘,押往古城,途中,被刺刀活活刺死。如此悲剧重演三次,共有十二名村干部壮烈牺牲。几十年后,雷同的情节,几乎淡忘了,或者说淡化了,唯有深秋的寒风依旧呼啸着,有丝丝挥不去的寒意,刺刀捅破的棉袄、皮袄,带出的棉花、皮毛,被鲜血染红,凝冻了,像几十朵怒放的红花,从老树干一般的身上长出。我老觉得,不远处独树后有两双偷窥的眼睛,在得意地眯笑。这血景,仿佛亲历一般,终身难以忘却,忆想,闪现,宛然若生,石刻的雕像一样,久久矗立着。只有这时,那形象是高大的、真实的。无论如何,那牺牲,是相当壮烈的,很悲壮。

牛车拉回血尸,停在东场半。我妈抹泪说,满身的血花,还开着,在阳光下闪光,黑红紫红。

当时,还小,也不仅仅是小的问题,只是觉得,一切顺理成章,顽固军嘛,本爱乱杀无辜,杀个把村干部,自然不在话下,屠刀之下原本无理可讲。没有也不会涉及更深层次的原因。后来,我就想,顽固军也是人,有许多还是乡村出来的农民,并非像儿时印象中那样歪瓜裂枣,那样穷凶极恶,就为何如此残忍,冲进村庄,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们并不熟悉的村干部五花大绑起来,不审不问,边走边用刺刀捅,刀刀见血,直至鲜血流尽身亡,倒在进城途中的土路上,然后扬长而去。究竟有何深仇大恨,或者如书本上所言,他们本来就是一群嗜血成性的暴徒,喜欢血腥的游戏,作最后的疯狂。可离我们村一箭之地的道西湾,及周边大大小小的村庄,却没有发生类似的事件。陈庄也抓过几个村干部,但乡绅们出钱保了回来,连皮肉之苦也没受。这一切的疑问,在儿时,乃至稍大时,真的不可解,也无处问。脑海里,顽固军的形象,全是课本插图的模样,和小鬼子差不多,总是张牙舞爪,魔鬼的面孔,有些恐怖,但更多的却是可笑。相反,被他们杀害的英雄,村里人、碑上都叫烈士,这些勇士的面孔,也总是一个模样,高大、英武、善良、机智,尽管烈士有十二名,但在我幼小的脑海,几乎没有多少区别,和他们后代儿孙不一样,甚至和村里人也不一样。最多用电影形象来区别他们,那个像《英雄儿女》的王成,那个像《地雷战》的赵虎子,那个像双枪李向阳,事实上校长讲述时也是这样区别的。虽高大威武,却并不生动,没有了烟火气,和一个群体雕像差不多,一种表情地矗立着。本来很真实的人和事,却使人感到有些虚假、空洞,起码有些遥远,不像生活中的父老乡亲,尽管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缺陷或毛病,却很亲切,也很真实。这种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来愈强烈。

英雄已经遥远,除了石碑上的名字,张王李赵不一样,与之对应的形象,在我,也没有多少区别的,我甚至想象不出他们的笑容,他们的衣饰,他们的语言,只有一些高大模糊的形象在脑海闪现、跳跃,说实话,没有一次清晰的定格,甚至不及传说中已近千年的《水浒传》英雄,一人一面,各具情态。其实,烈士的后代还在,最远的也就住在村东,半袋烟的工夫不到。他们的遗孀、儿女,甚至孙子辈,和村里人没有两样,说粗话,穿补丁衣,有时也和邻里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大打出手。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烈士的遗孀和后代,有个光荣的红本本,可以领些补助款,在参军、招工上受到别人没有的优待。就这还常常到大队院吵闹,大叫,俺爹或俺爷爷是烈士,流血牺牲的。那时我就想,倘若烈士没有牺牲,还活着,会不会和家属后辈儿孙一样?即便如此,也无可厚非,英雄是瞬间成就的,其他一如常人,并不有损英雄的伟大。校长却说,烈士自然和他们的后代不一样,烈士就是烈士,高大、威武,有崇高的理想、有崇高的境界,几近乎神了,不食人间烟火。幼小的我,慨然升起无限的敬意、崇拜,觉得,碑上的人,和戏剧中的主人公一样,高大之外,自然是完美的。

整个的童年里,余家坟上的石碑,一直在我心里和土地上高高矗立着,连那片稍稍起伏的田地,似乎也高了起来,和其他的土地不一样。每年的清明集体扫墓,在碑前,插上飘扬的红旗,献上纸编的花圈,庄严的宣誓声,在晴朗的天空下,久久回荡,口号的喊声不时响彻云霄。七月十五前后、十月一日,在墓碑下,总是堆积着一些瓜果、野花,不远处,飘荡着烧过的纸灰。

石碑上刻着名字的人,有几个还是我的老邻居,父一辈,子一辈,就住在房前院后,有一个,和我家只隔着细细的小巷,和我父亲同龄上下,还一块玩过泥巴呢,我爷爷更是他们的长辈。有时,我忍不住问父亲关于他们的往事,父亲沉吟良久,总是说不记得了。缠着爷爷讲他们的故事,也不过重复村长的话,全是溢美之词,没有一点新意。父亲岔开话题,倒是说起和他同龄上下,跑到外乡参了军、提了干,在我们村也算得上个人物的表叔,却讲得头头是道,活灵活现,像和土匪头包文正烧烤人的心肝吃,五颜六色的心还活蹦乱跳着,还有九岁时被邻居大哥骗进地道,堵住洞口,连翻口都堵住了,摸黑走了一天一夜,绕到东沟,才侥幸爬了出来,险些捂死,十五岁暴打了羊倌师傅,不敢回村,悄悄给我爷爷捎口信,我爷爷买了两盒太阳牌香烟,塞给他,又给了他两块钱,他才跑到外边参了军。但一说到十二名烈士,就哑口无声了。追问过多回,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问了。我就想,英雄自然不同于常人,他们的行为,自然不是常人所能了解的,只有作家了解最多、理解最深,才表达得最完美。

关于石碑,村里一直有许多传说,有人说,曾看见石碑熠熠生辉,放射出万丈光芒。也有人看见,石碑周边长满长虫一样墨绿的小草,开着碎白的小花,深秋干枯后,散发出更浓郁的芳香。这草其他土地上没有,村里原本没有过这样的品种。自然,还有许多更神奇的传说,几近乎荒诞了。

不过,也不尽然。村上有当过顽固军的,后来遣散回村监督改造。这些人,是我向来所不齿的。虽然,单从形象上来说,和村里人没有两样,但总感觉他们的笑容里包藏着祸心,眼睛里充满诡谲,如老师所言,是笑里藏刀。许多时候,不能单独和他们在一起,怕万一起了歹心,后果不堪设想,课本上小英雄刘文学的故事,影响着我的童年。但偶尔还是要在一起劳动,有回说起烈士中的一位,还是他的本家兄弟,竟说,那小子,是个二王五,拳头大,没事偷鸡烧着吃,没人敢吭声,还睡村东的小寡妇,土改时,拿杏木大棒敲断王家老大的腿。他的意思是,村干部是恶了富户,那些人逃亡到城里后,集资送给守军,才会出兵村里,跑六十里地捉拿土改中的积极分子,才会被活活打死,是一报还一报。听到这些话,我又惊又怕,似乎想听又不愿听,但最后还是躲开了。我不敢相信这些话的真实性,想都不敢想,更不敢向任何人提起,更不要说令人惊恐不安的告密了。一直埋藏在心底,那时,想起来,心,都狂跳不已,额上冒出冰凉的汗。直到离开村庄多少年后,说这话的人已经作古,但对这话,我还是将信将疑,毕竟在我的印象里,像他们这些有历史污点的人,没一个是好东西,村里的人也一直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虽然,除了那段历史,在生活中,谁也没有发现他们再做过什么坏事,甚至比一般村民还要守规矩。人心隔肚皮,那毕竟只是表象,对于现实中的磨难,对于曾经拥有忽儿失去的,在心底,他们会心甘情愿,我自然不会相信。

离开村庄后,偶尔回村上坟,或参加红白喜事,几乎每一次路过村北余家坟上的石碑,我总要停下来,看一看,温习一下儿时的记忆。潮水般的记忆涌来,旋转着,带起泥沙、黄土,甚至柴草棍子,最后,我总是摇摇头,离去。石碑已多年没有人擦拭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碑上泼了黑油点子。有一年正好是清明,我路过,碑前冷清清的,没有学生来扫墓,其实,村里的学校早关门了,孩子们要跑到十几里外的地方去念书,自然也没有村支书站在土坡上讲述,风,从身边流过,绕过石碑,并没有停留,流走了。石碑周围杂草孳生,最高的是粗壮的黄蒿,几乎掩住半个石碑。又有一回竟发现,石碑周围的硬地被耕种了,黍子没膝,长势喜人,石碑歪在一边,快倒了,大概是被铁犁或耕牛碰歪的吧。没有人扶,碑下座上也没有瓜果野草,连他们的孙子辈,恐怕也不会到这儿上坟了。牧羊人说,碑旁墓里的骨殖,早被掏空了,有儿孙的,都安葬在自家坟园框上,村人一直讲究,非正常寿终正寝的,入不得正坟。绝了后的,没有人收拾,还散落在土里,早被人们遗忘了。

有次回乡,在烈士遇害之地,一个叫尉周疃的地方,我下了车。站在那儿,很茫然,原先传说中荒凉的碱滩,早盖满瓦房院,一排高过一排,房前院后是灰白厚实的水泥路,哪里还有带血的土地,还有被刺刀穿透身体时,宁死不屈的悲壮场景?什么也没有了。问村中稍老的人,冷冷地说,不知道。再问出现过海市蜃楼一样被刺杀的幻景,瞅着我,瞳孔都放大了,以为遇到了神经病,我苦笑着,仓慌而逃。簇新的瓦房院,静谧地坐落着,无言。阳光流淌在院落街巷,自由地穿行,鸡鸣狗吠,好像压根就没有发生过,那样血腥的事。只是我偶尔记起,茫然地寻访传说中的踪迹,也怅然得很,毕竟一无所获。

村子里原先土改时逃亡的富人的后代,几十年后又成了富人,在外边经商或做官,比之他们富甲一方的祖先,更神气了,自然,没有忘记祖先发迹逃亡的地方,腰缠万贯地衣锦还乡了,自豪地说,我们又回来了。之后掏出大把的银子,修庙铺路,连戏台也重建了,剩余的钱,扔给村委会,盖了新办公场所。只是没有一个愿意出点钱,修缮村北石碑园林的,自然,村干部也不敢提起,或者早忘却了。

石碑上烈士的后代,大多又像他们当年一样,穷困潦倒起来,自身都无暇顾及,更不要说一座墓碑了。即使能凑起一些钱,谁又愿意修缮呢,况且,关于他们的恩恩怨怨,碑上那些人的故事,已不像从前那么高大了,甚至有许多事提不起,也为村人所不齿。而他们从前狠斗过的财主,倒有人说,是村中的大善人,做过许多有益的事。没有谁,能够准确评判,这些事的真真假假,孰是孰非。也许,历史的辉煌,也只是某个瞬间,对于更漫长的历史而言,真的微不足道。何况,一个籍籍无名的村庄,本来就没有历史可言,不过是乡民流传的往事,随着老人的逝去,早自然消失了。即便有,也随着村庄的衰落,乃至消亡,最后消失了,不足为奇。

现在,尤其是年轻人,到了外面,说起家史,没有一个人愿意说自己出身贫农家庭,总是吹嘘祖上是大地主,起码老爷是秀才云云。

时过境迁,对于碑上的人,已没有人替他们隐讳什么了,说什么话的都有,也许,他们本来就是常人,和他们的后辈儿孙,以及普通的村民,没有什么两样,喜怒哀乐都有,一直那样庸俗地生活着,只是偶然,壮烈牺牲,才高大起来。

几十年里,余家坟的地,几多易手,划割成长条小块,又连成一片,被一个外乡人买下了,其实是很便宜地包下了,签了五十年的合同。石碑还歪倒在那里,虽然没有动,但有一半已陷在土坑里,说这话已是三年前的情形了,我也很久没有回村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像村里曾有过的其他石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再记起。

听说,叫了几百年的余家坟,最近也改名了,有了一个漂亮、时髦的好名字,是开发商花重金请风水大师取的。

倘若真有灵魂存在,历经这么多年,也恐怕早已远游了,消失了,不会还守着这片为之流血牺牲的土地。不然,为何不显灵,扶起东倒西歪象征着名誉的石碑,不随着每一阵风过,为曾经的自己辩白几句呢?一直默默无言,像石碑本身,愈来愈陈旧,黑不溜秋,连上边的字迹在风吹雨淋暴晒中,渐渐磨平了、模糊了。任凭摆布,却无动于衷。

风流过,岁月流过。苍老的何止是老屋,是院落,是村庄,还有石碑,碑上的历史。

我的村庄我的神

从少年起,我的全部时光,几乎是在城市度过的。与童年熟稔的乡村,只是藕断丝连,到最后,丝也断了,藕也烂了,一切都沉湮于记忆的沙漠。

然而,我的灵魂,仿佛还留在乡村,如鱼在水。记忆中的村庄,似乎并不遥远,且一直鲜活着、生动着。乡村,是神圣的、熟悉的、亲切的,就像我的母亲,无论我走多远,隔多久,母亲如何衰老,白发苍苍,但在见面的那一刻,一切都在瞬间回归,每一个细节,都宛然若生,在又一次重复经历中,让我感动。

在城市的日日夜夜,是不经意度过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缺少了四季的感觉,一个温度,混混沌沌。眼前划过的一切,新城墙、新古寺、街道、高楼大厦,还有路旁叫不上名的花树,不能说不熟悉,但若往深里想,真的很陌生,有种过眼烟云的漂浮感,不像走进我的村庄,曾经的村庄,从村里到村外,每一个角落,甚至花草昆虫,包括人,来龙去脉,祖宗八代都一清二楚,那种踏实,仿佛能静静地穿透时光,在现在、过去,甚至未来里,随意徜徉。

这种感觉,不是才有的,从离开故乡,走入城市的那一刻,就产生了,挥之不去,之后,并没有随着久居城市而消逝,反而愈来愈明显,与城市的距离愈来愈遥远,而本已遥远了的乡村,在感觉上,却没有距离,也没有隔膜,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一直生活在其中。

其实,除了童年时代,包括初生懵懵懂懂那几年,在之后的岁月,在乡村度过的日夜,几十年里,统共加起来也不足一周。时光流逝,流去的不仅仅是岁月,也包括岁月的记忆,我童年的村庄,在我离开的那一刻,实际上已经最后定格了,先是像一幅色彩艳丽的油画,慢慢地,历经岁月的磨砺,淡了许多,成了一幅黑白水墨画了。鲜活的只是我的灵魂,或者骨子里对乡村宁静近乎神灵的崇拜。

之后的日子,曾经期盼的城市生活,与实际相去甚远,并不安生,岁月并不宁静悠然,这才更怀恋,有时简直是渴望,灵魂仍寄存在那个淳朴、自然、宁静的小村庄,像童年时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着,那时的世界很小,也很大。

也许,我的村庄并不美,童年生活也显得苍白,但这只是别人的看法,人们已经不习惯设身处地为别人设想,在我并不是这样,许多时候,我就觉得,美不美,快乐不快乐,甚至幸福不幸福,其实只是一种感觉,一种自我感觉,并没有统一的尺度,冷暖自知,的确不足以向外人道也。以我们的尺度,去衡量别人,自以为准确得很,大多时候,却往往大错特错,因为我的标准,那把尺子,只适合自己而已。幸福洋溢,写在脸上,别人看得见,或许受其感染,但并不能置身其中,说分享,那不过是一句客套话,很像乡人见面吃了吗喝了吗的问话。纵然满怀真诚,即便对朋友,甚至亲人,又能有多少的理解。

譬如城市,我置身在其中,却一直无法走得更近,浮萍一样漂着。或许只是一个过客,却在干硬的城市街头,种着乡野的庄稼,而我自己,无形中也成了一畦庄稼,高粱、大豆、玉米,孤独、却充实地活着。在我的心目里,乡村并不遥远,土地还是那么柔软,甚至感觉得到湿漉漉的松软,以及散发出的泥土馨香。我就拼命地生长,须根深深地扎着,有时甚至想象,在城市地下的那边,就是乡村的土壤,上边就有我的村庄。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的村庄,并不贫瘠、愚昧、落后,相当火色,呈自然状态,像古老的桃花源,静静地存活着,不因渔人的误入而美好,不因魏晋的变化而零落,更不因人类自以为的聪明,使美好的家园一毁再毁,更像大自然的本身,经历着自然的风雨、阳光、清辉,相对而言,凝固了一般,似琥珀中的风景,永远美好着。

我承认,记忆中的村庄,只是一个片段,且滤光了,变得柔和起来,尤其是人和事,从我离开村庄的那一刻,就成了最初也是最后的童话。灵魂的一部分游走在乡间,,躯体毕竟完全远离了。站在城市的高度,一遍又一遍重新审视我的村庄,虽然情感还是那么丰富,那么真挚,但无形中却多了些理性。而更多的时候,脑海里闪现出一个词语,一个个抽象的词语,带着这样的理念去审视,我的村庄,也渐渐理性了许多。我这才明白,在大自然的背后,看似混混沌沌纯自然的村庄,烟霞掩隐的村庄,其实,也是在理性中存活的,有着更符合自然的规律,有着更自然的轨道,所谓人间正道是沧桑。这就是乡村的灵魂,乡村的神。

亲近之余,更多的还是感叹:我的村庄,我的神。

这感叹,见诸笔端,流出来的便是我近来的乡村文字,理性,又不乏情感。很像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和村庄以外那神奇而平凡的土地,土地上的芸芸众生。也许,村庄会消失,但神还在,因为文字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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