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这东西
2013-11-16曹向荣
曹向荣
他从门里进来。那是早晨七点多钟。太阳刚刚往外露他那红红的脸儿。据说这是一天里最好的阳光,也是一天来最好的空气。
那阳光像新娘的面纱,温柔地罩在大街上,罩着店里的玻璃门。玻璃门把手,在这新出阳光的照耀下,带着些儿富丽。
你并不知道他也是你们这次聚拢来的一个。
你周围很快围来一圈人。你们原也不认识,来之前谁也不认识谁。但你们来了,便很快熟悉了。特别是女人,脖子挂着的一条围巾足以让你们又说又笑,像认识七八年的老朋友。
他背着一个长带的包,他是那样的安静,像一个大孩子。他将包抱在怀里,面对门,像是要等一个早该来的人。
他就那么站着,从玻璃门望出去。你看到他两手搭在包上面。这个动作看着让人眼熟,就像看见邻居的大妈大婶。他呢,这样的一个动作,就更像一个中学生。一个好看的中学生。他二十出头,他三十岁了?
这样看,他好像也不是一眼看上去那么年轻。但你得承认,他一脸年轻人富有的气韵和光泽。
来了不少的男宾,而他一个人站着。你想象他是干什么工作,他要等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他就那么一个人,痴痴地望着店大门外面。说笑声没有打动他。
人越聚越多。女人们相互打量,说着衣服从哪条街买来,每天都做些什么。你们一块要去一个城市,开展览会。大客车一定是停在店外面了,你能闻得着客车难闻的气味。
你们陆续走出去。
你没想到他紧挨着你,一排坐着。原来他谁也不等,跟你们一伙。
车宽敞明亮。大家穿的衣服长短不一样,薄厚也不一样。你穿一件米色风衣。他居然穿着一件白色半袖,倒是有一件外套,横着放在膝盖。他脚穿棕色休闲鞋,系带。这让你想起来旅游。这样的鞋可以走一个又一个台阶,走到有草丛的地上去。
外面的风景,从大大的玻璃窗透进来。像这样坐在车里,往外看,总有那么一点看不够。四月,树叶开始泛绿,早晨的太阳光照耀着,发着油亮温暖的光。你看着这些树叶,和这些树叶中间夹着的金子一般明亮的太阳光,你一时迷糊地以为回到阳春三月。你想着车永远不要停下来,一直往前。
你看一眼坐在一旁的他。他不看谁,只看前面的路。他面容柔和,要笑不笑的样子。这样看着有些慈祥。但不是老爸老妈的慈祥,而是一种滋润。这滋润也不能准确说出来,里头有那么一种平和,有那么一点不操心。他的眼睛有时会迷蒙,像打了一下盹,接着睁开,像是一下子又清醒似的。这让你想起你们家养的一只花猫。那花猫总被你抱着,你常常看见小花猫的眼睛一会儿眯盹一会儿明亮。你这样想,心里暗自笑了。他的包放在膝上,压在外套下面,露出很小的一角。而他,一直看着前面的路。
车里很快热闹起来。有一个提议唱歌。说谁会唱歌,唱啊,大家欢喜欢喜。有一个男的就唱起来了。他唱小妹妹。这个男人带点女儿腔。你一般不喜欢带女腔的男子。但这个男子说不上来,你还是有些喜欢他。他说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老有一点耍赖。但这个耍赖不像一般想象的招人烦,是可爱的那种,就像你碰到一个可爱的小学生,他为着不起眼的小事,跟你胡搅蛮缠。他一开始唱,女伴们大笑。他停下来。他说你们笑,我就不唱了。
一车的人,怂恿着说唱唱,都开始唱了,怎么能不唱呢?
那人也只是为了逗笑,歌当然是要唱的。车上的人你劝他劝,笑成一气。你看见跟你坐在一块的他也笑着。
带点儿女腔的男子,又一次唱起来。有几个没憋住,又笑出声来。那男子停下来又不唱了,这回好像真生了气,他说大家不欢迎他,他不唱了。不能唱。有一个就笑骂,说那两个捣乱,影响大家,提议大家拍手,说大家欢迎鼓掌,让孙老板唱一个。
孙老板说掌声怎么那么小啊,像回到饿肚子的年月。
提议的人说大家拍手鼓点劲。
大家鼓劲儿再拍。孙老板大笑了一回,然后又唱他的小妹妹。
孙老板唱得很认真,虽说中间有两句小小的跑调,但歌唱得还是蛮能听的。
歌唱完了,大家拍巴掌,这一回的巴掌拍得有些实在,听得出,大家是真的感谢他。
有人说孙老板唱得好,再来一个。
孙老板装得不高兴了。他说他不来了。大家再让他,他说他只会这一个,等他歇过气来还给大家唱这一个。
车里的人都笑孙老板是一个正经热闹的人。
后来有好几个人都唱了。为了这些唱,大家笑成一片。因为这笑,车里热起来。你看见他将衣扣往下解一颗,他脸颊上有细汗渗出来。他的额头上也有细汗生出来。他的脸红起来,嘴唇湿润着。
他低了一下头,你收回目光,也看前面的路。
你不知道他低着头是不是看到你的脚,你不知道他可是又抬起头来。你感觉到他外侧了一下身子,你看到他伸着的手扑打了一下他的裤脚。你的目光先是落到他一起一扬的胳膊,然后看回来,这样就看到他的脸。他的目光从你的脸上浮过,双眼迷蒙,透过你身侧的玻璃窗看外面的风景。
薄暮降临。绿了的树梢头模糊成一团团黑,路两边的灯光从玻璃窗照进来,斑驳陆离。
车拐了两个弯,从一个大门进去,晃荡一下,停住。大家下了车。宾馆近近远远都有些看不清楚。大家依次往里走。然后是领门卡。大包小包拖拖拉拉的声音,一连串响个不停。
你跟他住隔壁。
那是第二天早上,吃饭回来,你看见他在拉门。
太阳从楼角的窗户口洒进来一些。那窗户口看着就像一口井儿朝天。你从这口井望出去,还是灰白的天,什么也没看见。天亮着,楼道顶隔一节有那么一小盏灯光,可显得比晚上还要暗一些。晚上,有头顶这小小的光亮,楼道很温暖。现在,大白天,楼道里的光看着倒显得模糊了。忽然,你看见他看着你,要笑不笑的样子。你将头低下去,去开你的房门。
展厅里来了很多人,大家显得很激动。来到这里,倒有些相识的人,相互握手。大家显得很快乐。这就像一次盛会,大家似乎是一个目标,一个方向,在这里聚拢。
他没有显得很激动,也没有在场人显得非常快乐。他表现出来的甚至是严肃,只是偶尔与相识的人点一下头,或者握握手。他表现得很谨慎,脸上一扫那要笑不笑的神情。他有几回甚至皱了几下眉,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铺天盖地的衣服,各样的品牌。你来之前,头脑里已经有了准备,但到了这里,还是惊异发现你的想象远远不够。
忙过一个上午,吃饭的时候,他坐在另一桌,刚好与你对面。他穿着外套。他的外套是米色的。饭桌上大家讲着笑话。这些相互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既然大家做着共同的一件事情,表示不再相互客气。现在到了这里,大家坐在一起,老相识一般,笑得比刚才在展厅更要激烈一些。在你看他的时候,他看过来。他们那一桌的人有两个拿着酒杯,站了起来,然后他们那一桌的人七七八八往起站。
晚上有活动。大家结伴去喝茶或者去跳舞。你跟女伴们一块儿出去。你接到一个电话,早一步先回来了。你听到隔壁有电视。你听到隔壁电视的声音,顿了一下,你感觉出你的全身处于一种安宁。你像是偷听。你没有打开电视,悄无声息靠在床边。床头柜上放着这次展览会赠送的一本杂志。杂志上是一个企业家。是一个很男人味的男子。他平头,黑色西装,里面是白衬衫。你看着他,他也望着你。他永远望着某个人,如果有人要拿起这本杂志的话。杂志做得有点虚张声势,所有的页码都像相纸一样光滑。这给人一种不踏实感觉,像一个人浮在半空。你翻动着。每一张都有颜色。每篇文章都有小照。有男人的小照,有女人的小照。里面记着他们的事迹。这些都是成功者的事迹,每个人的艰苦各不一样,但他们最后都达到辉煌。你翻动着。它们的每一张,颜色各有不同,或者是亮亮的鹅黄,或者是蓝黑。这些鹅黄或者蓝黑,隐约能让你看见几片树叶。有的是一束,像手电筒扫过。手电筒已经从日常生活中隐退。但你总是还能记起它来。特别是当你看到一束光亮扫过,你就想到手电筒的金黄色的光芒,会让你暂且回到小时候。
但你很快从金黄色光芒的感觉中脱身出来。你已经不是小时候,你三十出头。结过婚,有了孩子。是的,这么些年,眨眼之间就这么过来了。你的婚姻,跟众多婚姻一样,安安稳稳。每天,你从家里出来,晚上你再回去。你有了家。你记得那个冬天,刚下过雪,积雪堆在道路两旁,太阳红红地照着。现在,那天的太阳离你很远,那天道路两边的积雪被太阳照回去又落下,反反复复。你在迎娶你的这个家里,过了一年又一年。
你看到页面上时隐时现有一两道线条。那线条虚虚实实,它们相互交叉。不用说,这杂志从里到外,做得很艺术。你这样想的时候,自己笑了一下。艺术这样高雅的词,只有年轻时谈过,那是在学校。现在,年轻连同学校,一样也没有留下来。留下来是平常的日子。这些每天都重复的日子叠加到一块,将这样两个词一点一点挤到生活的小角落,然后从生活中踢出去,就像一件失去光泽的衣服,然后慢慢将它忘却。
你忽然觉得记忆如潮。你想起自己在学校那会儿的愿望。先是要当一个老师,然后是一个作家。这两样你一样也没有做成。你成了一个投资商。想到这,你自己又笑。其实,你就是一个卖衣服的。你先是各地摆摊。后来有了自己的商店。后来,又做这样那样的品牌。
你能走到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的妈妈。你妈妈就是摆摊的。可是你也想过,如果妈妈不是摆摊的话,那么你也就成一名教师或者一名作家。你从小就喜欢写,你是学校里最早订文学杂志的学生。你热爱书籍。其实你在学校已经有了小作家的称谓。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你热爱文学。你有一篇作文上了报纸,学校被你震动了。可是,你很早就停学,帮妈妈摆摊。不用说,那时候你有些恨妈妈。她破灭了你的梦想。
但你一路走得也很顺。你跟着妈妈摆摊,让你有了你人生自己的道路。你的摊位跟前总是有那么多的人。从那个时候起,你就成了大家羡慕的对象。后来开了衣服店,你的生意也是行里最好的一家。你妈妈早就不摆摊了。从你弟弟考上大学,留校,结婚,接走你妈妈。对了,是你帮着妈妈摆摊,供弟弟上学。你弟弟现在是大学老师。每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你的心里装满欢喜。听到弟弟留在学校教书,那一刻,你笑着,眼泪却一个劲地流。你的弟弟在大学教书,也当圆了你自己的梦。
你听到隔壁走动的声音。听到隔壁在打电话。
第二天,大家去一个景点。那里有湖。湖边上有一小片树林。这里有天鹅,呱呱地叫声一片。这里人本来就多,又来了这么一拨人,一时间这里的人稠起来。人群在一点点走散。他们一个个掏出照相机,咔嚓咔嚓响。
“没带相机?”
循声,是他。他站在你身后。你看他的时候,他将视线从你的脸上撇开,将眼睛对着湖,看湖上一片阳光,看阳光下呱呱叫着的天鹅。
你说没带。你想再说什么,你的嘴唇在颤抖。你感觉到你整个人哆嗦着。你看他。他也刚回过头来,你看到他的目光,他要笑不笑的样子。
脚下一丛丛小草,连成一片,像铺了花色的地毯,坚实柔软。
“到那边走走。”你听到他说。
你的身子有些硬,看到他转身的动作。一个披着披肩的女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她说楼总,我们照个相。
原来他是楼总。上次促销会,听人说起过他
你看着楼总被拖走。
这个披肩女人,胖,眉眼极细。如果笑起来,眼睛就挤成一条缝。她的头发是卷的,用发夹系起来。刚才来的时候,她不说话。她跟一伙的女子们都没说话。现在,她却跟谁都成了老熟人。这是特有的一种女人,她的感觉总是那么良好,总能将自己的优越表现得稍稍过点儿头。你看见他投向你的目光。你将目光投向湖上。
中午在那里就餐,闹哄哄的,也不知道吃的什么。夕阳染上湖面,天鹅的叫声似乎也疲劳了些。你跟着来的一拨人回到车上。一路大家又提议唱歌。那带点女腔的孙老板,又给大家唱,还真的又是小妹妹。车上的人笑,说真的只会这一首吗?
有人说他真就只会这一首。车上的人一齐大笑。
晚饭吃过,他们说跳舞。
车停在一家小丫舞厅门口。大伙下了车,进去开了一大一小两间厅。你先进去坐下来。你看见他进来,坐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中间有一根柱子,柱子遮住了你看见他的光线。他望过来,看见你。他将目光投向别处,好像在想什么。
果盘上来。各样的果盘,有一样是树叶形状。闪烁的灯光,像烛光被风吹了一般,不停地被风吹着。酒是红酒,盛在玻璃杯里,清清亮亮的。天花板一会儿是红的,一会儿是绿的,明明灭灭。你的心跟着这灯光扑扑闪闪。歌唱起来了,有的唱得很斯文,特别是几个女的,声音细细的。但多数是狂呼乱叫。这些大声吼叫的男人们,他们是不怕笑话的,越笑,他们就吼得越响亮。
舞跳起来。一对一对。你也跳了两次。你觉得脸有点红,你也喝了一点酒。你跳得并不多。你看着大家一对一对在跳。你看着屏幕上闪动的画面。他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他跟那个披着披肩的女人跳。那个女人跳得很轻,他跳得也很轻,他们像蝴蝶一样,是一对很好的舞者。他们从你面前跳过。那个女的没有看你,他也没有看你。那个女的对着他说了一句什么。那个女人一边跳一边仰头笑起来。你看见他的手贴着她的后背。在昏暗的灯光下面,你能看见他洁白的手指。你不能想象他是用他那双洁白的手,每天像她一样打理着一件又一件衣服,永远没有完结。
他过来,将手伸给你。你看他一眼,他也看着你。你站起来。他带你到人群的边上。你们在边上走。你跟他走得完全像原地踏步。你想象他会像刚才带的那些个女人一样飞转。如果他稍活泼一点,你并不是不会跳。但他一无感觉地,就是那样慢慢地摇晃。你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有一个是醉了。腿儿打着闪。却还是要唱。不管谁在唱,他永远唱他自己的。他一边唱,一边还要搂着一个人跳。一个年轻男子,他是这里的服务生,一脸茫然被他搂得东倒西歪。孙老板酒也唱多了。他不要唱,他只管劝人跟他喝,总是要喝,你不喝他只管自己往嘴里倒,只是喝不够。他喝得都快成一摊泥了,还是喝不够。
你推辞着,因为请你的男子,已经喝醉了。他跟你说话,舌头打着转。你坚决推辞着。他要拉你起来,非得要你跳。你看见他过来,手里端着酒杯。他让大家一块碰一下。他给那个邀你跳舞的人,找来酒杯,倒上酒,递给他。你们一块碰了那杯酒。他勾着那个人的肩,你看见他领着喝醉酒的男子走开。
灯光忽然散乱。那是最后一曲,大家该回了。出来,星星挂满天空。夜很深了。街道上的车辆寂寞了一些。来时坐的车,像个孤独的老人,苦苦地等在那里。大家上了车。你最先上车,坐在车最后一排。他跟在你后面。你们俩,坐在最后。你看着他。你们对看一眼,然后看前面的路。街两边的灯光,像瞌睡的眼,发着迷蒙的光。
大家坐好,车呜地一下,一下子开出好远。醉了的几个没有坐上车,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这样,车里看着有些空旷。车里的人虽不说是喝醉,但也喝得要不停地说话。女伴们也激动着。她们说着刚才的唱歌跳舞,说刚才谁谁谁的歌唱得好,谁谁谁的舞跳得好。有一个说披披肩的女人,说她歌是唱得好,舞跳得比唱得更要好。你听到披肩女人非常夸张地笑,看见她用手捂张大了的嘴巴。
车也像是喝多了,在街上发疯一样地奔跑。忽然一个急刹车。车上的人猛烈地摇动。车上的人说师傅你没喝醉吧,慢点开,我们这些人的命不是命啊。
车果然慢了一点。
刚才的急刹车让你的头一下子撞到前座上。他也猛烈地震了一下。他看着你,问你没事吧。你说没事。
迷迷蒙蒙的街灯,隔着后座的玻璃,照进来。你看到他的手稍稍离开他的身,撑在车座上。你看到他的四指并拢着,看到他细腻的皮肤。你看着,你觉着他的手离你比离他近。你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坐车的习惯。你拘谨地坐着,双手拧在一起。
车摇摇晃晃。你看到身旁的他跟着车的节拍在摇晃。你看到他看着车前面,或者看着车窗外。你跟他还像刚刚见面,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
大家下车。深夜,凉意是少不了的。夜幕下罩得一切都是黑暗,只留着近近远远的灯光,一颗一颗。酒店里的灯光,瞌睡了,眨着疲乏的眼。酒店很安静,只有你们一行一边走,一边相互低语。是的,相互低语。在这样深的夜,谁也不想打搅安宁。你跟着大伙一块往里走。坐上电梯,进了你们住的楼层。楼道里的昏黄的光,指引着你到了房间门口。你好半天从你的小包里摩挲你房卡。你老是这样,老是要东找到西。你常常为找这样那样感到一种紧张。他走近来了。还好,摸到了。你快速将房卡插进去,你看到亮了的绿灯,你只管开门进了房间。
你在翻手边的那本杂志。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你的包里还带着一本书。这你是知道的。这也是你的习惯。这让你时时想起十多年前,中学时候你的梦想。或者也不是为了时时想起梦想。十多年前,从学校回来的那一段艰难日月,时间的手已经将它揭去。其实,十几岁的孩子,是体会不到艰难的。帮妈妈背一包一包的衣物,这不艰难。相反,你为能帮着妈妈劳动,心里感到轻松。你从学校读书回来,望着背着一大包布的妈妈,在星光下的模糊身影。你常常跑过去,抵达妈妈的时候,你的眼里闪着泪花。星光下面,妈妈是看不见的。你也不要妈妈看见。但想起那些岁月,总还是能刺疼你的心。你的艰难是在心里。准确地说,那不是艰难,是心里难过。你停了学,每天帮着妈妈。你做得很好,很卖力。你似乎都觉得妈妈年轻了几岁。可是,当你站在大街上,看着从你身边一晃而过的学生,当你碰上你依旧上着学的同学,你的心就疼起来。你的眼里常常要闪出泪花。你常常要对妈妈说,外面老刮风,刮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你看到妈妈在看你,你知道妈妈并不这样以为。你看到妈妈眼里的泪花。妈妈转过身。妈妈的眼睛似乎也被风刮疼了。直到弟弟考上了大学。妈妈颤抖的双手,拿着弟弟的入学通知。那一天,面对你,妈妈痛哭失声。
但老实说,也是摆摊那几年,训练你有了读书习惯。你常常一边帮摆摊,一边看书。也不是你一个人看,日头偏西,摆摊子的一个个半靠着没打开来的衣物包上,翻着手里的杂志。那都是没了封面的,如果你还能看见封面,你常常能看到是一本《故事会》。那书不知经过多少人翻动,翻得书从腰窝差一点都要折了。书的每一页都落满着灰尘,变了颜色。那颜色是放久了颜色的样子,却不脆,有一种用惯了坚韧。喜欢看书的摆摊人,就着阳光,他们似乎是将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作为对自己的奖赏。
你也看了不少像《故事会》一样的杂志。但你很幸运。学校生活让你学来一样就是订阅。你不顾妈妈反对,偷偷做这件事情。妈妈居然没有发现。妈妈当然不会发现了。妈妈每天忙着摆摊,忙着给家里人做饭,晚上吃完饭顾不上洗碗,先掏出钱袋子数。你永远不能忘记妈妈数钱的样子。妈妈那时候,背似乎有些儿弯了。她就在电灯下。你永远都忘不了她一毛一毛地将钱摆平,摞在一起。你永远忘不了妈妈用糨糊糊钱的样子。妈妈常常为着将钱糊不整齐而发脾气。这些,你现在想起来,心里酸疼。
当你拿着一本新回来杂志的时候,你对妈妈说你是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妈妈看一眼,什么也不说。你能看出妈妈不高兴。后来,你不满足于读杂志。你盯上了书店。跟着妈妈出外进货,路过书店,你的心就野 ,你想要进去看看。可是,你常常不能如愿。你跟着妈妈出门是有事情做,不是让你逛书店。后来,你有了自己的家,便偶尔到书店里去。从此,书毫无遮掩地进入到你的视野。你感到不尽的满足。你对你的结婚感到欣喜。
以后,书跟你结伴。你出门的时候常常带着一本书。比如你要排队,比如你要候车,你手里或者你膝盖上有一本书,你便有一种踏实的感觉,让你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有时,时间过得快也是一种不错的享受。这让你更加的喜欢读书。你将读书当作一种依托。读书对于你也像日常间的一种调味品。而你恰恰少不了这种调剂,就像一个人活干得累了,总要歇歇气。
可是,在这夜深人静,你不想拿出包里的书。你只是随手拾起床头的那本杂志,就那么翻一页再翻一页。你听到电话的铃声。你心里咯噔一下。电话里是一个女声,你听她说话,你说不用。你放下电话,心悬了老高。一时又觉得心里很空,感受到饥饿。你忽然觉得要哭出来。
早晨,你出来,向饭厅里走。太阳照到路过楼房的东墙,墙头上好高的爬山虎。它还在不停地往上爬。它的细小的叶子茂密着。你知道它还有细的叶脉。它叶脉的细,像蜘蛛的丝,颜色像毛细血管,血红颜色。你惊讶它生长的能力。它就那样附在石质的墙壁上,也成了一面墙。与爬山虎相连的是路边的花池。花池里面,草绿花红。有一样花长得一疙瘩一疙瘩,但这些疙瘩堆在一起,看着也是朵花了。
你走得不紧不慢。你总是这样,从来没有着急的时候。除非你在店里。店里的你忙得团团转。你的嗓子总是哑的,哑到不能说话。你说话要用手捂住两腮。但你不能不面对顾客。你得一边说一边看顾客的脸,你的脑子在不停地运转。你跟顾客相互猜着心思。但绝没有这样简单。你得应付多个顾客,这几个还没有打发走,又有几个相跟着进来。你的早饭总是快到中午了才吃。你的午饭总是放凉了。这是一天快要忙完的时候。你稍稍歇息一下,你饿过了,对饭一点也没有胃口。
你对你的婚姻没有想法。你常常想起你们年轻的时候。他跟你在一个班读书。那时候,你们根本没想着要生活在一块。你常常能看见他一脚跳上讲台,从讲台上一跃飞出门去。你老记着他这样一个动作。你停了学。他也停了学。你们见过几次面。你对于你们能走到一块没有丝毫的不情愿。那时候你十七八岁,为偶尔能见到他心存欢喜。在那么一片天地,你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幸福。你老是不明白婚姻中的两个人为什么要分离。这个你想不明白。你从来没有想过你跟他会有那么一天。你不能离开他。你跟他在一起觉得称心。你跟他在一块,不像在妈妈家里,老觉得你该替妈妈多做些什么。
跟他在一起,你不想这个。婚后,你还跟着妈妈摆摊。后来,你说你得租一个店铺。他帮你租下房屋。你看中的就是他这一点。他做什么事情总是干净利落。你说你想做什么,他没有一句啰唆的话,把事情办得总让你感到很满意。你们从来不记生日或者结婚纪念。
当年,他给你租来的店铺是你一生的美好纪念。你觉得你不能离开他。
搬货。你跟他结婚以后,你不像在妈妈家那样辛苦,当然哑了嗓子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他代替不了你。他不能替代你守店,他有他自己的事情。但他常常来店里关照你吃饭。搬货也成了他做的事情。他不只是关照你们自己的店铺,他还帮着你妈妈摆摊。他一大早帮你妈妈摆出来,晚上再帮着收回去。你离不开他。这么多年,你能看见,他从来不让自己闲着。他是个勤快能干的人。他从不依靠你卖衣服赚钱来养活家。他有自己的事情。但他没有说阻拦你的话。你想租店,他给你租来了。他也从来没有为你忙着衣服店,不能有一个舒服的家而着恼。在你生孩子前后,你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生气。你跟他相处很好,非常友爱。
直到吃午饭,你才看见他。不是你看见他,是他从你身后闪过来。你刚进饭厅,正在包里搜索你的饭票。你常常这样。他从你身后闪前来,笑了一声。当时,你的头低在你的小包上。你听到笑声,抬头看见是他。他拿出票给了服务员。你看见他手里提着一包书。装书的是书店的塑料袋。你的心一下子宽阔了。你看着他手里的书袋。他顺着你的眼神说:我出去逛了家书店。
你的心在心腔里脱脱地跳。你想说:你买的什么书呢?
你什么也没说。你看见他将书暂存到服务台。
不停地有人进来。这正是吃饭的时候。大家排成一行,徐徐往前,夹菜,盛汤,找地方坐下来。
饭厅里越来越热闹。说话声淹没在碟碗相撞的声色里。
你跟着他排进了队伍。
他转了一下头,没有看见你,他侧了一下身,他问哪里的?
三河。你觉得说得不完全,你说就是来时候的那个小县。
他笑了。他问搞服装几年了?
十多年了。
有时间了嘛。看你这样年轻。
你心下一惊。你觉得自己不能说年轻了。你想到孩子。孩子都要上中学了。
你们端着菜碟。他指示你到一个边角的地方。那里暂且还没有人。
你放下手里的碗碟,坐下来。你坐下来,手里拿着筷子。但你并没有吃。你忽然觉得你已经很饱了。
怎么不吃呢?快吃啊。
他看你。你看他手里的筷子。他的筷子头竖在手里,干干净净。他低头看他的筷子,吃了一口,然后大口地吃起来。你看着他吃,你看他吃的样子挺好。你开始动起了筷子。
他站起来,要去夹菜,问你用不用他帮忙。你摇摇头,对着他笑。他忽然也笑了。
你们一前一后走出餐厅。太阳鲜亮地照上路边的花池,照在干净的水泥地上。前面两个男人,边走边说。他们在谈论一件事,看起来有点儿机密。阳光底下的一切,对于这两个人,暂且失去了光彩。但对于你不一样。你从餐厅出来,满眼都是喜色的阳光和清亮的空气。四月的太阳,居然有一点点烤。你仰了一下头,天空那么高,那么蓝。这是你看到的少有的蓝天。有一丝儿白云,在半空中游荡。这让你想到跟女儿一块儿看的动画片。动画片的天空纯净美丽,就像现在。陪女儿看动画片,先是不得已的事情。后来,你不觉也非常喜爱。动画片里有温和的小鹿,有叽叽喳喳的小鸟,有漂亮的花朵,还有惹人欢喜的小闹剧。你常常跟女儿一块儿笑出声来。
现在,正是这样的好时候,你心情舒畅,稍稍有点激荡。他走在你旁边,手里没忘拎着他放在服务台上的书。他眼睛看着前方,似笑不笑。你发现他的脸在太阳下有点红,他的嘴巴很好看。
从没有过的心境,现在出现了。你甚至都在怀疑。你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平生第一次。第一次吗?你想到你的婚姻,想到你年轻的时候。过大年,走出红红爆竹的院落,你看到墙角还有没来得及消融的积雪。哪里啪哒一下,一看,是树上掉下来一块即将消融的雪块。你抬头,看到树的每一根枝条都一层银白。你想到大自然的神奇。门前,这里那里是扫出来的小道,露出黄色地面。你将长围巾在脖子上围一圈,将一头搭在肩上。你得走二里路。你要到一个镇上。你一路走,吸着雪后清新的空气。心被一个人填满。
路上的雪,只消了中间窄窄一线。那一线往前,一直往前。你走旁侧的雪地。虽有太阳照耀,在这样的雪后,仍显出清冷。路边的小房子,被过年的气氛笼罩着,寂寞地停在那里,好像几百年没有人进去过了。你看见你双脚走在平平整整的雪地里。你往后看,只有你自己刚走过的脚印。这给你带来欢喜。你脚上一双高靿鞋。是他买给你,他看上那双鞋,他说那鞋好看。那时他还只是年轻小伙。他看着你试穿,他说好。现在,它就穿在脚上。你想见到他。你一路走,脑子里想他的容貌,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你看见太阳努力往上爬,一点儿比一点儿高。太阳照着的雪地,崭新晶亮。你将眼睛放远,你想象这雪,是一地的晶盐或者是一地的棉花糖。
你听到街上的喇叭在唱。过年的街上多是年轻人。那么多年轻人一堆一伙来到街上。街上闹哄哄的。你看见街上一地的湿,却还干净。你往街中心走。街房高高低低,电线当空横着。玻璃厂有两扇大门关着,生资部的门也是关着的。但你凭着平常的记忆,知道里面密密地放着一排飞鸽牌或者永久牌自行车。供销社的门也关着,不管是食品店还是布匹店,年前,人们买尽他们的所需。现在,这些部门也在过年。街上的人们,不,街上这些年轻人,他们来到大街上说笑,怀着一种期盼。
你离街中心越来越近,你真切地听到喇叭在唱。但那高昂的歌唱常常受到阻隔,那是电影里噼噼啪啪的武打。电影院门口贴着的海报很简单,一张粉连纸,上面写着红色的字,或者绿色的字。字写得大,歪歪扭扭,真是连海报上的字都要横眉竖眼地舞动起来。那海报也不是一张,七七八八地贴,一张压着一张。年轻人就站在离电影院对面。这是街上人最多的地方。你扭过头,看见了他。他是你的未婚夫。他正对着你笑。
他跟前围着跟他一般大小的小青年。你看过去,看见他们一个个脸全朝着你转过来。你看见他开始向你走过来,看到那些小青年虚张声势朝着他的背喊着什么。你们相跟着去了电影院。
电影院是一个军绿色帐篷。那帐篷像棉门帘一样厚重。外面是雪亮的阳光,一进去,两眼漆黑。他拉住你的手。走了几步,你还是能看见,一排一排的座位。他带着你从周边站着的人群中挤过,寻一个地方让你坐下来。这时候,你总是很满意。跟他在一起,你的心总是能得以宁静平和。他是个干净利索的小伙子。你只看着屏幕一团混乱,其他的你什么也不清楚。里面有些沉闷,噼噼啪啪的声响让心有那么点儿焦躁。可是,你觉得这点焦躁蛮好玩,因为他在身边。你能闻到他的呼吸。刚才,他拉着你,是一只手。现在,你的手被他的两只手捂着。你的手很热,你的身子也热了。你的脖子有点直,你相信他也一样。他是你订了婚的未婚夫。你们相跟着,坐在一块看电影。
你们结婚顺其自然。你们在一块走过十多个春秋,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你们相见还是那样欢喜,高兴地相互看着对方。你每天都在平静中度过。你从这样的平静中感受到一种满足。
可是,现在,你对所有的这些有了一丝怀疑。你当然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想。你想到丈夫,想到孩子。他们是你最亲的人。他们十多年停留在你内心,占据着你。但你确确实实有了从未有过的感觉。你实实在在感受到一种振颤。你走在他的身旁,你的心在颤抖。你认真走着,一步一步,只怕走乱了。大厅里嚷嚷的人,没有让你们驻步。你们朝着电梯口。有几个人已经在电梯门口候着,又有几个从你们后面跟上来。你看见他朝你睃了一眼。你看他的时候,他将眼睛让到别的地方。
你们从电梯上下来。有两三个跟你们一块下了电梯,他们走向另一边。你跟他相同方向。他走在前面,回头看你,他似乎要说什么,没有说出来。
你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看他开启房间,看见门大大地打开,门里的光亮透出来,照亮了过道。你看见他站在过道,看着你。
你变得慌张。
你从光亮中走过,打开了自己的房门,鱼一样溜进自己的房间。
那本杂志安静地放在床头柜上。你坐不下来。你在房间来回地走。你听见隔壁关门声。那房门生了好大的气。你的心不是在颤抖,而是一阵痉挛。你能听见咚咚心跳声。你用手捂着心,走到窗口。阳光占满了窗玻璃。透过窗口,看见的却是前面的窗。你拉上半个窗纱,阳光还是透进来,有了窗纱的影子,像烟雾在房间升腾。你腿一软,就近坐在一张沙发里。你用右手支起你的头,呆滞地看着地下丝丝缕缕的窗影。
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了你。你直跳起来,犹疑间,打开房门,是同来的一个姐妹。她说大家一块出去逛街。
你拉上门,她拉上你。姐妹们一起,说笑,走到大街上。你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流。各样的小贩。他们是男人,是女人。他们当街摆开,衣服邋遢,帽子歪着。那雪白颜色的帽子,成了黑的了。他们抡着面条,或者翻动着烤着的什么。那味道有一股酸酸的焦煳味儿。却是有小孩子站在那里,将钱递过去。
你不喜欢看这些。
走不远,诱人的香味飘过来,那是一家炒毛栗。那锅子里的黑沙翻动着,那黑沙像挤挤挨挨的黑米粒儿。那搅动着的毛栗,一颗颗油光闪亮。
一街的小摊,一街的店铺,这些全是大家看熟的东西。连同街道楼房和商场,最多格局不同,里面装挂的全都一个样。
你们也没有要在这里逛。你们只是打发时间。你们这些女人,没什么大志向,你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赚钱。你们的目标是赚大钱,你们眼里的能干人,就是钱赚的多少,店铺的大小或者多少。你们这些女人说着说着话题就扯上大老板。你们边逛边说楼总。你们说楼总的店铺连锁,全国各地都有。一伙的女人相跟着,一边走,一边说楼总如何经营,说楼总什么时候开始经营,说楼总在经营店铺之前,辞掉了工作。说楼总不只是做店铺,还做房产。说楼总不过四十出头。
你的心被刺了一下。他住你的隔壁。他跟你中午坐在一块吃饭。
你们回来的时候,华灯初上。你们一路走,一路兴奋地说笑。这是女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你们说笑不只是为着你们自己可笑的事情。你们一伙是被一个个电话催回来。这是大家在这里最后一天。晚上大家最后一次聚餐。你们说笑他们男生怎样发现他们出去了,他们怎样着急等待。进了酒店门,你们半走半跑。你们相互能听见喘息。
如麻的暮色,与街灯交织。一个身影站在酒店里的假山旁。你相信女人们全没看见。但你看见是他。他是女人们议论了一路的楼总。他让你想起丈夫。店里隔三差五出去进货。每次进货回来,都很晚。在这样的暮色里,或者月光下面。你总都能看见这样一个身影。那是丈夫。他站在那里,望着。就那么站着,好像站了一个下午,站了一整天。你常常为此感动。你回来了,看见他,一切的事情不用你再操心。他一箱一箱往里搬。你说跟他两个人抬,他说不用。他口气坚决。你从他的坚决里,感受到一种富足和温暖。这就是家,一种踏实的感觉。现在,你看见暮色里的这个人,你似乎也有了一点点安心。异样的感觉又回来了。你刚有的那小小的安心,被这一点异样打得东倒西歪。
大家一个一个进去,围着桌子坐下来,匆忙地说着话。男人们张望着喊楼总。有一个说刚才还在这里,怎会不见呢?
正说着,楼总进来了。
大家开始动筷子。你看见楼总望了你一眼,责备的眼神。你的心里一股飓风掠过。你坐在席间,摇摇摆摆,像喝多了酒。楼总是真喝多了酒。但他并不十分的醉。他有意无意地笑,一个人笑,似乎在笑自个儿。他常常把酒杯举起来,再举起来。他也不管别人喝不喝,他自己先就喝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给大家倒了一圈酒。他说他没别的,就是敬大家。这是从见面以来,他说话最多的一次。他喝多了酒。他挨着倒,一杯一杯喝下去。你看他的脸,迷人的脸,似笑不笑。你一阵打摆。你看他还是那样年轻。但你知道他已经四十出头。你在想他怎么会这样年轻。你想起刚才逛街议论他的话。你想他到底有多少个女人呢?
那天晚上,出奇的静。你躺在床上,你没有听到一点儿响声。楼总被两个男人扶回去。你听到门啪的关上,然后一片寂静。
可怕的寂静。你躺在床上,望着屋顶,一时间,你整个儿像躺在一片树叶上,漂荡在海面。你又觉得自己到了一个没人烟的地方,那里一片荒沙。
你的头脑一时清醒,一时迷糊,你睡不着,却不知道都想了一些什么。你听着外面按着响亮的喇叭。那喇叭声好像按在你的耳边。
夜深了,你在可怕的寂静中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担心。你听过一个人喝多了酒,一夜过后,死掉了。他喝多了酒,就住在隔壁,会怎么样呢?
丈夫也常常喝醉酒。你很担心。可是,你觉得现在担心的更要多一点。你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他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就是什么楼总,你跟他这两天刚认识,没说上几句话。现在,你却为他喝醉酒,担心得要命。
你觉得有点可笑,可是笑不出来。
时间一秒一秒向前,这对你有一种无形压力,你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正受着一种苦痛的煎熬。你觉得自己恍惚了。你有点不能自已,你只是担心,你想象着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你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从来没有。你一下子坐起来,你要下床,去敲隔壁房门。
你当然没有走出自己房间。你还没到那么疯。你起来,又躺下。你将灯一个个关掉,又一个个打开。
你就那样亮着灯睡到天亮。
你睁开眼,看见从外面隔着窗帘,透过来早晨的阳光。电话催着下去吃饭。你急着起床梳洗,然后到饭厅。
外面的太阳还是那么好,花池是绿的,爬山虎又高了一点点。进了饭厅,你一眼看见楼总。他老样子,在低头吃饭。
车停在酒店门前。大家收拾好包,陆续上车。楼总跟一个个人告别。他不跟大家一块儿走。他要到另一个地方。你在最后,楼总看着你拎包,眯着眼,似笑不笑。他总是这个样子。他将手伸向你。跟他握手。你的手被重重地握了一下,你将手收回来,你的手有那么一点儿僵硬,隐隐的疼从手骨漫到心上。
车门哗地关住了。楼总跟太阳一块儿留在车门外面。车慢慢启动,你看了他最后一眼。车开始快跑,出了酒店,载着一车的人,加入到纷乱的车流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