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 有
2013-11-16李骏虎
李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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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书艳羡着隔壁庆有家的一切人和物,自打他还是个娃娃起,有些年头了。庆有家灶屋向西,屋前有一株梨树,梨是木疙瘩梨,小小的挺瓷实,啃起来跟石头一样硌牙,没人喜欢吃,任凭它们挂在树上干结萎缩变黑,像挂着一树秤砣,风一吹又跟空心葫芦一样哗哗作响。可是每年春四月,那一树梨花却是村里最美的,像雪片,像粉蝶,庆有一家每天早上就坐在这一树耀眼的梨花下吃饭,喝着米汤就着咸菜,那咸菜是乌黑的,散发着幽香,吃起来后味有点甜,不像学书家用芥菜疙瘩腌制的黄白的咸菜那么一口盐。妈妈说学书小时候常去隔壁梨树下蹭人家的饭吃,庆有爸喜欢学书的聪明劲儿,高兴让他吃自家的饭,庆有妈把脸拉得很长,下巴快砸到脚面上,给自己的男人脸色看,庆有爸假装看不见。“庆有爸是个好人,庆有妈不善。”学书妈公允地评判着邻居。可是学书记不得太小时候的事情了,他已经小学毕业,暑假结束后就要上初中。庆有家并不是村里最富裕的户,可在学书眼里,他家的什么都好,不是那种让人眼红的好,是那种心里实在觉得好的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好,学书也说不太清楚,很模糊,很朦胧,像自己的体温一样自然,像自家养的骡子一样亲切,反正是很享受。庆有家的一切都与众不同,很多东西在学书眼里都散发着毛茸茸的光芒,他家的猪圈和别人家一样都是在南边的院墙下挖了个深坑,坑北沿盖着猪窝,东西两边是两道矮猪墙,别人家的猪墙是从村西部队营房捡来的半头砖垒的,庆有家的也是,不一样的是庆有家的猪墙在砖头外面涂抹着黄土和碎麦秸和成的黄泥,抹得细腻光滑,晒干了就泛白,有着和人脸上的细纹一样的小皲裂,就像庆有妈的皮肤一样,好看。别人家喂猪用的是半个破面盔或者瓮底子,庆有家的猪槽就是一副真的石头食槽,老母猪带着一群小猪崽并排吃食的时候,就很像那么回事。邻居福生家的胖媳妇撇着嘴揭发那个石槽是庆有从部队营房的养猪场偷来的,“庆有贼着哩!”她很不屑地说。可是学书不管这些,他就是觉得看着舒坦,最让他觉得看着舒坦甚至振奋的,是庆有家猪圈南沿上那株老杏树,杏树太老了,已经站不直了,歪歪斜斜地靠在南边的院墙上,把长满黑苔藓的院墙压得裂开一道大口子,可是因为有猪粪的滋养,老杏树还很茂盛,在最高的枝丫上总能结十几颗半红半青的杏子出来。村子里的大树太多了,学书家茅房里有一株大椿树,栅栏院门西边有一株大洋槐,东边和庆有家一墙之隔有两株大榆树,庆有家茅房里也有一棵大洋槐,猪圈东边有四株箭杆杨,这都是些参天大树,遮蔽着巷子和院子里的荫凉,让墙根经年的苔藓又厚又滑,那株老杏树太矮了,被遮了个严严实实,她老晒不到阳光,叶子就不是皮肉厚实的墨绿,而是纤薄透明的鹅黄色,但一天里总有那么些时候,阳光突然就会从前排人家的房脊上斜射下来,黄澄澄明晃晃白花花地照到老杏树的半边身子上,让她那铁黑色的枝杈和鹅黄色的叶片散发出毛茸茸的毫光,让她成为被绿荫遮盖的阴暗背景上最亮最耀眼的一幅画,这种光芒穿过学书的眼睛直射到他的心里,让他的心脏膨胀、心跳加快,觉得快乐,觉得眼前和心里都是希望。学书最初感到的人生的诗意,就来自那束照射在老杏树上的阳光,他觉得,庆有家的很多事情,都和这株老杏树有关。
学书从小跟着庆有玩大,只是庆有已经是个小伙子了,学书还是个娃娃样儿。庆有七年级就辍学了,每天背着个挎篓割猪草,学书就缠着他妈也买了个挎篓,暑假里提着镰刀跟着庆有到野地里,割猪爱吃的野菜:马齿、灰条和仁汉。庆有用的是厚实的弯头镰刀,把儿是枣木的,紫红紫红,有讲究的弧度,光滑顺手,庆有把刀刃儿在半块细沙石上磨得锃亮,走在路上,忽然就挥出镰刀去,把大拇指粗细的小树拦腰削断,让学书领教一下刀口的飞快。学书的镰刀是淘汰下来的麦镰,刀刃打了口儿不能割麦了,爸就扔给他去割猪草,麦镰的把儿太长,又细,握着很不得劲,刀头脆薄,被草上的露水打湿了,又很容易生锈,别说砍树,就连草根都能把它崩断。学书羡慕和庆有有关的一切,包括他的镰刀,但他一点也不嫉妒,他只是觉得亲切。学书的爸是村干部,庆有的爸是乡干部,可庆有爸在别的乡工作,所以不是学书爸的领导;学书家用人力小平车往自留地里拉猪粪的时候,庆有家用的是手扶拖拉机,庆有辍学后,家里买了这台“小手扶”,他几乎没有怎么学,就能熟练地驾驶手扶拖拉机了,他能拉着满满一车斗猪粪,从巷子里拐上村街的时候一捏一放地操纵车闸,让巨大的鹿角一样的扶手听话地扭头,而不会把自己甩出去,他还常常找借口开着拖拉机拉上学书去大路上兜风,跳动的车斗震得学书上下牙咯咯地打架,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他扶着车斗的前挡板站着,幸福而骄傲地和庆有大声说话,风把他们刚离开嘴唇的每个字都吹跑了,把庆有所有的头发都吹得向后倒伏,那个时候,学书觉得庆有比家人还要亲切。学书的爸和叔叔联合起来买了一头部队上退役下来的骡子,让村里的木匠小喜打了一辆新大车,骡子养在叔叔家的牲口棚,出猪粪的时候学书爸就去叔叔家套好车赶过来。那头骡子屁股上烙着编号,是头骑骡,没驾过车,但脾气好,能塞进车辕里,可怜的家伙套上车只会走直线,不会拐弯,遇到弯路,就停下来硬生生转过一个直角,然后接着走,车辕把肚皮都蹭出了老茧。学书妈经常埋怨学书爸和这个骡子一样脑子不活络,人家当村干部的都能占公家点便宜,学书爸从来没往家拿过一根线,他总是嘿嘿地笑着说:“心里踏实比什么都强!”这个时候,庆有家把手扶拖拉机卖掉,买回来一台正儿八经有方向盘的小四轮拖拉机,庆有常常只开着一个车头去集市上接他妈,红色的拖拉机在村街上飞驰,握着方向盘的庆有像个大人一样威风,让学书觉得有些陌生。庆有家真的不是村里最富裕的户,庆有开小四轮拖拉机的时候,村头的二福戴着鸭舌帽和白色线手套驾驶着跟房子差不多高的依发卡车轰轰开过,在村街上腾起的烟尘半下午才能散去;村尾在乡里种子站当站长的云良家已经有了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日本进口货,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三位一体,每天天擦黑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扛着板凳去他家院子里占座儿,像看露天电影一样热闹,后生们再也不用为了看电视把部队营房的墙掏一个洞,还得和新兵们打架了;巷子东头的白蛋爸在省里一个大工厂上班,白蛋是村里第一个捧着面包吃的家伙,虽然学书无法抵御那散发着煤油香味的面包的诱惑,曾跟在白蛋屁股后面捡人家掉在地上的面包渣吃,他可从来没羡慕过白蛋家的生活。那次学书跟在白蛋屁股后面捡地上沾了土的面包渣,被庆有妈看见了,庆有妈跑到他家里“嘎嘎”地笑着说了半天,过后她还把这个笑话当着学书的面讲了很多年,可学书一点也没恨过她,他还是对他们家感到亲切。
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干得最多的是偷西瓜,头两回学书太紧张,他只能假装无所事事地站在路边,胸口压抑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勉强支撑着给庆有放哨。庆有背着他的挎篓消失在密密匝匝,叶子带着软毛锯齿的玉米地里,忽然就把学书一个人丢在了泛着盐碱亮光的田间大路上,太阳晒得学书快晕过去了,路边沟渠里的野草野菜都软塌塌地趴在那里,被日头晒得绿色都快蒸发掉了,玉米林带跟长城一样长,左边望不到头,右边望不到尾,天地间没有风也没有了任何声息,只有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学书,他害怕路上有人走来,问他站在这里干什么,又盼着能有个人出现,打消他某处庄稼地里藏着一头狼的幻想。就在学书都要忘了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的时候,庆有从玉米地里出来了,玉米那么高那么密,他居然没有弄出任何响动,就像一只夜行的猫,但那时学书并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庆有是个老手了,他光顾着体会世界突然回到他周围的奇异感觉,就连燥热都换作了凉爽,他感激地望着庆有。庆有脑袋上落满了淡金色的高粱花子,睫毛上也有,这使他看上去有点像电视剧《八仙过海》里的张果老。庆有的脖子在阳光和汗水的双重作用下,产生了月光下黑猫身上一样的不可捉摸的毫光,跟学书家那头骡子的皮毛相仿,像一匹上好的黑缎子那样有着温柔的光泽,只是这个时候他的左肩被挎篓把儿拉扯得凹陷下去,连带着这边的脖子也青筋暴突,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甚至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他从玉米地里出来,脚步根本就没有停,只低低地对学书说了个:“快走!”学书赶紧跟上,他看到庆有的扁挎篓被重物拉扯得几乎要从弓形的木把上脱落下来了,拴在木把中间和挎篓边沿的绳子被绷得展展的,而篓里那些巨大的蜘蛛一样的马齿蕨和显然被均匀撒开的秀气的狗尾巴草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分量的。庆有穿着千层底的布鞋,被草汁染成墨绿的鞋底踩在盐碱路上,留下一排不易觉察的黄色脚印,他的脚步又沉重又轻盈,学书不愿意跟在他屁股后面闻从他布鞋里散发出来的呛人气息,他赶上两步和他并排走,哑着嗓子问:“偷下了吗?叔!”庆有白他一眼,笑着说:“办到了。”从那个时候起,庆有就没有说过偷字,他每次都说“办”,“知道吗,这就叫暗号,别人听不懂,只有咱俩能听懂。”他得意地教训学书:“你还大学生哩,连这个都不懂!”学书说:“我上大学还早哩。”庆有不屑地笑笑说:“你反正迟早要上大学的,不信咱走着瞧。”
他们正走着,突然就从天上掉下来一辆大车,驾车的人脸很熟悉,但是学书一时紧张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他挤着庆有要往玉米地里躲。庆有只是站下来,望着那辆马车,没有要躲避的意思,他故作悠闲地把挎篓放在脚边,半个身子探进玉米地里去,用镰刀勾出来一根秸秆发红包谷瘦小的玉米秆,削去秸秆顶上像部队里的发报机天线一样的樱子,“咔咔”砍成两节,一节递给学书,一节咬进了自己嘴里,汁液就从他唇齿间飞溅出来。“吃吧,甜着哩!”他提醒学书。这种营养不良的玉米的秸秆,比南方的甘蔗还要甜一些,在晋南这块地方,不但娃娃家喜欢嚼,大人们口渴了也是顺手砍下就往嘴里塞,“唆甜甜”是件司空见惯的事情。果然赶车的朝他们吆喝着:“这些个唆甜甜的鸡巴娃,别祸害庄稼啊!”就像夸父驾着太阳车一样飞驰而过了。庆有扭了他一脖子,鼻子里哼哼着,低声说:“我尿你哩!”
他们沿着一条枯水渠走进栽着几棵大梧桐树的谷子地,梧桐树巨大的根系夺走了地面土壤里的营养和水分,树荫的范围内除了几根纤弱的狗尾巴草和蛇蔓子,寸草不生,谷子在周围形成一道环形屏障,让树荫下成为乘凉的天然小广场。他们把挎篓扔地下,靠着树坐下来,大地带来的安慰和坦然瞬间让他们浑身舒坦,学书看到一大一小两颗西瓜从庆有翻倒的挎篓里滚出来,大的滚了几圈站住了,小的一直滚到密集的谷子根部才被迫停住。庆有哈哈大笑着说:“这两个西瓜像不像我和你?——一个大一个小。”他指挥学书:“你去把那个小的捡回来,你就吃小的吧。”学书站起来低头弯腰走过去把那个小西瓜抱起来,他惊异地发现,西瓜像冰球一样凉爽。他抱着西瓜走回来坐在庆有身边,庆有看看他,示意让他跟着学,他用厚实锋利的镰刀把那个大西瓜瓜蒂那边切掉一个像茶壶盖大小的瓜皮,露出鲜红的瓜瓤,就手把镰刀扎进土里去,一手扶着瓜,一手呈鸡爪子状,先抠出一块西瓜来捏出液汁洗洗手,像沾了满手的血,然后他扭头笑着望了学书一眼,跟只狗熊一样把爪子探进西瓜里去,一把接一把地把瓜瓤掏出来塞进嘴里,鲜红的液汁从嘴角一直淌到脖子那里,在他肋骨突出的胸前形成一片亮晶晶的水洼。庆有埋头专心地享受着吃瓜的乐趣,黑色的瓜子从他左咧右咧的嘴角连贯地流出来,居然形成了一条不断头的线,像叼着一只黑色的大蜈蚣。学书出神地看着变成一头熊的庆有,他对于这颗偷来的西瓜依然心里不踏实,但只过了很短的时间,他就把那颗小西瓜高高地举起,摔在自己两脚之间的土地上,瓜皮裂开了,碎成了几瓣,学书急不可待地捧起那块最大的来,送到了嘴边,只一口,就甜到了心里,太甜了,他都想打个哆嗦来表达一下。庆有忙里偷闲地扭头望了一眼学书,赞赏地冲他笑了笑。
庆有把那个已经成了空壳的西瓜罐子在地下放稳当,冲学书神秘地一笑,解开红布裤带,褪下裤子,把自己的屁眼对准罐子口儿,学书就听见一阵闷雷般的声音。庆有痛快了,拿块土疙瘩把屁股沟子蹭了蹭,提上裤子,捡起先前削掉的那块带瓜蒂的盖子,盖住了西瓜罐子的口儿。他得意地对学书说:“这是咱的地盘儿,放个西瓜地雷看住!”学书也感觉肚子不舒服起来,他用镰刀头在地下刨了个深坑,解到了坑里,然后把土回填埋住。庆有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这是埋地雷啊?”学书说:“不是,明年这个地方就会长出西瓜蔓子来。”他不是胡说,他们在庄稼地里钻来钻去割猪草的时候,经常会在玉米地、谷子地里发现孤零零一株西瓜蔓子,结着一棵圆滚滚的西瓜,纹路和瓜地里的不大一样,吃这样的西瓜不算偷,因为它是去年的偷瓜人无意间种下的。
他们就近在谷子地里割了一阵马齿蕨,马齿耐旱喜欢在谷子地里生长,而且长势好,谷子地里常常会像生了斑秃的人头一样,有几块地方不长庄稼,在这样的空当里,就厚厚地铺着一层马齿,红色多汁的茎,绿色的马齿状的多肉叶片。找见这样的地方,很容易就能割满两挎篓,这个时候他们都不说话,埋头干活儿。庆有力气大,镰刀好,干活儿也利索,他把自己的挎篓割满后,就会帮学书割,学书也不会感激他,他觉得这是应该的,谁让他叫他叔呢?
他们背着满满两挎篓猪草从谷子地里走出来,折上大路,庆有嘱咐学书:“记住这个地方,以后咱办到西瓜,就背到这里来吃。”学书问他:“你娶了媳妇还用出来割猪草?”庆有说:“早哩,谁说要娶媳妇,说不定你先娶呢。”学书笑了:“我还是个娃娃呢。”庆有说:“那咱打个赌吧,你要先娶媳妇,让我把你媳妇睡一回。”学书说:“你要先娶媳妇,让我把你媳妇睡一下。”庆有说:“行,就这么说定了。”学书的心突然就跳了一下,他有些担心,到时候庆有说话不算数了,也没个证人啊;他更担心,要是庆有娶了媳妇真让他睡,那可怎么办。
那天回到家,学书得到了奶奶的表扬,猪吃马齿爱上膘。奶奶从学书割下的那一篓马齿里,挑出一小篮子鲜嫩的来,准备拌了面粉上笼屉蒸,晚上全家就吃马齿团团。马齿团团蘸着蒜醋吃,滑溜酸爽,是难得的美味。剩下的马齿被奶奶都摁进了猪圈旁的一口大缸里,她在厨房烧了一锅开水,舀出半桶来,让学书提到缸边,一下都倒进去,马齿的香味就被蒸腾了出来。开水涮过的马齿变得通红,给里面撒些玉米面,拿根棍子搅匀了,最后拿棍子在中间捅出个气眼来,可以保鲜。喂猪的时候,抓出一把来扔到猪槽里,猪就吃得“咣咣”响,涮过的马齿猪爱吃,生马齿猪吃了可要拉稀。
第二天下雨,下午雨停了一会儿,地下还泥泞着,庆有又背着挎篓来叫学书去割猪草,学书想趁着雨天看看书,庆有冲他直眨眼睛,他只好也背起挎篓跟着出了门。爸妈抓紧着难得的休息时间缓解过劳的身体,睡着不起来,奶奶说:“看下雨割的露水草猪吃了胀肚。”学书已经背着挎篓出院门了,她还坐在堂屋门口喊叫:“这娃不听话,看鞋湿了雨水脚痒痒!”
他们跳着水洼出了巷子,已经有不少人走出来到村街上找人说闲话,他们从他们跟前走过,不理睬他们的调侃,一直走到田野里面去。田间的路不瓷实,下过雨看着挺平坦,一脚踩上去就被吸住了鞋底,再提起脚来就是烙饼那么大片泥,半干不干,十分讨厌。庆有就踩着路边的草甸子走,学书跟着他,鞋很快就湿了。“今天专门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办西瓜的,学一学。”听到庆有这话,学书的心又开始“咚咚”跳,在这寂静的雨天灰白的天空下回响着。
他们钻进一片玉米地,玉米地和高粱地,连环画里叫青纱帐,确实能提供最好的掩护。学书弓着腰,眼前是庆有翘得高高的屁股,屁股上打着补丁,平时衣服后襟盖着看不见,学书发现庆有妈的针线活儿真好,针脚细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不像自己膝盖上奶奶粗针大线缝的两块补丁,离二里远就能看见。玉米叶子边缘的锯齿在学书的脸上和胳膊上划出很多红道道,沾上露水火辣辣地疼,可这比钻高粱地好,高粱叶子能分泌一种黏黏的蜂蜜一样的液体,沾上很不舒服,洗也洗不掉。而且很快会变黑,就像是罪证。钻了不知多长时间,学书都觉得永远要这样走下去了,庆有停了下来,他回身把挎篓放脚下,低声吩咐学书:“你就在这里看着咱的挎篓,我钻出去办西瓜,你接应我。”学书才知道到了玉米地的边缘了,一阵清凉的微风吹散了难挨的燠热。他蹲下来,守着挎篓,看着庆有提着他的好镰刀往前走,走了两步,庆有说:“把你的镰刀给我,我的把儿太短了。”学书把自己可笑的长把儿麦镰刀递给他,庆有就俯低身子四脚着地地趴到了玉米地的边上,学书尽量蹲到最低,试图从玉米比较稀疏的根部看清他是怎么做的。庆有的头并没有伸出玉米地的掩护去,他伸长了猩猩一样又瘦又长的胳膊,把学书的长把镰刀伸到和玉米地接壤的瓜地里去,镰刀头灵巧地转动一下,割断了一颗大西瓜的瓜蒂,然后他用镰刀头一勾一勾,大西瓜慢慢就滚到了跟前。庆有伸出手去把西瓜扳过地垄来,滚到自己的脚下,脚底使劲一蹬,西瓜就摇摇晃晃到了学书的面前,学书心潮澎湃地把湿漉漉的西瓜抱起来放进挎篓里,他惊异地发现,雨天的西瓜是热乎乎的。
庆有用同样的方法“办”了四颗西瓜,他激动得鼻翼像大牲口一样张大,呼扇呼扇地大口吸气,眼神慌乱,手脚可一点不乱,把两颗大的放自己挎篓里,两颗小的放学书挎篓里,问学书:“背得动吗?”学书一使劲把挎篓上了肩膀,让他看,庆有赞许地说:“有点劲儿么!”他把挎篓也上了肩,斜着身体急急地往原路返回,学书弓下腰来紧紧跟着他。出来玉米地,他们上了小路,小路土松草多不黏脚,两边也有庄稼掩护。学书一路不敢说话,担心着种瓜人追上来,要是被人家找上门去,那爸妈会把自己打死的,不像庆有妈,遇到这种情况,会反咬一口把对方骂走,所以庆有有恃无恐。学书担心地提醒庆有:“叔,是不是割点草盖上点?”庆有坚决地说:“不用,刚下过雨,连个鬼也碰不上。”
他们走小路绕到村边的打麦场上,麦季刚过没个把月,麦场上密密麻麻都是山丘般的麦秸垛,庆有似乎早就侦查过了地形,他一直走进三个麦秸垛形成的三角地带,这个空间被错落的麦秸垛遮挡得很严密,学书感到一种浓厚的安全感。庆有把手插进麦秸垛里去,抽出一把把干燥金黄的新麦秸来,铺了厚厚一地,两个人席地而坐,摔开一个西瓜吃起来。天气潮冷,他们连一个西瓜都没吃完就没胃口了,学书望着剩下的三个西瓜问:“怎么办,也不敢往回拿呀?”庆有嘿嘿一笑说:“给你变个魔术。”他站起来,抱起一个西瓜,走到麦秸垛那里,把手掌放平,把一整条胳膊都插进了麦秸垛,肩膀使劲往上一扛,弄出一道缝隙,把西瓜往缝隙里一塞,那颗硕大的西瓜就奇迹般地不见了,庆有抽出胳膊来,麦秸垛就恢复了原样儿,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就这样把三颗大西瓜分别塞进了三个麦秸垛,以至于学书担心连他们也找不见塞到什么位置了。“你记住,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仓库,办不下西瓜的时候就到这里来吃。”庆有得意地望着学书笑,鼻梁上都笑出了竖纹。
他们没有忘了把麦秸垛下长出的那些韭菜一样麦苗割了半挎篓背回去,掩人耳目的事情是可以无师自通的。
晚上,居然月亮出来了,照得人间一片清明。月光让孩子们激动不已,都在村街上大呼小叫地打架乱跑。纯粹是为了验证白天那些不敢相信的奇迹,学书一个人抡着根木棍壮胆,心花怒放地从村街上一直跑到打麦场,趁着月色找到那三个麦秸垛,他学着庆有把胳膊插进他记得塞西瓜的地方,却没有摸到那个圆滚滚的东西,也许是他的胳膊太短了,抽出来换个地方,还是没有。他把三个麦秸垛都插遍了,那三个西瓜不可思议地全部都找不见了,学书抬头望望天,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头上那轮明晃晃让人莫名其妙地激动不已的月亮还是圆滚滚的。
很多年之后,学书想起那个人间被月光笼罩的晚上,还是心悸不已,他疑心是那天晚上月光太亮,小孩子承受不了月亮的吸引力,脑电波被干扰到了,所以才会和水里的鱼一样在月光里到处游荡。又像前村那个爱追着娃娃家乱跑的疯子一样心里犯了迷糊,因为学书能确定那天晚上自己并没有发烧,而当他和娃娃们一起在村街上和巷子里撒欢时,他不能确定自己是清醒的,他甚至不能看清眼前的一切,更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灵,那时他完全被月光掌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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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书的奶奶一辈子没下地劳动过,因为她是个小脚,三寸金莲像个锥子,跟在犁铧翻腾过的土地后面给犁沟里撒种子时,半截子小腿都会陷进土里去。庆有的妈也没怎么下地劳动过,却是因为她嫌庆有爸是个驼背。一般罗锅走路都带点跛腿,庆有爸是干部,穿着黑色的中山装骑在自行车上回家,和村里斜披着补丁褂子的那些邋遢相不一样,他拐进巷子,骗腿下了车推着车子走路,走一步蹲一下,好像给车子打气,庆有妈一腔欢喜地站在大门口迎接他,看到男人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扭脖子自己回去了,边走边跺脚咬牙切齿地骂着些难听的话。庆有的爸很自信,很温和,龇着镶了满嘴的银牙朝邻居的男女老少笑,邻居也只望着他的笑脸,没人盯着他隆起的脊背和踮着的脚,这个世界上除了庆有妈,没人在意他是不是个罗锅和踮子。一会儿就听见庆有妈在院子里呵斥男人:“你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样?非要推着车子走,你就不能骑着进这个家门?”庆有爸温和地说:“我不是怕巷子窄,娃娃家跑来跑去,撞了他们吗?”只听见门帘上镶的木片打得门框山响,听不见庆有妈说话了。
村里嘲笑庆有爸最厉害的是庆有妈,她站在巷子口儿和人扯闲天,远远看见庆有爸骑着车子拐进了村口,有婆娘就提醒她:“你瞅,你们家掌柜的回来了。”管闲事操闲心的就说:“庆有爸在外面当官,逢礼拜天才回来。”那个时候在外面上班的人星期六下午才放假,星期天晚上就去上班,平时就在办公室的文件柜后面支一张单人床睡。庆有妈望一眼那个穿蓝色中山装的骑着车子越来越近,嘴角撇起来,扑哧笑了,低声说:“骑在车子上还看不出来是个‘锅锅儿’啊?”逗得婆娘们哄笑,她掩着嘴笑得最厉害,好像在背后嘲笑别人的男人。庆有爸到了跟前儿,打算偏腿下车,庆有妈擦着笑出的眼泪呵斥他:“还不快骑回去,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路不平’?”她到邻居家串门子,说到庆有爸,翻着白眼说:“我家那个路不平!”或者干脆说:“那个该死的锅锅子!”她越这样说,别人越不敢接腔。不知道谁教会了娃娃家一首歌,一群娃娃爬上学书家院子里垛的和房檐差不多高的棉花秸秆上,学着城里娃娃玩蹦床,一边蹦一边唱:“锅锅蝈蝈取灯灯,踮踮脚脚路不平!”站成一排从墙头上望着庆有家院子里嬉笑。庆有妈在自己院子里铁青着脸不吭气,悄悄指使庆有拿弹弓用石灰块儿射娃娃家的脑袋,娃娃家连滚带爬溜下来鱼贯蹿出学书家的栅栏门,歌声一路从巷子唱到村街上去了。
庆有爸是村里三个吃“国供”的人之一,其他两个是乡种子站的站长云良和巷子东头的白蛋爸,庆有妈就说:“有钱儿不花,下地受罪干吗?”她不下地,庆有爸不但不逼她,还很有成就感。庆有当学生的时候,庆有爷爷一个人就能把全家的工分挣回来,后来国家联产承包责任制,几亩口粮田不够庆有爷爷一个人白天晚上干。庆有上到七年级,天天挨老师打,死活不愿意念书了,扛起锄头下了地,他爷爷就有工夫拉把躺椅在自家院门口的荫凉里打瞌睡了。奶奶神秘地透露给学书:“庆有他爷解放前是个地主,看人家前半辈子就没干过活儿,后半辈子干得还挺带劲儿!”
几个邻邦村子联合办了一所“团结学校”,把各村上过高中的“文才子”集中起来当老师,乡教办派来个姓林的当校长,一干就是十几年。娃娃家能从幼儿班一直上完八年级,只是一起哭闹着进了幼儿班的同学有几十号人,一路上到八年级就剩下了十来个,对付着初中毕了业就老大不小了,该婚的该嫁的就那么回事,三十亩地一棵苗儿培养出个高中生,到了儿还得回来当老师。村街东坡下德福的闺女珍儿上了个大学回来,穿着白底蓝花的连衣裙在村里走,背后婶子大娘都飞白眼儿,为老不尊地打赌猜那女子裙子底下有没有穿裤衩儿。庆有自打上学,她妈隔三差五做点好吃的送到学校去,在教室窗户玻璃外面探头探脑,班主任每次都叫住庆有妈,说庆有调皮捣蛋老闯祸,校长要亲自和家长谈话哩。庆有妈当着班主任的面唾沫横飞地骂儿子几句,转脸就喜眉笑眼地去校长办公室谈话。庆有念书念到五年级的时候,村里的婆娘们才发现他和林校长越长越像,活脱脱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庆有妈再夹着个头巾裹的包袱出村往团结学校方向扭,背后的白眼儿和闲话就像田野上的蜂飞蝶舞一样热闹起来。村子里还有个爱往团结学校跑的婆娘就是铁头妈,铁头妈有点胖,可是南无村最白的女人,比部队营房里的干部家属还白嫩一些,外号叫做“头道面”。铁头爸是个豁豁儿,城里的医生叫“兔唇”,铁头也是个豁豁儿,和他爸一样,不一样的是他爸的豁豁儿和人中对齐着,他的豁豁儿有点偏,而且不太容易看出来。铁头爸的外号就是“兔娃儿”,铁头就世袭了他爸的外号,课间十分钟的时候,常会有个同学板着脸走到铁头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抬头望着天,铁头眨眨眼问:“你看什么?”那个家伙就一本正经地说:“月亮出来了。”铁头看半天说:“我看不见呀,白天怎么会有月亮?”那个家伙撂下句:“没有月亮兔娃儿从哪里跑下来的?”大笑着就跑,铁头在脚下拾起块半头砖跟在后面撵,嘶叫着,用袖子抹着飞溅的眼泪。铁头弟弟可不是个豁豁儿,这让铁头爸很骄傲,虽然铁头弟弟越长越和庆有像弟兄俩,他也不在乎,铁头弟弟不叫铜头,叫“文明”,村里人都说这个名字是林校长取的,铁头爸也不在乎那个,他坚信老二有了这个名字,注定将来是个大学生。
团结学校最叫学生害怕的不是林校长,是八年级的班主任郭老师,郭老师的两个闺女秀芹和秀芳都在七年级,和庆有、铁头是同班,但郭老师从来不让秀芹和秀芳叫她妈妈,让她们和其他学生一样叫郭老师。郭老师最叫学生害怕的是她长着两道和男人一样的扫帚眉,只要那两道扫帚眉倒立起来,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就想上茅房。她和外村嫁过来的庆有妈、铁头妈不一样,她是本村的姑娘嫁在本村,晋南老话说“好女不出村”,说的是模样儿标致的闺女早早就会有人家看上,郭老师两道扫帚眉,左边的鼻翼还有一颗大痦子,却也因为有操持家务的美名和高中生的文凭嫁在了本村,男人还当过村干部。郭老师这辈子最不能见的人就是庆有妈和铁头妈,她对她们熟视无睹,对她们的儿子下手最狠,庆有和铁头挂着花回到家,问清是别的老师打的,庆有妈和铁头妈从不善罢甘休,一定要打上老师的家门去讨个公道;问清是郭老师打的,不但当妈的不替儿子去出气,当儿子的还要接着受亲妈的皮肉之苦。所以庆有和铁头七年级辍学回家务农,当妈的没有多说话,心里还着实松了一口气。郭老师在村里提起庆有妈和铁头妈,眼睛就会眯起来,鼻翼上那颗痦子像只黑蜘蛛一样在半边脸上乱爬,但她不像村里婆娘通常做的那样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她是个文化人,光明磊落地大声宣布:“那是两个狐狸精,全都是卖×的!”高门大嗓正气凛然。
其实庆有妈和铁头妈也不对付,甚至可以说势不两立,庆有妈心里最不美气的事情是,铁头和庆有都不念书了,铁头的弟弟文明还在上学,并且是团结学校学习最好的学生,连秀芹和秀芳妈郭老师都没有打过他。庆有妈每次在村街上碰到铁头妈,都要在背后嘀咕着咒她:“浪死吧,浪死吧,那么多人喝农药死了,你怎么不喝点去死呢?”铁头妈看上去娇气,干活儿可下辛苦,男人能干的她都干,男人不干的她还干,劳动的美德使她在村子里的声誉多少比庆有妈要好上一些。谁也没有想到,学习好的娃娃心眼儿窄,文明不知道在学校还是在村里听了些什么话,礼拜天回到家里,本来父母心疼他学习好,带着铁头下了地,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看书,他却趁着家里没人喝了农药。隔壁邻居到他家里借农具,看见娃口吐白沫在地下打滚,闻味儿就知道喝了“敌敌畏”, 赶紧喊来人用平车拉到部队卫生院。灌了肠,好容易救了过来,晚上还喝了一碗黄豆米汤,文明拉着他妈的手说:“我是念书念糊了心,不该干这糊涂事,这下知道喝药遭罪了,以后更得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把你和我爸接到城里去享福。”说话的时候眼睛亮闪闪的,脸蛋也白里透红,谁知半夜突然发作,一会儿就没气儿了。学书是听庆有讲的,庆有说:“喝上药的人救活了不能太灵光,太灵光了就是‘灵光返照’,离死不远了!”后来学书才知道,那个词儿准确地应该叫“回光返照”,这是他真正理解其深刻含义的第一个成语。
文明死的时候十五岁,按照晋南的风俗,过了十二岁生日就圆满了,死了不算夭折,要找个女人尸骨来冥婚才能下葬,他伯伯骑着叫驴跑了十几个村子都没打听到谁家死了闺女,眼看着下葬的日子要到了,和文明的寿器并排的那副棺材还是空的。前村的风水先生黄瞎瞎算出来村口那棵老柳树上附着个枉死鬼是女的,在柳树下安放个小方桌,摆上几样干果供品,香炉里插上两根香,烧了几张黄纸,念叨一番,吩咐铁头赶紧爬到树上去,折几根枯枝下来,用根红布带子捆成一把,就把这捆儿柴禾权当尸骨放进了棺材里,吹打一番,和文明的棺材下到一个墓穴里,入土为安了。入土前有个重要仪式叫“送灯”,亲属在灵桌前轮番祭拜一番,由一个至亲的晚辈提着一盏白灯笼走在前头,大家排着队一路嚎哭到村西通往团结学校的路口,不是只把文明送到这个路口,祖辈以来南无村死了人都把“灯”送到这个路口,据说这里原先有个土地庙,要把人的灵魂引到这里才算交还给大地,虽然土地庙早就片瓦不存了,这个地方却清清楚楚地记在每个人的心里,把灯送到这里,亲人跪下再嚎哭一番,吹灯拔蜡,一个人的灵魂之灯就算永远熄灭了。这些年白纸灯笼不好找了,就找一块方形木板,四角钻孔,用铁丝或者麻绳穿到孔里,再找来个空罐头瓶,倒进一瓢滚烫的开水,热胀冷缩的原因,瓶子的厚底就会爆开一圈裂缝,自己掉下来;把半截点着的白蜡烛栽到方木板的中间,用没底的罐头瓶套住,就是一个简易的气死风灯,吹灭的时候也省劲。也有用马灯代替的,但马灯要烧煤油,吹灭的时候还得钩住铁环把玻璃罩提上去,很费事,所以还是用罐头瓶灯的多一些。把文明的灯送走后,请来当丧事总管的老培基发现铁头爸的眼神发直,和他说话也木木呆呆,前言不搭后语,当时以为是伤心过度,过后才发现那个兔唇的庄稼汉真的痴呆了,有人说铁头爸不该给儿子去送灯,结果把自己的魂儿也送走了。送灯之后,下葬之前,要摆下酒席宴请亲朋好友街坊四邻,团结学校的老师们都来送这个原本最有希望成为大学生的娃娃。林校长也来了,漆黑的背头,四方大脸干干净净,看不出来有什么悲伤,让南无村那些准备看热闹的婆娘们很失望。铁头妈一眼看见林校长,“哇”地哭出了声,她拉着痴痴呆呆的铁头爸数落:“还寻思你是个有良心的,看来不是那回事,你的亲儿死在你前头了,也没见人家你流一颗眼泪啊。”惹得婆娘们一边劝她一边偷笑,福生媳妇劝解她:“嫂子你就别伤心了,别埋怨我哥了,男人家眼睛硬不说明他不伤心,再说了,小的不在了,不是还有大的吗?”铁头妈马上甩开她,扭身进了屋。福生媳妇听见有人笑,这才明白过来,赶紧吐舌头,可是说出来的话怎么也收不回去了。流水席前先开大席,婆婆妈妈和娃娃家像看戏一样挤在院子里看有头脸的在大席上碰杯说话,跟着人家发出些傻笑,总管老培基陪着主家挨桌敬酒,敬到团结学校老师席上,林校长站起来和铁头爸碰杯,铁头爸没抬头看他的脸,扭头看了老培基一眼,嘟囔着说:“这是给嫖客敬酒哩么!”老培基开始没听清,眨眨眼才弄明白,趁着大家都没听见,提着酒瓶子哈哈一笑掩饰了过去。
种子站站长云良家院子大,盖在村子最后一排,为了方便乡里领导的小车来,院门就冲着村口开,九英寸的日本组合电视机换成了十二英寸上海牌黑白电视,南无村半村子人晚饭后都来看电视,没电视剧看裁剪教程也行,非得看到“再见”出来后屏幕上雪花一片才各回各家。可自打文明“头七”时铁头妈在村口老柳树下烧了一回纸,村里人就不怎么敢来云良家院子里看电视了。“自打和那个女鬼成了家,文明的魂儿就附在柳树上,半夜里就能听见他们哭!”庆有告诉学书,学书后脑的头皮就揪紧了,脊背上一股一股地发冷。村里人都开始这么说,不管在外面干什么,天黑前都要赶回来,免得夜里从村口老柳树下过,逢初一、十五的也有人偷偷起个早,跑到老柳树下烧点纸,一心盼望死去的文明能保佑自家的孩子学习好。
云良媳妇巧儿嫌家门口的老柳树不干净,找人想砍掉它,家里油饼都炸好了,叫了一圈人,都找借口不敢来。二杆子福生嘴馋,跑来说:“嫂嫂,你给我打二斤散白酒,这树我给你刨,我不信这世上有什么鬼神!”他把云良家院子里辘轳上的井绳解下来,扛着绳子来到树下,“嘭”一声扔到地上,捡起绳子头儿拴在腰里,双手攥拳,“呸呸”朝左右拳眼里各吐一口唾沫,抱住树干,双脚夹紧像只猴子一蹿一蹿就上了树,他要把腰里的绳子系在老柳树最高的枝杈上,这样才好控制树身放倒时的方向,不至于让树梢把云良家的屋脊扫掉。南无村的闲人都跑来树下看热闹,男人们嘻嘻哈哈地怂恿着他:“爬高些,不行,再高些!”女人们担心地念叨:“活人非要欺负死人,看遭报应!”福生媳妇在团结学校给人替课,听说了这事情,一路咒骂着从村头奔村尾而来,远远看到老柳树下围着一圈人,都仰着头好像树上有只猴子,她唱戏一样嘶喊起来:“福生,丢先人啊,你这辈子就没吃过油饼?——啊你!”福生应声从树上落了下来,砸断了好几根粗树枝,大家才发现老柳树早就被虫子蛀空了。福生没吃上油饼,摔裂了尾巴骨,后半辈子走路都撅着屁股,胳膊架在腰上,远远看着像只唐老鸭。福生成了这副架势,正好不用劳动了,倒显得更加优哉游哉,更加没个正经,他不说那天是自己媳妇大呼小叫把自己吓得从树上掉了下来,却站在十字路口神神秘秘对一群爱大惊小怪的媳妇子吹嘘:“你们知道那天我在树上看见什么了吗?我看见文明穿一身白衣服坐在树杈上看书,就像《八仙过海》里面的韩湘子,边上坐着个穿红衣服的长头发女人,只能看见个背身。我想看看文明那个媳妇长得好看不好看,就和他们打招呼,我说:‘文明,看书呢?’文明问我:‘哦,是你啊叔,你腰里缠个井绳上来干什么?’我说:‘你看书,看书!’他把‘看书’听成了‘砍树’,就问我:‘叔你砍了树,我和我媳妇到哪里去看书?’我怕他们害我,赶紧爬到他们跟前去想说两句好话,还没张开口,他媳妇伸手把我一推,我就从树上掉下来了。”媳妇子们吓得直骂他,拿手上的家伙打他,福生哼哼着说:“你们爱信不信,反正我以后天黑是不敢从老柳树下过了。”后来就传出来,说福生成了那个样子,就是冲撞了文明,遭报应了。
除非喝了农药才去部队卫生院,像福生这种伤筋动骨的硬伤,都是在自家炕头上好吃好喝地养着,等着身体自己痊愈。可福生的腰怎么也养不直了,眼见的成了个残废,他媳妇觉得下半辈子太亏了,要用小平车拉着福生到云良家要“赡养费”,福生嫌丢人,也不敢去,他媳妇从团结学校喊来儿子,母子俩死活把他抬到小平车上,用根草绳捆在车里,叫儿子赶紧回去上学,她一个人推着男人,铁钩打在车帮上“咣当咣当”响,从村头穿过村街来到村尾,把平车放到云良家大门口,一屁股坐地上就嚎哭起来,哀叹她的命苦,但是冤有头债有主,宣布今后这个残废就吃住在云良家了。云良不在家,媳妇巧儿闻声出来一看,脸就白了,她人细巧温和,不会吵架,脸皮儿也薄,在那么多看热闹的人跟前,被福生媳妇没头没脸骂了一阵“卖×的、害人精”,福生媳妇还很恶毒地对她说:“反正你家云良不爱回来,以后叫福生黑夜和你睡也行!”巧儿一个想不开,从自己院门下的土地神龛里摸出个脏兮兮的瓶子,打开盖儿对着嘴儿就往下灌。有人闻见冲鼻子的农药味儿,喊起来:“快夺下快夺下,巧儿喝的是‘一零五九’!”夺下来才发现不是“一零五九”,是“三九一一”。云良不在家,庆有妈赶紧叫庆有开着小四轮拖拉机去乡里接云良,亲自指挥婆娘们扶住翻了白眼的巧儿,她跑到巧儿屋里把炕上两床绿绸面的新被子都抱出来,这边大家已经把福生从小平车里扔出来,把被子扔车厢里,铺一床盖一床,拉着巧儿飞奔到部队卫生院去灌肠洗胃。
一是农药喝得少,二是抢救得早,巧儿没死掉。云良没有给福生赔钱,还动手把个残废打了一顿,打完福生,他从团结学校把上八年级的小姨子小巧接到家里,伺候姐姐养病。那天,学书看到跑得满脸通红、额头的刘海和鬓角的发丝被汗水和泪水黏在脸上的小巧,胸口就被心脏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子。晚上庆有到他家来串门儿,庆有还在被白天开拖拉机接云良的壮举激动着,他用胳膊把学书挟到墙根儿处,宣布了一件事:“那天你上学的时候,我一个人去办西瓜,想从水渠里爬进西瓜地,爬了半截儿,听见‘嘶嘶’响,以为碰上眼镜蛇了,吓得我一动不敢动,待了半天,闻见一阵尿骚味儿,慢慢爬上水渠沿儿,一看,福生媳妇正蹲在蒿草丛里尿,差点就尿在我头发上,腿旮旯里红红的一片,全被我看见了。”学书就感到脖颈子发硬,耳朵“嗡嗡”响个不停,他正发愣,黑暗里庆有“嘿嘿嘿嘿”笑着在腰间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东西,嘴巴附在学书耳边说:“你尝尝这个东西什么味道?”学书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就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咸咸的有点怪味呛鼻子,他明白过来,一把推倒庆有,“呸呸呸”拼命地往地上吐唾沫。庆有爬起来,提着裤子像鬼一样得意地笑着跑回他家去了。
3
云良看上了村子北边那一大块盐碱地,在家里请支书和村长喝了顿酒,就承包下来办榨油厂。那块盐碱地地势低洼,一年到头白花花像刚下过雪,种什么庄稼都不出苗,野草野菜都不服水土,只有一种红色的碱灰条菜七零八落地占领着。据说有一种治理盐碱地的方法是深挖一米,灌满水来泡,可这块地方太大了,要挖的土方太多,动用的人力物力无法估量,况且,就算挖了坑,灌区也不会同意浪费那么多水库的储水来灌盐碱地,好地的灌溉水量都不够,几个村子年年因为浇地打架呢。云良愿意承包办厂,支书、村长把他当雷锋看,再说占用的是非耕地,土地手续很好办,乡里也很支持,还列为乡镇企业扶持对象,提供了很多优厚条件。
村委会的大喇叭“吱哇”乱响的时候,庆有正在院子检查小四轮拖拉机的水箱和机油,支书亲自对村民广播,大意是大家都知道云良要办榨油厂吧,厂子就建在村北的盐碱地,那是个洼地,因此在盖厂房之前,先得把地基垫起来,这就需要很多的土方,云良说了,谁家有小四轮拖拉机的、谁家外村的亲戚有拖拉机的,都可以给盐碱地送土方,一车斗土方十块钱,送一车发一张票,当天收工时凭票现金结账。庆有支楞着耳朵听完,眨眨眼,笑着自言自语:“这是个好事情么,看来有活儿干了。”他翻开车座儿垫板,拿出摇把来发动了拖拉机,往车斗里扔了把铁锹,一路黑烟出了门。来到村街上才想起该到哪里去挖土的问题,就看见福生撅着屁股站在十字路口拦住了“眯眼儿贵”的拖拉机,说了几句话,挥手指挥“眯眼儿贵”开车出了村口。看见庆有开着拖拉机过来,福生又打手势,庆有停下,他凑上来仰着脖子说:“庆有你也是去拉土方的吧?去我家旱地挖土吧,那块地浇不上,我打算把他挖深一米,这样下雨就能存住水了。”庆有笑他:“你脑子真好,云良出钱给你干了活儿了。”福生笑笑,自打残废了,他的笑容就有点像个老年人,摆摆手,叫庆有过去了,继续等别的拖拉机。
庆有干活儿下狠劲儿,自个儿装自个儿卸,一天送了七八车,回来累得晚饭都没吃就回屋睡了。庆有妈数落儿子:“人家过活不了的家户都不这么干,你爸是吃国供的,还用得着你这样拼命吗?”庆有躺在炕上,眼睛也不睁地说:“我闲着也是闲着,车闲着也是闲着,有钱不挣神经病!”庆有妈没办法,出门到学书家串门,学书一家正围着灶房外挂的一颗电灯说笑话,学书妈看见庆有妈进了大门,吩咐学书回屋搬把椅子出来。庆有妈坐下,也说了半天村里张长李短的笑话,望着学书说:“哎哟,学书都长成小伙子了,十四五了吧?”学书妈说:“学书十四。”庆有妈说:“可不小了,我们这一辈的这个年纪都娶媳妇了。”学书妈说:“庆有都没娶媳妇哩,他着个什么急?”大家都望着学书笑起来。庆有妈说:“明天放礼拜吧?”学书说放哩。庆有妈就对学书妈说:“这两天村里有拖拉机的都在给云良的厂子送土方哩,一车十块,天天结账,今天庆有就挣了七八十块哩。学书反正明天不上学,和庆有装车去吧,一天让他给学书十块钱,不是也能自己挣点学费吗?”学书妈马上说行么,学书爸也说:“叫他跟上锻炼锻炼。”庆有妈问学书:“能使动铁锹吗?”学书说:“怎么也比出猪粪省劲儿吧。”事情就这么定下了,第二天一早学书坐着庆有的车去福生的地里挖土给云良的厂子里送。
通往福生家那块地的田间路又窄又长,长满了败节草,这种草就像绿色的螃蟹或者蜘蛛的腿,两节之间长着细细的白色绒毛,草茎却是中空的管子,搞不清它是怎么传输水分和营养的,能像竹子一样拔节,叶子也跟竹子很像,只是一碰就散,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喜欢长在轮压马踩的车道上。这条路多年只走马车和人力小平车,载的多是农家肥和收获的庄稼,车身轻,半压不压的,败节草越长越旺,白天压下的车辙,一个晚上就被遮盖了,只是车辙里的草短秃,两道车辙间轮子压不到的地方,地势低雨水足,有大小牲口的粪尿经年累月的滋润,各种野草就密密匝匝地挤着生长,都有齐膝高,举着白色的米粒花瓣或蓝色的环形花束。学书扶着前挡板站在车斗里,看着庆有开着红色的拖拉机头像船头劈开水面一样压倒那些野草,纹路粗大的拖拉机橡胶轮胎用一种自然之物无法抵御的力量践踏着它们,势不可挡,震撼着学书的心。庆有不像他这样胡思乱想,他专心地开着车,时不时抬头朝远处福生家已经有几辆拖拉机的地里眺望一眼,打打喇叭,示意装满土方的车在宽阔的地方等一下,方便错车,很多神情和举止已经显露出,他渐渐褪去乖戾顽皮的少年之心,显示出一个专心、踏实、能够自得其乐的庄稼汉的迹象。学书回头看看被沉重的拖拉机压过的路径,中间两道车辙是拖拉机的前轮压出来的,因为草很厚,还不能压透,而且车轮过后,那些被压扁甚至压碎成纸浆状的植物的茎叶,依然在竭尽所能地想重新站起来,它们的抖动和挣扎,显示了生命的存在和顽强;被巨大的后轮和车斗轮胎压过的地方,早已裸出黄白的土地,像巨蟒身上的条纹,在震颤不已的钢铁车斗上,学书有点幻视,看到这条绿底白花的巨蟒正在蠕动,随时都有可能把拖拉机掀翻。
他的恐惧来自于他的知识,很多不好的感觉都来自于知识,比如说,过去不久的麦季,当大地一派金黄,乡亲们的神色匆忙而庄重,他们的恐惧来自于对下雨的担忧,某种以收获的形式预示的生存的希望让他们的内心和周身细胞都充满了喜悦,这种潜在的喜悦抵消了劳作的辛苦,面对一望无垠的麦海,他们埋头收割、挥汗如雨,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有龙口夺食的激动。在没有尽头的劳作之中,在无数次机械的动作重复之中,他们发自内心地开着某人的玩笑,讲着荤故事,用脏话对骂和调情,这些美德在庆有身上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他属于他们中的一员,而对于学书则不同,当他跟随着他们一手抱着和阳光一样刺人的麦芒,一手挥动镰刀割断麦子和大地相连的根部,因为长时间的弯腰劳作导致腰部渐渐失去存在的感觉,他痛苦地直起身来眺望仿佛永无尽头的麦海,突然,绝望的情绪就袭击了他,他在问自己:“难道,我真的要这样累死累活一辈子吗?”绝望感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他在瞬间倒下,躺在割下的麦捆上像死了一般,几乎连呼吸都停顿了。知识让学书对自己的命运产生了不自觉的思考,所以他在感受到痛苦和绝望之后,又只能通过知识来试图改变这一切。和学书的绝望不同的是,同样面对这一切,庆有显然感受到的是希望,他生机勃勃,乐在其中,并且显示出终生拥有这一切的强烈渴望。
福生的地大概有二亩不到,两天工夫已经被挖下了一锹头的深浅,当那些缠绕着植物的根部地表土被剥离,大地裸出了他深黄色的肌理,锋利的铁锹刺进大地的肌肉,让学书感受到了大地的沉默和温柔。庆有不急于装车,他和装满车准备走的“眯眼儿贵”对着火儿抽了一支烟,享受着劳动者之间的攀谈,“眯眼儿贵”黑矮敦实,手臂显得粗短可笑,但他双眼皮的大眼睛总是眯着对人笑,显得很踏实和快活。抽完一支烟,“眯眼儿贵”开车走了,庆有跳下坑里来,他很响亮地给双拳的拳眼各吐了一口唾沫,一把攥住锹把,然后就像上了发条的玩具机器人一样,动作连贯地把锹头插进土里,端起来的同时扔到车斗里去,一锹一锹没有停顿,还顾得上嘲笑一番学书:“没劲,干活儿像个女子。”学书感觉自己才扔了十几锹土,偌大的车斗已经像白娃手里的面包一样鼓起来了。庆有吩咐他:“上去,出发,还能撵上‘眯眼儿贵’。”他像在学校扔标枪一样把自己和学书的铁锹飞掷到车顶上,学书拉住车斗挡板爬上去,伏在湿润的黄土上,双手抓紧了两根锹把。庆有发动了拖拉机,在喷吐的黑烟里摆动着方向盘,地垄被压成了一个瓷实的小陡坡,车斗分量又重,拖拉机的机头高高翘起,轮胎使不上劲,庆有扭头冲学书喊:“下来,站车头的保险杠上压着。”学书跳下来,想也没想就踩上保险杠伏在车头上,庆有开始加油,巨大的钢铁的力量传递到学书的身上,他没有感到恐惧,只觉得自己突然成了拖拉机的一部分,强大无比。上了路,庆有夸赞学书:“没看出来,还真像那么回事么!”学书感到很自豪,比听了老师的表扬还受用。
远远望见盐碱地,才知道工地有多排场,人喊马嘶就像古代的战场。拖拉机很多,红的黄的绿的黑的排成长龙,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开始排队,有专人维持着拖拉机入场卸土的秩序。学书问庆有:“叔,那些人我怎么一个也不认识?”庆有说:“监工的、发票儿的都是云良从乡里找的人,咱村这些土八路就是给他送送土方挣点辛苦钱儿。”小四轮拖拉机车斗基本都安装着卸车的千斤顶,看着不少车,一会儿就轮到他们进场了,停到地方,庆有让学书去领票,他操纵千斤顶卸车。学书把两把铁锹插到地上,朝发票的那个小年轻走过去,那个娃娃比学书大不了几岁,乌黑的头发有点自来卷,没有晒过太阳的白净面孔阴沉着,眉头像城里人一样拧着,好像谁欠着他二百块钱,一看就是个厂矿子弟,学书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就有点不痛快,他伸出像黑人一样黑手背白手心的手掌去说:“票!”那个城里娃翻翻像女人一样的长睫毛,没搭理他,学书再次说:“票!”那个小伙儿好看的眼睛就变成了三角眼,呵斥学书:“急什么急,卸了车再拿票。”学书按捺住性子,回头望了望他们正卸土的拖拉机说:“马上就卸完了,你先把票给我!”城里娃鄙夷地打量着他,扔给他一张票,不耐烦地说:“滚滚滚,傻×!”压抑的怒气掀动着学书的天灵盖,他没吭气,回身跑向自己插在地上的铁锹,握住一把拔出来,抡过头顶嘶喊着冲过来,那个小伙儿一时没反应过来,也许是吓傻了,定定地站在那里望着泰山压顶而来的铁锹利刃,旁边一个人赶紧把他拉开,这时候庆有也扑过来抱住了学书的腰。学书眼底充血,嘶哑地喊叫着:“我要取他的命!”那小伙儿已经被人拉着跑远了,学书像掷标枪一样把铁锹朝他扔去,锹头深深地插进刚铺的新土里,锹把在巨大的力量作用下震颤着。庆有捡起地上的票,跑过去拔起铁锹,拉着浑身颤抖的学书上了拖拉机,加大油门飞驰而去。
出来工地,庆有才笑起来,扭头看了一眼学书说:“真没看出来!”学书依然在发抖,他气愤地说:“敢骂我傻×,我比他念的书少?将来我一定比他强,不信你看着。”送第二车土方的时候,庆有对学书说:“要不你别去了?我怕人家叫人打你!”学书说:“在咱村地界上,我还怕个他?”排队进了场,发现发票的换人了,不是那个小伙儿了,这回庆有自己去领票,庆有笑着说:“刚才发票的那个娃呢?”那个人说:“云良怕他挨打,让他回乡里去了。”
拉完天黑前最后一车,学书跟着庆有去石棉瓦搭建的房子里凭票领钱,看到发钱的是云良的小姨子小巧,不由浑身燥热,鼻尖就出了汗,他鼓了半天勇气问她:“哎,你怎么不去上学了?”那女子睁大眼睛看看他,笑模笑样地说:“反正我也考不上高中。”出来,庆有把胳膊搭在学书肩膀上,嘴巴凑近他耳朵说:“你问她这个干什么,你不知道云良和她有一腿?”学书扭头盯着庆有的眼睛叫道:“云良不是她姐夫吗?”庆有得意地冷笑着说:“小姨子本来就有姐夫的一半!”走到车前,庆有又说:“不信你看着,等厂子建成了,小巧肯定是厂里的会计。”学书没搭理他,爬上车斗,他扶着挡板眺望一圈已经被垫起半米高的地基,这一大片黄色的新土遮盖住了原先的盐碱地,将来建成厂子会是个什么样子,他不关心,他怀念着盐碱地的荒凉和带给他内心的孤寂感。
庆有没有亲自给学书工钱,他不好意思,晚上庆有妈手里握着叠成一个小条的十块钱过来给学书妈。学书说:“娘娘,我不要钱,我叔反正不上学了,你把他剩下的那一摞粉连纸给我,我装订成本子用。”庆有妈瞪大了眼睛,眨巴几下,“嘎嘎”笑起来,夸赞学书:“你看人家这娃,将来不是个大学生说咋就咋!”她没忘了骂几句儿子:“看我家庆有,这辈子就是个打土疙瘩的!”学书妈安慰她:“看你说的,你家庆霞不是学习挺好的吗?”庆有妈斜着眼说:“一个女子家,还是早早的别上学了,嫁人吧,迟早是人家的人,上学也是给人家上了!”说完笑个不住,学书爸妈也跟上笑。
出早操的时候,学书发现原本只有十几个学生的八年级,现在只剩下可怜巴巴的四五个人。课间十分钟的时候,他假装蹲在地上看蚂蚁打架,耳朵听着郭老师和另一个老师聊天,那个老师说:“怎么你家秀芹和秀芳也不让上学了?”郭老师说:“快别上了,就不是上学的料,趁着云良的榨油厂招工,赶紧有个班儿上,总比将来打土疙瘩强。”那个老师说:“你两个女子有十八九了吧?”郭老师说:“秀芹十九,秀芳十七!”那个老师说:“那也该找婆家了。”郭老师说:“找也不在外村找,我没有儿,就叫她们都嫁在本村,将来我老了好伺候我。”两个女老师哈哈笑起来,学书暗自琢磨:“秀芹和秀芳是村里最好看的女子,她们会嫁给谁呢?”
庆有拿根竹竿爬在老杏树上,够那几颗树梢上残余的杏子,他被树叶遮挡着视线,用竹竿瞎捅,不停地问站在院墙外巷子里的学书:“打着了吗?高一点还是低一点?”学书的脖子仰得酸疼,他指挥着庆有,期待着早点分享两颗熟过的杏子,杏子金黄,嘴儿上发点红,就像王母娘娘酒宴上小个儿的蟠桃。就听见背后有个磨刀一样难听的声音嚷嚷:“树上那是谁?庆有啊!都要娶媳妇的人了还跟个猴子一样上树!”接着发出慈爱的呵呵笑声。学书不用扭头就知道是“眯眼儿贵”的妈,每天不下地,靠着给人保媒拉纤吃得白白胖胖,怎么看都不像黑不溜秋的“眯眼儿贵”的妈。学书转头和她打招呼:“吃了吗,娘娘?”媒婆说:“吃了,多会儿了还不吃?”学书怀疑她要进庆有家的院子,就一直望着她摇摇摆摆的背影,果然,媒婆进了庆有家的大门,拉长着嗓门叫道:“庆有妈——?”庆有妈答应着从厨房出来,招呼媒婆坐下。两个婆娘“叽叽嘎嘎”地说笑了半天,媒婆冲着树上喊:“庆有,快下来,婶子给你说下个好媳妇,快下来快下来!”庆有居高临下对学书做个鬼脸,低声说:“这是要找个人管住我哩!”他把竹竿扔给学书,从树上溜了下去。学书拿着竹竿,望着没人的老杏树和烂墙头,不知道该跟着去看热闹还是该回自己家去。
庆有拍打着身上的土和树叶,慢慢走过去,媒婆望着他笑,问:“你和秀芹是同学吧?”庆有红着脸说:“是,怎么了?”媒婆说:“娃你有福气,婶子把这个全村最周正的闺女说给你当媳妇。”庆有不敢相信地眨巴着眼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媒婆问:“怎么了,你不愿意?”庆有笑着望望他妈说:“你和我妈说吧,我妈愿意我就愿意。”媒婆嘲笑他:“这么大小伙子了,还脸红,是给你说媳妇,又不是给你妈说媳妇哩!”庆有妈也嗔怪地剜了儿子一眼说:“没出息!”等庆有走远了,她压低声音问媒婆:“村里人都知道人家她妈恨不得活吃了我,她能愿意把女子给我当儿媳妇?”媒婆说:“她不愿意也得愿意,谁让她是个当妈的,谁不想让自己的女子嫁到光景好的人家?”庆有妈琢磨着就失笑了,说:“前半辈子没说过一句话,后半辈子要当亲家,想想能把人笑死!”媒婆说:“人活着,不走的路走三回,谁和谁能是一辈子的冤家对头呢?”
庆有说结婚就结婚了,学书觉得结了婚的庆有显得胖了点,也白了点,头发留成了分头,笑容里透露出些俊秀的味道,真的和林校长很像。庆有结婚那天,一天的热闹结束后,帮忙的都回家去了,闹新房的年轻人还没来,支在灶房前的大铁炉子里炭火还红彤彤的,把从部队上借来遮雨的帆布顶棚照出一大片橘黄色,学书坐在板凳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庆有家新买的电视,他在等着庆有过来和他兑现承诺,他希望庆有抽空儿过来向他求饶,求他不要睡他的新媳妇,为此学书紧张到肚子有点疼起来。庆有看上去已经不忙了,他把新媳妇一个人留在新房里,自己从屋里走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走到屋里,这里坐坐那里坐坐,就是不到学书身边来和他说那件事情。学书渐渐生起气来,他看出庆有心里发虚,在假装忘了那件事,他伤心地嘀咕了一声:“说话不算话!”站起来,也没和庆有打招呼,一股劲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那天晚上,因为对庆有极度的失望,学书人生第一次失眠了。
秀芹嫁给庆有后,团结学校的女老师们问郭老师:“你不是最讨厌庆有妈吗?怎么和她成了亲家?”郭老师面无表情地说:“我是和林校长成了亲家。”女老师们笑得像一群受了惊吓的母鸡,好容易用衣袖擦着眼泪止住笑,问郭老师:“郭老师,你就不怕女子到了她家,受婆婆的气?”郭老师依旧面无表情地说:“她能不老?她能不死?她老了我家秀芹正好报仇,她死了家里的光景就是秀芹的,慌什么慌!”女老师们由衷地佩服郭老师在这件事情上的沉静。郭老师不但是沉静,她还立场坚定,她依然在学校和村里大声地咒骂庆有妈和铁头妈,说她们是狐狸精、“卖×的”,庆有妈拿她依然没办法,偏秀芹是个孝顺儿媳,无可挑剔,庆有妈只好装聋作哑,心里不平衡了就低声地骂一顿做媒的“眯眼儿贵”他妈。
云良的榨油厂正式投产之前的那个秋天,方圆数十里的田野和村庄都为之改变了面貌,首先是奠基的土方和烧制盖车间和办公区所用的青砖,消灭了大小很多土丘,这些土丘有的跟小山一般高,原先长满了多刺的酸枣和灌木,挖塌后才发现有些地方是坟茔,累累白骨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祖先,胆大的孩子们拿骷髅头当球踢。短时期大量的烧制青砖,使几家祖辈烧砖窑为生的人家用完了储备土壤,关闭了砖窑跑到榨油厂去应征工人。传说榨油厂要高价收购无限量的油葵,这个秋天棉花第一次退出了最大规模种植的经济作物的舞台,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的葵花,在滋养了晋南数千年文明的阳光下像人一样整齐地扭动着脸盘子仰望太阳,以往五色纷呈脏乱驳杂的秋天,整齐划一地成为了一幅以绿色和黄色为主调的油画,人们都有些不认识自己祖辈生息的故乡了。这种向日葵和乡里小百货商店卖的灰白相间的五香瓜子不一样,普通的葵花子修长,镶着白边,油葵的子粒只有普通葵花子的一半长,却饱满很多,有人开玩笑说像“眯眼儿贵”一样矮胖敦实,并且乌黑油亮,不但比“眯眼儿贵”黑,比锅底灰还要黑一些,有嘴馋的婆娘和娃娃家掰下一个花盘来嗑着吃,吃不了几颗,牙齿、嘴唇连手指头都被染黑了,费多少水和香皂都不容易洗掉。这一年的中秋节南无村少收了很多花生和大豆,家家院子里都堆满了葵花盘子,一家老少从早到晚挥着根短木棒敲击着花盘的背面,让子粒脱落,一手执花盘,一手高举木棒,好像春秋列国在操练着士兵,或者尧舜时代的先民在演习敲锣打鼓。学书的奶奶连吃饭都不动地方,敲去子粒的花盘在她的身后堆成了山,几乎要把老人埋掉了,连学书也被父母要求每天晚饭后敲完五十个花盘才能上床睡觉。紧接着乡村间的柏油路就变成了晒场,所有的打麦场、平房顶上,只要平坦干燥的地方,都被铺上了黑色的油葵子,失去绿色和黄色的大地,又被黑色遮盖,白天,大地坦然地穿着这件黑色的布衫,夜晚到来之前又被无数的木锹和扫帚收进麻袋里边去,裸露出原始的肌体和满怀希望的人们一起进入梦乡。
榨油厂投产了,油葵的收购价格没有传说的那么高,但还是比种庄稼来钱。比从前小四轮拖拉机排队送土方更壮观的是,拖拉机、三轮摩托车、马车、小平车各种车辆上堆满装着油葵子的麻袋和编织袋,从各个村口汇聚到柏油国道上,浩浩荡荡向着云良的榨油厂进发,厂区的广场内有两台巨大的地秤用来称量重量,在过秤之前,胳膊下夹着小纸板的检验员手提一把像鞋拔子一样的半筒状铁舌,舌尖像刀刃一样锋利,“唰”一声就扎进麻袋里面去,再慢慢抽出来,仔细地用手指拨动着铁舌凹槽里带出来的葵花子,看看沙土、小石头和枯叶有没有筛干净,是不是已经晒干了,有问题的不收,拉回去处理,合格的就过秤、领钱。庆有和秀芹两口子开着拖拉机来的,一般不出来干活儿的庆有妈这次也跟着,看到学书和他爸赶着牛车在前面,学书妈在后面跟着,庆有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人家小两口没叫我去,是我自己想去开开眼界,每天坐在家里啥场面也没见过。”学书仰脸看了看坐在麻包顶上的秀芹,秀芹侧身半伏在麻袋上,头发很黑脸很白,大腿绷展了蓝咔叽裤子,看上去又饱满又绵软,秀芹望着学书一家,发甜的笑容让他心里一荡,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她和庆有晚上在一起的光景。庆有的拖拉机过去后,学书妈赶上来对学书爸说:“婆娘说得那么轻巧,怕别人不知道她自在了半辈子,哼,现在还不是掉进了秀芹的锅里,跟着人家搬麻袋装卸车了?”
被榨油厂改变的不只是大地的装扮和产出,油料收购结束后,南无村的青壮年劳力都进厂当了工人,每天早中晚从村口老柳树下成群结队地按时进村和出村,严格地遵循着工厂的作息时间,是不是在榨油厂当工人,成为谈婚论嫁的第一个条件。秀芹和秀芳都当了工人,庆有不是在册的工人,可是和“眯眼儿贵”几个有拖拉机的每天给榨油厂跑运输,学书的叔叔看到学书爸买下了牛,就把那头军骡卖给了营里村的屠宰场,也买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给榨油厂拉料送货。铁头也当了工人,还在厂里管点小事,这让铁头妈觉得在人前很有面子,走路说话都风光无限的样子。学书关心的是,云良的小姨子小巧是不是当了榨油厂的会计,他不好意思问别人,自打庆有结婚后他也不怎么去庆有家了。有一次学书远远看见小巧骑着辆二六式小自行车从老柳树下进了村,拐进了云良的院门,她披散着烫过的长头发,像个城里姑娘一样时髦。像看到其他梦寐以求的好东西一样,学书看到小巧后,也是闭着眼咬着牙攥着拳头对自己说一句:“好好学习!”
4
学书考到县城上高中的那一年,发生了几件成为榨油厂和南无村新闻和谈资的事情,供人们在蜚短流长中捕风捉影,滋养着自己热爱的生活和看似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生命。
最先是劳动结出了爱情之花,在榨油厂上班的铁头和秀芳好上了,这让一向以沉静著称的郭老师暴跳如雷,和对大女子秀芹嫁给庆有的默许态度不同,她坚决反对二女子秀芳嫁到“兔娃儿”家去,——秀芳可是比秀芹还要长得好啊!秀芳就和她妈闹,不吃饭,哭着数落她妈:“你就是嫌铁头家里光景不好么,我姐和我姐夫结婚你怎么不拦着,还不是因为我姐她公公是个吃‘国供’的,铁头爸是个憨憨?”郭老师有苦难言,她倒不是太在意铁头家里光景的好坏,她是不能让两个女儿都给那两个“卖×的”当儿媳啊,那她今后还怎么在团结学校当老师,还怎么在南无村的村街上走动啊。郭老师让秀芹去做秀芳的思想工作,秀芹反而说:“妈,你就别管芳芳的事情了,你为了她好,她也不会落你的好,再拦下去芳芳会恨你一辈子,是沟是崖你让她自己跳去!”郭老师没办法,放下师道尊严,天不亮就提着尿盔子堵到铁头家门口去骂街,铁头妈不敢出门,装作不在家,铁头偷偷跳墙去上班。僵持到两个月头儿上,郭老师以为时光能让女儿回心转意,结果有人来给她通风报信说,秀芳已经住到铁头在榨油厂的宿舍里了。生米做成熟饭,郭老师不得不打掉牙往肚里吞,在秀芳肚子大起来之前,草草把女子嫁到了此生第二个冤家对头家里做儿媳,她以为这以后自己就没活路了,要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了,结果发现旁人根本就没把这些事当回事,于是她的心重新获得了平静。
铁头爸在儿子的婚宴上喝醉了酒,憨憨翻着他的兔唇念叨着要去城里找他的文明,有人告诉他文明已经死了,他就给人家脸上吐唾沫。老培基瞅空儿嘱咐铁头:“找人看着你爸,别让他胡跑,看跑丢了找不回来。”铁头满面春风地答应着,心里的喜悦满当当的,哪里还能装下这些话。典礼的时候二拜高堂,屋里屋外怎么也找不见了铁头爸,忙乱了半天找不着,只好让铁头伯伯代替他爸和他妈并排坐在板凳上受了儿子媳妇的鞠躬礼。婆娘们一边躲着炮仗一边说闲话:“嗨嗨,怎么能让铁头伯伯和他妈坐在一起呢,我看还不如让林校长和铁头妈坐在那里呢!”秀芹听见这些闲话,只当没听见,她忙着找见庆有,吩咐男人:“你快叫上两个人去柏油路上找找铁头爸,别再让车把他撞了。”庆有开着拖拉机头一直找到乡里,乡里正逢集,就听见有人说有个憨憨在火车道上走,被火车压死了,庆有觉得不好,赶紧领着人跑去看,火车把人的头都碾得找不着了,可那身衣服他认得,是铁头妈为了儿子结婚刚给憨憨做的一身蓝中山装。这是南无村被火车压死的第一个人。
铁头爸因为死在外面,属于孤魂野鬼,尸首不能进村子,就在村口的老柳树下搭了灵堂。请来看下葬日子的黄瞎瞎说:“你家就别太伤心了,其实文明早就把他爸的魂儿勾走了,这几年‘兔娃儿’一直迷迷瞪瞪就是这原因。”铁头的新郎西装没穿满一天,下午就换上了孝服,心里有气,提着把斧头,把他弟弟依附的那棵老柳树给砍倒了,他妈哭倒在地上骂他,他不听,秀芳拉他,他也不听,几个小伙子要上去夺他的斧头,他握着斧头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喊:“谁敢过来我先剁了他!”老柳树被砍倒后,谁家也不敢要,就给铁锤爸做了棺材。奇怪的是,老柳树砍倒的第二天,喝农药后一直躺在床上的云良媳妇巧儿就能下地了,她扶着墙走出自己的屋子,来到阳光灿烂的院子里,不见人,听见院墙外面鼓乐喧天,正给铁头爸办丧事,大概都看打鼓去了,喊了一声妹妹小巧,不见答应,就慢慢地走到小巧住的厢房,门没反锁,一推就开了,她看见自己的男人云良睡在妹妹小巧的床上,小巧坐在床边,手搁在姐夫的大腿上,两个人脸上的笑容还凝固着,四只眼睛像受惊的鸟儿一样望着她。
第二回喝上农药,巧儿没有被送到部队卫生院,国家裁军,部队已经撤走了,只有一个连的兵留守营房。县人民医院的救护车闪着蓝灯“呜哇呜呜”地拉走了裹在被子里的巧儿,庆有妈难得一见地抹着眼泪说:“这回巧儿不一定能回来了。”巧儿死后,云良把儿子女儿都送到了城里上学,他也十天有八天住在城里,第二年和小巧结了婚,没在南无村摆酒席,只把几个村干部和厂里的领导请到县城参加了婚礼,小巧婚后仍然在厂里当着会计,只把那些闲言碎语当耳旁风。
驻军全部撤走后,云良把空下来的营房承包了,要扩大再生产,购买新设备生产色拉油,他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宣布,榨油厂要改成股份制,成立食用油股份有限公司,所有工人都可以入股,成为股东,工资以外享受年底分红。厂领导和村干部带头入了股,庆有和秀芹商议这事情,秀芹说:“咱自己有拖拉机,家里有三个人挣钱还不够啊,入什么股!”庆有妈的原则是基本上媳妇不同意的事情她就不发表意见,庆有爸说:“我看云良有点折腾,钱放在他那里不太保险。”和姐姐正好相反,秀芳把家里的积蓄都入了股,铁头把他妈的家底也借出来入股了。在新公司技术员的指导下,左近村子里都把刚出苗的油葵地重新犁耕了,种上品种优良的大豆,新的生产设备到位后,每天有一车皮从东北购进的大豆卸载到乡火车站的货车站台,庆有和“眯眼儿贵”还有学书叔叔开着拖拉机穿梭在从车站到南无村的国道上。秋天,本地大豆也丰收了,方圆数十里的田野和村庄都变得黄澄澄的,家里有没有人在厂里上班的,都喜眉笑眼地晒大豆,都知道云良不是好糊弄的人,用心晒干筛净,等着厂里宣布收购的那一天。
睡了一觉起来,有小道消息从厂里传出来,说是公司生产的色拉油检验不合格,根本没有进入销售渠道,全都在几个城市租赁的库房里囤积着哩。工人和村民都将信将疑,老培基和老德福领着几个老汉去支书和村长家里,让他们去厂里问问云良到底怎么回事。支书和村长有不少股份在新公司,就跑去找云良。云良不在厂里,新公司的副总经理老白说云良去上海和一家“超市”洽谈去了,那是一种新型的销售渠道。村干部回来就告诉大家,云良还是有眼光的,是值得信赖的,新公司生产的色拉油就要卖到上海去了。上海是个遥远的大城市、好地方,村里没人去过,可是大家这些年在云良家看的电视是上海牌的,看到云良戴的手表也是上海牌的,那么云良在上海肯定是有关系的,有眼光有见识的人就对那些怀疑云良的人进行了教育。国庆节厂里放假,作为福利,给每个工人发了两桶色拉油,吃了多少辈子棉籽油和葵花油的庄稼人,也吃上了黄澄澄清亮亮的色拉油,庆有妈挪动灶房屋角的老油罐子时,才发现罐子底早就锈蚀掉了,只是被陈年的油膜和杂质沉淀糊着,不动地方油也漏不出来。国庆假期结束后,工人们去上班,厂子大门关着,门口贴出一张通知:公司正在检修设备,什么时候上班等候通知,放假期间工资按百分之六十发放。铁头和秀芳回到家里,铁头妈问:“没说多会儿收购大豆?”铁头拧了他妈一脖子说:“没人上班谁收豆子?没听见正检修设备吗?”铁头妈嘟嘟哝哝地抱怨:“打下这么多豆子,都快成狗粪了!”
阳历的新年到了,村里人搞不清这个“元旦”是个什么意思,也从来不把它当年过,只有乡政府和厂矿的大门口在这一天才会贴红对联,横批都是“喜迎元旦”、“新年快乐”,平不邋遢的,不能跟春节的“大地回春”、“万紫千红”、“春满人间”、“万象更新”比,只是因为入股的时候公司说这一天年终分红,大家才记住了这一天。一早,就有人跑去公司大门口看情况,果然贴出了通知,上午九点召开股东分红大会,很快消息就传遍了。早早吃完饭,有股份的人家就派代表去厂里参加大会,大门口贴着大红的对联,红彤彤得让人心里充满了希望。大会开始大伙儿才发现主席台上没有云良,副总老白笑眯眯地向大家问了好,秀芹对秀芳说:“你看老白一说三笑,肯定是个白脸奸臣。”老白对着扩音器说:“因为技术原因,现在设备还没检修好,咱的产品要想打入上海、北京的市场,那就得好好升升级么,所以说大家不要着急,等也等不了几天了。另外云良打回电话来,他记挂着工人的工资和股东的分红哩,我的意思他能体谅大家,大家也应该体谅他,毕竟这些年没有云良,家家户户也不可能有钱供孩子上学,给老人看病吧?是云良办厂子让大家过上了好日子,这大家得承认吧?现在公司遇到一点资金运转的困难,这个困难马上就要过去了,但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希望大家能和公司共度难关。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今年的分红有两套方案,一个是公司给股东打现金欠条,什么时候资金回笼了,再兑现给你;另一个是货品分红,什么意思呢,就是用咱们生产的色拉油来分红,放心,公司按照出厂价和你结算。两种分红方式,大家根据自己的情况自由选择吧,愿意打欠条的现在去财务部办手续,愿意要色拉油的,散会后就可以把油拉回去。能做主的现在就办,不能做主的回去和家里商议好了再来,好吧?散会!”
会场上哄吵起来,秀芳问秀芹:“姐,你要油吗?”秀芹说:“要,怎么不要?看这样子,欠条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兑现,把油拉回去咱还能卖么,卖不了自己吃,反正谁家一年不吃几桶油?”就听有人喊:“油库门已经开了,快回家拉车去吧。”公司办公室主任张钩子举着胳膊喊:“别乱别乱,先到财务算清你的股份该领多少桶油,算清了统一让拖拉机给你送回家里去。”他吩咐站在身边的庆有:“你和‘眯眼儿贵’负责指挥车队给家户送油。”庆有笑着问他:“那我们的工钱也用色拉油结啊?”张钩子骂他:“别鸡巴废话了,快干活儿吧!”秀芹上来不满地质问他:“你嘴里干净点儿啊,我们挣的也不是你的钱!”张钩子瞪起眼睛不屑地说:“骂他了,他敢怎么样?还想不想在我这里干活?”大家心里的怨气正没处撒,正好围住张钩子骂他:“你也是邻邦村里人,人模狗样的装什么蒜!”不知谁喊了一声:“打狗日的!”铁头上来就把张钩子扑倒在地上,“呼啦”上来一群男人,对着张钩子连踢带打,张钩子起初还咋咋呼呼吓唬人,后来就哭叫着求饶起来。有人说:“不行,你磕三个响头就饶了你!”张钩子浑身是土鼻青脸肿地爬起来就磕头,女人们都快乐地哄笑起来,男人们也就饶了他。
铁头跑来约庆有一起开上拖拉机去县城周边的村子卖色拉油,庆有说:“我家没入股,秀芹工资顶来的这十来八桶油自家就吃了,反正我现在也没活儿跑,你开上我的小四轮去转村子吧。”秀芹不高兴地数落男人:“昨天铁头帮你打架的事倒给忘了?怎么说秀芳也是我妹子,她家里的钱全入股了,那么多油不卖出去,你让她喝西北风啊?你当姐夫的不该开车跑一跑?”庆有嘿嘿地笑着说:“我去就去么,你着什么急哩!”发动了拖拉机,和铁头一起去他家里拉色拉油。刚出了门,听见秀芹吆喝他:“庆有,庆有,等我一下。”庆有踩住刹车回头问:“怎么了?”秀芹拉住车斗爬上来说:“我和秀芳一起去,我看见我妹子恓惶哩!”庆有和铁头一对挑担都笑了。
庆有的拖拉机“咚咚”冒着黑烟,拉着一车斗色拉油直奔县城郊区的村子,一对姐妹一对挑担,四个人有说有笑一副买卖人气定神闲的样子。跑了好几个村子,每个村子都能碰见几个南无村卖色拉油的,刚开始还互相插科打诨嘲笑一番,慢慢话就懒得说了,头也垂了下来。所到之处,那些刻薄的郊区婆娘都会大惊小怪地叫嚷:“哎呀,又是你们南无村的卖油啊,我们能吃多少油啊,再买就变成‘油葫芦’(一种昆虫,作者注)了!”到天黑也没卖出去几桶,大冬天喝凉水啃干馍,庆有的胃又疼起来。秀芹心疼地说:“算了,算了,回吧,你姐夫的胃病犯了就麻烦了。”庆有捂着胃皱着眉头开车,三个人垂头丧气坐在满车斗的色拉油桶中间,秀芳抹着眼泪,铁头说:“别哭了,别哭了,哭顶个什么事?”秀芹骂着:“好歹把云良死在上海吧,拿上大家的钱在外面享福,也不怕天打雷劈了他!”
第二天庆有的胃病就犯了,弓腰曲背跪在床上像个虾米,头顶在枕头上,牙齿把嘴唇都咬破了,一向忍让媳妇的庆有妈抓住机会把秀芹数落了个不亦乐乎,秀芹理亏,一声不吭。听见铁头在院子里喊庆有,秀芹赶紧出去,低声说了几句话,让他自己把拖拉机开上走了。
学书放寒假回来,听妈妈说了一件事,铁头和秀芳叫了村里几对儿年轻夫妇当托儿,在集市上行骗挣钱。那种骗术学书在校门口也见过,几个专门骗学生钱的人,一个坐在马扎上,膝头放一个三合板做的木盒子,盒子里用挡板格成几个轨道,轨道对面有两颗钉子拴着一个橡皮筋,把一个玻璃球放在橡皮筋中间往后拉,像弹弓一样弹出去,玻璃球进了哪个轨道,就按照那个轨道的赔率给下注的人钱。这种骗术俗称“打弹子”,关键是庄家的膝盖能左右玻璃球滚动的方向,并且那些大呼小叫着赢了钱的都是托儿,专门欺骗没文化的村里人,还有老人和娃娃。学书没有想到铁头和秀芳干起了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心里堵得慌,埋怨他妈:“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呀,他们想干啥关我什么事!”他妈却说:“我还没说完呢,营里村有个没儿没女的老婆婆,养了一头猪,卖了三百块钱准备过年,秀芳和铁头几个人骗人家‘打弹子’,老婆婆糊里糊涂把那三百块的活命钱都输了,回到家里想不开,解下裤带,把自己吊死在了窗棂上。”学书听得肚子疼,两只手按在肚子上,弓着腰小跑着去了茅房。
来年春天,一并传来两个坏消息,一个是铁头在火车站扒货车偷东西,摔下来被碾断了腿,另一个是传说云良在南方的一个宾馆里喝安眠药自杀了。铁头没死就不说了,云良死了的消息和春风一起来到晋南大地,不知道在这个春天里该给大地种点什么的庄稼人,摇摇头,叹息一声,心里总算有了谱。人死账烂是传统,也是道德,“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歹咱还活着,钱不钱的,就算了吧,本来种地的也没那个有钱的命。”人们慷慨地原谅了死者,恢复了他们大地般的沉默和温柔。很快,田野上又恢复了五彩纷呈、脏乱驳杂的原貌,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在厂里上过班的人,他们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腔调甚至看人眼神都和庄稼人不一样了,学书发现,谁上过班,一眼就能看出来,后来他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那些人的不同之处,他们有了:气质。庆有把四轮拖拉机卖掉,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斗上安装了顶棚,每天到县城的火车站排队拉人,和出租面包车抢生意。这天,庆有刚放下碗要出门,支书和村长来了,让庆有拉着他们到县城跑一趟,他们想去云良在县城的家里祭奠一下,毕竟是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不去一下心里过不去。他们先去寿衣店买了个花圈,庆有要用绳子捆到三轮车顶棚上,村长说:“别捆了,不够麻烦的,我们俩就这么扶着吧,没几步就到了。”举着花圈来到云良住的小区门口,保安拦住了:“举着个花圈干什么,这里没死人!”说了半天好话,只让人进去,花圈不行,只好让庆有看着花圈,支书和村长进去了。云良家两个人是来过的,到了楼下不见有灵棚,两个人就很纳闷,上楼敲门没人开,问邻居,才知道云良生前就搬走了,已经有小半年了。
他们找了个小饭馆,要了一瓶黄盖汾酒,三个人坐下来喝着。村长说:“也许云良根本就没死,他还不起钱,装死糊弄大家吧?”支书说:“话不能这么说,我觉得是云良真的是为难得不行,熬煎死了。”庆有说:“村里人都说是巧儿把他的魂勾走了,巧儿是喝药死的,云良也是,这不是报应吗?”支书说:“你这是迷信,巧儿是喝农药死的,云良是喝安眠药死的,怎么能一样?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喝完一瓶,又要了一瓶,一直喝到半下午,吃了三大碗面才出来,三个人走路都不大稳了。村长大着舌头说:“庆有也喝球多了,别鸡巴开、开车把咱报销到路上,我看也不着急回、回去,咱好容易来一趟城里,找个地方洗、洗个澡,等酒醒了再回也不、不迟。”支书笑眯眯不吭气,庆有说:“你们是当头儿的,反正我跟着你们就是了。”他们找到一个浴池,进去泡了半天,互相把满身的油泥搓了搓,要了个房间看电视。服务员给他们沏了一壶大叶茶,问:“叔,要按摩的吗?”村长说:“要,要三个,一、一人一个!”支书摆手说:“我不要,你们要吧!”村长笑他:“欸,要吧,肯定比我嫂的手细嫩!”服务员出去不一会儿,领进来三个女人,站在门口笑嘻嘻地望着他们,他们正背对门口看电视,闻到浓烈的香水味,也笑着转过头来看,三张男人的笑脸和三张女人的笑脸撞在一起,十二颗眼珠子差点都瞪得掉下来,那三个女人“哎呀”一声扭身就往出跑,支书就骂起了村长:“我说不来不来,你偏要来,这下要在村里传成笑话了!”
庆有不说话,脸和脖子都烧灼得通红,连裸露的胸脯子都红了半截子,他看见,刚才那三个女人,排头的就是他的小姨子、铁头的媳妇秀芳,其他两个都是村里和秀芳年纪相仿的媳妇子,秀芳和铁头“打弹子”骗人的时候,那两个都是她的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