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蒙的新疆叙事与少数民族文化的关系*
2013-11-16首作帝
首作帝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论王蒙的新疆叙事与少数民族文化的关系
首作帝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新疆少数民族文化对王蒙的创作发挥了独特的作用。王蒙通过语言、书籍和音乐的多元洗礼和熏陶,完成了自己受影响、接受与认同的过程。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王蒙的写作风格和审美情趣,为新疆叙事的成型奠定了坚实基础。与当时侧重表现重大政治问题的宏大叙事不同,王蒙更倾向于对少数民族文化、历史与现实的思考,这是王蒙的新疆叙事艺术建构的核心所在,体现出王蒙推崇追求人类自由与幸福的崇高意义。
王蒙;新疆叙事;少数民族文化;艺术建构;意义生成
从1963年到1979年,即从王蒙29岁到45岁,他在新疆生活了整整16年。这个阶段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时期,一系列针对文艺问题的运动成了政治运动,波及全国,知识分子首当其冲,成为替罪羊与牺牲品。但是王蒙似乎是个例外,在他看来:“然而,仅仅说什么坎坷和不幸是不公正的,在新疆的十六年,就充满了欢乐、光明、幸福而又新鲜有趣的体验。”“在这亲爱的第二故乡度过了我生命的最好时光。”换句话说,王蒙在遭受第一故乡“遗弃”之后寻觅到了新的安身立命之所。他的这种充满热爱的、虔诚的表述体现出相当的同化态度。在那个特殊的历史阶段,当整个社会以集体的名义和方式认定和指派个人的单一身份时,王蒙的自我认同却展示出异样的评价和衡量。他受到了新疆少数民族文化的影响而驱动了并未泯灭的人性激情,阶级斗争和社会矛盾所造成的痛苦经过民族文化的沉淀与过滤得以稀释和弱化,这促使了新的价值观念的发生。“身份的概念不是本质主义者的,而是一个策略的和定位性的概念。……身份从来不是单一的,而是建构在许多不同的且往往是交叉的、相反的论述、实践及地位上的多元组合。”王蒙恰恰依赖了新疆少数民族文化的丰盈能量,游刃有余地穿梭于陷阱重重的天罗地网之中。多元文化的交叉与渗透使他获得了自身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并为河清海晏之后的社会复兴积聚了厚实资源。在王蒙与新疆少数民族文化的关系上,王蒙更多的是作为普通个体现身,他在地域文化的普遍性与圆通性中取得了相同的生存经验与情感态势,与之共同构造至真至纯的总体性世界;另一方面,作为知识分子作家或知识阶级成员的王蒙的身份只有在他笔下行云流水的新疆叙事中才得以真实展示。王蒙的新疆叙事本质为指向少数民族文化整合的补充与复原,文学体现为文化内部的建构,并最终归化为生活还原与艺术呈现的双重汇流。也就是说,王蒙的新疆叙事借助文学行动的形式来阐述文化的立意以及与整个社会的纠缠迎拒,背后寄寓了文学作为时代的良心端口力求臻达完美的整体性的深刻内涵。恰恰基于这样的立场,王蒙的新疆叙事以蒸馏水一般纯净的情愫荡涤掉了空虚的斗争口号和浮华的革命意识,让人性回归生活,让文学回归常态。出于这样的考虑,以深受新疆少数民族文化浸淫16年之久的王蒙作为重点分析的个案,无疑是作为考察当代汉族作家与少数民族文化在现代化民族国家共同体内同化进程的事实来源之一。从中可以看出,以王蒙为典型的汉族作家演绎的“非汉族叙事”代表了中国新文学发展的绚丽与璀璨,又可以洞视到新文学发展的丰富与复杂。从这个角度来说,“新疆叙事”、“西藏叙事”、“内蒙叙事”等颇具独特性的文学事实融入了广泛的现象之中,成为其中的案例,它们为中国新文学找到了释放的多重渠道,开辟了崭新的生存空间,成为文学扮演了社会角色承载者的良好证明。
一、王蒙接受新疆少数民族文化的三种路径
王蒙与新疆少数民族文化的关系体现为受影响、接受与认同的过程。在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初,受到组织和集体批判的王蒙感觉自己瞬间沦为社会的“弃儿”,随之而来的是生命活力的丧失、创作欲望的减退,“在北京找不着自己的位置……竟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多余人”、“零余者”是中外文学中的著名形象,在他们那里没有任何的救赎希望与身心解放。王蒙面临着有家难归、有国难投的事实,痛苦的心境使得逃离成为唯一的选择。这个时候,新疆以兼容并包的文化风格对王蒙的身心体验产生了重要影响,“我觉得新疆最有味道,去新疆最浪漫、最有魅力。”实际上,在接触真实的新疆之前,王蒙的豪情壮志只能说是一厢情愿的乌托邦想象,为少年布尔什维克青春情怀的对象移植。王蒙这一代知识分子亲历革命胜利与民族独立的现代性历史事实,消抹了鲁迅这一代人的绝望、颓唐与幻象之思。王蒙与“多余人”生存的“神经病时代”也大异其趣,随着新中国成立,当家做主的喜悦成为“青春万岁”的抒情基础,一切都是实绩与实事,用王蒙的话来说就是:“我得到了激情,得到了胜利,得到了无与伦比的欢欣,我趾高气扬,君临人世,认定历史的舵把就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王蒙的人生归属与精神向度始终并未丧失,只不过他暂时需要重寻新的立足点,并在与新疆少数民族文化的交锋砥砺中完成从想象到形象的转化。当其他知识分子作家饱受人性压抑之际,王蒙在新疆如鱼得水,并在新时期到来之后顺利回归。王蒙不受狙击和阻断,完全得益于新疆少数民族文化的浸润与接纳;做为回报,王蒙赋予了新疆叙事一种极具魅力的现实主义色彩,这是一个双向过程。因此可以这么说,随着“青春万岁”和“年轻人”阶段的失落和终结,王蒙亟须寻找替代性的文学渠道,否则将会导致作家与当代文学的断裂。这个时候,新疆少数民族文化及其王蒙的新疆叙事将成为他向新时期文学回归的重要筹码。这是一个转捩点。王蒙在“反右”运动中经历的情感波动迫使他寻求一种新的途径来获得他被剥夺的青春期那种纯真和热情。当政治问题成为压倒一切的问题时,规避政治对文学的干涉,新疆少数民族文化无疑是一把钥匙,王蒙能够从新疆叙事转向重新开启世界的大门,可以这么说,少数民族文化的影响改变了王蒙的创作风格和审美情趣,为新疆叙事的成型奠定了坚实基础。
王蒙接受新疆少数民族文化的第一种路径是对维吾尔语言的熟稔。按照西方现代哲学的理念,语言是存在的基础,也是文化的载体。任何人想真正实现对某种文化的了解和交流,首要的就是建立在掌握其语言的基础之上,诚如福柯所说:“谁有充分理由使用这种类型的语言?谁是这种语言的拥有者?”这样,我们便不难理解王蒙对维吾尔语的虔诚崇拜了,他其实是从中发现了值得肯定的驾驭世界与实现价值的途径:
要开拓世界和心胸,先开拓语言。要交流,先掌握语言。要深入生活,又怎能离开语言。这是一扇窗,打开了这扇窗便看到了又一个世界,特别是兄弟的维吾尔人的内心世界。这是一条路,顺着这条路,你走进了边疆的古城、土屋、花坛、果园,进而走向中亚和西亚,走向世界。这是一座桥,连结着两个不同的民族,连结着你的心和我的心。这是一双眼睛,使你发现了少数民族的文化和历史;反转过来帮助了你发现自身的汉文化和历史。这是一双耳朵,使你周围的许多陌生的声音变得亲切、丰富、有意义。这是舌头,你能更加尽情地、淋漓尽致地表达陈述。这是灵魂,你感到了又一种民族性格的萌动与忧思、新动机与新的启示。这是信念,是胸怀,是一种开放得多的时代精神,使你更少偏见、更多理解地走向边疆而且走向世界。
王蒙这段“夫子自述”表现出相当丰富的内涵,其中最主要的一点,是他把维吾尔语视为了解新疆少数民族文化的理想典范。王蒙不仅能够熟练使用维吾尔语,甚至还可以担任同声翻译,凭借语言优势,如鱼得水,融入了当地生活。“一讲维吾尔语,我就神采飞扬,春风得意,生动活泼,诙谐机敏。”众所周知,阿凡提式的幽默与智慧正是新疆少数民族同胞积极乐观的生活品格,王蒙深受其影响并实践运用,从而成功避免了在残酷的阶级斗争背景下沦为社会的牺牲品。
王蒙接受新疆少数民族文化的第二种路径是维吾尔书籍的洗礼。除了与新疆少数民族同吃同住,融入他们的生活习俗,好比作家引用的生动比喻,像一块海绵尽情吸收当地人民生活的汁液,王蒙还阅读了大量的维文书籍。这些书籍是维吾尔族与伊斯兰文化模式的集中展示,是语言体系与地域色彩的连接。对王蒙而言,掌握维吾尔语只是打开了大门,而维文书籍的阅读与领悟,方才意味着洞悉世界。
新疆巴彦岱一位名叫肉孜·艾买提的青年向王蒙提供了大量的维文书籍。毫不夸张地说,他是王蒙了解新疆少数民族文化精髓的引导者,他要求王蒙接触的书籍摒弃了低俗部分,而导向了那些文明的、美妙的、诗一样的内涵。从他那里,王蒙走进了中世纪维吾尔族伟大诗人纳瓦依的世界,为优美的诗句和纯洁的爱情感染和陶醉。日后,王蒙将肉孜·艾买提化为自己笔下的人物穆罕默德·阿麦德,用生动的文笔描述了阅读维文书籍获得的成就感:
我从他那儿还借到过高尔基的《在人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暴风雨中诞生的》的维文译本,还有一位吉尔吉斯作家原著的《我们时代的人们》,写得好笑极了。特别是塔吉克作家艾尼写的《往事》,对于布哈拉经院的记述,确实漂亮。还有一位哈萨克作家写的《骆驼羔一样的眼睛》,也很动人……就这样,穆罕默德·阿麦德帮助我认识了维吾尔乃至整个中亚细亚突厥语系各民族语言、文化的瑰丽,他教会了我维吾尔语中最美丽、最富有表现力和诗意的那些部分。我将永远感激他。
王蒙接受新疆少数民族文化的第三种路径是维吾尔音乐的熏陶。王蒙这样评价音乐对自己的重要性:“我喜欢音乐,离不开音乐。音乐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的生命的一部分、我的作品的一部分,有时候是我的作品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头等重要的部分。”音乐对作家产生的刻骨铭心的影响,源头乃在王蒙“流放”新疆期间。新疆少数民族歌曲,尤其是民歌,富有浓郁的地域文化色彩,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律动,极其容易深入人心。新中国成立后,王蒙已经熟悉一些维吾尔风味的流行歌曲。去新疆前夕,王蒙通过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对《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等插曲心生沸腾。作家的行动与音乐的神秘力量联系在一起,对新疆的向往,对圣洁的颂扬,他力图将未竟事业进行到底。
维吾尔族歌曲原本就是新疆少数民族视为抵达心灵的鸡汤,它们是情感爆发的体现,也是文化宝藏的集结。《十二木卡姆》、《刀郎木卡姆》、《黑黑的眼睛》、《阿娜尔古丽》、《伟大的园丁》、《迎春舞曲》等灵魂之音以强大的感染力征服了王蒙:“维吾尔歌曲的感情充溢饱满,压扁了再释放。几乎所有歌曲都很浪漫,都呼天抢地,欲生欲死。我是一唱钟情,再唱难舍,三唱已经震撼了融化了我的灵魂。”尼采曾经说过,在德国,连神都在唱歌,歌声让刹那化为永恒。音乐本来就是一种艺术,与其他艺术形式不可分割、互致互合,共建内在的完整性。中国新文学史上,音乐与文学联姻主要体现在诗歌领域,闻一多、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等为其中的行家里手。小说领域则欠缺得很,除了鲁迅是个例外,“鲁迅小说与音乐的关系在多个层面都可以找到言说的话题”,鲜有作家具有跨艺术的自觉实践性。王蒙浓墨重彩补上了这一课,在他笔下,《布礼》、《蝴蝶》、《歌神》、《春之声》、《相见时难》、《如歌的行板》等小说都是作家迫切追求音乐艺术产生文学话语的结果:“从整体上来说,我在写作中追求音乐,追求音乐的节奏性与旋律性、音乐的诚挚的美、音乐的结构手法。”采用音乐表意方式来贯穿完整的故事情节和塑造生动的人物形象,这使王蒙为当代文学带来耳目一新之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蒙小说中的音乐元素其实是新疆少数民族歌曲在文学艺术上的复制。他认为其中蕴藏着一个民族的性格和文化、理想与未来,称之为“新疆的歌”。这是王蒙小说创作深受新疆少数民族文化影响的一个鲜活而又有效的证据。
二、王蒙新疆叙事的艺术建构
王安忆曾经说过,她最喜欢王蒙写新疆的作品。这些写新疆的少数民族生活的作品,地域色彩鲜明,边疆风味浓郁,我们称之为新疆叙事。对于王蒙以新疆为题材的作品,郜元宝做出如下概述:“他主要不是写新疆的‘照猫画虎’的‘文革’,而是写‘文革’时期的新疆,写那一时期在新疆的实际生活经验,特别是写他在与汉族文化差异甚大的维吾尔族群体中独特的精神体验。”这段话提供了了解王蒙新疆叙事本质内涵和价值取向的有力资鉴,而它独特的艺术建构将读者带入了一个性质迥异的经验领域。
王蒙新疆叙事的两种文类包括小说和散文,它们运用纪实与虚构并置的手法,以一唱三叹的互文性叙事,生动再现了新疆普通老百姓在刚刚消逝的那段历史的悲欢离合。《在伊犁》通过作家的回忆,讲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发生的故事。小说由不同人物的遭遇组成,看似松散的片断,而不是以某个宏大主题或道德危机来展开情节,然而它在某些方面记述了这十来年间的中国历史。通过对各种具体而翔实的生活细节和历史场景的尊重与塑造,王蒙体现出十分客观的评判立场与价值言说,小说能够做到这一点委实难能可贵。故而,王蒙将《在伊犁》定义为“一部相当严格的非虚构非小说——nonfiction——作品”,他给读者抽取出阅读的核心理念范畴:“你们看到的、你们感兴趣的,大概不仅是异乡奇俗、边陲风景,也许你们更会体认到那些境遇、教养、身份乃至语言文字、宗教信仰全然不同的维吾尔农民以及一切善良者的拳拳之心。”本来,处理少数民族与“文革”之间的关系,是个极其棘手的问题,但是作为叙述者的王蒙显示了笔意翻新的艺术担当,他写“文革”在新疆的发生与发展从来都不是牵强附会,也不带有涉猎好奇心理。王蒙的态度非常中肯,运用高超的观察力,注重焕发人物的人格魅力,从而揭示人性的饱满浑圆,这有助于将小说中彼此无关的片断和场景结合起来,表明了作家看待“文革”历史问题的道德观。
从上所述可以看出,王蒙新疆叙事的艺术建构与其思想彰显紧密联系。由于政治原因,远在新疆闭塞农村的维吾尔族不免也“照猫画虎”搞起革命运动来了,不过很显然,王蒙笔下的“文革”只是作为展开情节的背景而出现,本身并无重大意义。法国哲学家利奥塔提到了两种叙事方式:“一种倾向于政治的,另一种倾向于哲学的。”王蒙的新疆叙事显然属于后者,作家以互文性语码巧妙地向读者展示了一个迥异于“文革”残酷世相的世界。虔诚的穆斯林教徒穆敏老爹通过酝酿葡萄酒来维护个人的价值与尊严(《葡萄精灵》);爱弥拉对物质的摒弃与对爱情的珍惜构成某种对应关系(《爱弥拉姑娘的爱情》);人们借用批判“毒草”电影《冰山上的来客》进行心灵的洗礼,体悟久违的昂奋激情(《边城华彩》)。小说《哦,穆罕默德·阿麦德》以一唱三叹的笔法展示了饥馑年代人性的善良本质。穆罕默德·阿麦德被当成特务和反革命分子遭到拷打和批判,却救济了逃难出来的南疆姑娘阿娜尔古丽,视她为最美的狄丽达尔(“心上人”)。在篇末,穆罕默德·阿麦德发誓如果阿娜尔古丽不回来,他就要流浪远方,随之拨动琴弦唱起歌谣。“这个歌儿我也会唱,已经好久没有唱过也没有听人唱过了。看他现在唱得多么来劲、忧伤、邪性啊。哦,穆罕默德·阿麦德,你还是穆罕默德·阿麦德,你还是穆罕默德·阿麦德啊!”这个结尾寓意深刻,一首家喻户晓的歌曲长期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分明隐喻着人性惨遭扼杀,而穆罕默德·阿麦德宣告了个人的爱是谁也无法阻止的,并在此之中获得了自我救赎。当然,这种爱根本无法抗衡暴力与专制,但是它呼吁人们正视它的价值,看到它真实的面貌。王蒙独特的叙事视角在于他以自叙手法鲜活展现新疆少数民族的创伤与治疗、苦难与智慧。“它是一种幸福、一种满足、一种永远令人骄傲的家乡的美丽。”这些人物形象本来就是王蒙“成百上千的贫下中农都是我的知己”的缩影,作家用精致的抒情笔法还原了他们生存的智慧和权利。有鉴于此,王蒙的出发点并不在于对“文革”的挞伐,也不在于对生活的美化,而是在于对少数民族文化、历史与现实的思考,这是作家新疆叙事艺术建构的核心所在。在王蒙笔下,政治被瓦解了,革命被过滤了,作家在轻松、幽默、流畅的叙事中深刻地揭露了社会的丑恶,赞美了人性的复活,从中看到了通往美好未来的无限可能性。
三、王蒙新疆叙事的意义生成
王蒙的新疆叙事是他与当地农民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的结果。新中国文学史上,周立波、赵树理、柳青等著名作家都是以这种与民共存的方式创作出了杰出作品。不过,王蒙的境遇与他们还不一样。周立波之于湖南、赵树理之于山西、柳青之于陕西,他们完全是“土著人”,代表了农民的风俗习惯和逻辑思维,《山乡巨变》、《三里湾》、《创业史》也可以说是他们自己生活的记载。王蒙不一样,新疆之于他,完全是陌生的土地,而他介入其中时已是成人,属于典型的外来“闯入者”。王蒙耗尽半生心血,掌足砥砺,最终化为其中一员,成为他们向世界发出声音的代言者,这个过程显然要艰辛得多,中国现当代作家能够做到王蒙这个份上的也实在屈指可数。这正是王蒙伟大的地方!
王蒙新疆叙事的主要作品写于80年代前期,这个时候中国正处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勃兴期,“涕泪交零”与“声嘶力竭”成为主要的美学导向。稍后的寻根文学仿效拉美“爆炸文学”,直击古老传统文化之根,却被指责逃避现实、罹患“复古”之痼疾。王蒙的新疆叙事是全新的艺术探索,以澄澹的风格和疏放的精神构筑一种新的文学特征,“是对给予他新的精神营养的维吾尔族人民真诚的感谢,也是借此确立并巩固自己新的精神立场乃至言说风格的一种策略”。王蒙的坚定态度全都通过新疆体验和抒发得以调动起来,以诗意般燃烧的力量拉开了与中国当代文学的距离。郭宝亮曾经说过:“新疆的十六年,对于王蒙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归来后的王蒙没有变成索尔仁尼琴式的批判型知识分子,究其原因,仍然与王蒙的身份定位和文化心态有关。”应该说,文化逻辑决定了身份定位,身份认同意味着文化范式的接受。陈思和谈到了王蒙《在伊犁》中的新疆叙事“表现出来的另外一种追求,即在庙堂与广场的夹缝间,还有一种来自民间和自然的文化语言对他的影响”。从这个角度,我们明白了王蒙为什么能够在80年代的中国文坛独树一帜,写出了现实生活的错综复杂和时代风貌的千变万化,那些刻骨铭心的历史事件从叙述的简单事件中显现出来,王蒙弱化了宏大叙事的霸权地位,形成了叙事的巨大反差。
王蒙始终怀抱这样一个创作理念,即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题材、思想、想象、灵感、激情和对于现实的艺术发现来自比较,他说:“物理学里有一个‘参照物’的概念,没有参照物就无法判断一个物体的运动。在文学里、创作的辩证法里,也有类似的现象。新疆与北京互为参照,这是我的许多作品得以诞生的源泉。边疆的生活、少数民族的生活,大大地锻炼了、丰富了我的本来是非常弱小的灵魂。”新疆维吾尔族和伊斯兰文化的影响成为了王蒙复杂生活经历的一部分,使得其创作的立足点和视野都发生了质的变化,作家回归北京以后,虽然以《蝴蝶》、《春之声》、《海的梦》、《活动变人形》,甚至包括“季节系列”小说掀起了又一轮艺术探索的高潮,关注人类历史和未来发展的宏伟意旨,但是其实延续了体察新疆少数民族恢弘而睿智的文化品格的渊薮,它们与王蒙在边地熔铸的抒情般精美的情感交叉渗透,彼此庄重地相互支撑着,完美地体现出他推崇追求人类自由与幸福的崇高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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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03
A
2095-0829(2013)03-0042-06
本文系浙江师范大学教改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的话语立场与育化品格”(编号:201221)的研究成果。
2012-07-25
首作帝,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