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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姥爷和老叔

2013-11-16孙海东

海燕 2013年8期
关键词:老五老叔姥爷

□孙海东

姥姥的忌讳

我姥姥,活了78岁,生了10个孩子。

那天,她的外孙在课堂写了一篇作文,开篇第一句话:我姥姥为了她的10个孩子打了一辈子食。

姥姥果真是打食的。

姥姥原本是有名字的,年轻时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大家闺秀”,是真正的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子。但自打嫁给老王家,生活就发生了巨变,日子就不再是衣食无忧,尤其是在第二个儿子饿死之后,姥姥曹桂莲的大名就没人再叫了。打我记事起,就听人们管我姥姥叫“快马里”,那意思这个女人是风风火火、一日千里型的。

我印象中的姥姥,是村里最厉害的女人。她往街心上一站,可以骂上三天三夜,而那话都不带重复的。村里从吃奶的娃到半百的汉,没有人不惧怕她。骂归骂,姥姥的人缘却出奇得好,谁家有了大事小情,总要让她出面拿主意想办法。后来我才明白那不仅仅是一种怕,而是敬畏,姥姥不是那种泼妇,每次与人吵架都是理在她手里。

那时家里实在是太穷了。瞅着一串儿一个比一个小的孩子,姥姥每天的主要任务是出去打食。打食的主要方式是走村串户地借粮,从这个村到那村,方圆几十里一天就能走个来回,“快马里”的称呼由此而来。

我姥姥并不做饭,主要是负责打食。今天从公社贷回10块钱救济款,明天从大队背回一小口袋救济粮,往锅台上一放。几个大女儿做饭的工夫,姥姥盘腿往炕上一坐,拉过烟笸箩,卷上一支旱烟,一边吐着烟圈儿,一边盘算下一顿该怎么弄了。

又一个清晨,姥姥背起空面袋出门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奔波在打食的路上。通常她是蓬着头发,裤管高高卷起,可能衣襟上还沾着几个饭粒,如果路上有狗冲她吼叫,她会一脚把那牲畜踢出去好远。没人会相信,她曾是个寡言少语温柔可人深宅大院里的书香女子。

因为打食,上到公社书记下到十里八村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姥姥的。母亲说,如果没有姥姥打食,剩下的九个孩子不会都活到今天,活得这么实成,没病没灾。按照现代文学作品的标准描述,这应该算是贤妻良母的典型表现了。但没人从姥姥嘴里听过什么爱不爱的,她只是没完没了的外出打食,或者说是觅食。现在看电视,每当浏览动物世界里的镜头,总能想到我姥姥。

要强调的是,姥姥打食回来,盘腿坐在炕上,看着女儿们把饭食做好。一般来说,实米实面的、没有揣糠掺菜的干粮都是留给五个儿子的。但她从不明说,总是说这个饼形状不大好,放在一边,那个发糕夹生了,女孩子吃了不好消化。于是那些像样的饭食基本上是轮不上女儿们吃的。时间长了,女儿们就发现了这个不公平。那天大女儿壮着胆子表示出不满,我姥姥便勃然大怒:“偏向什么,什么偏向,你们哪个不是我生的?!”

后来,四个女儿出嫁了,五个儿子陆续当兵走了,姥姥的打食生涯也就结束了。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没事出去捣鼓一袋粮食回来,堆在仓房里,尽管那时的日子好过了,家里早已经不是吃上顿没下顿。再后来,要不是姥爷看见那些快发霉的粮食要招惹一场鼠灾,及时制止,姥姥的这个习惯可能会伴随她到死。

但,打食的病根是坐下了。虽说不再是打食了,可门还是要出的,只不过是名词改了,“打食”变成了“串门儿”。

我姥姥每天都要串门子。只要我去姥姥家,串门儿总要拽着我。于是,我每次都能听到那句抱怨:这九个崽子,可把我累死了,这辈子净给他们打食了。对方保准搭腔说,你不稀罕你这帮孩子吗?姥姥往往正色道:“稀罕?烦都烦死了!”

转眼又过去二十多年,我姥姥已经成了快奔80岁的人了。

姥姥眯着眼睛,脑子都不大清醒了,但依然能卷着旱烟,吐着烟圈儿,说起过去的事来,还是那句话:这九个崽子可把我累死了。

那年正月,我要上街理发,姥姥忽然睁开昏花的老眼,高声喝道:“不能剪!”我忙问缘由,姥姥迟疑半晌,才喃喃地说:“过几天不行吗?正月剪头是妨舅舅的。”

那会儿,我大舅已经有孙子了,最小的舅舅的孩子也都上了小学。

我站在门口好久无言。沉默中,忽然又听见姥姥在炕上独自嘟囔:这九个崽子可累死我了。

母亲说,记住儿子,这是你姥姥的忌讳。

后来我想,这其实就是我姥姥的爱,尤其更爱那几个儿子,虽然她一辈子都没说那个字。

姥爷是块自留地

姥爷是个老兵,姥爷还是个逃兵。

但姥爷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逃兵,他是在辽沈战役被打散了的兵。不过后来这也成了他的一个谜。这么多年,一有人唠到那段历史的时候,姥爷的脸色就很难看。

王守财是姥爷的名姓。在我的记忆里,姥爷是个能干的人,一辈子基本上就是这样的:天还没亮已经在地里忙活了,月牙儿爬上来才见人从地里回来,一年四季天天如此。身上的衣服也永远是沾着泥土的。快70岁的人了,忙活完地里,还惦记着到地边的山上栽树。姥爷说,有了树地里的土就不薄了。

正因为这样,姥爷家的地是出了名的壮,出了名的好。人们都说姥爷家的地是扔进石头都能长出庄稼的。姥爷爱他的自留地,自然也是出了名的。

姥爷外号叫“王老凿”,那意思就是特别的倔。倔归倔,姥爷最认理儿。不过谁要是在他身边提“逃兵”两字,他就会不分青红皂白,指定跟你家急头白脸,那种神情能吓死个人。那天姥爷和村里的人闹了矛盾,争吵中,对方喊出“逃兵”两字,姥爷抡起锄头,差点打折人家的腿。

那天晚上,姥爷喝了很多酒。姥爷就对10岁的我说,爷们儿,陪老爷子喝一盅。我当然不能喝。但姥爷管自还在说,爷们儿,不,连长,不是我要当逃兵,是我实在放不下家里的地,我爹嘱咐我一定要把家里的地种下去。

姥爷的话当然我没懂,但这么多年之后,我懂了。

姥爷是个农民,真正土得掉渣的农民,也是一个真正打心眼里热爱土地、孝顺长辈的农民,为了这个,他不得不从战场上回来。

他回来了。

姥爷一路要饭从锦州走回到朝阳。没有人知道这一路上他经历了什么,总之他回来了,把地侍弄成全村最肥沃的,一直把我的太姥爷伺候到90岁无疾而终。

记得那天晚上,姥爷趴在炕上让我帮他揉腿。他的腿因为当年打仗过冰河落下了病根,满腿青筋暴起,昏暗的油灯下,就像蚯蚓爬满了腿。姥爷眯缝着眼睛说,小子,别看姥爷当兵没少遭洋罪,可还当真没当够呢,是不回来不行呀!

多少年后,我姥爷,也就是“王老凿”,响当当地先后把五个儿子都送进了部队。按说,那时候家里正缺劳动力,但姥爷硬是让五个儿子都穿上了军装。儿子们走了以后,姥爷还是一个人在地里忙活着。他的地里没有别人家那种父子欢声笑语的热闹劲儿,永远都是他一个人的影子。仍然是太阳没升起时人已经在地里了,月牙儿爬出来时人才回来。

姥爷本来是个高大的人,后来腰弯了,背驼了,头发白了,但地仍然是村里收成最好的。

自打大舅当兵之后,姥爷家的门楣上就多了一块牌牌,上面写着“光荣之家”。每年贴的春联也永远是“发扬优良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第五个舅舅送走那天,姥爷依然喝了酒,依然是喝多了。他搂着我的肩站在门口,盯着那牌牌凝神地看。

姥爷说,小子,其实谁都不知道,我的自留地里收成最好的,就是这五个兵,现在我的梦算是圆满了。

再抬头看时,姥爷那满是皱纹的脸有泪在淌。但仔细看时,姥爷分明在笑。

那个牌牌,风吹日晒早就没了颜色,姥爷却执意让它在门楣上那么挂着,直到他死。

九命老叔的“猴日子”

我老叔在家族哥们里排行老五,小名就叫老五,大号叫孙洪民。

我老叔岁数不大,虽说才五十六七,可经历的风险却不亚于百岁老人。因此十里八村的人都管他叫“九命老五”,我则称呼他“九命老叔”。

话说老叔6岁那年冬天,村里有一拉酒糟的马车从家门口路过,生性顽皮的老叔就猴似的蹿了上去。

灾难就这样降临了。

那马说不上为啥惊了,车翻了。那不是一般地翻,是整个车翻进了深沟,马都被摔瘫了。一车的酒糟把老叔实实在在地埋在里面。被甩出去的车老板大惊,爬起来冲进沟去,一个人就把车掫了起来。按说,一般人遇到这样的事,肯定在劫难逃,必死无疑,可车被掫过来的瞬间,老叔又猴似的从酒糟里蹿了出来。

又话说10岁那年,正值三伏,老叔口渴难耐,就蹲在村头一口大机井边弄水喝,结果一头栽了进去。老叔不识水性,按说,一般人遇上这种情况,肯定在劫难逃,必死无疑,可老叔被人倒提着两条小腿从井里提溜出来,控出满肚子水后,仍然精神抖擞,活蹦乱跳地上学去了。

之后的40多年,我老叔一路刀光剑影,险象环生。

比如说,盖房子从房梁上摔下来,摘梨从树上掉下来,不止一次喝酒喝得滚了砬摔进沟,误喝做豆腐的卤水抢救几天几夜,总之最后的结局都是这样的:他都是猴似的蹿起来,该干啥干啥去了。

“九命老五”的称谓由此而来。

生活中的老叔就像山野里的一棵草,生命蓬勃而充满韧性。

直到如今,瘦小干枯的老叔,仍然走到哪里都不被人重视,但他的命却比那些看上去光鲜的人要好得多。

比如说,他娶了一个比他高一头的女人做老婆。

比如说,他是全村同龄人中唯一挣工资、有劳保的人。

再比如说,喜欢儿子,就一口气生了仨,小儿子居然是老婶做了绝育手术后又有了的。

前些日子我回家,迎面撞上老叔骑着自行车,惊险杂技般地从山路上冲下来,见我又停不住,一下子撞到了树上。他爬起来,跟惊魂未定的我打招呼:“大侄子回来啦,这车没闸。”

回家后,又听父亲讲述老叔惊险新传,这新传已经具有时代感了。

比如说,他喂养的毛驴死了,他跟那头得破伤风的驴相处多日居然平安无事。

再比如说,他被假古董贩子骗去了两千块钱,而依然保持坚强的神经,吃喝照旧,睡得麻香。

这回,村里人又在他原有的绰号前加上了定语:“没心没肺之九命老五”。

其实,老叔有心有肺,他生活的烦恼和普通人一样多。房子该修了,儿子该娶媳妇了,他的牙掉了好几颗该去修修了,老伴儿身体有病也该进城瞧瞧了。按说,诸多烦恼落到谁身上也肯定会愁云满面,但我所看到的老叔,依然是精神抖擞的、风风火火的、笑声笑语的。

那天清晨,又见老叔爬到房后的树上摘桑葚,父亲就笑曰:“你老叔哪只九条命呀!”老叔也在树上大笑:“估计我这辈子是九十条命,大伙儿给我少算了八十一条呢!”

现在,甭管有风没风,有雨没雨,老叔还过着他快活的猴日子,房还在上,树还在爬,酒还在喝,惊险的闹剧还在不断上演。

这,着实让人看了眼馋,也看得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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