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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夜色

2013-11-16杜若

海燕 2013年8期
关键词:夜色月亮

□杜若

1

天黑透了。灯一关,人就坠入厚厚的黑暗里,看不到一点光,只有一辆摩托车的灯光从黑暗的深处远射过来,转瞬就随隆隆的马达声消失,世界再次陷入黑暗。

夜不但黑,还静。除了窗外淅沥的雨声,偶尔从雨中的遥远处传来的犬吠,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整个人就像被隔绝到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寂静、荒远,黑夜浓得使人有失明的恐慌和压抑,有被世界与时间抛弃的感觉,此时与昨日已是两个世界、两个时代。

人的孤单感也像黑夜一样深。受不了那种静默浓厚快令人窒息的黑暗,我从枕边的包里摸出手机。

随意按下一个键。手机的光瞬时把整间屋子照亮,这微弱的光此刻竟有大放光明的感觉,心也跟着通透了一些。环顾室内,房间挺大,墙倒也算白,窗子是木头的,刷着暗红色的漆,隐约看到玻璃上有雨水蜿蜒而下。

空空的屋子只有我躺的这张勉强可以叫做“床”的东西,它用几条宽宽的木板子搭起来,并铺上了崭新的厚厚的棉絮和那种土布床单(我是在邻居家借宿的)。床边放着我搬来一只权供我暂做床头柜用的四脚方木凳子。“床”的对面放着一张旧得看不清颜色的小方桌,桌子上放着一台大概只有14寸大小的黑白电视机。天花板的正中长长地垂下一根线,线的底部吊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灯泡。我知道它是缺乏光彩的,它发出的光是暗红色的,因为瓦数低的关系,而瓦数低可以省电。

昨天一个人在飞机上还遐想着坐在田埂上傍着油菜花读书的浪漫与宁静,遐想着自己在荒村捧书夜读的情景,遐想着如何享受那种乡村的宁静与恬淡……我还特地带了一本诗集。我想象着在一种孤独中去品读那奢华的心灵盛宴,想象着放翁的诗“僵卧荒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感受……我以为我当得起离群的孤独,离得开现代科技的依赖,然而,在这样一个并不算荒僻的乡村的雨夜里,我却无措地失眠了。

从侄儿那台带有GPS导航系统的丰田车里走下来时,我还想着要珍惜好在这里的三天时间。我想着要好好跟公公聊聊天(他特别喜欢跟我聊天),我要听听一个老人对生活的总结。然后,我还要一个人孤单而安静地体会一下乡村自然,一个人静静地在田野里坐坐,在汉江河堤上走走。

我第一次一个人来这里,来一个不是自己的家乡也可以叫自己家乡的地方——我丈夫的老家。结婚至今,我跟着丈夫回到这里不下十次了,虽说回的都是同一个地方,可有丈夫在身边体贴照顾着,并没有觉得多难过。我是在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来这里的。2月25日一大早丈夫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回趟老家看看爷爷去吧,他病了,也太老了……我……我一个人?丈夫说是的,他有三年没见你了,你回去后他一高兴可能就会好一些。就这样,我简单地收拾一下就从大连飞往武汉。

少年离开农村以后,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待在农村,并且是丈夫的老家。我不知道自己如何跟哥嫂们交流,语言是一回事,关键是我并没有与他们一起生活过,很多的人情世故、风俗习惯,我不知道如何打点。我知道哥嫂们是对我极尽关爱的,他们不挑剔我失礼的地方。他们怕我不懂,跟我交流时都尽量在词汇上往普通话上靠,尽管发音还是本地的调子。

只半天时间,我就有点沮丧了。如果说田野里还有点田园风光的影子的话,而村子里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脏、乱、差。池塘里的水几乎都见了底,没见底的也看不到水,只看到一层厚厚的或红或绿的毡布一样的东西覆盖在上面。村旁的沟里堆着五颜六色的生活垃圾,柴垛倒还整齐,到处可见三五成群的鸡们在柴垛旁散步、嬉闹。

南方的冬天是阴冷潮湿的。即使太阳出来也不是金光闪亮的,而是雾沼沼的,跟灰白的天空的颜色差不多。温度不低可并不暖和,一进屋子,阴冷的气息袭过来,使人忍不住打个寒战。我开始后悔自己带了那么多的书。家里有个老人要照顾,还要应对来看望我的左邻右舍三亲四戚们,我想着等晚上躺下时再静心地读会儿书吧。

当夜把一切光和声音深深地埋进它黏稠无边的黑色中,我感到自己仿佛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犹如从一个时空穿越到另一个时空。飞机、都市、时代、科技……凡此种种已然从我的世界里远离隐遁。我感觉自己被抛入了历史——而这历史并不遥远甚至还是我曾经在其中生活过的时空。早已融入都市的我曾经那么想逃离都市的喧嚣与奢华,而当我真正地进入乡村,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农村,竟这样惶恐不安,一种缺乏安全感的慌张与孤单。

我开始感到难以忍受,曾在城市憧憬的那种田园生活的想法烟消云散。不,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桃花源,这里没有宁静、没有浪漫、没有安闲,更缺乏那种田园式的美丽……我想要的,是乡村,可这却是农村——21世纪中国的农村。那一刻我懂得了,为什么走出去的人都不想再回归,这样的环境,找不到回归的渴望。

村子并不荒僻,离武汉市中心也不过一小时多一点的距离,离县城只有半个多小时。过了汉江就是公路,车辆往来穿梭,路边多是拖着行李箱远行的候车人。他们站在狭窄的水泥路旁,像一捆捆等着被运走的庄稼,怀着待价而沽的期盼,指望着谋个好去处,赚个好价钱。

我这个外乡人是如此扎眼。这倒不是因为我的装扮,如今即使在乡村,年青人的打扮也是紧跟时尚并舍得花钱的。我的扎眼是因为我身上的异乡气息——这就好像把小麦扔进水稻里一样,都是粮食,却迥然不同。因为来武汉多的缘故,我已经能听懂大部分的本地话,剩下的一小部分也是顺着就能猜到。当然,这需要我专注地动用听觉,稍一分心就完全不能再懂。能不说话我就不说,我不想别人听到我的异乡口音而再多看我几眼。在这里,我这个北方人从外在形貌已是完全不同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不晓得这是个么板眼么巧泥?——用北方话说就是“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呢?”

夜是如此深静。我起身打开吊在屋子半空那只因为瓦数低而发出暗红光芒的灯泡,拿出诗集,想收拢一下散乱的心思。只读了两首就放下了。半夜了,我亮着灯会有人来询问我的,当然那是关心,怕我是不是需要什么。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何况我也根本读不进去。

熄了灯,躺下。感觉自己在世界的边缘,穿越了时空停留在了过去的某个时代。这里有时代的影子,但却离时代很远;有世界的消息,却好像被隔绝在世界与时间之外。思念潮水一样涨上来。思念曾经的一切,思念亲者爱者。拿起手机,不禁心生感激,多好的东西呀,这边心念一动,就可以穿越千里万里,到达亲者爱者身边。不禁庆幸自己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刚想写几个字过去,想想又放下。彼在都市,我处荒村,竟然心生自卑感?!我无法说出为什么,我也无从知道生活在这里的人会不会像我一样产生这莫名的自卑……我问自己为什么?因为我感受到了生存本身吗?因为我丢失了人的定义吗?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原来自己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强大,与亲爱者现实中环境的差距,让我产生了逃离的念头。我,用什么留住爱情?这个时代里,爱情也早已嫌贫爱富,世态炎凉,富贵尤甚,连爱情也不能幸免。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在雨声中关了手机,静听着窗外的雨声,我再次想起城市灯火通明的街道,那一切仿佛远在上一世。

2

那些寥落的灯火在浓重而广阔的黑暗中显得奇异而温暖。这是村庄的夜晚,没有月亮的夜晚,黑丝绒一样浓密厚重,灯火是夜色里唯一的精灵。

城市的夜晚明亮喧嚣。月亮在不在天上,只有抬头看了才会知道。那种寂静的夜里一开门就“哗”地洒进一地光亮的感觉已成记忆。记忆是顽固的。它总是在人感受现时或遥想未来时跳出来,而平时,记忆就像天上的月亮,有隐藏的时候却一直都在。

睡不着的夜晚,我总是忍不住起身走到阳台上看看黑夜。城市的灯火把黑夜变得稀薄,把星空变得模糊,把月亮变成了一个毫无感受的名词。而这些,在乡村的黑夜里,却是异常清晰有力的。乡村的夜总是黑寂的,因而乡村夜晚里的月亮是活的有生命的。尤其是满月的夜晚,深夜起来,只要一打开门,不用抬头就会立刻知道月亮是不是在天上。不,不在天上,一抬头,月亮就在头顶,离你很近,正明晃晃地冲你得意地笑。院子里的一切几乎都是纤毫毕现的,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那样一种奇异的光明的,那近乎另一种白昼。

乡村的夜晚浓稠、寂寥、空阔,有时像一匹巨大柔软的黑绸缎,有时又像一块透明的黑水晶。每个夜晚都是不同的。晴朗的夜,阴沉的夜,上弦月的夜,满月的夜,下弦月的夜,云朵满天的夜,大风吹彻的夜,雨打院落的夜,白雪覆盖的夜,漆黑一片的夜,繁星密布的夜……所有这些夜色给人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因为那是真正的黑夜。使人记忆深刻的,必然是给予过人强烈感受的东西。

每次站在阳台上看着城市的深夜,经历过的那些乡村的黑夜总是会浮现出来。这时的城市已入深眠,路灯下的马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偶尔有几辆晚归的车急驰而过,碾碎那片灯影。抬头,对面山坡上空有一片还算辽阔的夜空,依稀有着乡村夜色的气质。在乡村,只要你愿意看,夜空总是奇幻的。晴朗的夜里,有时,会看到大朵大朵的白云(真奇怪,晚上真的会看到白云)静静地泊在深蓝的夜空里,轻盈柔美的样子;有时,风会携着一片片的云在夜空自在地游走,快速而惬意。有时,一抬头会被满天的繁星震慑,它们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夜空,像一块巨大的缀满碎钻的黑丝绒华丽无比,令人心里瞬时满生惊叹。有时,月亮照着地上的水洼,亮汪汪的东一块西一块,像谁家摔碎了的镜子。而那些雨夜、风夜、雪夜……你只管联想你读过的描述好了,总是不会错。

在乡村也总会遭遇几个真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人从屋子里一出来,立刻掉进一片浓密的黑里,几乎瞎子一样。即使待一会儿,再眨眨眼,还是铁一般坚实凝重的黑。出了门向左还是向右,扁担挂在哪儿,铁锹竖在哪儿,苹果树在哪里,葡萄藤架在哪里,照壁墙在哪里,猪圈、井台、茅房……一切只凭着白天那恍若前世的记忆,一步一步地挪过去,伸长了手,直到摸着茅房的墙……若是春夏还好一些,在冬天风大的夜晚,蜡烛是点不住的,一出门就被风“噗”地吹灭了。半夜起夜,总不能像出门一样,到处找马灯点起提着或者拿一个奢侈的手电筒。麻烦不说,那时的电池容量小,几天就要换两节,能省就省了。

夏夜总是晚睡的。家家有三五成堆的人散落在门口,摇着蒲扇说着话。偶尔有谁家的女人拉长了嗓子喊自家的孩子,喊到了就骂几声,然后放心地扭头继续聊。那些躲在草棵里或墙角里的虫子,唧唧咯咯的也都在热闹。偶尔有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也仿佛从天边走过,不在这个世界。七夕之夜,坐在院子里吃着巧果(一种面食),黑丝绒一样浓密的夜色里,一条银河横亘天宇,星空灿烂壮美,使人忍不住叹息。最寂静的是冬夜,静得可以听到雪落下来的声音,还有月光落下来的声音,“沙沙”的,极轻微极轻微。能作出点大动静的,大概只有风了。村庄里没有高的障碍物,风一来就是声势浩大的,由着性子地乱窜。一会儿在这家院子里掀翻一个盆子——“咣当”!一会儿在那家窗户上抠抠窗纸——“扑嗒扑嗒”,再不就吹着口哨满村子打转,像一个百无聊赖的逛鬼。

回忆并非只有美好。只是,乡村与城市是如此不同。纷杂喧嚣的都市总是浮躁的,自由与宁静仿佛是上一世的事。而乡村的一切都是沉静的,包括苦涩与单调。越来越觉得,简单于人其实是一种品质,都市在心灵与精神上的干扰和破坏力是强悍的,一不留神就丢了。寂寞与枯燥是可以增强人的感受力的,比如春天夜里浇麦田的时候。村里只有一台抽水机,每户轮流使用。农时不等人,常有轮到晚上的时候。父亲在城里,母亲和外公也是城里生长根本不会农活,于是,农活基本上就落在我和本家几个舅舅身上。黑乎乎的夜里,我穿着肥大的雨靴拿着手电跟着舅舅巡看每一条田垄。而有月亮的夜晚,就可以不带手电,只看月下那条光亮亮的丝带就可以知道水流到了哪里。夜晚清寂,我踩着泥泞湿滑的田埂边走边磨舅舅讲故事(从小就不甘寂寞)。舅舅太坏了,不是讲《绿色尸体》就是《一双绣花鞋》,再不就是谁谁晚上走路经过坟地遇见的怪事啦之类的,吓得我整个晚上死拖着他的衣角不放寸步不落。

没有雨的时候,水是金贵的,谁都想在有限的时间里给自己的地多浇点水。于是,守夜浇地的人就得扛着一把铁锹围着地垄边东走西看。看到有田埂塌陷水流外溢,赶紧用铁锹铲上几锹土往垄边拍上几下,于是水就乖乖地流向自家田里了。要是有某处低洼,积了水,就用铁锹在高处一扒,然后顺势再拉出一段,水就随着拉出的凹处听话地拐向目的地。为了减少水在流动途中的渗漏提高灌溉效率,合理疏导水流不能不想的。没干过农活的人是无法知晓农民特有的智慧的,他们总以为务农不过是体力活,更无法理解农民为什么对节气记得那样清楚,那样看重。每一种生活都是有秘密和智慧的,每一种存在都不该被轻视。

坐在春夜的田埂上,渠道里“哗哗”的水声清亮而欢快,偶尔还会听到水渗进泥土里的“咕嘟”声,像一个渴极了的人在痛饮。哦,对了,还有庄稼高兴得你碰我我碰你的“沙沙”声。庄稼青郁的香气在夜色里弥漫荡漾,使人忍不住深深地吸几口。夜色美好,少年人神思渺远想着外面的世界难得体味身旁。是不是远离的都是美好的?那时的自己捧着脸望着远处向往城市的热闹,而今却无比怀念那样静谧辽阔的夜色。

走在城市的夜色里,我几乎没有见到过有谁只为感受而注视过天空。忽然想起一句话:月光并非照耀着每一个人。是的,对于那些从不抬头的人,月亮已不存在,当然也无照耀。而关于乡村夜色里的种种,也未见得每一个人都体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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