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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蓝天

2013-11-16王先佑

椰城 2013年7期
关键词:院门河滩小车

■王先佑

白云是谁? 白云是条狗。

春天,中午。 白云躺在村长家的院门口,半闭着眼睛,懒懒地晒着太阳。 院子里开了一桌麻将,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响起, 村长又在大声喊着,白云,白云!白云就知道,准是村长又和了一把。村长打麻将有个习惯,只要一胡牌,就会喊着白云的名字,好像这样子喊了就会有好手气。 但是现在,白云只是把眼睛睁了一下,又闭上了。 它并不打算像以前那样走进院子,走到村长身边,摇几下尾巴,再在他的鞋背上舔两下表示祝贺了。 阳光太温暖了, 春天太美好了, 白云不愿意中断这惬意的享受。 作为一条资深的看家狗,它觉得自己有资格,也有权利这么做。 谁让它做村长家的狗,一做就是十多年呢?

一辆黑色小车悄无声息地在村长院门前不远处停下。 白云起先并没有觉察,等到它发现飘扬在空气中陌生人的气息时,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又为自己越来越迟钝的嗅觉惭愧不已。 它很快站了起来,跑到小车屁股后面汪汪地叫起来。 为了补救自己的失职,白云这次叫得格外卖力。 村长发觉了,在院里大声喊,白云,谁来了?

车门开了, 一个拎着公文包的大背头从车里走出来,后面还跟了两个人。 大背头摸了摸他那油光发亮的头发, 扭头瞅了瞅白云, 眼神里满是鄙夷。 这让白云十分生气。 它知道自己又老又丑,背上还有几块癞皮,但是,连村长都不嫌弃它,这个人凭什么这么无礼? 它往前冲了几步,快冲到大背头的腿边了;它的吠叫也不再只是例行公事,叫得充满敌意。大背头站定,和白云对视着。突然,大背头穿着尖头皮鞋的脚猛地朝白云踹来, 正中白云肚皮。 白云嗷地叫了一声,忍痛跳开了,大背头哈哈大笑起来。 村长闻声从院里走出来, 嘴里连声说,谁打我的狗?谁打我的狗?大背头迎上来,掏出一盒中华烟,抽出一支递给村长说,您就是胡村长吧?我是赖有根,幸会,幸会!村长愣了一下,说,赖总?屋里坐,屋里坐。白云跟在大背头后面,准备咬他两口,但是村长回头朝它递了个眼色,白云只得悻悻地走到一边。 它研究了一会儿大背头的小车,撅起后腿在小车车头前放了一泡水, 总算感觉好些了。

白云这天的伙食不错。 村长老婆杀了鸡,炖了肉。 去年腊月村长带着白云进山时打下的野味也出现在中午的饭桌上。 现在,白云面前的饭盆里,鸡骨头、猪骨头还有野兔骨头油汪汪地堆了半盆,但它一点心情都没有。 那个踢了自己一脚的大背头,村长不但没有把他怎么样,还待他如上宾,在饭桌上和他推杯换盏, 划拳行令。 白云实在想不通, 自己在村长家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干了十多年,临到老了却尊严扫地。 这也罢了,最让它气不过的是村长的态度。

按说吧,平时,村长对它真是好得没得说。 那一天,白云被主人送进村长的家门,村长惊奇地咦了一声,说,还有这么漂亮的狗? 村长俯下身来,在它洁白如雪的皮毛上摸了摸,对老婆说,你看哩,它就像一朵云彩, 我看咱们就叫它白云吧。 就这样,白云这个漂亮的名号就归了它。 那年,白云被和村长有过节的王麻子下了黑手, 一条腿差点被王麻子弄瘸。 村长把白云带到县城的宠物医院,宠物医生给白云又是打针又是消炎。 村长还从狗大夫那里拿了药回来给白云敷, 直到白云受伤的那条腿恢复如初。 白云腿好后,村长明里暗里查了好几天,终于查出这事是王麻子干的。 村长从派出所请来两个警察,又把王麻子喊到村部,把王麻子吓得两腿打颤,还没等警察开口,就一古脑儿地全交待了,还一个劲儿地给村长赔不是。 村长虎着脸,把王麻子的好话听完了,又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这一幕, 都被跟着去了村部的白云看到了。 可是眼下,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白云有些郁郁寡欢。 吃完饭,村长和大背头在客厅里说事。 要在以往,白云准会跑进客厅,趴在村长腿前,竖起耳朵听主人说话,尽管它听不懂村长在讲些什么。 但是今天,白云不打算这么做了。它满腹心事地躺在客厅门前的地上, 不时也斜着眼朝村长和大背头看去。 它多希望村长和大背头能谈崩啊,那样的话,村长就会像骂王麻子一样,把大背头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把大背头一行几人赶出他家的客厅, 把他们赶进停在门前的那辆小车,让他们灰溜溜地从村里消失。 是的,让他们从村里消失——大背头他们几个的身上, 有一种不明不白的气味,在这之前,村子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气味。 这气味让白云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神不宁。 只有他们从村里消失了,这气味才会跟着他们一块儿从村里消失。 他们一刻不走,这气味就会一直在村子里飘荡, 让白云无端地感到不安。 没错,大背头踢了它一脚,但是这并不重要。 此刻,让它越来越不舒服的是这种气味。

村长并没有和大背头谈崩。 临走时,白云看见大背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村长,村长让了让,收下了,把信封交给老婆,村长老婆把信封拿进房间。 村长满脸都是笑,他把大背头送出大门,送进小车,又目送着小车吐出一股白烟,呜地一声跑开。 那气味终于走远,白云吐了口气,立即决定不跟大背头计较了——临走时,大背头还狠狠瞥了白云一眼。 村长踱到白云身边,骑到白云脖子上,搂着它的头,提着它的耳朵,在它身上挠起了痒痒——这是村长对白云表示亲热的方式。 村长等着白云像往常一样,摇摇它的头,舔舔他的手,然后舒服得浑身直打哆嗦,但白云却反应冷淡。 它拧了一下身子,从村长胯下挣开,一溜烟跑到院外去了。 村长失望地拍了拍手,说,咦,这狗东西?

春天将要走远时,村子里热闹了起来。 来了一队人马,把以前窄窄的村村通公路扩宽了一倍。 这队人马走了,又来了一拨人马,他们把村里河滩上茂密的杨树林砍了,开进来好些机器,把那块河滩地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水泥砂石也运了进来,河滩成了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 不出两个月,河滩上以前长着成片杨树林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大院子,院子里围着好几栋房子,房子上竖着大烟囱。 接着,建房子的机器开走了, 又进来一些更加怪模怪样的机器。 几天之后,那些机器在院子里发出轰轰的怪响,房顶的烟囱也开始往外冒烟。 院子里来了一些人,整天在里面走来走去,忙碌着。

对于村子里的这些变化,白云一直忧心忡忡。马路修宽了,进出村子里的大车小车多了起来,这让白云发现在马路上溜达越来越不安全,有时,就算在马路边拉泡屎, 也得看看后面有没有汽车开过来。 最可恶的是那些司机,经常隔了老远就猛地揿响喇叭,把白云它们吓得心惊肉跳。 杨树林是白云的爱情圣地,但是现在也没了。 那年,白云情窦初开,和冯四家的小母狗阿花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它们多次在杨树林里幽会, 终于在那里完成了它们的第一次好事。 杨树一棵棵倒下,过去的那些狗一条条地在白云面前出现:阿花,小白,赛虎,小美……夏天的河滩,河风吹过,杨树叶哗哗作响,杨树林下,又阴又凉。 当年,白云曾无数次地和这些狗一起在杨树林的阴凉里奔跑嬉戏, 这里留下了它太多美妙的回忆。 现在,那些狗们杀的杀了,卖的卖了,死的死了,像它白云一样活到现在的已经没有几条。 白云刚开始发现那些工人们砍树的意图时, 就曾试图对他们进行过阻挠: 它跑到河滩上,冲着那些工人们又咬又叫。 但是他们当它是一条疯狗,根本就不加理会,白云急了,冲进杨树林,它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够着一个工人的裤管, 就被他们操着家伙追了出来。 要不是跑得快,它早就被那把差点甩到身上的大砍斧给结果了性命。 这个时候,白云才深切地感受到身为一条狗的悲哀:它根本无力守护它的家园。

让白云度日如年的, 还有从河滩上那座院子里传来的机器声, 从院子里房顶上的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 白云觉得机器声把村子里的秩序全搅乱了,乱得一塌糊涂。 以往,白天里,村子鸡飞狗跳,羊咩牛叫,孩子哭娃儿闹,在白云听来,那些都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到了晚上,村子里多安静啊,静得连天上的星星滑落的声音都能听到。 在那样的晚上, 白云的梦做得又香又甜, 只要稍有动静, 白云很快就会惊醒, 去履行一条狗应尽的责任。 但是现在,白天里,机器的声音盖过了村子里所有的声音, 就是到了晚上, 机器的声音也不停歇,这让白云根本无法分辨出那些异样的响动,有时候,哪怕有人从院门前走过,白云都无从察觉,这让白云感到无比的愤懑和懊恼。 还有烟囱里的黑烟,整天在村庄的上空盘旋缠绕,把天空也熏坏了,把云彩也熏黑了。 那院子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妖怪,面对这个妖怪,白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 这些日子,白云觉得自己越来越老了,老得对任何事情都力不从心, 老得好像都不配再做一只狗,老得配不上白云这个美好的名字。

白云能够猜出来,村子里发生的这一切,应该都和大背头有关。 从第一拨修马路的人马来到村子开始,大背头就不时带着几个人,开着黑色小汽车在村子里露面。 他们有时到村长家, 在那里打牌,喝酒,吃肉;有时到河滩边,看工人们砍树,盖房子,搬机器。 大背头每次在村子里出现,他身上那种气味就会像鬼魂一样在村子的上空飘荡,让白云一刻也不得安生。 村子里出了这么多事,让白云越来越觉得那气味就是一道可怕的魔咒, 这魔咒催生出了机器的怪叫、烟囱的黑烟,还有让白云感觉越来越憋闷的空气。 只要大背头到村长家来,白云见他一次就咬他一次, 弄得村长每次都手忙脚乱。 村长对白云越来越有意见了,每次大背头一走,村长就会对着白云骂上半天,说白云不分青红皂白乱咬一气, 不给他长脸。 有一次村长骂着骂着,还气急败坏地踢了它一脚。 白云低头耷脑,任由村长骂着,心里充满了悲凉。 村子不像以前的那个村子,连村长也不像以前的那个村长了。 它恨恨地想,难道他不知道村子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难道他闻不到大背头他们身上的那种气味吗?

这一天,还不等大背头跨出小车,白云就在车门边狂吠不止,弄得大背头没法下车。 村长从院里跑出来,把白云喝退了,总算给大背头解了围。 白云被村长挡在身后, 无比愤恨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大背头从车上走下来。 大背头用分外恼怒的眼神朝着白云扫了过来。 人和狗的目光相遇,在这一瞬间,白云看到大背头眼神忽地一颤,然后迅速闪到一边。 大背头一边捋着头发一边问村长,老胡,你这狗养了有些年头了吧?

十三年,是条老狗了。 村长说。

十三年?难怪。是太老了,老得都不会认人了。大背头说得有些阴阳怪气。

这狗东西,是有些不识好歹。

狗老了,容易成精啊。 不过,我听说狗肉越老越补,要不,今天我们就把它给宰了,来个狗肉宴?放心,我会给你出个大价钱,一个大得你想都不敢想的价钱。 大背头扭头对村长说。

村长低头瞅了瞅胯下的白云,脸上堆着笑说,吃狗肉? 可是我不会杀狗啊。

这个好说。 我新买了一杆猎枪,进口的,就在车里,还没来得及开张呢。 要不,今天就借这条狗试试家伙?

可是……狗杀了,没人会收拾啊。 我们这儿没有吃狗肉的习惯。 村长揪着白云的脑袋,脸上冒出一层油汗。

你们会弄不?大背头扭头问他的两个同伴。两个人摇摇头,大背头又问村长,村里也没人会弄?

这个,还真没有。

大背头笑起来。 他亲热地拍了拍村长的肩膀,说,老胡,我只是信口说说而已,不要当真啊。 再说了,我怎么能夺你所爱呢,是不是? 村长擦了一把汗,说,这狗东西,我迟早要把它拴起来,看它还老实不老实?

看着大背头他们进了院子, 村长才把白云给放了,然后又迅速关上院门。 白云冲着院门狂叫几声,又围着院子转了几圈,终于无计可施。 它甩着尾巴,急躁地在院门前兜起了圈子。 终于,它甩开四蹄,朝着村口奔跑起来。 路上,它遇上了好几条狗,带着它们一起朝村子南边的花果山奔去。 它实在难以忍受这种气味,而此刻,带来这种气味的人就坐在村长家里, 与村长喝酒聊天。 它要远离它们,越远越好,哪怕只是一时半会儿。

那天,白云回来得很晚。 白云回到家时,大背头他们已经走了,它的食盆里,照例盛了半盆油汪汪的剩饭剩菜。 白云一进院门就朝放着食盆的角落走去——带着一群狗在花果山转了半天, 它饿坏了。 食盆里散发出一种浓郁的气味,这气味不同于大背头他们身上的那种气味, 而是村长和大背头他们喝酒猜拳时饭桌上的气味——酒精的气味。 白云顾不了这么多,低下头就埋头猛干起来。但是,还没等吃完,它就忽然一头栽倒,不省狗事了。

等白云睁开眼睛时, 发觉自己身上多了一样东西:脖子上,套着一个金属项圈。 连着这个项圈的,是一条短短的皮绳,皮绳的一端系在院门的铁栅栏上。 被项圈箍住脖子的感觉实在让它不舒服。白云站起身来,甩了甩尾巴,筛了几下身子——它试图猛跑几步,藉以摆脱项圈和皮绳的束缚。 但是事与愿违, 除了脖子被它这一跑勒得更加生疼之外, 它什么都没能改变——如果不算院子的铁门被它弄得“ 哐当”一声响的话。 白云不死心,它又试着向前冲去,结果仍是一样:脖子被勒得更紧,铁门碰在墙上发出的声响更大。 白云被激怒了,它狂叫几声,一次次地向前后左右跃去,又一次次地被皮绳和铁门拽了回来。 直到最后,它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被项圈勒断了,实在再没有气力和项圈、皮绳以及铁门战斗了,才停了下来,吐着舌头,咻咻地直喘气。 村长蹲在离它不远的地上,神色木然地说,狗东西,我把你当人看,你偏把自己当狗看。 这都是你自找的,要怨的话,可别怨我。

在白云被拴进院子十多天之后, 大背头又进村了。 他的小车还没开到村长院门口,白云已经觉察到了小车发动机的声响——一连被关了十多天,除了村长家院子这方小小的世界,白云什么也看不到。 正因为什么也看不到,它的耳朵开始变得好使起来, 尽管河滩边机器的怪叫声仍然隐约可闻。 接着,白云又闻到了大背头身上那种给村子带来灾难的气味。 白云跳起来,也叫了起来,它的脖子又一次被勒得生疼。 但是这次, 它管不了这么多。 在院子里关了十多天,白云变得像个思想者。从出生那天起,它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晚年竟会如此凄凉:会成为一只被皮绳拴着的狗,这是做狗的耻辱! 而这耻辱,一定是和机器的怪响、烟囱的黑烟一样,是由大背头那种气味带来的。 活了十三年, 作为一只狗, 这已经是一个很不简单的数字,白云觉得自己很值了:见过了那么多的人,结识了那么多的狗,经历了那么多的事。 就算老天发发慈悲,让它再活上三年五年,它也不想再活了。它觉得自己活够了。 人变了,狗变了,整个村庄都变得一团糟了, 再这么耻辱地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村长跑到门口看了看,从院门上解下皮绳,要把白云拴到院门口的椿树上, 好让大背头他们进门。 出了院门,白云看见那辆小车停得远远的,大背头他们站在车旁。 白云一见大背头,便向他们站着的方向拼命挣脱,村长弓着腰撅着腚,卯着劲儿把白云往回拉。 大背头边抱着膀子看着村长和白云一人一狗之间的较量, 边和同来的两三个人指指点点。 村长累得气喘吁吁,村长婆也从屋里赶出来搭手,两个人总算合力把白云系到了椿树上。 村长抹把头上的汗,走到大背头旁边说,没事了,没事了,赖总请屋里坐。 大背头边往院里走边回头看了咆哮不止的白云一眼,表情有些复杂。

院门关上了, 村长和大背头他们的说笑声从院子里传出,和说笑声一起进入白云身体的,还有那种气味。 白云仍然怒吼着,一次次地向着院门猛冲, 椿树的枝叶在白云发起的无数次冲锋中簌簌抖动。 终于,院门开了,村长和大背头他们一行人站在门口。 大背头紧皱着眉头,村长手里拿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棒, 怒气冲冲地往前走, 走到白云身旁,说,狗东西,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村长说着,挥起木棒就向白云劈来。 白云迎着木棒挥来的方向纵身一跃,木棒在它脑门处划出一道弧线,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村长弯腰去捡棒子,大背头在身后说道,算了,老胡,我们还是走吧。 环保局来检查的事情,我们下次再谈。 村长一脸歉意地说,好吧,好吧。

白云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它朝着大背头走向小车的身影,开始了一轮更为惨烈的冲击。 它脖颈处的皮肉已被磨破,点点血水滴到地上;项圈一次次深深地嵌入皮肉,勒得白云呼吸困难,以致它不得不一次次把舌头从口里吐出来。 椿树的枝叶抖动得越发厉害。 白云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听不到从河滩边院子里传来的机器怪响, 看不到烟囱里升起的黑烟,也不再惧怕那种恐怖的气味。 此刻,在它的世界里, 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 现在,它唯一的想法就是冲上去,冲到大背头身后,在他的腿上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让他的血流上一地, 然后狼狈地滚回到他应该去的地方……最后一次,白云用尽全身气力腾空而起,终于,项圈断了,它像一只离弦之箭,倏然射到大背头身后。

啊……狗……

大背头来不及反应,就被它的利齿咬上小腿。白云下口凶狠无比, 但却未能如它所愿在大背头腿上撕下一片肉来——大背头裤子的布料太柔韧了,它的利齿根本无法穿透。 大背头惨叫一声,脸色煞白;村长抡起手中的木棒,打在白云的背上,但它感觉不到疼痛。 大背头躲进小车,冲村长歇斯底里地吼道,快,快,给我打死它! 当村长再一次抡起棒子时,白云一闪身,从村长胯下逃走了。

白云跑出几十米,跑到隔壁王三家的猪圈旁,回头看了一眼。 小车已经发动, 屁股吐出一股白烟。 村长并没有追上来,他提着棒子站在车旁,朝着白云所在的方向,张着嘴巴,恨恨地骂着什么,但是白云听不到。 白云看了一眼村长家的院子,院门前的椿树,又向着村长汪汪叫了几声,然后缓缓转过身来,向着村外走去。

一路上,白云走得很慢。 它不时偏着脑袋,看看道路两边的树木和房子;又仰着脖子,听听从它头顶穿过的风,瞅瞅天上的云。 十多天没出门,白云发现村子变得越来越糟糕。 房子灰暗,天空雾蒙蒙的,树上的叶子也不如以前那么新鲜,几朵云彩有气无力地在空中盘旋, 往东边飘一下又往西边飘一下,像是被底下的黑烟熏得迷失了方向。 空气中有股焦糊的味道,风吹到它还在滴血的脖子上,让白云觉得一阵一阵地发疼, 这种疼痛的感觉就和那次在县城时狗医生给它搽上消毒水差不多。白云边走边看,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村长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它不想再被村长骂来骂去,不想被村长拴到院里的皮绳上,更不想在村长家里闻到大背头身上的那种气味。 大背头,对。白云抽抽鼻子,觉得大背头应该还没有走远,它立刻知道了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自从河滩上的房子建好后,大背头再到村里来时,在村长家喝完酒打完牌,就会去河滩上的院子里,白云有好几次看到大背头的小车就停在院子外面。 白云打定主意,马上振奋起精神,向着河滩地的方向奔去。 路上, 白云遇到赵六家的花背狗, 朝它汪汪叫了几声,花背狗马上跟着白云跑了起来。 白云又遇到王麻子家的小黑, 朝它叫几声, 小黑也跟着它们飞奔,接着,又有好几条狗加入了它们的队伍。 白云集合了十多条狗, 率领着它们浩浩荡荡地直奔河滩而来。 村里有人发现了这群声势浩大的狗,不知道它们要去做什么,有好奇的,便远远地跟着,想看个究竟。

河滩上,院子外面,白云并没有看到大背头,也没有看到他的车。 白云率领众狗在河滩的高处站定,一时寂然无声。 找不到大背头,它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 它茫然四顾, 河滩上一片荒凉。 烟囱还在冒着烟,机器还在轰响着,院门前站着两个戴着大盖帽的人,向着这边张望。 它转过身子,走下河滩,走到哗哗流淌的清水河边。 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白云的嗓子干得不行,它想下去喝点水。 就在把舌头伸到河水中的一刹那,白云发现河水的味道有些怪。 它停了下来,抬起头,仔细打量面前的清水河。 清水河已经不清了, 它有些发绿,有些发黑,还有些发黄。 白云想在河水中找到自己的倒影,但是哪里找得到? 清水河已经变了,变得让它几乎认不出来了。 白云仰起脖子,向天长啸。 接着,它又遽然奔上河滩的高地,对着河滩上的院门,发出悲怆的、低沉的嘶吼。 花背和小黑们也跟着怒吼起来,一时间,河滩上众狗狺狺。

这狗,莫不是疯了? 围观的人中,有人问。

疯了? 它才没疯呢,它是闹心。 整天听着机器响,看着黑烟飘,人都闹心,何况狗?

听说市里要下来检查了……这人话还没说完,狗们忽然不叫了。

是大背头回来了。 白云又闻到了那种气味,那气味就在眼前,清晰可辨。 大背头从小车上走了下来,面朝白云站定。 白云和他对视着,忽然,它又发出一声带血的长嗥。 这一声响过,众狗喧哗,狗叫声像是一片汹涌的潮水, 向河滩上铺天盖地漫涌而去。

这该死的狗! 大背头喃喃着,把手向后伸出。把枪给我。

有人在惊呼。 大背头的手微微颤着,端起枪,朝着白云,闭上了左眼。 白云向前冲了出去,它的身姿迅捷而优雅,像是一道白色闪电,直直地向大背头手中的猎枪劈去。

砰。

枪管蹿出一股蓝烟。 白云停了下来,它的脑门朝天喷出一柱鲜血。 在白云的眼中,枪口的蓝烟迅速扩散开来,在天空中无边无际地弥漫,盖住了天空中所有的颜色。

白云发现,天是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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