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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毛信

2013-11-15□范

福建文学 2013年1期
关键词:姥爷母亲

□范 玮

鸡毛信

□范 玮

如果跟你说,我因为一个梦来到欢城,你一定会觉得荒唐,其实,谁能保证自己不是每天都生活在荒唐之中呢。梦,是内心的一种谣言,你不感觉如此吗?生活和梦是相互改装的。一件虚假的事情可能在本质上是存在的,不,这话是一个叫博尔赫斯的人说的,他是个盲人,对他来说,白天犹如夜晚,他有两个夜晚,也更容易生活在梦里。

对不起,我当然不是教授,我给你的感觉是不是有些卖弄了?那我先道歉。我的职业是造船厂的铆工,把铁板切割下来焊在另一块铁板上,慢慢地就有了一个叫船的东西,开始的时候,它一点儿都不像船,好比树就是树,木头就是木头,一点儿不是吧台或者沙发。不不,我们只做点焊,焊实的活儿由电焊工来,我们铆工只干铆工的活儿,看看我的手你就知道了,比铁板还硬,到处都是老茧。我发现来到欢城之后,我有了两个奇怪的变化。一个当然是气温,欢城太热了,在我们北方这个时候还穿着棉衣呢,下了飞机,我就觉得嗡的一声,热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了,我被融化了,身体越来越轻,在北方,我走起路来咚咚响,在欢城,无论我怎么用力踩地,我的脚就像被装上了消音器,只发出轻微哧哧声,不像是走路,倒像是气球撒气的声音。再一个就是说话突然就变得文绉绉的了,像是一下子支取了多年的储蓄,从小到大积累的知识和词汇连本带利都涌现在我脑海里,我特意用心倾听自己的声音,发觉既熟悉又陌生,腔调是自己的,话语内容却像是被另外一个人操纵出来的。或许,面对古老的欢城,词语的免疫力调动全兵出战,以此来掩护一个遥远北方人的文化上的自卑。

还是让我来说那个梦吧。

那个梦之前,我做了一堆杂乱无章的梦,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对这些千篇一律的梦产生了抵抗,喉咙的干渴感让我迷迷瞪瞪立起身子,借着墙壁的折光,我准确地找到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两口之后,我重新倒在床上。

梦果然也重新起了头儿,而且,是伴随着一阵奇异的苹果的香味开始的,梦中的我手里突然多出一兜苹果,并且莫名其妙地坐在一列火车上,我并不关心要到哪里去,表现出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火车将开未开,车里的人正在和外面的人纷纷作别,站台上人山人海,由于隔着厚厚的玻璃,外面的人像表演着一出哑剧,都用力挥舞着手臂,嘴巴鱼一样张合着。火车动了一下,一个苹果从网兜里蹦了出来,长了眼睛一般跳到了我的手里,火车开动的声音有些奇怪,像狮子喘气,但所有的人都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好像火车的声音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火车慢慢地开过了几道水泥柱子,在水泥柱子的间隙,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她微微佝偻着,头发花白,我迅速合上眼睛,免得一不小心暴露出什么,车厢里没有人知道她是我的母亲,我像保守了一个秘密似的,若无其事地转动着手里的那个苹果。

车厢看起来更符合酒吧的格局和气氛,灯火明亮,空气里犹如银丝飘动。对面一个戴着小丑面具的人没有商量就从我的网兜内往外掏苹果,我数着,一共五个,他可真不客气,但我不打算计较,在整个造船厂都知道我是一个大方的人,小丑像知道我的底细,心安理得地利用这五个苹果玩起了杂耍。五个苹果被抛在空中,小丑把这五个苹果舞动成了一个红色的圆圈,他的手技令人眼花缭乱,我克制着对他的赞赏,车厢里却响起热烈的掌声,一个穿露脐装的女人,甚至跑上去给了这个家伙一记香吻,那记吻惹得车厢里断了几秒钟的电,灯再亮的时候,小丑正笑容可掬地把手里的苹果分给乘客。我掌握住了这个愤怒的时机,站起来大声质问小丑,凭什么拿我的苹果送人,我理直气壮却心怀鬼胎,没有人知道更多的愤怒来源于露脐装女人的那记香吻,在我想来,那记香吻也跟苹果一样本来也该属于我,我用手指瞄准小丑,手里握着一支手枪一样。小丑愣住了,他摊开双手,做出无辜和委屈的样子,车厢里的人议论纷纷,正当我得意的时候,我听清楚了内容,竟然全部是对我的攻讦,一个小男孩勇敢地走到我的面前,冲我小便,他的裆里像是装了一只小水枪,将我冲了个精湿。车厢里鸦雀无声了一会儿,寂静像是把刚才的一切给抹掉了,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大家漠不关心地坐着,火车依旧喘着狮子的气,我如释重负地坐在那里,发现对面坐着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既像三十多岁又像六十多岁,他穿着一件不合体的中山装,所有的扣子都密不透风地扣着,中山装因为刚被浆洗的缘故,显得有些过分板正,也因此被他穿得像一件铠甲,点缀在中山装上面的是一朵红花,红花也不合比例的大着,几乎遮住他的胸膛,他端端正正地坐着,拘谨而又呆板,我还是看穿了他压抑着的兴奋。为了消除残存的尴尬,我决定和他搭讪,我说,我看你特别熟悉,一定是在哪里见过面。就在我说跟他熟悉的同时,我发觉跟他真的熟悉,似乎是有着一辈子交往的那种熟悉,只是一时认不准他到底是谁。他紧张地哆嗦了一下,头点到一半又摇了摇,表现出我早已预计出的含混态度。我问他要到哪里去,他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故意让人无法听清,我把手里的苹果递给他,用以换取他的信任,果然,他的脸红了,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长长的单筒望远镜,向车窗外望去,他用心调着焦,好一阵子,他才很放心地把单筒望远镜交给我。我接过望远镜的时候,看到了他的口袋里露着那张小丑面具的头,我顾不得多想,望远镜里有1000倍的好奇吸引着我,但是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一些灰白的雪花,那些雪花发出嗞嗞啦啦单调的声音,跟我家里的电视机被物业切断信号一样的景象。

在这里我还要说一下这个梦的奇特之处,因为在梦的中间我喝过两口水的缘故,这个梦一直是个半梦半醒梦。梦里一直有两个我存在,一个是梦里的我,一个是站在梦的边缘的我,一个做梦,一个看梦,这有点儿游戏的意思,为了方便叙述,我们不妨将他们分别称呼为“做梦我”和“看梦我”,“看梦我”就像是一个看戏的人,对剧情的发展是无能为力的。但是,这个梦发展到“做梦我”只能在望远镜里看到雪花时,“看梦我”按捺不住了,破坏了以往的规则,“看梦我”对“做梦我”进行了指责,望远镜是连小孩子都会使用的东西,你怎么连小孩子都不如?“看梦我”干脆彻底参与到梦中去,一把夺过了望远镜,两个我的位置刷地一声做了对换,“看梦我”变成了“做梦我”,我在望远镜里看到,在遥远的地方有两个闪着红光的字,那两个字是:欢城。

电影的蒙太奇镜头一样,耀眼的红光过渡成了透过窗帘的阳光,我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这个激灵一下子让我醒透了。

打开抽屉,我找到了一本地图册,这本地图册本来是去年在超市购物赠送的,拿回家时不幸被一瓶酱油给浸泡了一路,颜色黄乎乎的,地图册意外地具备了被文物高手给精心做旧过的样貌。我的手在这本黄色的书上找来找去,终于在酱油颜色最重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叫欢城的地方。我用手量了一下,有那么一搾半,不用看地图的比例,我知道这个欢城跟我生活的地方隔着千山万水,除了在教科书偶然见到过之外,我本人和欢城不曾有过也不可能发生任何干系。

你肯定知道有个叫弗洛伊德的人,他写过一本《梦的解析》的书,他认为任何梦的“显意”都有着曲里拐弯的“隐意”,他总结了梦有很多原则,其中之一就是梦会受儿时最初印象所左右,会把那段日子的细节,那些在清醒时绝对记不起来的事重翻旧账地搬出来。我对他列举的一个例子印象很深,有一个人做了这样的梦,在西班牙,他想去一个Daraus,或Zaraus的地方。但是他醒来后,根本记不起和这个地方有任何瓜葛。但在几个月之后,他在行程中突然发现了一个叫做Zaraus的站名,而这个地方他确实在以前曾经来过。

弗洛伊德关于梦的知识变成了一只手电,我借助它的光仔细地探照刚刚做过的梦,那个看起来特别熟悉的望远镜持有者被我来来回回照了好几遍,梦的画面在我的回忆里可以随时暂停定格,那个重点的桥段,他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副呆在照片里的模样。照片,我的眼前亮起了一道闪电,我知道他是谁了。

我抓起电话,兴奋地期待揭开梦里的谜局。在铃声响了一会儿之后,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妈妈,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飘,身体没事吧?

母亲在那端笑了起来,声音里透着对儿子的满意,没事儿,我去院子浇花了,有点儿累,不碍事儿。

我说,妈妈,我姥爷是不是有一张照片,年轻的时候,胸前戴着花儿,像个劳模。

母亲说,哦,是你姥爷在县上受表彰的那张吧,那是他刚去知青点做饭,年底选了个先进,他借了粮站站长的衣服去开会,那是你姥爷最得意的一张照片,在堂屋里的墙上挂了很多年,后来被你大舅给烧了。

母亲说,你大舅那个时候刚结婚,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跟你姥爷干仗,就弄一些小动作,铰皮袄烧照片啥的,你姥爷中意的东西,都被他隔三岔五给败坏了。

母亲说,那个时候你多大啊?你大舅结婚那年,你三岁多吧,你能记着那张照片?嗯,你怎么不说话?

那个时候,我走神了,或许如母亲所说,在我少不更事的时候,应该见过姥爷那张照片,后来给淡忘了,所以姥爷出现在我的梦里的时候,我看不清他的年纪,因为姥爷给我印象就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面貌不出众,身材一般,说起话来也跟周围的老头没有什么两样,可以说他普通到可以混同我的家乡众多老头,他们有着千篇一律的特征,所以,姥爷借用年轻时代的形象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说,妈妈,姥爷失踪那次,是不是去了欢城?

母亲想也没想就给挡了回来,什么欢城,你胡说八道什么啊,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欢城这个地方。

说完,母亲陷入长久的沉默,那一刻,空气也变成了黑色,在电话的两端凝结着。

我知道母亲心里有一道闸门,遇到姥爷失踪这个话题,闸门就会迅速落下,她在选择回避,回避她的难堪和愧疚,她不愿意提及姥爷失踪这件事,每回忆一次,姥爷就会在她手里重新死亡一次,她的愧疚也会降临一次。

我轻声说,妈妈,你好好想想,这对我很重要。

母亲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像一只鸟儿在我耳畔飞了过去,随着鸟儿的飞去,凝结的黑色消融,周围逐渐显现出透明。是的,我见过你姥爷当年那张火车票,那就是一张去往欢城的火车票。

接着,母亲抽了一口气,我的话筒也抖了一下,当年那张车票,我从你姥爷的兜子里掏出来就撕掉了,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场,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别担心妈妈,我做了一个梦,姥爷坐在开往欢城的火车上。

说上面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是我到达欢城之后的第七天的午夜,在欢城的一家小宾馆里的前厅吧台,一个名字叫杨眉的姑娘一声不吭地听我诉说来欢城的故事。

接连七天的寻找,我的探寻之旅没有丝毫进展,姥爷十六年前的欢城之行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原本寄希望的几条线索全部断了头儿。当年的知青有的故去,有的失忆,有的对姥爷没有丝毫印象。只有一个住在养老院的知青,抓住我的手不放,他的手哆嗦着,对我喋喋不休地讲起了他的知青生活,对于那段岁月,他表现出了病态的感受,一方面咬牙切齿地唾骂,一方面又满含热泪地怀念,这种既痛恨又迷恋的态度,让我一度如在梦中,那是一个午后,阳光很好,照得室内明晃晃的,与他陈旧年代的诉说形成反差,我站在时光交错的分界线上,努力提醒自己不要被过分吸引。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我说出了姥爷的名字,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些精神恍惚了,老人贴近了我,他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了轻微的呼啸声,像一只深藏不露的老猫,他研究了半天说,像,你像你的姥爷。你姥爷这个人,饭菜做得一般,这可能也不怨他,缺油少盐的,厨艺好顶什么用,不过,他的洗脚水烧得好啊,满满的一大锅洗脚水,他用木柴噼里啪啦地烧,水都要滚三滚,开透了,那个年代能用那样的洗脚水,多奢侈啊,你姥爷懂我们南方人的,所以我们都喜欢他。你姥爷的笛子吹得好,好得不得了,跟收音机里没有啥两样,那根笛子还是我探家时从欢城带给他的,我们欢城的竹子好,做笛子天下第一。我迷迷糊糊走出了养老院,老人说的那个人,我觉得根本不是我姥爷,至少不全部是我姥爷,他是我姥爷和别人的姥爷的合成。

因为午夜的缘故,整个宾馆安静得过分,安静到让人有一丝不安,安静到我这个满怀心事的人无法入眠,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适当的嘈杂反倒给人安稳的感觉,嘈杂与我焦躁的心情是匹配的,于是,我用失眠来对抗欢城的安静。我溜达到吧台,杨眉正在吧台内用手机玩一款“愤怒的小鸟”的游戏,当然,我是从游戏的声音上判断出来的。杨眉看到有客人到来,马上放下了手里的游戏,脸上也露出自责的笑容,在她问过我来欢城干什么之后,我抓住了这个理由,理所应当地坐在她对面的那张能旋转的椅子上,我当时想,既然你问了我来欢城干什么,就有责任听我把话说清楚,做事情有头有尾,无论对于造船厂的人还是欢城的人来说,都算是美好的品德。

我判断对了,杨眉是个善良的人,她始终以专注的神情对待我,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有一句歌词叫什么来着,美丽的眼睛会说话,我觉得就是专门描述杨眉这种眼睛的,她的专注也给了我自信,最后我得寸进尺了,趁机提出了让她帮忙陪同我在欢城进行寻找要求。

说完,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我相信我的争取是正确的。

杨眉表现出了她的不简单,她数量不多地笑了一下,恰当地保持在了界点,不接受,也不拒绝。

我知道我不能操之过急了,她需要了解我,我则需要和她慢慢聊,反正她无聊,我失眠,她在等待天亮,我在等待噪音。

好在,她的问题很快就来了,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梦呢?她把她的椅子向后挪了一下,随即很期待地看了我一眼,她在戒备中还是照顾了一个外人的尴尬,我判断的没有错,她是一个好姑娘。

是啊,这确实很有意思,你可以对照一下自己的经验,一个人的梦比回忆要可靠的多。我有很多例子说明回忆根本靠不住,我有个朋友叫姓葛,童年的时候曾经在内蒙生活,他对儿时老街一家商店的花生米记忆颇深,总觉得那家的花生米特别香,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这家商店的主人是一个老头儿,这个老头儿是个讲究人,老头儿都是自己炸花生米,而其他的商店都是图省事儿,由一个小贩送货上门,老头儿的花生米的香味一直让他魂牵梦绕。二十年后,姓葛的朋友重回故乡,他专门找到那家令他魂牵梦绕的小店,老头儿已经去世了,姓葛的朋友认出老头的女儿坐在柜台里,他发现老头儿的女儿不似当年那般漂亮了。呵呵,是,他的审美是会发生变化的。奇怪的是,他和老头的女儿攀谈,她告诉他老头儿从来没有自己炸过花生米,也是在小贩的手里进货。为此,姓葛的朋友和老头儿的女儿进行了一场争论,老头儿的女儿觉得很可笑,我们自己家的事情不比一个外人清楚?回忆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边边角角的小事,根本不会被储存,而印象深刻的事情,因为反复回忆,回忆一次就磨损一次,事物反倒会磨损得模模糊糊,更有可能的是,一些事情随着岁月增长,内心会将其篡改得面目全非。至少我们应该承认有两种可能存在,回忆能逐渐雕刻从而改变事物,回忆也会反复磨损毁掉事物的清晰。而梦不是,梦是记忆的补充,是对记忆缺失的修复,因为内部的审查机制,许多的梦虽然被改装或者伪装,但是顺着曲里拐弯的途径,我们总会顺藤摸瓜般找到那个“瓜”的所在。

杨眉笑了笑,她的笑也十分好看,像一牙皎洁的弯月。

她说,我也是个做梦爱好者,从小就是。上高中时候,我整天胡思乱想做白日梦,看起来我认认真真坐在课桌前,其实心灵早就脱离了躯壳,去神游八极去了。高考分数快下来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有一条高高的路,奇怪地悬在半空,从底下向上望,可以看见那是一条铺满鲜花的路,我渴望走到高路上去,找到了立着梯子的地方,我开始向上爬,感觉丝毫不费力气,快到顶端的时候,我闻见了花香,看见了许多马儿在奔跑,就是这么一停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发现梯子立得太陡了,而且梯子最上面的空隙大得离谱,我根本无法向上爬。醒来后,我就知道自己的高考完了,我相信梦是有预示作用的。

我克制住卖弄的想法,还是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了她。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这个梦跟高考无关,反而准确地暗示了一个少女的情爱,就跟中国的相面术不完全适用外国人一样,弗洛伊德的观点也不可全盘接受,花儿和梯子在他们的法则里,代表着爱与性,而在我们的体系里,则象征了繁花似锦的前程和对生活的把握,这个梦表达了你对前途的担心。

算是吧,不过,我通过复读还是爬上了这架梯子。对了,你是怎么研究起梦来的?

跟你的判断不一样,我不是个做梦爱好者,相反,我对梦有些讨厌。小的时候,我经常做一些恶梦,母亲安慰我说,梦其实是反的,做了恶梦,反倒预示着会遇到好事,我就靠着这条梦的相反法则度过了我的儿童期,虽然我并没有在生活里遇到什么像样的好事,生活也待我不薄,至少能做到相安无事。后来,我发现,自己好梦数量与日俱增,根深蒂固的梦是相反的法则,弄得我很是惊恐不安,担心坏事会随时找上门来。后来我无师自通地发现,信奉多年的梦的相反原则只是一种简单的安慰罢了,这跟不能相信童话里的事情是一个道理,明白这些的时候,我大约是到了青春期。

我对梦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源于我在造船厂的一个梦,由于感冒,我请假休息,被药物弄得昏昏沉沉,大白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醒来的时候是在午后,我就把这个梦原原本本地发在微博上。你知道新浪微博一次只允许发140字,因此我那条微博写得很简练。感冒中的梦:一大人物,装扮古怪,面容严肃,戴一顶高高的帽子,我和他一起来到水井边,有一中年妇女摆摊卖馒头,馒头长且白,一曼妙女子擦身而过,熟人,没有兴趣搭理她,我们和中年妇女讨论馒头,曼妙女回头看见大人物,惊讶,套磁,大人物冷漠,我急去和曼妙女救急搭讪,曼妙女握手,似亲密,却口出恶语,如泼妇。那个时候我刚玩儿微博,没有几个粉丝,不到一刻钟,手机有了提醒的铃声,原来有人跟了一条评论,对我的这个梦进行了解析,当然,写得也相当简练。内容是这样的:感冒的症状在心理学的意义是缺少爱,梦中的女性形象以及水井、馒头都是爱的象征;而装扮古怪的大人物则是梦者内心的超我,即对自由人性加以束缚的子人格,对曼妙女冷漠相向,隔离了内心的欲望。也因了这隔离,亲密的爱不再亲密,或不敢表现为亲密,转而为恶语或情感粗砺的泼妇。看完这条评论,我像是被远处飞来的一颗子弹给准确地击中了,这个评论者比我自己还熟悉自己。简单地跟你说一下,那时我看上了造船厂的广播员李小鹿,年轻人的恋爱当然都毫无道理可言,我当时正按照一个可笑的计划行事,我企图用高傲和冷漠来引起李小鹿的注意,因为李小鹿走到哪里都会被追求的人包围,我站在人群之外,设想制造一场特立独行的吸引。做梦的前几天,我快支撑不住了,我知道走下去不可避免地要失败了,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训斥自己,你凭什么能够追求到她?你以为你是造船厂的厂长吗?造船厂的厂长是个“海归”,风度翩翩,李小鹿遇到厂长的时候,都是像一只花蝴蝶一样飞过去,这使我妒火中烧。我承认,梦里的那个曼妙女就是李小鹿,那个大人物你猜到是谁了吧,对,在梦里我借用厂长的冷漠报复了李小鹿,因为求之不得,我最后竟然把她设计成了泼妇。但是,追求李小鹿一直是我的秘密行动,外人怎么会知晓?我不由得怀疑这个评论者是一个偷窥我生活的人,我警惕万分地把造船厂那些沾上边的人排查了一遍,觉得绝无可能,即使他们具备观察我生活的便利,也密不告人地具备洞悉人心的异禀,但这样的语言根本不会由他们表述出,不是有句老话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最后我才想起查看评论人资料这回事,评论者是一个作家,也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她的名字叫马枋,真的,现在书店里有一本她的长篇在卖,关于心理咨询的,书名叫《阴影》。

其实,我也听懂了马枋释梦的潜台词,曼妙女子、水井、馒头,特别还有大人物的高帽子,都是性的象征,这让我有了被揭穿之后的羞耻感。后来,我就自己找出了那本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那是一本多年前我买到的书,在很多的场合,我不止一次声称看过弗洛伊德的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看他的书不超过两页。那本书因为厚度和大小合适,被我垫在了一块清江石的下面,我找出来一看,书竟然崭新崭新的,就像昨天刚刚被印刷出来的样子。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正好有些过敏,不是打喷嚏就是痒痒,大约是过敏解开了身体的某个阀门的密码,曾经困难重重的《梦的解析》,在我面前豁然开朗起来。

在我说完这番话之后,我看到外面已经亮了起来,黎明已经悄悄降临了。而杨眉,看起来完全被我的话题给吸引住了,她出神地盯住我,仿佛我的脸上写满秘密,这种气氛点燃着我的自信,我感觉要乘胜追击一下。

我想都没想,马上换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就像愁眉苦脸一直坐着准备一样那么方便。

我和我的母亲,都想知道十六年前的这个谜,我姥爷来欢城干了什么?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对不起,对我还有我的母亲来说,很重要。对于局外人来说,这可能是一段可有可无的故事。你不知道,我姥爷来欢城之行,可以说是他在弥留之际的一次秘密远行。

弥留之际?

是的,包括我的母亲,当时并不知道姥爷得了不治之症,姥爷回去几个月就去世了,所以,姥爷的失踪之谜,成了我们家永远的谜。

你不是已经在找吗?

唉,七天了,我姥爷十六年前来欢城的时候呆了十天,我用了一半多的时间,还没有找到他的半个脚印,好像我姥爷根本没有失踪过,而来欢城的那个人是别人的姥爷,譬如,是你杨眉的姥爷。

杨眉笑出声,又谨慎地收住,她望着我,好像有些同情,更好像无法解除戒备,我一时理解不了她的眼神。

天亮了,她向酒店的玻璃门望去。她的一句天亮了,让我心变暗了,我当然知道除了说天色,这句话还是一道逐客令。我有了一落千丈的感觉,所有的期待都要落空了,这个欢城人。

这样吧,明天晚上,不,应该是今天晚上,你再来,或许我能帮一下你。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有看我,低头收拾着吧台上的登记表。

我带着失而复得的愉悦回到了房间。

欢城之春酒店里有一个电工,穿着蓝色的工装,腰间挎着工具包,松松垮垮地在酒店各个角落溜达,后来我才知道电工有强烈的诉说症,逮住个话题就能聊上半天,吓得同事们对他敬而远之。他又不甘心整天无所事事,就开始找闲着的旅客聊天。我刚住进来的时候,因为向他打听过去一个地方的路线,被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告知了足有半个钟头儿,他手脚并用地比划着,最后拿出笔来画图,细致到到连那条街上有几个公厕,几个公厕的卫生程度都一一告知。

我在房间外面的走廊里遇到电工,他正磨磨蹭蹭地检查墙壁上的一些开关,当我试探着对他说要打听一些事情时,电工兴高采烈地跟我进了房间,他腰间的工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电工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把我递给他的香烟放在烟灰缸里,他对影响嘴巴说话的香烟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耐烦。我问了电工一个简单的事情,电工化简就繁地说了快十分钟,说完这个本来可以用一句话说清楚的问题后,他意犹未尽地看着我。我由酒店的服务开始,拐弯抹角地跟他说起了杨眉,电工调整了一下坐姿,就不负所望地把杨眉的情况说了出来。

杨眉来欢城之春快一年了吧,是一年了,她来的时候是淡季,现在又是淡季,对上头了,错不了,我这人上学的时候,啥也记不住,考试时在班里垫底,后来到欢城打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脑子一下子好使起来,清清爽爽的,欢城这地儿,水土养人啊。哦,说杨眉说杨眉,杨眉一直上大夜班,就是深夜零点到第二天凌晨八点的班,小夜班是下午四点到深夜的那个班,大夜班其实很辛苦,现在是旅游淡季,是一年当中最清闲的时间,要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那么忙,谁也受不了。凡是喜欢上大夜班的,一般都是白天去干兼职的,但别人干兼职很正常,多收入,这没有什么丢人的。我们奇怪的是按说杨眉不该去做兼职,大家都知道杨眉的爸爸是个富翁,我也不知道杨眉的爸爸多有钱,我问过我们欢城之春的老板,老板说杨眉爸爸的钱能买五十个欢城之春,老板说杨眉到这里打工是磨练一下自己,明年她就会出国,也就是说杨眉现在还是咱中国人,到了明年就不好说了。你说外国哪里好呢?吃东西不生不熟,对待人不冷不热,不能随便说话,犄角旮旯都是隐私,老板说像我这张嘴到了外国,光因为说话也少不了吃官司。后来,大家都知道了,杨眉白天不是兼职,是去照顾一个疯子。那个疯子是女疯子,跟杨眉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杨眉就是一次到同学家玩儿,女疯子跟同学家住邻居,杨眉去同学家的时候,正赶上女疯子闹病,女疯子又是哭又是唱,拿着一根棍子乱打,模仿孙悟空。也巧了,女疯子看见杨眉就安静起来,刚才还舞舞扎扎的,一下子就低眉顺眼起来,原来女疯子把杨眉当做了女儿,女疯子的女儿因为车祸去世了,这也是女疯子发疯的原因,杨眉想也没有想,就充当起疯子女儿的角色,她搀着女疯子慢慢走回家里去。从那以后,杨眉就几乎每天到女疯子家里去,女疯子看见她就不闹,乖得像一只猫,自从女疯子找到杨眉开始,变得不大像疯子了,她整洁,待人彬彬有礼。杨眉有一次还把她领到了欢城之春,杨眉叫疯子妈妈,我们也配合着演戏,恭恭敬敬地喊疯子为姨母,欢城这个地方,母姨就是阿姨的意思,疯子很和善,见了大家就客气得不得了,口口声声让大家照顾杨眉,特别是见了老板,疯子悄悄从怀里掏出一块红色的砖头,原来那是她感谢老板的礼品。杨眉的爸爸开始的时候认为杨眉在胡闹,听说了疯子来欢城酒店的事情后,他就不反对杨眉了……

如果不是电工的报话机传来总台让他维修空调的命令,电工不知道要讲多久。

电工走了之后,我才觉出困意。如我所愿,嘈杂的市声与我的焦虑一拍即合,使我很快入眠。梦,毫无预兆地造访了我,这是我来欢城的第一个梦,在前面的七天里,我一直盼望着梦给我一点儿提示,梦却故意和我作对,每次睡眠都颗粒无收。

雨并没有在梦的开始就下,我的家乡一副干旱了很久的样子,到处蒙着一层灰尘,有一些牲口叫唤着,叫得火气十足,雨把家乡的一切都给冲得又新又亮,就像油画里的景色。家乡的焕然一新,似乎给足了我面子,我很快清楚这样想的原因了,杨眉竟然和我一起来到母亲的家里,她和我很亲密的样子,让我有把握判断出她现在的身份是我的未婚妻,我攥着杨眉的手,脸上得意忘形地笑着。母亲一反常态,严肃地坐在一把高大的椅子上,她不但没有拿出对待未来儿媳的热情,而是审问犯人似地对待杨眉,我搞不清母亲为什么这样,杨眉对这些似乎并不在意,她始终淡淡地笑着,有些胸有成竹,也有些漫不经心,她以一个城市人的骄傲与母亲对峙,轻而易举地打败了母亲,母亲不再嚣张,她的身体哧哧撒气,她逐渐萎缩着,逐渐衰老着,母亲很快就变成了姥姥的模样,是的,尽管我对姥姥没有印象,我见过母亲保留的姥姥的照片。我万分尴尬,不知道该喊她母亲还是姥姥。这时,姥姥突然变成了一条虫子,她被人放在一只雕刻着花纹的盒子里,在我意识到姥姥死了的时候,一边有一个人哭泣起来,他的头埋着,肩膀剧烈地抖动,从旁边冲出两个人来,他们指责着哭泣的人,她死了,你这么哭有什么用?两个人像两台录音机,翻来覆去地用那一句话指责着哭泣人,最后哭泣的人和两个指责他的人打斗起来,弄得屋子里冒出一股子白烟。看不出杨眉有什么表情,我不好意思跟她说明,打斗起来的都是我的亲人,那个哭泣者是我的姥爷,那两个指责他的人是我的两个舅舅,那种场面让我觉得很丢人,那个时刻我突然觉得杨眉不是我的未婚妻,她是一个外人,看到了我的家丑,我准备拉着她的手离开,杨眉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我在梦里使不上劲儿。

我就是在和杨眉的拉扯中醒来的,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已经是我来欢城的第八个晚上了。我尽快用清醒洗刷梦境,那是我姥姥去世的场景,百分之七十还原了当时的真实景象,虽然是一个梦,由于这百分之三十的改编,它让我极度不舒服。

我刚下楼梯就看到杨眉在吧台忙着什么,她的身影迷人极了,她比李小鹿漂亮,比李小鹿懂事,比李小鹿有分寸,我回忆着梦中和她牵着手的桥段,心里涌起了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

休息得好吗?杨眉发现了我,她脸上是特别简单的笑,对,就是简单,但不空洞。

她的简单,立即照出了我的粗鄙,让我无地自容起来。

昨晚的梦,那种未经许可的亲密,也让我觉得对不起她。

睡得好极了,不过,我还是被夜晚的安静给弄醒了。我驱赶了羞愧,恢复了常态,我觉得没有必要去认梦里的账。

你不是答应给我帮忙吗?我是来等你履行约定的。我笑着看杨眉,我转守为攻了,我不愿意陷入一厢情愿的陷阱里。

我在欢城为你发了一封鸡毛信。

鸡毛信?

对,鸡毛信。

杨眉把电脑的显示器转向了我,她在一个叫“欢城论坛”的地方,点开了一个帖子,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牛皮信封,在两端插着两根白色的鸡毛,接着,一张信笺从里面跳了出来,信笺完全展开,有一行黑色的大字闯入我的眼帘,鸡毛信:我姥爷当年来欢城干了什么?

原来,杨眉联系了欢城访问量巨大的“欢城论坛”的管理员,让他们置顶发出了这封鸡毛信。跟传统意义上的信不同,这封信除了有一个字号极大的题目,在正文的前面,有一段楷体字的提要,杨眉在提要简单地叙述了我姥爷的欢城之谜。十六年前,一位北方老人突患不治之症,他瞒着所有的家人,在弥留之际到欢城进行了一次秘密之旅,十六年之后,老人的外甥受一个神秘的梦指引,来到欢城,企图揭开老人的失踪之谜,现在,他住在欢城之春酒店,他夜夜不眠翘首以待,等候秘密的知情人的造访。在信的正文里,杨眉从我的梦开始,到我在欢城之春彻夜不眠结束,把整个故事讲得像一个神话,杨眉的文笔生动极了,作为知情人和主要的角色,我打量着故事里的姥爷和我,感到了陌生和感动,对自身的陌生和感动,这可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情。

怎么样?你就不用大海捞针地在欢城瞎找了。杨眉用纯粹的目光看着我。

哦,那我就守株待兔,瞎等。我跟她开了一句玩笑,其实我拐了一个弯儿,想绕开纯粹。

哈,事实上,我们在干着一网打尽的事情。说这句的同时,我心里有一句画外音响起,杨眉是个好姑娘。

等跟帖里有价值的线索出现,我就告诉你。杨眉关闭了鸡毛信的帖子。

杨眉给一个玻璃杯倒满水,递给我,说,反正你睡不着,夜还长着呢,说说你的姥爷吧?

说起我姥爷的印象,就是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他是平淡无奇的,除了这次失踪,我记不起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来,如果不是那次失踪,他也会跟其他的老头儿一样,呆在我若有若无的记忆深处。姥爷就是那种普通的老头,混在一堆老头里面,就跟一粒米混进一缸米一样,再挑出这一粒米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姥爷失踪之前,在我们家呆了三天,他每天也跟其他老头一样,提着马扎到村里的场院去,那里是老人据点,他们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每到吃饭的时候,母亲提醒我到场院里去喊他回家,等家里的儿孙喊吃饭,是老人们生活里的一道极其重要的程序,他们端端正正地坐着,享受地等待儿孙来喊回家吃饭的感觉,这是邀请,这也是光荣,是老人的福利,每到这个时候,他们都装聋作哑起来,用心良苦地拉长这种等待。姥爷是用不着装聋作哑的,每次我都得在那一堆老头儿中间辨认半天,才能找到姥爷。姥爷跟他们聊天,多是附和响应,在老头儿当中,有几个特别会说,绘声绘色,活灵活现,跟说书的一般,他们是场院里的主宰者,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那些能说会道的老头儿坐在人群里,很扎眼,他们的头顶就像冒着金光。而我姥爷黯然失色地坐在人堆里,用表情附和着别人,一般轮不到他说话,赶上不得不要出来说一件事儿,也说得七零八落,无滋无味。那个时候,我一度对姥爷怀恨在心,姥爷的普通,让我耿耿于怀,他扼杀了我童年疯长的骄傲。

现在想来,姥爷跟别人还是有着一些不同,那就是他不太合群,越是在人多的地方越是显得有些孤单。姥爷刚去世的几年,我做过一个关于姥爷的梦。我和小伙伴们在一个空空荡荡的教室里捉迷藏,由于无处藏身,使这个游戏变得无聊透顶,很快大家都玩腻了,这时候外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大家挤到窗口,村里的老头儿坐在远处的空地上议论着什么,不知道是谁提议了一个新游戏,找老人,小伙伴们快速地分辨出谁家的老人坐在什么地方,谁找得最准谁赢。接下来的事情让我大吃一惊,所有的小伙伴都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我姥爷,连笨蛋胖猪也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他大概从来没有这么成功过,他沾沾自喜地笑着,又白又亮的口水被他吐成了漂亮的丝儿。我恼羞成怒,在梦里第一次欺负了笨蛋胖猪,我们扭打着,我用拳头击打笨蛋胖猪肉最厚的地方,后来所有的小伙伴都参与进来,这次他们不再嘲笑笨蛋胖猪,而是齐心协力地对付我起来。最后,小伙伴们一哄而散了,教室里只剩下我自己,我泪眼朦胧地看着窗外,发现姥爷坐在一群老头儿中间,面貌几乎和所有人雷同,但别人都是彩色的,唯独姥爷是黑白的,姥爷看起来像蒙在鼓里,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他的眼睛看着前方,看不出他的眼神里是坚定还是迷茫。

据我母亲说,姥爷给知青点当炊事员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他的后背像燃烧着一团火,他被火推着干事儿。说起姥爷当炊事员,充满着戏剧性。本来炊事员是姥爷的一个远房表叔当着,那个年代的炊事员是个好差事,虽然说不上吃香喝辣,起码饿不着,厨房里再累也比地里的活儿轻省。可远房表叔计划去东北走一趟亲戚,这来回要将近一个月,他恐怕别人乘机取代他,他就主张由自己推荐这个临时替代人员,远房表叔很有心机地分别找几个外甥表侄之类的亲戚谈话,其他的人一听都兴高采烈,只有姥爷明确表示拒绝,姥爷的理由是不习惯烟熏火燎,也委婉地对厨子这个职业表现出了不自觉的不敬,于是,远房表叔连哄带骗,让姥爷到知青点临时接替他干了炊事员。当远房表叔从东北回来,已是天下大变,他发现表侄已经疯狂地热爱上了这个工作,并且无师自通地研究起了厨艺,把一帮子知青吃得欢天喜地,远房表叔重新掌勺之后,知青们采取了“罢吃”,特别是一些女知青,直接到领导那里控告他,什么头发上有油啦,什么不洗手就做饭啦,什么边炒菜边往锅里流口水啦,远房表叔是何等聪明的人,他马上审时度势,当天夜里就把表侄请了回来,自动解甲归田,远房表叔的大义之举一时传为佳话。远房表叔以后见了表侄,就以功臣自居,吆五喝六的,有事没事把表侄指使半天,他心里一直不得劲儿,还不好明显发作。

两个舅舅都和姥爷关系不好,我想,应该是他们没有从姥爷身上得到应该有的热情和关心。因为姥爷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到知青点了,他对孩子,对家庭,包括对姥娘都不上心,姥爷无法分配给他们什么,热火到了家庭就剩下了灰烬,他只能心不在焉地应付。两个舅舅都很早就意识到了,他们是可有可无,是不冷不热的,在姥爷的眼里一点儿也不重要,他们被姥爷的忽略伤害着,对比其他孩子在家庭中表现出来的珍重,两个敏感的孩子从小就在心里种下了失落的种子,种子发芽,分蘖出不明的委屈和连绵的仇恨。两个舅舅就成了姥爷天生的敌人,仿佛是上天专门派来对抗姥爷的。两个舅舅对姥爷一直是待答不理,像两面镜子发出应有的反射,姥爷在知青点当炊事员,两个舅舅从来不到知青点上去,姥爷从知青点上带回来的包子什么的东西,他们两个表现出了志气,不要说去吃,他们连看的兴趣都没有,他们两个在背后给姥爷取了很多外号,滦平、王连举、甫志高、黄世仁、刘阿太,只要他们知道一个典型的坏人,就马上把这个称号安在他们的父亲头上,兴高采烈地叫上好长一段时间。我的母亲,他们的姐姐不时对他们进行劝告,可是他们两个并不买账,而是警告他们的姐姐说,如果姐姐再拥护父亲,他们就不客气了,就会把蝴蝶迷和阿兰之类的外号封在她的头上。

知青回城之后,知青点随之撤销,姥爷也回家当起了农民。那个时候,两个舅舅都大了,跟姥爷的对抗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他们用沉默替代了明目张胆,虽然姥爷离开了让他们一直以为的“低三下四”的炊事员工作,看起来安心地当起了农民。姥爷回归家庭,背后的那团火早熄灭了,整个人也松懈下来,按照舅舅们的理解,姥爷本来就是一个好逸恶劳的人,除了知青点,什么都引不起他的热情,就像花儿只能开放一次,姥爷的花期在知青点上,而姥爷回家后的种种努力,在舅舅们看来,都是对失落情绪的掩盖,因此,舅舅们以幸灾乐祸的眼光看待着回家的姥爷。

姥娘的去世是一个导火索。那是一个傍晚,姥爷和村里人等待着火化的亲人归来,姥爷从容地招呼着别人,看上去很镇静,越是在这样的场合,他更要符合一家之主的身份。母亲和舅舅从外面走进来,舅舅把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放在了香案上,袋子不大,里面是灰白的一些粉末,即使我当时才三岁多,没有人告诉我,我也知道那是姥娘变成的骨灰。姥爷走过来,他专注地看这一小袋骨灰,看了很久,姥爷突然痛哭起来,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姥爷的哭就像收不住的水,他站着,如同被人抽走了骨头。两个舅舅就是在这个时候爆发的,他们站起来,斥责着他们的父亲,他们是在替他们的母亲发言,姥爷默默地听着,继续流着无声的泪水。

姥爷和舅舅们的关系一直没有改善,甚至愈演愈烈。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她在中间努力地说和,弥合着一切,但双方都不大听她的话,舅舅们只保证不再惹起事端,让他们主动去姥爷面前俯首,他们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而姥爷似乎并不在意,他又恢复了对一切漠不关心的面孔,整天心不在焉地过着日子。母亲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你姥爷才六十岁,怎么有点儿糊涂呢,你舅舅们对他报复,他觉得咋如此心安理得呢。

舅舅们并没有遵守诺言,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又和姥爷吵闹起来,母亲闻讯赶到,她这次彻底爆发了,行使了平生第一次作为姐姐的权威,她先是给了大舅一记耳光,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找二舅,其实二舅就在她的身边坐着,最后还是二舅看出了苗头儿,二舅主动凑到母亲的身边,他用一声咳嗽提醒了母亲,继而很配合地挨了一耳光。打完舅舅们的耳光,母亲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她哇哇大哭起来,一时弄得两个舅舅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母亲用哭声发泄着她的不解和不满,没有想到她的怒气会随着大哭水涨船高,最后,她做了一个让她后来追悔莫及的决定,把姥爷接到了我们的家里。我们当地的风俗,除非是没有儿子,又过继不到儿子的绝户头,有儿子却跟女儿生活,等于对外公开宣判儿子不孝,母亲真是走了一条没有退路的险路。

姥爷的失踪毫无征兆。后来看来,是姥爷处心积虑地要失踪,失踪的前一天,他刚刚到医院检查了身体,回来后只说是有轻微的哮喘,医生推测说是当年当炊事员造成的。而失踪那天,天气不大好,没有太阳,随时都要有雨落下来的样子,我到场院喊姥爷回家吃饭,一个能说会道的老人声音洪亮地告诉我,姥爷今天根本没有到场院里来,母亲开始的时候没有慌乱,她以为姥爷肯定是到谁家串门去了,说不定被人家给留饭,到了晚上,姥爷还是没有动静,母亲慌了,挨家挨户去找,结果有人告诉她,一大早就看见姥爷穿戴整齐地坐上了村外的汽车,好像是去办什么事情去了。那一夜的等待是焦急的,母亲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听着门口的动静,她一会儿拿起一个手电,让父亲到村外迎一迎,父亲刚走到村外,母亲就从后面追了上来,他们两个在村外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回家的时候,满头都是露水。从第二天开始,我们一家就开始了焦急的寻找和等待,沿路的沟渠,四外的池塘,母亲已经不往好处想了,后来还跑到医院的急救室,交警大队的事故科,仔细地询问了有没有意外事故人员伤亡。母亲和父亲发动了村里关系好的人,外出寻找,每天晚上,派出去四面八方寻找的人回到村里,他们用疲惫的脚步和沉重的眼神宣告一无所获的消息。母亲去买了一大捆白纸,央求小学校的周校长来写寻人启事,周校长有腰痛的毛病,写完一张,就揉着腰龇牙咧嘴休息一会儿,父亲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陪着,周校长写完了,他就马上拿起来铺在地上阴干,屋子里墨水的臭味越来越浓,地上、床上铺满了等待阴干的寻人启事。这些寻人启事后来贴在了四里八乡的的墙上,寻人启事在寻找姥爷的同时,也羞辱着母亲,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白纸黑字,像法院的布告一样地公开着。老人不会平白无故离家出走,这让好强的母亲百口莫辩,事实上她对张贴寻人启事的事情,很快就感到了后悔,她领着我的手,走在周围的村庄的路上,寻人启事一般都贴在必经之处,母亲走过的时候,她的头低着,非常快地走开,每一张寻人启事都成了她要躲避开的是非之地。到了第六天,母亲已经虚脱了,她的目光呆滞,眼睛通红,嘴上起着燎泡,她一会儿精神恍惚,一会儿焦躁万分,不时自言自语,父亲担心母亲会发疯,努力劝她吃一种消火的中药丸,母亲接过来,嗖地一声给扔出去,然后,母亲像中了弹一样摇晃着蹲下,她奇怪的干咳开始了,她咳得经久不息,咳得惊天动地,咳得整个房子都颤抖。

寻人启事没有把姥爷给找回来,两个舅舅倒是以此得到了消息。他们来到我家,大舅和二舅都穿着崭新的衣服,一点儿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倒像是来走亲戚的。父亲笨拙地告诉他们姥爷失踪的始末,两个舅舅冷静得像两个法官,他们不露声色地看着我家的房顶,似乎研究起来那些檩条和椽子,父亲手忙脚乱地给他们倒水递烟,企图用热情来溶解他们的敌意。父亲对舅舅们说,你俩说你姐姐几句吧,那样她也好受一些,这事弄得,老丢人了。大舅喝了一口水,他看着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的母亲,宽宏大量地说,这事儿一点儿也不赖我姐,好心好意,好吃好喝,待承客一样,天底下有这么孝顺的人吗?不言不语,不清不楚,说走就走,不是给我姐难看?不等于打我姐的脸?母亲还是一声不吭,像一根木头一样直挺挺躺在床上,父亲大概觉得母亲应该多少搭几句话,他走到床边,母亲的整个头红得吓人,父亲摸了一下母亲的脸,他回过头来说,她发烧了。

姥爷重新出现在我们家已经是在他走后的第十天。母亲、父亲和我在经过了一天的寻找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变得像一个铁人一样,每天奔走在寻找的路上,她试图以寻找的方式洗刷自己,但这一切又都是徒劳的,母亲回到家里的干咳越来越吓人,现在想来,那是母亲对洗刷耻辱的一种认输。我们推开门,失而复得的姥爷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姥爷没有风尘仆仆,也没有疲惫不堪。母亲好像被姥爷的突然出现给惊吓住了,她对姥爷的出现毫无准备,母亲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从嘴里嘟哝出一句话,母亲的舌头像生锈一样,说出的话也结结巴巴,但我们都听清楚了,她用一种从来没有的语气问姥爷这些天究竟去了哪里,姥爷显然是有准备的,他说,没有去哪里,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就是去走了走。姥爷说得很省事儿,就像他压根没有失踪十天,他不过是刚刚去了一趟场院里,这一切没有什么大惊小怪。母亲和姥爷的对抗从那一刻就开始了,母亲沉默着,姥爷也沉默着,母亲用沉默来等待,姥爷则用沉默来抵挡。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每一分钟都被拉长了,时间的拉长,让正好够用的空气因为稀薄变得沉闷,所有的人呼吸都急促起来。慢慢地,沉默走了样,成了相互伤害的武器,母亲和姥爷谁也没有先收手的意思,夜晚静得吓人,每一丝空气都隐含着不安。天快亮的时候,姥爷站起来,他拉开一个兜子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一件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姥爷用这种方式给母亲讲和,在灯光中,我看到姥爷拿出来的东西,是一件火车玩具,绿色的。母亲站了起来,她被玩具火车给激怒了,多年之后,她只说过一次当时的心情,那辆火车玩具让她联想起姥爷的远行,母亲站在那里流泪,那是姥爷失踪后母亲第一次流泪,天亮的时候,母亲擦了一把脸,走了出去。母亲再出现在我们的视野的时候,她的手里多了一些行李,我认出来那是姥爷的一些东西,母亲倚在门框上,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姥爷。姥爷在瞬间就接受了眼前的事实,他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一刻也没有耽误地认领了母亲的驱赶,他走到我的面前,把那辆玩具火车交到我的手里,默默跟着母亲出了门。

把姥爷送走之后,母亲回家睡了三天三夜,母亲醒来后,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从此之后,她再没有提起过姥爷半个字。半年后的一个午后,母亲在厨房里洗碗,一向镇定的母亲毛手毛脚地打碎了一个碗,母亲坐了一会儿,更加心神不定,最后她还是决定回一趟娘家。母亲赶到姥爷家时,先是看到了一口崭新的棺材摆放在院子里,棺材是白色木质,村里人正在往上刷黑色的油漆,棺材一头黑一头白,倒头汤已经泼过,姥爷穿着寿衣躺在床上,母亲站在姥爷床前,知道姥爷这回是永远地沉默了,但她依然决定用沉默来给姥爷送丧。当母亲听说姥爷在半年前就知道自己患了绝症时,她一下子明白什么,又被更深的疑问困惑,母亲嚎啕大哭起来。

杨眉专注地听我说话,在我叙述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有插,我被她的专注感动着,将本来打算遮遮掩掩的故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杨眉的眉头微微蹙着,表露着她的担心和不解,我坚定了她是一个好姑娘的想法。

在我提议下,杨眉打开了鸡毛信,一夜之间,竟然有上百个跟帖,这让刚才有些凝重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鸡毛信的跟帖有五页,其中一个人对这件事情表示了谨慎的怀疑,他觉得这太像电影中才能发生的事情,好像离生活很远,但是在最后他表达了祝愿,他在帖子里写道,无论是电影还是生活,我都祝愿这是美好的一件事情。更多的人对我的这次欢城之旅,表现出关心,他们支持我寻找下去,为了母亲,为了姥爷,为了给世界减少一个疑问,欢城之旅,解开疑问,也就化解了母亲的心结,也是一场十六年前姥爷欢城之行的代言。紧跟着就有人出来讨论,说我们整天面对的世界,就是一个充满问题和疑问的世界,就是一个疑问套着一个疑问,别去打扰他们,让疑问安静地存在,尊重疑问,就是尊重世界,还是维护他们的本来面目的,这挺好的。还有人对我做的梦深感兴趣,并以此进行了五花八门的解析,这些跟帖意见不一,有人出来打赌,说等到事件真相浮出的时候,由事实来印证。许多的帖子,认为梦不值得去深究,按照经验来猜想我姥爷的欢城之谜倒是很有意思,有人说,老人来欢城是了却心愿的,这很快得到数量很多的拥护,然后他们对姥爷的心愿继续进行了猜想,有人说可能去姥爷年轻时得罪过某个欢城的人,弥留之际是一次道歉之旅,他是来求得良心上的安稳;有人说可能就是一次纯粹的友情之旅,姥爷来到欢城就是重温旧时和知青的友谊;马上有人反驳说,这次隐秘之旅,肯定是牵扯到不能启齿的秘密,很有可能与偷盗、泄密、背叛之类的有关。很多善良的人因为相信最后的一种说法的可能,而纷纷劝阻我停止这次欢城之旅,既然它是一个秘密,还是让它恢复一个秘密应有的隐蔽秩序。

看完跟帖,已是天色大亮,因为跟帖的纷繁,我的心有了无所适从的茫然。

今天是第九天了,如果没有进展,我也选择在第十天的时间离开,谜注定是谜,那就是这个谜最好的归宿。我对杨眉说这话的时候,我预感到,假如我离开欢城,在造船厂的我会不会想起杨眉?杨眉出国,我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再和她相遇?我的心,在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痛了一下,我想起了李小鹿对我说的话,你不懂爱情,幸福并不是爱情的第一等感觉,心痛,才说明爱在。从李小鹿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不懂李小鹿,也不懂爱情。

我躺在床上,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它们互不关联,却全部头绪不清,我知道我在用烦躁来消解心里的疼痛,梦就在那个时候到来了。我站在一个没有屋顶的房子里,面前是一道透明的玻璃墙,墙上只有一只黑色的钟表,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在怀疑那只钟表只是个摆设,因为我发现它走得特别慢,而且这种慢是成心的,它让我一开始就有了将被算计的预感。这个时候我发现玻璃墙的对面站着一个人,一开始的时候,只能看出她是个女人,但是面目不清,后来屋子里打了一个闪,或者是有什么电路发生了短路,反正是莫名其妙地亮了一下,我看清了对面的人是杨眉,我们相互认出了对方,她心领神会地冲我点点头,我讨厌的矜持让我压抑住了兴奋,我也点了点头,但我让她看出了我点头的力度要比她大一些。突然我发现我们的场景像是会见囚犯,我也果然在她和我的身旁看见了两个穿着纳粹制服的人,他们板着脸,像两具严肃的木偶,我弄不清我和杨眉到底谁是囚犯,或者我们两个人都是囚犯,因为我们都没有穿囚衣,也没有手铐之类的东西,这多少让我有些放心。身边的纳粹走了过来,他指指墙上的钟表,提醒注意时间,然后他面无表情地走了回去。我对杨眉说了一些话,杨眉摇了摇头,对我也说了一些话,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们都听不见对方的话,我大声地喊了起来,杨眉依然一副听不见的样子,我们看着透明的玻璃墙,知道是它用了魔力吸走了我们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向纳粹军官抗议,纳粹军官看看我,嘴里吐出一串黑色的气泡,黑色的气泡啪啪地响了起来,每响一次,我的身体就哆嗦一下,纳粹军官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向我示威。纳粹军官不说话,还是被我看出了端倪,他原来是我的同学笨蛋胖猪扮演的,认出了胖猪,我彻底松了一口气,我嘻嘻哈哈地拍了一下纳粹军官的肩膀,示意我看穿了他的把戏。笨蛋胖猪依然在那里站着,一副不为所动、公事公办的样子,我只能继续回到绝望的老路上来。钟表突然快了起来,指针发疯似的飞快,纳粹走了过来,示意时间已到,我和杨眉又演了告别的哑剧,被纳粹推搡着离开。

这个梦就像一次大水,把我淹在床上,梦醒时分,我浑身大汗,像一个刚刚泅渡险滩的遇难者。我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心更痛了,我想着马上离开欢城,欢城,注定成为我的伤心之地。

我提着行李,打算离开欢城,在前厅,杨眉和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拦住了我。

身材高挑的女孩是看了鸡毛信找到欢城之春来的。坐在前厅的沙发上,她讲述了一件她亲身经历的事情。

我奶奶和爷爷都是知青,他们是结婚之后去的农村,这样的情况不多见。回城之后,爷爷在橡胶厂工作,他后来成了厂里的工程师,对,著名的欢城轮胎就是他们厂生产的,爷爷退休后就去世了。奶奶是个演员,是我们小剧种剧团的演员,下乡的时候间断了奶奶的艺术生活,回城后她还是上台,奶奶在我们欢城算是个名人,到街上不时会有人认出她,退休以后她自己住在剧团的公寓里,奶奶身体好,喜欢一个人住,清净。我经常去陪陪她,给她洗洗衣服什么的。

有一次我去看奶奶,她兴致很好,要我给她放演出的碟片,一边看还一边讲,哪里哪里出了彩,哪里哪里差火候,说到高兴的时候,来了一个人,一看就是北方来的人。那个人是个老头儿,他的手里竟然捧了一束大得有些吓人的花,那些花儿被一个老头儿捧着,给人不怎么合适的感觉。一开始奶奶没有认出他是谁,老头儿就拿出了一张照片,是很多人的合影,是奶奶那批知青离开插队地方和当地人的合影。他们一起回忆当年的人和事情,一会儿说谁谁当年那么威风,现在老年痴呆了,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一会儿说谁谁当年劳动多厉害,现在都死好几年了,他们说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到了后来,全部成了讣告发布会,这个前年去世了,那个去年去世了,最后他们都沉默起来,好像用沉默的方式为那些人送丧。过了一会儿,那个老头儿突然要我到其他房间回避一下,他说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要对奶奶讲。

我就去了奶奶的卧室,我被奶奶养着的一只猫给吸引了,玩了半天,等我再到客厅的时候,老头已经走了,那束花儿放在茶几上,我说老乡怎么走了,不留着吃饭,奶奶慌乱地说了一些其他话,我注意到她的脸上红红的,我以为是刚才的谈话过于兴奋的缘故。

过了有一年多吧,有一次我陪奶奶说话,奶奶突然说,你还记得那个老乡吗,拿着老大一束花的那个,我说记得啊,你们哭啊笑啊地说了半天。奶奶说,你说这个人,挺老实的一个人,怎么老了变成这样呢。我问奶奶怎么啦,奶奶说,你走开后,他竟然抓着我的手,问我现在能不能跟他结婚。说完,奶奶的脸上又红了起来。

我们陷入沉思,我觉得至少是我,没有资格说什么。

女孩说,不过,那个老人不是你的姥爷,这个可以确定。

女孩说,我奶奶插队的地方不是你的老家山东,是苏北。

女孩说,时间也不对,你姥爷来欢城的时候是十六年前,而我奶奶这件事情是在三年前。

我看着女孩和杨眉,感觉我们像在沙发上坐了一个世纪。

我说,那个老人不是我的姥爷,但是,他是别人的姥爷。

女孩的身影像一条鱼,游出宾馆的大门,游向欢城的深处,黎明时分,偶然有汽车滑动在马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提醒着真实世界的存在。

我拨通了几千里之外母亲的电话,母亲刚刚起床,精神很好,话筒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我想,她一会儿该去给花儿浇水了,我提议她坐下,然后,我慢慢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不过,我对故事做了必要的改动。

一直到讲完,母亲一句话不说。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杨眉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怎么哭了?

我看了看杨眉,把脸上的泪水抹了一下,我冲她使了一个眼色,然后把手机按在了她的耳边,手机里,我的母亲还在轻轻地哭泣着。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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