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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后

2013-11-15满族

满族文学 2013年2期
关键词:云山三哥大熊

〔满族〕芦 刚

1

我去乡里给政审表盖章的那天,是星期五。

我骑着自行车想快点回山后。山后是我工作的初中的名字,1990年我在山后当民办教师的日子已屈指可数。

乡政府到我们山后中学,隔着云山和北荞麦河。我翻过云山后,两腿累得发软。接着再扛自行车过北荞麦河上那条八十多米长的木桥,头就有些晕。

木桥由十二个木排搭成,每个木排由三根松木扎在一起,桥面高处离水面有将近两米的距离。桥体不但颤动而且轻微摇摆。

我到山后时学生已经放学。我骑车到学生食堂外的柳树下时,三哥就坐在树下一口倒扣的小缸上拉二胡。我把自行车推进宿舍的走廊,连忙出来看三哥闭紧双目拉二胡的模样。三哥拉的是《白毛女》,慢悠悠,像用软丝线抽打人心。

我们云山乡原来并存着两所初级中学,以云山为界,山南面靠近政府的学校叫山前中学,我们中学在山的北面,得名为山后。

五月初,县教育局决定裁撤我们的山后中学,只保留山前中学。我们学校初一和初二很快就合并到山前中学,初三却迟迟未动。有小道消息讲,两校合二为一,人事安排上出现曲折。教育局和乡政府决定用乡文教助理代理校长,原来两所中学的校长并列为副校长。两校的初三学年暂不合并,深层的含义有两点:一是利用中考拿成绩,以理服人;二是给两位校长一个缓冲期,展示一下各自的背景。

三哥是我们山后中学的教导主任,山后裁撤时他的职务是待定。校长临走时指定三哥为初三学年主任。三哥一夜间人变得迟钝。是重新做回到教师还是重造辉煌,对三哥而言算是前途未卜。

我想上前跟三哥说点什么,但胳膊却被秦南抓住。秦南是语文老师,市“三八”红旗手,正带着山后这届唯一的毕业班。秦南拉我进教工宿舍说,三哥正闹着呢。

我说三哥闹什么呢?

秦南说学校不是出现四例肺结核的学生吗,卫生局说必须隔离。校长已经无权派人来了,让三哥负责这四个学生的事。三哥说自己瘦的像狗,怕传染。校长就骂三哥落井下石。

秦南说她要去批作文。临走时说我,老老实实在宿舍呆着,别出去引火烧身。

一个小时后,三哥和食堂管理员大熊搀扶着校长走出食堂。路过教工宿舍,三哥冲着里面喊我,芦刚你他妈听准了,肺结核那活儿,高低你得替三哥接着。

好不容易盼走了他们,我饿得想吃石头。

我来到学生食堂往里望,食堂有块玻璃打了个三角口,离三角口不远的菜板上有白菜,被切走一半,白菜心散发着香气。我伸进手去够,够不到,我折回身想进宿舍拿三哥的那根多用鱼杆。一回身,秦南抱着一大摞作文站在我面前。秦南问,三哥呢?

我说,扛着校长走了。

秦南就笑。秦南说,托别人从高中弄的复习资料捎回来了,放在办公桌上。

我急着想去取,秦南说,门刚锁上,钥匙在我裤兜儿里。

秦南抱着作文,把身体偏转一下,示意让我掏。

秦南穿的裤子叫旁开门儿,裤兜儿和裤子开口处连在一处,在身体右侧。不知秦南当时是故意还是疏忽,裤子开口处的扣子竟然没系,我的手隔过裤兜儿意外触碰了她短裤下面的腿。

还是秦南先定住神情。她把作文本推进我怀里说,你去乡里送政审表时校长才来,让大熊去食品站买猪肉没买到,只买回一套猪肠猪肚。三哥帮着洗肠子时偷偷塞到缸后一根肠子和半块猪肚。我给你拿复习资料,再给你做个下货汤。

我去秦南办公室拿到资料后我想回我的外语组。

秦南说,不许动。

山后裁撤后,校长本来想让几个老师合并到一个办公室,可三哥不同意。三哥说各个办公室的原始格局一定保持到最后。

三哥天天检查各个办公室的卫生。如果哪个办公室有纸屑或杂物,三哥立刻拿条帚像拉二胡一样慢慢地扫。秦南跟我说起三哥扫地的模样,眼圈发红。

我坐到秦南办公桌前,我没有立刻去翻动复习资料,而是拉开秦南办公桌的抽屉。我开始翻抽屉里的东西,有小剪子、钢笔、圆珠笔、口红和卫生巾。我故意翻弄了卫生巾,卫生巾底下竟然有块浅绿与苍黄相间的玉件,刻的是羊,用红线拴紧。我把玉件套在脖子上。

秦南说,得寸进尺。

秦南用电炉子做好下货汤,又拿出一袋饼干。

秦南问,三哥送校长走时还跟你说了什么吗?

我说三哥让我把隔离那活儿替他接着。

2

四名得结核病学生的隔离地点定在医院,但因一名叫巫剑的学生是尖子生,三哥就让我在星期一到星期五之间把学生接到学校。三哥说山后到处是空教室,开扇门就算隔离。还有个亮点就是我,我正复习备考,可以给学生在外语、语文和数学方面进行辅导。

我得听话!

1986年我考上黑龙江一所大学,因为打架将对方致伤,刚念两个月就被学校开除。学校用面包车把我送回云山,十月份的云山下了场雨,我爸打开窗户把我的行李和皮鞋扔到院子的雨水中……

后来妈妈找到一位副乡长,说我英语高考差两分满点,妈妈用红塔山烟为本钱,换我到山后当民办教师。从那时起学校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让我做多少,我就做多少。只要有人说“好好表现,万一有个转正名额”这句话,我就血液奔涌。我不敢谈女朋友,同事们也避讳给我说媒牵线。因为门槛低,我沉默了五年。

1990年是个让我不能平静的年份。

四月我参加了民办教师转正的考试,考试结果公布的当天,我牙龈和鼻子先后出血,因为食堂管理员大熊考了第一名。后来秦南告诉我:大熊是校长的外甥。大熊叫熊达,二百三十斤的体重,老师们就把他名字反过来叫。

有的老师让我写密告信,甚至怂恿我上访。三哥代表校长找我谈话,并承诺下一个转正名额一定归我,但必须闭上嘴,管住腿。

偏偏还是四月份,上级出台了文件:工作满五年的民办教师可以参加全国统考,择优录取。但有要求,报考的民办教师教什么学科就在志愿栏填什么系,按要求我得报外语系。

校长向我传达文件时说,裤兜儿再硬,也包不住锥子。

接下来,校长又委托三哥找我,让我负责校舍的后期看护,并答应每天给三毛钱补助。1990年我每月挣三十二元。我算了一下,一个月如果加上护校这九元钱,我工资竟然突破四十元。三哥一个劲儿地恭喜我,两全齐美。

到了五月末,我的日子变成了走马灯。我从医院搬来了紫外线消毒灯。三哥买来过氧乙酸,我每天给隔离室消毒。我还要去食堂往隔离室拎两暖瓶开水,让学生饮用和吃药。

秦南给我买了一百副口罩,让我每次带两副口罩去给四个学生补课。隔着口罩,讲课的声音发闷,开始听的时候巫剑很专注。但我一讲完重点和难点,巫剑就会举手喊:芦刚老师,我想放屁。

这让我难堪,从另外三个学生的笑声中我听出了挑逗和污辱。

更让我难堪的是,老师一见我都侧身躲过,好像我变成了结核病毒的传播者。我不停地洗手,一遍两遍有时一天要洗上十遍。那么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只要听到水声或看见水龙头,我都会洗手。

但每个星期五放完学,秦南就把我叫到她一个人的语文组。

秦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到一瓶“利福平”,说是治结核的药。秦南先逼着我吃药,之后就拿着我的复习资料考我。我坐在秦南的椅子上,秦南搬把椅子坐在我左后侧,她考我时热气会打在我左耳朵上,秦南用了化妆品,淡淡的香让我心慌。我就故意答错了题。

秦南用复习资料敲我的头。我会去抓复习资料。我竟然抓住了秦南的手,我把秦南的胳膊搭在我右肩上,秦南只好离开她的椅子,秦南的脸就被动地碰到我的脸。秦南说,态度不端正。

我想继续坏,但总是在这时段会有开门声,是三哥。那段日子我明明看见三哥骑上自行车走了,想不到又回到学校。三哥开门后会站在门口向语文组四周环视一下,再转身。秦南问,三哥有什么事吗?

三哥说,忘了拿雨伞。

秦南是五龙师范学校毕业的,比我大三岁。她丈夫跟她是同学,因为看《红岩》而喜欢江姐。与秦南结婚后,每天都逼着秦南按语文课本中江姐的画像打扮自己。后来竟然跟一个挑着担子来云山卖茶叶的重庆女子一去再没了音讯。

丈夫的离去让秦南不停地反省自己。秦南认为婚姻的夭折源于自己不够传奇。秦南开始寻找最累的工作去展示自己的担当。秦南的娘家在北荞麦河以南的小庙沟村。走土道,过北荞麦河,秦南每天都是山后中学第一个到校的人。

秦南成了山后人的榜样。秦南的工作像流水线一样形成定势,这种定势长时间的存在无疑波及到每一个老师的心理,导致秦南连教育教学之外的任何举止以及她所做的任何事从没有人会质疑。

秦南不多说一句话,她怕哪句话会失去重量。秦南不停地背《现代汉语成语词典》,秦南陷入孤独,并且渐渐有些偏执。

三哥说秦南:高原上的绿洲。

但三哥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我颇费思量。三哥说他是天天都在旅游的人。

我已经不知道应该怎样定位我和秦南的关系。

有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秦南发着高烧,奄奄一息,却在喊我的名字。快半夜了,我把自行车推出学校的铁大门,快速锁上铁大门后骑上自行车就朝着秦南住的小庙沟方向蹬。当我上了北荞麦河那座木桥时我才醒过了神儿,我觉得自己像头毛驴。

等我回到学校,到了校门旁掏钥匙,发现自己弄丢了校门的钥匙。我把自行车大梁系到我裤带上,我一手攀大门,一手抓车大梁,我想翻过三米高的校门。等我到大门高处时,我一时难以找到蹬踏物,脚就蹬在一块木板上,我吓的伸了一下舌头,因为我蹬在校牌上。

我心情变得很复杂。

我蹬踏了校牌,是个被裁撤了的校牌。但我有种强烈的预感,我会为这个蹬踏的动作付出代价。很快我又有新的想法,我是个民办教师,学校每分钟都有将我辞退或将我转为正式教师的可能,我就是在这种恐慌和期望相交织的心境中度过了整整五个年头,我觉得这个校牌对于我只有模模糊糊的归属感,我实在说不清我为她曾经做过什么,我也实在说不清她又曾给予了我什么。

事后,我把那晚的事跟秦南说了。

那个星期五,秦南让我打一盆清水,秦南站在桌子上又加起来的一把椅子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校牌。校牌是用云山的腊树制成,腊树用香蕉水咬过后,木质坚硬,有暗花,白得不用上底色,写上字,鲜艳而又细腻。

秦南一遍遍地擦,太阳就烤着我们,有块云彩不停地走。后来有风刮来了,秦南停下手,哭起来。我把着桌子,风带来的眼泪落在我脸上。

秦南屈下身子,侧坐在椅子上,她裤子开口的方向对着我。

我看到了秦南短裤的颜色。

秦南两手各抓着一块抹布想从桌子上下来,她的手拿着抹布,脏兮兮的,她就弯曲着双臂,看着我。

我伸出手时,秦南把身体重量都给了我。

我第一次那么近地被异性的温暖挨近,我渴望收拢双臂抱住秦南,但我是民办教师,我只能渴望,双臂却发不出一点儿力量。

秦南踩到地面的瞬间,对我耳朵说,你怎么偷看我!

3

现在,我得重提巫剑。

巫剑的母亲在小庙沟村部边开着一家小吃铺。巫剑的父亲在监狱中。巫剑的父亲瞄准了一个放牛郎,他尾随着放牛郎来到云山,他将放牛郎打昏,后用秋树皮将放牛郎绑在柞树上。他赶走了一群牛,并且卖掉了一群牛。

卖了牛的他又想起放牛郎。他来到云山想给放牛郎解开秋树皮时,却看到有蚂蚁从放牛郎的鼻子里爬进爬出。

巫剑的父亲被判死缓后,她母亲开始不停地更换着男人,从不过问巫剑的事。巫剑像云山深处的葛条藤,曲曲弯弯地自由生长。

秦南告诉我,一定要帮帮巫剑。

巫剑补完课,就让我给他借词典或还词典。有了秦南的话,我心甘情愿忙碌得像个旋转的陀螺。

有一天我看巫剑盯着《英汉词典》特别专注,我走到巫剑身后。巫剑慌乱地合上词典,但由于太急,我看见词典中间露出了一串折叠的纸片。

我抢下词典。词典中间被切开一个凹槽,我从槽中取出纸片,纸片上写满小字——竟然是情书。原来我成了巫剑早恋行动中的义务投递员。我把词典和情书放到秦南办公桌时,秦南很仔细地看了那情书,之后对我说,比你强!

平静后,秦南说,巫剑是问题型的尖子生,你得有耐心。

但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失去了耐心。

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五中午,我按惯例把隔离的学生送回医院。当我推开隔离室的门时我闻到了酒味,虽然带着双层口罩,但我嫌憋闷,口罩就松松地挂在脸上。我发现巫剑脸很红,我以为是发烧。我看了其他学生,脸都在泛红。我看看书桌里有花生的红皮还有火腿肠顶端的小铁环。我问,谁喝酒了?

巫剑趔趄了一下说,在下。

我问,谁给你们带的酒。

学生突然哄堂大笑起来。

巫剑把嘴贴近我说,非你莫属。

我立刻想到我天天从食堂给巫剑打水的两个暖瓶,我拔掉其中的一个瓶塞儿,一股酒气慢慢升起。

巫剑说,要不你也弄一口。

我说我让你喝。我打了巫剑,血从巫剑嘴角流出来。

我是在星期天下午接到一个女人电话的。

学校只有一部电话,安在教导处实际是三哥的办公室。我那天下午在校园巡查时,那部电话一直在响。电话用木盒包住,木盒上锁,只留个话柄在外面,能接不能拨号。

我连忙跑回宿舍拿出三哥那根多用途钓鱼杆。所说的多用途,就是鱼杆上除鱼钩鱼线外,鱼杆顶端还多出一个圆珠笔芯一样粗的铁钩。如果我们想吃食堂里的东西,三哥都能用鱼杆钓到,食堂那块玻璃就是三哥故意打碎的。

我拿着鱼杆很容易就把电话钓到窗口,话柄在空中悠悠晃,像三哥不愿放下的手臂。这电话我常躲着三哥用他鱼杆钓到窗口,我把一截铁丝的一头砸扁,每次平伸到木盒里,这样就能拨号,那时我没钱,穷得就剩名字了。

很快,电话又响起来。

我问你找谁。

她说你是谁。

我说我是芦刚。

她说,种豆找对了埯子,是你打了俺儿子吧。

是巫剑的妈。我停顿了一下,问,找我有什么事?

巫剑的妈在电话那头骂,你他妈的挨揍打呼噜,装什么糊涂。

我过了北荞麦河,等天黑透的时候才找到那个女人的小吃部。我说我来给你赔不是。

女人说,赔不是等于什么也不是。屁话少说,你拿二百块钱出来咱就两清。

我说我没那么多钱。

女人说,你体罚了我儿子。你山后一名知情人说我要一竿子捅到教育局,你的天就塌了。

我说我只是个民办教师。

女人笑起来说,我看你白净净的揪心样儿,准不会有油水。要不俺帮你脱回裤衩今晚你招呼大姐一宿怎么样?

女人说,欠了账是要还的。俺想抬举你,俺里屋也有个老铁一门心思跟俺,就是压得俺喘不过气来。

里面墙上挂着一面镜子,电视的光把一个人的轮廓映在镜子里。

是大熊。

我扔下三十元钱,我说这是我一个月工资。我窜出小吃部。过北荞麦河,眼看剩最后一块桥板,不知是心颤还是桥颤,我和那辆自行车瞬间飘进水里。

星期一我想换条裤子上课。秦南那里有她为我洗的裤子。秦南说,你怎么能动手打巫剑。

我说我是一时冲动。

秦南把裤子推给我。我接裤子时,秦南抓起她办公桌上一个方盒子一下扔到门边的铁撮子里,方盒子里装的是秦南为我买的口罩。

我说你听我解释。

秦南说,你有什么权利体罚?他们已经什么样了。

我说我出于无奈。

秦南说出于无奈就是你打人的理由吗?巫剑是山后最后的学生。他们毕业,山后就没有了。我想让他快乐地离开山后,你知道我早就下了决心,我都要让他们考出好成绩,我一定把印着山后的中考分数单复印后送给我的学生,我要让他们记住山后。

秦南要去上课。秦南拿教案本和教课书走出办公室,但秦南又转回身对我说,你不要再去隔离室补课了,至少,我的课,无论如何都要自己去上。

我屈身拾起铁撮子里那个方盒子。

4

临近中考的前两天,云山下了一场大雨。

三哥把带眼儿的尼龙布两边钉在木棒上,底角缠绑上铁块、旧螺丝之类的金属物,制成小抬网。三哥要带我和秦南去北荞麦河抬鱼。

秦南拿个小水桶,我和三哥下水抬鱼。三哥说他不敢下深水,就一直在靠近岸边的那面。三哥不脱裤子,三哥说怕水草螫人。

我裤子少,我只得脱了长裤穿一条浅绿色短裤下水,裤子让秦南拿着。我是做什么都用全力的人,我光顾着抬鱼。过了北荞麦河那座木桥,再往下过三十米,是深水,云山人叫花鱼渟子,那里有云山最上讲的花鱼。

我想网到花鱼。我记得秦南跟我说起她特别喜欢花鱼。那天我累得腰酸,却没网到一条花鱼,但沙里骨子鱼和穿渟子鱼都快装满了小水桶。

上了岸,我看三哥笑。我问三哥笑什么,三哥不说话。后来三哥去柳树丛里拧裤子,秦南背对着我说,你能不能往上提提裤衩。

原来我穿的那是老式大裤衩,沾水后打成了绺儿向下垂着。我猛然想到三哥那坏坏的笑,我想我的宝贝一定是被秦南的眼睛一网打尽。

从我打巫剑后秦南基本不跟我说话,这是让我要死要活的事。我终于等来了秦南的长句子,我兴奋地往秦南边上靠,问秦南,你看见什么了?

秦南不吱声。

我步步紧逼地说秦南,早晚你都得看到。

回到学校,三哥和秦南一起挤鱼(清除鱼的内脏),三哥让我拿着那个鱼杆去琢磨点调料。我拿着鱼杆通过那块碎玻璃想伸进食堂,可白醋、酱油都不知去向。一定是大熊有了防犯。

三哥骂一句,他舅来了有猪羊,咱连醋也喝不上,这个熊操的。三哥边骂边拧开鱼杆底部的螺丝,从鱼杆里掉出一个细钢片和一根铁丝。三哥说看我怎么搞死他!

三哥把钢片插入双鱼锁孔,又小心用铁丝轻拨了几下,门锁开了。

三哥在前,我在后,轻手轻脚进了食堂。我去仓库,三哥奔向里屋。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大熊没走,三哥推门而入,大熊正在饭桌上写些什么。三哥的突然进入让大熊惊慌失措。当时桌面、土炕以及地上都是散乱的印着“山后初级中学”的信纸。

大熊跳起来,去四处抓信纸,但三哥还是抢到桌上那几页。三哥看了纸上的内容,脸很快变的苍白。

三哥把纸递给我,我一手抓着酱油壶一手抓纸,我看到了题目:关于人民教师芦刚严重体罚学生巫剑的主要事实。

三哥说大熊,原来你小子是躲在这儿打黑枪。

大熊脸上的肉在跳舞。

三哥让我拿个小凳,并让我在凳子放上一个洗脸盆。三哥从我手里拿过酱油壶拧开盖儿,咕咚咕咚地往洗脸盆里倒酱油。

三哥说大熊,山后是你亲娘舅的。往大处说我们是为了教育事业;自私一点讲,我们拼着命在付出是为了你亲娘舅。你在干什么,你在往玩命替你亲娘舅干活儿的人的心口捅刀子。

大熊嘴角开始抽动。

三哥指着一盆酱油问大熊,这酱油颜色黑吧。

停顿一下,三哥说,我今儿个兴趣高涨,我想干把黑活儿。

三哥把手伸进洗脸盆中的酱油里,三哥捧起酱油开始洗脸。我被三哥的举动惊呆了,这时秦南也跨进食堂的门。三哥举起洗脸盆将酱油倒在自己的头上,之后抡起胳膊,猛抽了大熊两个嘴巴。

三哥说,山后还有几天?山后还剩几个人?这个时候你还一门心思窝里斗。芦刚是谁,芦刚是咱山后唯一攥着玻璃工作的人,说碎就碎。你他妈把芦刚的转正考卷调了包,还想在人家伤口里洗脚。

大熊忽然哭出了声。大熊说从转正那天我就睡不着觉,我怕我说不上哪一天会失去这一切。

大熊挤开了三哥,跪在我面前说,我想让你远远地离开我,裁掉或者考上大学。我心口像扣一口黑锅,我喘不出气来。你走远了,我心里的石头才敢落地。转不了正,我养不活我自己。可转了正,我反而觉得我活得更憋屈。我脑袋上每时每刻都像顶着一个锅盖。

那天下午我们吃到了大熊亲手做的小根儿菜闷河鱼。三哥喝了酒,不停地跟秦南说话。大熊和我又都不想跟对方说话,只能默默地吃菜。这让我重新回归了卑微和无奈。

喝了酒的三哥说话变得高八度。三哥让我做这做那,我又变成了旋转的陀螺。大熊能吃,很快就吃光了米查子干饭。三哥想吃面包,大熊要去买。三哥说,让芦刚去,正好表现表现。

面包买回来后,其中有一个面包的造型引起了三哥的好奇。三哥把面包先推给大熊,大熊看着忽然笑喷了饭。三哥又把面包推到秦南面前,秦南看罢,脸红的像柿子。我当时认真在心里记住了面包表面的图型,神似男女之物。

我后来借口看书回到宿舍。我枕着行李看复习资料,我很累,竟然睡着了。等我醒来,已是夜里十点。我打着灯,发现我身边放着一碗鱼,鱼碗上罩着白纱布,那纱布竟然是新拆开的口罩布。

秦南来过。

我连忙去食堂,食堂的门是锁,锁头上是两条不说话的鱼。

三哥和大熊都走了,我不知道秦南能不能因为天晚或者过北荞麦河慌张而留宿办公室。

我变得好兴奋。我向秦南办公室挨近。我很快又停下脚,秦南办公室漆黑一片。我掐了自己的脸,我又想起那晚夜半骑车的荒唐事,于是我又回到宿舍。

我开始盘算自己,我也替三哥、大熊他们盘算新环境中的幸福,但想得更多的是我与秦南如何定位关系、如何面向未来的艰难和甜蜜。我看时间临近夜半,我再次出宿舍,不管秦南在还是不在,我都愿竟向她办公室慢慢挨近。

我不知道未来会多么好。

那晚的夜色充满了神秘和欲望。

我很快就听到了声音。

5

我听到的声音并非出自秦南的办公室,声音来自校门。

我看见四五个小偷正在用撬棍胡乱地撬着校门的门轴。

当初学校让我负责校园安全工作时每天给我加三毛钱,我猛然感到三毛钱正变本加厉地逼着我一步步走向校门,我知道三毛钱变成了我命运的幕后推手,我已身不由己。

我翻上了墙,我把声音弄大,希望我的出现会让这些人歇手。

校门不是我的。

校门是山后的,是校长的,是三哥、秦南和大熊的。可紧接着的一个问题又让我陷入迷惘,因为校门与三毛钱是捆绑的,而三毛钱与我也是捆绑的。

我选择了骑墙。我大声咳嗽,让咳嗽声显得低沉,并能额外投送一点属于我自己的责任和底气。

拿撬棍撬门轴的那个大个子对我毫不理会,他示威般地把撬棍更猛力戳向门轴。撬棍撞击着门轴,溅出火星,我觉得我胯下的墙都在震颤。撬棍撞击门轴时震歪了门轴旁的校牌,那个高个子扯住校牌用力往下拽,但没有拽下来,高个子又操起撬棍猛地抡向校牌,秦南用心擦拭过的校牌斜着向地面飞过去。

我觉得我的心瞬间被掏空。

我从墙上跳下去,发疯般冲向那个人,我把拳头狠很砸在大个子的嘴上,大个子像面袋子一样仰躺在地上。我边骂边打,刹那间找到了当年在大学打架的感觉。我压抑了五年的情绪突然得到了释放。

后来我被重物劈中了头顶,有热乎乎的液体涌到我嘴里,我的舌尖变咸,然后变腥,我很快就感觉到自己的头像被一大团稀泥裹住,接着,我闻到了自己血液的腥臭味……

事后我才知道,秦南那天晚上就住在语文组。

秦南发现我和小偷厮打后,她用铁撮子砸碎了三哥办公室的门玻璃,又快速用铁撮子砸开电话的木盒,拨通了110。

那天我醒来后,秦南还搂着我的头。

秦南说她看我栽倒在血里,她整个人都疯掉了。为我擦血,秦南说她一口气用掉了一叠口罩。后来警察把我送到医院,秦南不让护士为我消毒,她一直哭,一直用口罩为我擦血,她不让任何人碰我,她甚至和院长吵起来。

我的头缝了二十九针。

秦南没有让医生给我注射麻药,秦南说我得用清醒的大脑去考大学。

秦南又去了学校,给我拿来了复习资料的同时还为我买回大小不一的桃罐头,秦南逼着我当她的面吃了一小瓶罐头。秦南说我多吃桃,可以逃离不好的运气。我让秦南也吃,秦南说我把好运气都给你。

因为六月的后三天中考,秦南回学校带学生。早晨的光芒刚刚亮到窗边,护士出去给我取吊瓶。秦南俯下身贴了一下我的脸,泪就撞在我额头,让我的心听到了温度。

秦南说,你怎么就不能推一下我的门。

秦南走后三哥和一些老师来看我,接着是校长陪几位领导来看我。

这期间大熊天天来医院,大熊执意要护理我,大熊说他搬弄我上下床方便。大熊忙一会儿就要跟我握手。大熊说派出所的民警老佩服你了,你竟然一口气打倒了三个。

大熊做出拳击的样子,兴奋的不得了。大熊说,我还是想跟你握手。大熊就抓过我的右手,使劲儿握。

我突然感觉我的右手很疼。

大熊搬过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指着我无名指和小指头中间的骨缝问医生,你看他这里是不是挤进一颗牙?

果然是颗牙。我想应该是砸校牌的那个大个子小偷的。医生说我,果然是拳(犬)牙交错。

一天下午我跟大熊说话时不知不觉睡着了。等我醒来,大熊已经走了。我发现枕头底下有钱,一张十元四张五元外加两张一元的,正好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七月,我头缠着纱布去县城参加了高考。考完最后一科我感觉身体发冷,我看到我右手手臂上出现一道红线。

由于当初我在云山医院住院时医生当天没有彻底清理我无名指和小手指间的秽物,导致我的手严重感染。我去了县第一医院,医生说,再晚来半天,后果相当严重。我翻翻兜里剩的钱,看够不够住院押金,就翻到了大熊留在我枕头下那三十二元钱,我顺利住院。

一周后,病室闯进一个人,是大熊。

大熊说,操,住院也不打个电话。

我看大熊满脸汗水,问大熊怎么知道我在住院。

大熊说,出事了,本来三哥说什么也不让我告诉你,我想来想去,偷偷坐大客又坐火车,我就是把县城翻个底朝天,也得把事儿告诉你。

秦南就是在那个夏季给巫剑送中考分数单时掉入北荞麦河的。一个洗衣服的女人说秦南落水后根本没有挣扎。一个水性好的汉子用三哥的鱼杆触碰到了秦南,秦南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打捞秦南的汉子说那块石头周围有一群花鱼。

我又向大熊问起三哥。大熊说三哥一直住在学校,三哥拿着我宿舍里剩下的口罩浸上水,每天都慢慢地擦一遍山后的门窗。有一天乡里和教育局来商定把山后整个校舍卖给沈阳的一个开发商,他们看到三哥正大汗淋漓地擦玻璃。领导们都很感动,三哥即将被重用。

我那天向医生请假,我跟大熊去了小庙沟秦南的娘家。就是那天,我看到一个男人在秦南灵前痛哭失声,最后他从脖子上取下一个玉件摆在秦南灵前,我看了那个精制的玉件,也是一只羊,跟我脖子上戴的玉件一模一样。

云山人出殡要杀猪,大熊不让我走,我就坐在秦南灵边。那天夜里有些冷,我就喝到了下货汤。

八月,我收到录取通知书,我再次去山后,我想一个人偷偷告诉秦南,我报考的是:中文系。

快到校门口,我发现有几幢房子已被推倒,据说山后很快会变成美丽的楼群。我隔着残墙断壁往里看,食堂外的柳树下,三哥坐在一口倒扣的小缸上,正拉着一把二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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