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贵
2013-11-15彭兴凯
彭兴凯
1
早晨六点钟,伊列宁就准时地醒来了。他的生物钟总是这么有规律。他一睁开眼,就看见窗外那片发白的天,那是处女似的黎明。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到外面去散散步、活动活动筋骨,呼吸一些新鲜干净的氧离子,那是对身体相当有裨益的,但是伊列宁不,他只是欠了欠身子,点着了一支烟。等一口烟雾从口中徐徐吐出来,他抓起了枕边的摇控器,啪地一声打开了床对面的电视机。
电视机是葛沟乡的马良胜乡长孝敬伊列宁的,最新款、最豪华,巨大的液晶屏幕和优雅的造型,显示着一种鹤立鸡群的霸气。伊列宁不反感这台电视机,因此,当那个叫马良胜的家伙派人将这台电视机抬来的时候,他只皱了一下眉头就照单全收了。这台电视机落定在他的卧室后,他还私自安装了一个卫星电视接收系统。那个圆型的、看似锅盖状的家伙很厉害,它不仅能收到多出普通闭路电视数倍的节目,还能收到香港、台湾、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周边国家和地区的成人台。
伊列宁就最爱看这些成人台。
伊列宁是个喜欢寻花问柳的浪荡公子。
伊列宁打开一个成人频道,找到一个成人节目正准备观看,忽然听到客厅里有响动传过来。他知道,这是刘秀起床了。刘秀不是那个汉光武帝刘秀。刘秀是伊列宁的老婆,不过,两人已经分床而居好几年了。刘秀的生物钟同伊列宁一样有规律,每天也是在六点这个时间段醒来。但她醒来之后,并不像伊列宁那样喷着云吐着雾看成人节目,而是打开客厅里的另一台电视机,跟着电视做健身操。伊列宁听到一曲很优雅的旋律响起来,他皱了一下眉,就把摇控器上的音频调节到最大化。电视里,一对男女做那事情时发出的叫声立刻响亮起来,如果不是房子的隔音效果好,准能幅射到百米之外的大街上。
伊列宁这么做,当然是恶意的。他就是想用这种恶意的行为对付那个与皇帝同名、相貌丑陋的女人。女人果然有了反应,但她没有和他吵,也没有用调节音量来和他较劲,她只是愤怒地把电视机关掉,气急败坏地把摇控器丢在桌子上,态度恶劣地将一把小椅子踢飞,然后来了个甩门而出。
老婆走掉了。伊列宁的脸上现出胜利的样子来。一支烟吸完,他又点上一支,等第三支烟吸完,已经是早晨七点钟,外面的阳光已经穿过窗子溜了进来。但他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就起床,他把电视机关掉,身子一缩钻进被窝,准备继续睡。这时候的觉叫回笼觉,睡起来格外香,伊列宁最是喜欢消受。他很快就睡了过去,似乎还做了个模模糊糊的半拉子梦。后来,刘秀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什么时候吃过早饭上班走了的,伊列宁就无从知道了。等他醒来时,时间已是上午九点钟,从窗子里溜进来的太阳光照在了他的屁股上,热热的像狗的舌头舔着他。他懒洋洋地穿好衣服,揉揉惺松的睡眼,打了一个比天还要大的呵欠,然后胡乱吃了点东西,慢腾腾地去上班,此时大概距上班的时间已过了两个多小时。尽管晚了两个多小时,但伊列宁还是走得不慌不忙、不焦不躁,一边走,一边把精力集中在从身边走过的女人身上。街上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似乎更多,他的眼球就有些应接不遐。伊列宁自从与老婆分床而居后,就天天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眼下有一个叫夏小雪的女人就与他打得相当火热。快走到单位门口时,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把手机从衣袋里取出,放到耳朵上接听,嘴里说了声喂,话筒里便立刻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伊列宁早就听出来,是夏小雪。夏小雪在电话里对他说,她想他了,约他去老地方战一回。伊列宁像打了鸡血,登时精神抖擞,说了句好就把手机关掉了。
夏小雪是个有夫之妇,两人保持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夏小雪比伊列宁大七八岁,已是位步入中年的老女人,她的儿子都就业了。夏小雪说的那个老地方是两人平时幽会的地方,叫水上山庄,在距县城四十里外的烟雨湖上。那湖中心有一座岛屿似的山,那山上建有一个漂亮的宾馆。两人相会的时候就喜欢跑到这儿来。
关掉手机的伊列宁就大步向单位走。去四十里外的老地方,他得驾驶着一辆车。伊列宁驾的车当然是公车,而且是警车,舍此,别的车他还懒得要。单位的警车有五辆,其中的一辆差不多就是他专用的。进了单位大门,他就看到那辆属于他的警车正停在那里,阳光照在车窗上,反射着亮闪闪的光。他走过去,打开车门,弯腰钻进驾驶室,一踩油门就把车子发动起来。徐徐地驶出单位大门,在县城的大街上拐来绕去,一会儿便沿着城外一条笔直的柏油路,箭一般地向烟雨湖奔去了。
烟雨湖不是湖。这地方是山区,除了山还是山,水是极端鲜见的,更没有那种叫湖的水域。烟雨湖只不过是一个容积较大些的水库。两年前,新任副县长伊克思心血来潮,决定利用这片水面搞旅游,便跑到省里找了个喜欢舞文弄墨的官儿,取了这么个酸不拉叽的破名字。名字虽然叫了湖,但并没有湖的味道,拿眼望去,只是一片灰蒙蒙的水,水中倒映着一些光秃秃的山,还有天上几朵或灰或白的云。倒是水的中央,一座类似岛屿的小山岗还算不错,伊县长就在小山上投了巨资,建起一座别墅味道的宾馆。远远看去,碧水环绕的小山上,绿树丛中间或露出些青砖红瓦、楼阁亭台,倒也能悦悦人的眼目。只是来这儿旅游的并没有几个真正的游客,大多数都是些上面下来的官员。他们非但不会掏腰包,吃饱喝足玩够了,还要带走些用纳税人的钱购买的鱼鳖虾蟹之类的土特产。
伊列宁驾车赶来时,夏小雪已经先他而来,正开好房间在那里等候着。伊列宁推门进去,她刚好从浴室出来,全身光裸着,只在胸前裹了一条白色的浴巾,长长的头发湿漉漉的,黑黑地披散了一肩。看见他进来,她抖了抖肩上的头发说,伊列宁,你今天可是迟到了。
伊列宁嘻嘻地笑着说,这么说你是等急了?
她一哼鼻子,啐了他一下说,我才不急呢!天底下的男人多着呢!老娘我只要一招手,哪个不乖乖地来?
伊列宁望着她充满欲望和性感的身体,一转眼珠说,是的,别说男人,就连男狗看见你也会发情,也会乖乖地来呢!
她抖了抖头发,拍着手笑道,你说得对极了,现在就有一只男狗跑来了。
伊列宁没赚到便宜,并没有恼。见她在那里洋洋得意,便装作生气地跳过去,一把就把她搂进了怀。他用一只手臂扣住她的腰,用另一只手去扯她裹在胸前的浴巾。边说,我是男狗你就是女狗,看我这个男狗今天怎么收拾你这个女狗。一用力,就把那浴巾扯掉了,她的两只大乳房露了出来,像两只大白兔在胸前活蹦乱跳。两只大白兔越发诱惑了他,也顾不得去冲澡了,一下腰就将她横抱了起来,奔进内室,丢在那张宽大的席梦思床上。随即,他就像个饥肠辘辘的饕餮之徒覆盖了她。大约过了一个钟点,两人的床上战争才宣告结束。他们都筋疲力尽,气喘吁吁,汗水淋漓地瘫软在床上。
醒来时已是下午一点多钟。去餐厅用过餐之后,两人双双走出宾馆,准备去那片水上游玩。从山顶走向水边是一溜台阶,曲曲折折蜿蜓而下,足有千层。刚下来十多级,忽见一群人前呼后拥拾级而上,中间簇拥着两个人物。两个人物都是西装革履、大腹便便。伊列宁早认出来,一位是他的兄长伊克思,一位是上面下来的什么官员。两人边走边说着什么,还有肩扛摄像机、手拿照相机的记者跟随,前呼后拥,忙得不亦乐乎。那举着相机拍照的是个女士,披着一头秀发,穿着一条牛仔裤,高高挑挑,美艳无比,伊列宁拿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的妹妹伊燕妮。
伊克思与伊燕妮都看见了伊列宁。伊克思怔了怔,锁起了他的眉;伊燕妮则干脆跳过来,一把拦下了他,刚才还鲜花盛开般的脸拉出三尺长。妹妹对哥哥伊列宁的寻花问柳早有微词,见了面总是喜欢打击挖苦。于是,伊列宁灵机一动,来了个先发制人。他说,喉舌同志,好辛苦啊?又忙着为贪官污吏吹喇叭呀?
伊燕妮冷冷地说,就算是吧。你这个警察正忙着干什么呢?她冲夏小雪瞥了一眼,对哥哥反唇相讥说。
伊列宁厚着脸皮说,你猜我在干什么?
伊燕妮鼻子一哼说,你干什么勾当还用猜?我看你还是小心为好,别沾了梅毒艾滋什么的!
伊列宁嘻嘻地笑着道,喉舌同志,你放心吧。你二哥我可是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从来都是拒腐蚀永不沾呢!
伊燕妮用厌恶的目光瞪了夏小雪一眼,一甩秀发,去追那帮大官小员们去了。
2
伊列宁是个警察。是个不怎么称职的警察。他这个不怎么称职的警察为何能在警察队伍里混迹而没有被清理,是因为他身后有着很大的背景与靠山。这个背景和靠山足以能让他在警察这个行当里为所欲为。
伊列宁的背景和靠山不是别人,就是他的爹。
伊列宁的爹叫伊有财。这是他爹的爹,也就是伊列宁的爷爷给取的名字。伊列宁的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篓,他给儿子取的名字也就有点土得掉渣,很是拿不到台面上去,这让从小就心气很高的爹十分无奈。于是,等到他成家立业有了孩子,要给儿女们取名时,他便来了个质的沧海桑田般的飞跃。他给长子取名为伊克思,给次子取名为伊列宁,给女儿取名为伊燕妮。当年,他们兄妹几个的名字一叫出来,几乎让所有的人都惊得瞠目结舌。
当年的伊有财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只不过是山南县长平乡临水村里的一个庄稼汉,与伊列宁的爷爷一样是个地球修理工,同样斗大的字不识一篓,而且还有点不务正业。他不肯在生产队整修大寨田,抽冷子便溜出去做小本生意。他对其他行当的生意也不怎么会做,只会推着一辆独轮小车去东海贩海货。独轮车的一边放着一油篓虾酱,另一边则放着一包小咸鱼和一包虾皮子。他就推着这么一车子海货走村串巷。他喜欢推光头,夏天爱光着膀子,两个大脚片子总是赤着,走起路来呱嗒呱嗒响。他贩海货时,不用敲梆子,也不用高着嗓门喊叫,村里人一听到他的脚板声,就知道那个卖海货的进村了。
他之所以能别出心裁地给儿女们取不同凡俗的名字,源于他去东海的路上一次意外的收获。他捡到一个小型收音机。那时候收音机还算稀罕物,一般百姓很难拥有,可他竟在一棵树底下小解的时候发现了它。那收音机有砖头那么大,外壳用黑色的皮革包裹着,一根天线从草丛中亮闪闪地伸出来,上面还爬着一只绿蚂蚱。这收音机就成了他手心里的宝。特别是在他去贩海货的路上,特别是在他餐风露宿疲累不堪与寂寞难耐的时候,他就会将收音机打开,让里面发出的声音伴随和愉悦着他。他后来的许多见识,就是从这收音机里得来的。他给儿女们取的名字,也是从这里面获得的。即便是现在,他成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家家户户都有了彩电与电脑,他也惟独只爱听收音机。只要没事,他就将收音机握在手中,听里面的节目。他别的节目不听,只听京戏和新闻。有时高兴了,他还会摇头晃脑唱上一嗓子。不过,他的京戏唱得不敢让人恭维,哑哑的,像敲响一面破底的沙锅。
伊有财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发达的,那时候他已经不再走村串巷贩卖海货了。他跑到县城租了个门面,专门批发海鲜。而且生意越做越大,不几年就成了县城第一个拥有万元存款的个体户。随后,他的胃口大起来,开始兴办工厂。什么陶瓷、砖瓦、水泥预制、防腐材料、复合肥加工以及酒类酿造。他所上的项目大都是投资少见效快的项目,那种叫人民币的东西,突然就像秋风扫荡的落叶,纷纷飘向他的口袋。不下五年,他所拥的财富,多得连他自己都无法统计了。伊有财真的有了“财”,他成了当时山南县最最有钱的人,也成了山南县最最有名的私企业主。
然而,正在次子伊列宁承蒙着老爹的福气,开始过起花天酒地、锦衣玉食的生活时,伊有财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把他所有的企业和资财全部捐献给了村里。听到这个消息,伊列宁傻了眼,一时都不敢相信是真实的。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家,对着正在听收音机的爹就问罪般吼道,老爷子,你昏了还是怎么的,为什么把厂子捐给村里呢?
当爹的不说话,只是听着京戏冲儿子微笑。
他提高了嗓门儿说,爹,你怎么这么糊涂哇?你这么做到底想干什么啊?
当爹的还是不说话,仍在那里听着京戏冲儿子微笑。
伊列宁知道爹没有把他这个次子当成一盘好菜,他的话对老爷子来说只能算是臭狗屁,一扭头就向县城奔去。他要去找大哥伊克思,让老家伙的大公子来说服他。当时伊克思还在县化工厂当工人,只不过因老子的暴富交了桃运,正与厂长的女儿恋着爱。那天他正在宿舍里与那女子耳鬓厮磨、卿卿我我,伊列宁的破门而入吓了他一大跳。他与那女子慌忙分开来,说,伊列宁,你跑来干什么?伊列宁把家里发生的事情说出来,没想到大哥听罢,突然发出一顿哈哈的大笑,说,这事我早就知道了,我支持爹 ,爹做得对。
伊列宁整个人就呆成了一只木鸡,他用呆呆的目光望着大哥,不相信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他叫道,哥,你要知道,那可是咱们家的私有财产,捐出去咱们就是穷光蛋了!
伊克思说,伊列宁,你的境界也太低了吧?你要知道,咱爹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个有志向有抱负的人呢!
伊列宁定定地望着大哥,不明白他的境界有多高,更不知道那个叫伊有财的老家伙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和抱负。他只发出一声怪怪的笑,将门砰地一摔掉头就走。走出老远了,他才回过身,冲着大哥的宿舍门跳着高儿嚎叫,你们疯啦!你们他妈的都疯啦!
事实是伊列宁的爹与大哥都没有疯。后来发生的事情就作了有力的证明。伊有财在财产捐出去之后,大名从此遐尔远扬,并如愿以尝地出任村党支部书记后,又成了县委常委、地区人大代表、省劳动模范。说得夸张点,他所拥有的权力,让他在家里打个喷嚏,连三里之外的山都会打哆嗦。爹的崛起也直接影响到儿女们,先是长子伊克思转成国家正式干部,随后提拔到乡镇做了副乡长,接着一纸公布令,让他当了乡党委书记。在后来举行的县政府换届中,他再次高升,屁股又坐到副职县长的宝座上去了。次子伊列宁呢,也由一个无业游民当上联防队员,继而又当上了有着正式编制的人民警察。小女儿伊燕妮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她自费去一所大学进修了两年,回来之后,成了县报社风风光光的记者。
他们这户伊姓人家,成了这个山区小县的新贵。
3
每个周末,伊列宁都要回家去看老爷子。
老爷子近几年越发牛气了。他手下的企业又来了个飞跃似的大发展,由过去作坊式的生产、掠夺式的经营,变为高科技、大规模、集约化的经营模式,从而使一个村办企业的产值和利润,超过县办企业的好几倍。他本人除了继续担任村支书外,还有了个集团总公司总经理的头衔。大家不再管他叫土儿吧叽的伊书记,而是叫他伊总了。他似乎也接受了这个很牛逼又很时髦的称呼,你叫他伊总的时候,他会眯眯地露出很受用的笑容来。现在,伊列宁顶顶佩服的人,就是这个给他生命的伊总。他不明白,大字不识一个,贩了半辈子咸鱼的乡下老头,怎么会有这么远的目光,如此巨大的能耐?他那颗总是推得光光的圆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特殊的脑浆子?否则,他怎么会做出如此辉煌的成就?这一切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简直就是一个难以置信的神话。
别以为越来越牛逼的老爷子准定就是一副大人物或大老板的派头了?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牛逼哄哄、前乎后拥?屁股底下坐的车不是奔驰也是林肯了?其实不然,他还是一个贩海货的乡下老头模样,推着光头,穿着旧式的棉布上衣和黑色长裤,两只大脚除了进城开会时穿着布鞋外,还是习惯地光裸着,走起路来呱嗒呱嗒响。他每天的吃物也不是山珍海味,而是火堆里烤的小咸鱼。他天生就好这一口。吃着烤咸鱼,再抿两口地瓜烧,对他来说,那是优哉游哉地做神仙了。他当上村支书和总经理以来,每天最乐意干的事情就是袖着双手,光着脚板在村街上走,边走边听收音机里播出的新闻或京戏。遇上村里人,他没一点支书或总经理的架子,总是主动跟人家打招呼,脸上一片和善而又灿烂的笑。
在村里,老爷子的口碑之好,可以说无人能比。
老爷子在村里口碑好,在县里、市里甚至省里的官人中,也特别有人缘。他除了将自己的资产捐给集体这一壮举让那些掌权者大加赏识外,他还通过另一种途径让这些官人们高兴。他的另一个途径就是给他们进贡。老爷子是绝顶聪明的一个人,他虽然明义上是将资产捐给了集体,但实际上还是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在村里,他一直推行一支笔的财务制度。这一支笔就掌握在他的手中,怎么开销,怎么支出,只有他一个人说了算。这样一来,村里的钱,其实就像他自己家的差不多。于是,每年遇到中秋节和春节,他都要支出一笔数额不小的费用向那些官人们进贡。开始的时候,他送的是土特产,什么海参鱼翅燕窝,羊肉牛肉狗肉,成卡车地拉着向城里跑;再后来,他又随着时代的发展送古玩或家用电器,什么名人字画、青铜陶瓷,什么彩电冰箱、电脑手机;现在,他什么实物也不送了,坐着一部小汽车进城,汽车的后备箱里载着一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购物卡,每到一个官人家中,他就取出一枚,装在一个红纸包里,在人家的茶几上一丢就走。老爷子有一次喝多了,曾向儿子们透露,每年他单用在打点官人方面的费用就有八百万之巨。
伊有财向上级的官人行贿,他自己却相当清正廉洁,非但从来不收礼,还事事处处严格要求着自己,类似于苦行僧。老爷子是个鳏夫。自打老伴去世后,他就一直一个人过。十多年来,特别是他成了气候后,劝他续弦的人可以说挤破门槛,甚至还有十七十八的青春美少女亲自登门推销自己,但老爷子的回答却只有简洁的一个字:不!做儿女的见他一个人孤苦,也都主张着他再续娶,可他的回答仍然是那个字:不。女儿伊燕妮就是劝老爷子再婚的积极分子,只要回家,总要提及这件事,老爷子总是对她大摇其头。
女儿说,现在是新社会,寡妇都可以改嫁,你再娶个老伴有什么不可的?
爹说,我不想再娶。
女儿说,你还不到六十岁,难道就没那方面的要求了?
爹便虎起脸啐,胡说!一个姑娘家,对爹说什么话!
伊燕妮是个新时代女性,在省城读过大学,当然是非常开放的,说,这有什么不好启齿的?只要是人,都有对异性的要求呢!
伊有财于是打起免战牌,说,好了好了,我不和你理论!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的婚事吧。
伊燕妮二十六岁了,婚姻问题还没有解决。
伊燕妮对自己的婚姻也有自己的打算,她说,我和你不一样,我追求的是爱情!没有我爱的男人,这婚我是不结的!
伊有财笑着说,我也和你一样,追求的也是爱情。
女儿先是睁大眼,接着拍着手叫起来,说,哇噻!原来爹也是个浪漫的人呢!
后来,伊列宁一直想老爷子不肯续弦到底为什么,但任他搜索枯肠、绞尽脑汁,总是找不出答案来。他想,老爷子可以不再婚,但完全有资本去寻花问柳,找些小姐一解寂寞啊?如果他顾忌颜面不敢造次,完全可以悄悄地养个二奶,也完全可以在大家不知道的情况下,给儿女们再生下一大堆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而且这年头,像他这样的企业家、大老板,养个把二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找不出答案来,伊列宁也就懒得浪费脑细胞了。
每个周末不单伊列宁要回家,老婆刘秀,女儿伊梨,妹妹伊燕妮、大哥伊克思一家也都要回家。这也是老爷子对他们提出的要求。尽管老爷子发达了,成了人物,但慈父的形象还没有变。他对儿女们说,他老了,膝下就三个孩子,如今都长大成人各奔东西,每个周末只要回来,大家能在一起聚一聚,他就满足了。兄妹三人不仅得益于老爷子才有了生命,也得益于他才有了今天的发达,当然不能忘恩,于是周末这一天,也就成了大家的聚会日,很少有人缺席。老大伊克思人在官场,身不由已,也是千方百计地回来。每个周末,也是老爷子最为高兴的一天,脸上总是闪动着灿灿的笑影。
但这样的周末对伊列宁来说,却并没有多少高兴的事。
他是个纨绔子弟、好色之徒,每天所干的事情全是些声色犬马的事情。在家里人眼里,他就不是个正派人,就要受到大家的揭发、挖苦和批判。妹妹伊燕妮就是其中的一个中坚分子。老爷子天生没脾气,平时最宠他这个二公子,这时候也会拉下脸子规劝几句。大哥伊克思更会端起他县长的架子,对他进行嘲弄和指责,满脸的鄙薄和厌恶。伊列宁就最是忍受不了大哥对他的态度。妹妹与老爷子他都可以忍,对大哥,他却总是毫不留情地进行回击。
真实的情况是,这位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大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这顶县长的乌纱帽也不是靠真本事得来的,是爹用钱铺着路给他弄来的。他在县长位子上也没有干出什么人事儿,除了挥霍腐化,搜刮民脂民膏,就是徇情枉法。因此,他一在伊列宁面前充人物,伊列宁就烦,就皱眉头。但伊列宁很少与他正面交锋,偶尔回击他一句半句,也考虑着他这个副县长的面子而选择退避。因此周末回家,他多数是跟爹请个安,推说单位有大案要案等着侦破,然后来个溜之大吉。
一个周末说来就来了,伊列宁开着警车回家看老爷子。
他这次回家有两个目的,一是给老爷子请安,二是找老爷子为马良胜跑官。马良胜在葛沟乡当一把手有五个年头了,还没有安排到城里来,原因是他横行乡里,恶名太大,还嫖过娼,因此,县里的领导一直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他也就一直在乡镇待着。不想这小子巴结上了伊列宁,两人很快就成了沆瀣一气的狐朋狗友,又用彩电什么的对伊列宁进行了贿赂,伊列宁就将胸一拍,康而慨之地答应了为他帮忙。前不久马良胜听说县财政局一把手年龄到点,县里准备对干部进行微调,便跑来找伊列宁,务必让他去见见老爷子,让老爷子给县里的领导说说话,争取调进城里来,弄个财政局长干干。
伊列宁答应了他。
六十里路,眨眼间就到家了。见伊克思伊燕妮都还未到,伊列宁就利用这个时机跟老爷子进言。老爷子正习惯地坐在那里听收音机,他堆出一张笑脸凑了过去,如此这般地把马良胜的要求道了出来。老爷子虎着脸瞪儿子一眼说,别人的事,你来搀和什么?
伊列宁有点撒娇地说,人家是我的朋友嘛,人家看得起我和您老人家,找上门来了,能不答应吗?
老爷子说,我一个村干部,有多大能耐?还管了县里的人事安排?
伊列宁说,老爷子您别谦虚了,谁不知道您德高望重,就是市长也听您的呢!
老爷子脸上露出受用的表情来,说,这个马良胜政绩和品德如何?
伊列宁说,当然没得说了。他工作能力强,富有开拓精神,不嫖不赌,不贪不沾,清正廉洁,一身正气,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呢!
老爷子说,他多大了?有学历吗?
伊列宁说,才四十五岁。学历嘛,当然有,还是本科呢!边说他边在心里想,马良胜是有一张本科文凭,不过,那是假的,是有一次他们一同到外面吃酒玩妞时,从一个证件贩子那里花五百元购买的。
老爷子一本正经地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对儿子说,你回去告诉他,一个有学历有前途的年轻干部,这么急着进城干什么?要他在乡镇好好干,多出点政绩,明年县政府就要换届了,到时提名让他当副县长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伊列宁都为马良胜激动了起来,他原本只想谋求个财政局局长当当的,现在又有了当副县长的机遇,狗东西没想到真是有造化!要知道,只要老爷子表态了的,那是一定能实现的!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个大包子!马良胜知道了,还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伊列宁没有急于把佳音告诉马良胜,他转转眼珠,把手机关掉,等着他亲自登门来找。他要故意急急他,看看他知道这个消息后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伊列宁估计得一点也没错,马良胜知道伊列宁今天要回家看老爷子,便放弃一切公干,一门心思地等着好消息。从吃过中午饭他就给伊列宁打手机,差不多打了一万个也没打通,急得他成了火烧屁股的猿猴,直在那里抓耳挠腮。后来他实在等不下去了,索性开着车来村里找伊列宁。到了村旁,他不敢直接面见伊列宁和老爷子,就退出一段距离,在伊列宁回城的必经之地潜伏下来,耐下心来等。偏偏这天伊克思有事没有回家,伊列宁的心情比较不错,吃过午饭,就同妹妹伊燕妮、嫂子曹力娇陪老爷子打扑克玩。这一打就打到下午五点钟。吃过晚饭,妹妹与嫂子还要在家里过周日,他才打着饱嗝,驾着警车回县城。
出了村子不远,遥见一辆白色小轿车停在路旁,伊列宁就知道准定是马良胜。等再走近了些,举眼一看,果然是他,正像个木桩似地呆立路旁,大张着一口镶着金牙的嘴,巴巴地向远处张望着。看见他过来,忙大幅度地摆起手。伊列宁吱地一声就把警车停在他面前,吓得他肥胖的身子蹦了个高,脑门上惊出一层汗。伊列宁从车里出来,他早像个跑马拉松赛的运动员迎上前,吁吁地喘了半天才把话说出来。他叫苦道,哎呀,我的二公子,可把我急死了!给你打了一万个电话,你怎么老关着机呢?
伊列宁哈哈一笑说,巧了,手机没电了!
他顾不得再多说别的话,迫不及待地开腔说,我那事,老爷子答应给跑吗?
伊列宁想逗逗他,故意苦起脸来说,完了!全完了,老爷子没答应。
他绝望地哀声说,为什么呀?
伊列宁仍苦着脸说,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太臭名昭著了?老爷子对你没有好印象呗。
他说,可我在乡下待了五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伊列宁说,可你在乡下这五年都干了些什么?你贪污受贿、吃喝嫖赌、欺压百姓、徇情枉法,好事没做一件,坏事都让你做绝了,给你吃个枪子儿都够了,谁还会给你跑官?告诉你吧,门儿也没有!
马良胜呆呆的绝望地看了伊列宁一眼,突然抱住脑袋在地上一蹲,呜呜地就放了声,哗哗的泪水都从手指缝里流出来。伊列宁望着,怔住了,没想到这小子会这样,也太他妈的官迷心窍了!见他还在哭嚎,伊列宁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大笑着说,马大乡长,你多么没出息,官没跑成就哭成这样?
马良胜哭咧咧地说,老爷子不给帮忙,我的前途就玩完了。
伊列宁再次哈哈大笑一通后,不慌不忙地点着一支烟吸着,慢悠悠吐了好几个烟圈,才把老爷子的意思说了出来。马良胜听罢,整个儿呆在了那里,眼里的泪水猛丁止住,定定地望着伊列宁,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之后,他突然双膝一弯给伊列宁跪了下来。这个举动太突如其来,伊列宁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见马良胜还在那里跪着,并且再次涕泪横流,忙说,未来的县长大人,你就起来吧。你若真有诚心,明天是周日,请我找个地方嘬一顿、玩儿玩儿就结了。
马良胜立刻站起来说,伊列宁,你说吧,去哪儿?
伊列宁沉吟一下,将嘴里的烟蒂丢开去,说,去山北县吃花酒去!没等马良胜点头,他就上了车,一踩油门上路了。
4
山北县是伊列宁所在县的邻县,那儿有个土政策,不扫黄,只打非,因此,那儿的娱乐场所特别多。翌日,两人果然去了山北县。下午,从山北县吃喝玩乐回来,伊列宁已累得精尽力竭。一进家门什么也没做,鞋子一甩就躺在了沙发上。自从刘秀与他分床而居后,她除了晚上在家住之外,其他的时间都在娘家过,这个时间也就只有伊列宁一个人在家。他躺在沙发上很快就睡了过去。可是,就在他刚刚睡过去的时候,手机却极不是时候地响起来。他不耐烦得要命,躺在那里不打算理会,然而,那手机好像故意要与他作对,叫起来没完没了了,大有不接而誓不罢休的意思。他只好从沙发上站起来,骂骂咧咧地取过警服,掏出手机。
他恼火万分地说,哪位?
手机里传来一个娇滴滴女人的声音。他一听就是夏小雪打来的。她的声音他很喜欢听,就像她的身体一样有一种特别的性感。他的态度温和起来,说,小雪呀?找我有什么事?
她撒娇似地说,伊列宁,我又想你了。
他叫苦道,小雪呀,太遗憾了,我不能了。不瞒你说,我今天去山北县了。
她在电话那边啐起来,好呀,原来是打野鸡去了啊!
他说,是呀,本来也是为了减轻一下你的负担呢!
她哼着鼻子说,你甭狡辩!我不管你怎么着,你今天一定得来,我就是要使唤使唤你,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在山北县一个叫玫瑰山庄的地方,伊列宁先后跟两个东北妹做了那事情,身子早让她们掏空了,现在就是让他服伟哥,也很难精神抖擞、重振雄风了。他只好哭着腔对夏小雪说,小雪呀,我真的不行了,你就放过我一码吧!等我睡一觉,养养精蓄蓄锐再去收拾你!
她却在电话里仍然坚持着说,门儿也没有!我要你马上来我家!说着还砰地一声将电话扣死了。
伊列宁苦笑笑,叹了一口气,穿上衣服去夏小雪家赴约。
夏小雪的丈夫原来是县中学的一位数学教师,但他并不想在教师这个行当里干传道授业、答疑解惑的工作,而是一心想当官,可他绞尽脑汁地向上爬了七八年,却连官的影子也没摸着,这让他十分沮丧,也十分不甘心。有一天,他幸运地认识了伊列宁,知道伊列宁是个成日寻花问柳的好色之徒,于是他就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拿他的老婆夏小雪来进行贿赂。伊列宁无法拒绝夏小雪的风骚和美艳,便顺水推舟地接受了他的美意。过后他自然也如愿以尝,先是调出教育系统,接着提拔当了科长,如今,他已是县城某局的局长了。其人也是个贪官,一上任,便开始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夏小雪开的那辆捷达,就是用受贿的钱购置的。据夏小雪自己透露,买这辆车时,全是用人家送的购物卡。他们住的地方也是县城档次最高的一个小区,是一栋二层小楼,差不多有三百平,小城人都管这些小楼叫腐败楼。伊列宁开着警车一路赶到,夏小雪早把大门打开了,他泊了车,连门也不敲,就径直走了进去。小楼里只有夏小雪一个人,正抱着一只宠物狗坐在那里与狗逗乐。那狗欢欢地在她怀里摇着尾巴,不时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一下她的嘴唇,她也回报似地伸着舌头舔那狗一下。看见伊列宁进来,她露出一种胜利的表情说,有胆量你不来呀?
伊列宁说,我若不来,你就与这小狗成其好事了。
她说,遗憾,它是个雌的!
伊列宁又苦下脸说,我今天也成了雌的了,没本事了!
她说,好呀,我倒要看看雌男人什么样呢!说着丢了那狗过来摸他。他一躲闪,她早抓牢他,把手伸到他的下身去。若在往常,他早就勃然而起、精神抖擞了,可现在任她百般努力,却丝毫不见什么起色。终于,她努力得不耐烦了,生气地抽回手,指着门外对他说,没用的东西,还不快给老娘滚!他堆了笑脸还想对她解释什么,她已扭动屁股,忽地转了身,带着一股愤怒噔噔噔上楼去了。他只好对着她摆来摆去的屁股说,小雪你等着,明天收拾你!说罢,灰溜溜地走掉了。
朝家返的路上,天已经黑下来,小城罩在朦胧的灯火里,一派扑朔迷离。伊列宁正开着车慢腾腾地朝家走,忽然怔住了,车来人往的大街上,他看见妹妹伊燕妮正与一个男人并着肩走进一个小餐馆。接着他又认出那男人来,竟是县旅游局的副局长李树直。伊列宁不明白妹妹为何与李树直搞在一起,看他们亲昵的样子,难道两人已有了那种关系?很可能!妹妹是个未婚的女人,那个李树直则刚刚死了老婆,一个孤女一个寡男,走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妹妹就是与任何一个男人好,也不能与李树直好的啊?伊列宁感到了问题的严重,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一踩刹车停在了那里。
李树直是伊列宁的大哥伊克思的政敌。
李树直和伊克思的过节伊列宁可以说是一清二楚。事情还得追溯到八年前。八年前的伊克思还不到四十岁,李树直也还不到四十岁,两人是同时被提拔和重用的所谓跨世纪干部。两人也在这一年同时被派遣到烟雨湖库区一个乡镇做父母官。当时的情况是,伊克思任乡党委书记,李树直任乡长。伊克思出身于工人,李树直则是农业大学毕业的本科生。这种一工一农的搭配,也很有那么点相辅相成、珠联璧合的味道。两人走马上任后,共同的使命是让这个全县最贫困的乡镇尽快脱贫致富。
那个全县最贫困的乡镇叫马头镇,曾经是山南县最富饶的地方,这里的土地不仅平展,还肥沃,一片一片,肥得像女人丰盈的屁股。但自从筑起一座水库后,这地方就成了穷坑儿,肥沃的土地泡了汤,老百姓不得不搬迁到山顶上,靠耕种瘠薄的土地过日子。到现在别说肚子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就连喝水问题都困难。伊克思和李树直到任后,就把工作的重点放在让库区群众如何脱贫致富上来。伊克思当过工人,主张兴办乡镇企业;李树直上过农大,主张利用水库搞网箱养鱼,大力发展养殖业。不同的治乡思路让两人顶了牛,又各不相让,最后的结果是,两人来了个分道扬镳、各行其是。
一年之后,李树直的网箱养鱼发展了起来,近万亩的水面上密布了网箱,伊克思的乡镇企业却没见起色。水泥厂刚刚投产就关了门儿,纸箱厂建了一半胎死腹中,化纤厂因为排污问题得不到解决,不能立项,几乎是一事无成。伊克思显然急了,他竟然凭着党委一把手的特权,在乡里搞起了集资,要求每个村民出资二百元兴办企业。村民们本来就穷,哪里出得起这二百元?伊克思就带着乡里的干部强行征收。这一强征,结果就闹出人命来。李树直则落井下石,在他的鼓动下,数千名群众抬着尸体来到县城,在县委县政府门前请愿示威,要求处理伊克思。伊克思一时像被放在了刀刃上,政治前途悬于一系。还是老爷子伊有财出马,背地里塞了不知多少票子,才把局面挽回过来。不久之后伊克思就调离马头镇乡,当了山南县的副县长。而李树直却坐在马头镇乡乡长的位子上,再也没有了升迁的迹象。
当了副县长的伊克思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那片水大作文章,搞起旅游开发。他先是找人给水库取了个酸儿吧叽的名字,又利用手中的职权,把水面上的网箱统统清除到边缘地带,然后在水中那个岛屿似的小山上大兴土木。他还耍了个政治手腕,专门成立旅游局,把李树直从马头镇乡调回,做了无职无权的旅游局副局长。这个手段用得绝,不仅让李树直成了真正的哑叭吃黄连,他还得根据自己的职责,老老实实围着伊克思的指挥棒转。当然,李树直并没有轻易就范,他表面上看似老实了许多,但在背地里却仍然与伊克思和伊家做着对头。据猜测,伊克思后来砸民房建广场,就是他举报的。老爷子伊有财兴办企业,有污染造假、偷税行为,也是他举报的。尽管他的举报不曾损伤到伊家一根毫毛,但他已经成为伊家的死敌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想不到的是,现在,伊燕妮竟然与这家伙有了来往,如果两人真发生了什么事,那是他们伊家、特别是伊有财与伊克思不能容许的。伊列宁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尽管他与大哥伊克思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但兄弟睨于墙而御于外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这么想着,他就不由自主地调转车头,向大哥家奔去。
开门的是嫂子曹力娇。伊列宁一进门,就见门厅里丢着一个尼龙网袋,里面有两个锅盖大的王八正在里面乱爬。进客厅一看,原来有人在找大哥说事。那人乡镇干部打扮,秃着脑门,屁股以很小的面积坐在沙发上,一副诚慌诚恐的模样。伊克思则陷在沙发内,手里拿着摇控器,爱理不理地看着新闻节目。看见伊列宁进来,那干部把正说着的话咽进肚子里,慌慌地望着他。
曹力娇对那人说,有话你接着说吧,这是我们家老二,没关系的。
伊列宁说,对!伊克思是我哥。说着抓起桌上一块切好的西瓜,咔嚓咬了一大口。
那干部又对伊克思说起来。伊列宁支起耳朵一听,原来是个跑官的。他和马良胜一样,看好了财政局局长的位置,想让伊县长到时候给他说好话。伊县长看着电视,一直不表态。等那干部说完了,他才打着官腔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县里干部调整的事,要县委常委会来决定,我一个人是说了不算的。你回去吧,到时看其他常委什么意见吧。那干部忙站起来,连连点着头要走。伊列宁追在后面说,你的王八,请提回去吧,我哥可是为政清廉呢!那干部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伊县长日理万机,让他好好补补身体哩。说着忙忙地走掉了。送走那人,伊列宁转身对伊克思叫道,好呀伊县长,你成日说我寻花问柳,原来你的生活作风也有问题呀!伊克思皱起眉,瞪他一眼说,你胡诌什么!伊列宁笑着说,你还不承认呀?刚才那人说的李万姬是谁?一定是个韩国女人吧?这不,你把人家日了,身子亏了,就有人给你送王八补补呢!
伊克思还皱着眉头在那里发怔,一旁的嫂子曹力娇却反应过来,扑哧一声笑弯了腰。
伊列宁说,嫂子真宽容呀,我哥都日了人家李万姬女士了,你还在笑。
曹力娇跳过来,一把扭住他的耳朵说,你这贫嘴,瞎嚼什么呀!看我不把你的猪耳朵揪下来!
伊列宁夸张地哇哇叫着求了饶,嫂子才把手松开了。
与嫂子这么一闹,伊克思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并不笑,也不理二弟,板着脸对妻子说,他嘴里说过什么正经话?整个一个小流氓!
伊列宁说,不错,我是个小流氓,可你呢?我看是个政治大流氓!
当哥的有些恼,瞪了二弟一眼,想发火,但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接着叹口气,摆出一副不屑理论的样子,拿起摇控器又换了个频道。电视里,是一个大干部下乡考察的画面,一群小干部巴儿狗似地围在身边,大睛天的,有人还给那大干部打了一把伞,看那样子,会让人想起古时候皇帝老儿出行时打的华盖。那大干部在指指点点说着什么,伊列宁把大哥手里的摇控器抢过,一下子给关闭了,说,县长同志,请把架子放下来,今天我可是有重要情报向您透露的!大哥怔了一下,又皱了一下眉才开腔,什么情报?你说吧!伊列宁清清嗓子,就把刚才看到的妹妹和李树直的事情对兄长说了。兄长听罢,脸色剧变,本来皱着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沉吟半天才开腔,这事我知道了,不用你管了,我会处理的。说着便将双眼一闭,不知是思考对策,还是养起了神。伊列宁又说了些什么,他一直没睁眼,伊列宁也就知趣地走掉了。临走他又啃了一口桌上的大西瓜,把那两只王八提在手里对嫂子说,我哥作风正派,用不着滋补,这俩王八就归我享用了。说着推门而出。
5
伊克思有三个周末没有回家看望老爷子了。他之所以没有去看老爷子,是因为工作忙。用那个拿着王八跑官的乡镇干部的话说,是在忙着“日李万姬”,连周末也“日”。第一个周末他去了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在那个盛产羊毛和袋鼠的国度里,他名为考察和招商,实乃是旅游观光的。他名正言顺地拿着公款出国归来,连半个项目也没有谈成;第二个周末参加县委常委会,研究局机关和乡镇干部的调整问题;第三个周末,则是接待一位省级离休的干部,他陪着那个干巴老头子吃遍了山南县的所有馆子。现在是第四个周末到来了,伊列宁想,如果这位副职的县长没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一准会回家看老爷子的。因为那天他所透露的,关于妹妹伊燕妮与李树直的事情,是个相当重要的事情。他这位伊家的长子是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管的。
伊列宁估计得一点也没错,周末这天,等他驾着警车回家时,大哥早已先他而来了。他一进门,看见大哥正与老爷子促膝而谈,父子二人脑袋对着脑袋,一副严肃而又诡秘的神情。伊列宁以为他们谈的就是伊燕妮的事,伸过耳朵一听,却并不是,他们在谈关于县里的局机关及各乡镇干部的人事安排。老爷子虽然只是个村支书,天天待在家中足不出户,但全县的情况却大都掌握在手中,眼下他正向县长儿子如此这般面授机宜。那伊克思只有连连点头的份,看上去像鸡啄米。伊列宁对官场上的事情一向不感兴趣,向老爷子请个安,去找妹妹伊燕妮。
伊燕妮也回到家,正在她的闺房里补妆。她对着一面小镜子在专心致志地涂口红,伊列宁站在她背后半天了,她竟然没有发觉。他嗨地大叫了一声,她才吓得一哆嗦,倏地回过头。一看是二哥,她的脸就挂了下来,随即细眉一竖,给了二哥一个白眼珠。
伊列宁说,亲爱的妹妹,打扮得这么漂亮干什么?
她回二哥一嘴说,你管得着吗?
二哥说,你和李树直在一起吃饭的事可让我看见了,坦白,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妹妹瞪他一眼说,什么关系管你什么事?
他说,我是你二哥,你得听我的,你必须跟他一刀两断!
她耸耸肩膀说,我凭什么听你的?
他说,他和咱们伊家有仇,你不能和他在一起!
她皱皱眉,又耸了下漂亮的小鼻子,便懒得与他理论了,自管自拿起一把梳子去梳头。她留的是披肩发,黑缎子似的披散在肩膀上,飘飘洒洒的。她把飘飘洒洒地长发拢在胸前,一下一下细细地梳,那长发便瀑布似地抖。他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尴尬了一会儿,只好无趣地离去。临走时他说,告诉你伊燕妮,我管不了你,有人管了你!今天咱哥回来,就是为你的事!
妹妹仍然不理睬他,还是拢着头发一下一下地梳。看上去她的心情很不错,一面梳着头发,一面轻声哼着歌儿,仿佛二哥根本就不存在。
他使劲哼了一下鼻子才走开。
过去周末回家,如果有心情多待些时间,伊列宁喜欢到村子里去逛逛,看看老爷子办的厂子,观察一下有没有生得美艳些的女工,也顺便接受一下村里人对他这个二公子的笑脸和恭维。今天他没有。从妹妹的闺房里出来,他返回客厅,歪坐在沙发里装着打嗑睡,支起耳朵听老爷子与伊克思如何处理妹妹的事。但是半天过去了,父兄二人的话题还是关于官场中的事,而且兴致勃勃,压根没有收场的意思。妹妹伊燕妮补好了妆,从她的闺房里晃出来,一派丰姿绰约地到外面去了,两人还是没有理会。望着妹妹走出院门不见了,他终于沉不住气,对老爷子与伊克思说,伊燕妮的事,你们到底管不管啊?老爷子说,管管,当然要管了。伊克思皱着眉对他说,有我和咱爹,你就不用操心了。
伊克思这是没拿他伊列宁当个人物看,这话伊列宁最不爱听。如果不是当着老爷子的面,他准跟他吵起来。他气得从沙发上蹭地一下跳起个高,一甩袖子,来了个甩门而去。
伊列宁逛在村里的街道上,像个小流氓似地将手插裤袋里,嘴里嘟嘟地吹着口哨。
一会儿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饭菜摆上桌,伊列宁与妹妹伊燕妮也相继回来。大家便围着桌子一坐,吃起饭来。像往常一样,老爷子不喝儿女们带来的好酒,只喝那种地瓜干酿造的老白干,他的面前特地放了一个小碟儿,里面盛着专门为他烧烤的几尾小咸鱼。就一口小咸鱼,抿一口老白干,这是老爷子最大的享受。果然,几口酒落肚,他的脸就红起来,眼里放出炯炯的光。平时,家里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也都是在饭桌上进行商讨和解决的,今天伊燕妮的事自然也不例外。伊列宁一面吃着饭,一面等待着老爷子开口。但今天老爷子似乎有意与他作对,半天过去了,仍然顾左右而言他,仿佛把这件事情忘掉了。伊列宁急了,几次拿眼示意老爷子,可老爷子偏偏装作没看见。眼看着饭快要吃完,妹妹就要离开了,他终于沉不住气了,顿顿筷子对老爷子说,爹,伊燕妮的事,你是不是该管管了?老爷子这才怔了怔,像想起什么似的开了腔。他抿下一口老白干,抬眼望向伊燕妮,用很和蔼的语气说,呵呵,妮子,听说你谈恋爱了,是真的吗?
妹妹白了伊列宁一眼说,爹,您是明知故问吧?咱家的奸细不是早就告诉了你?
老爷子笑着说,都是一家人,还有什么奸细不奸细的?不管谁告诉我,可都是为你好,关心你呢!
妹妹说,有这个必要吗?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再说,婚姻是我的婚姻,我自己同意就行了。
老爷子微笑着说,这么说,你已经和那个李树直定下了?
妹妹再次白伊列宁一眼,然后无奈地叹息一声说,既然大家都关心,我就实说了吧。我爱李树直!
一桌人全怔住了,你看我,我看你,都大张着嘴说不出话。伊列宁蹭地一下跳起来,大声斥责道,伊燕妮,你知道他是谁?他是我们伊家的敌人!你怎么能同这样的人恋爱呢?你还说我是奸细呢!我看你纯粹就是个大叛徒,胳膊肘儿朝外拐!妹妹对二哥分毫不让,也蹭一下站起来说,那也得看到底背叛的是什么!我觉得李树直没有错!他如实向上级反映问题,是一个党员干部应该具备的责任!伊列宁愤怒地将手指着妹妹,冲着老爷子与大哥说,你们听听,这就是她说的话吗?你们问问,她还是咱们伊家的人吗?整个让人家给收买了!伊燕妮说,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就爱他,你们没权力干涉!伊列宁气得满脸发涨说不出话来。
在伊列宁和伊燕妮唇枪舌剑的时候,大哥伊克思一直没有吭声,面部像一潭平静的水,好像这件事情与他没有丝毫的关联。伊有财也一如他的长子,脸上依然带着和蔼的微笑。见两人还要吵下去,老爷子才摆摆手,开了口,妮子,看来你是真爱这个李树直了?伊燕妮说,是的。老爷子又说,如果大家都反对,让你们分手呢?伊燕妮说,我不会听的!老爷子拿眼盯着女儿,盯了很久,又搔着脑门沉吟一下,抬起眼来,竟说了这么一句话,妮子,你也快三十了,也该成家了。爹支持你与李树直恋爱结婚。伊列宁立时呆在了那里,不相信这话是从爹嘴里说出来的!他跳了起来,大声叫道,爹,您糊涂了?那家伙可是我们家的敌人呀?老爷子依旧微笑道,他现在是我们家的敌人,如果他成了咱们家的女婿,不就和我们成了一家人了?一直沉默着的伊克思飞快地转转眼珠,忽然抬起头,手一拍道,高!高!实在是高!
伊列宁呆住了。他看见妹妹伊燕妮也呆住了。
6
回县城的路上,伊列宁还在想妹妹伊燕妮的婚姻问题。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老爷子与伊克思会是这样的态度,这太出乎意料了。他有一种太阳要从西边出来的感觉。不过,仔细一想,他也就释然了。他们关于妹妹婚姻的态度,只能说明他们比他伊列宁更有远见,比他更高明。他想,如果用婚姻把政敌招安了,他们在官场上也就没有什么对手了,他们更可以为所欲为高枕无忧了。事实是,他们之所以在官场上如鱼得水、步步高升,就是因为他们有着过人的远见与卓识。
利用婚姻达到自己的目的,也是伊家发迹屡试不爽的招术。不说伊燕妮的婚姻,伊克思还有伊列宁的婚姻,也都属于此类情况。
老大伊克思在认识曹力娇之前,正和一个叫赵小月的姑娘恋爱着。赵小月长得十分漂亮,尤其是一双大眼睛,总是那么扑扑闪闪的,特别让人心动。那时候伊克思和赵小月都在县化工厂当工人,他们伊家也没有像现在这般辉煌和发达。两人一相爱,伊克思就领着赵小月回家让爹过目。老爷子一看儿子领来一个花朵似的城里姑娘,乐得两眼都迷成了一条缝,一连说了一百个好好好。末了,他还把自己刚刚挣来的三百元钱,给赵小月买了只英格纳表。然而,就在伊克思准备着与赵小月登记结婚的时候,化工厂领导班子调整,原厂长调走,新厂长到任了。跟着新厂长到来的,还有他的独生女儿曹力娇。
曹力娇长得比赵小月差远去了,但因为是厂长的女儿,便天天像个公主一样傲慢得很。她不知怎么看上了伊克思,竟然连个过渡也没有,就亲自登门向他求起婚来,还摆出不娶她,她就誓不罢休的架式,伊克思一时没有了主张。在曹力娇与赵小月面前,他无法做出选择,只好跑回家征求老爷子的意见。那天,老爷子赤着一双大脚正在翻晒着院子里的一堆快要腐烂的虾皮子,他倒背着手沉吟半天道,伊克思,你打算在厂里当一辈子工人吗?
儿子说,不当一辈子工人,又能干什么?
老爷子说,入党,提干,做干部呀?
儿子说,这种好事谁不想呀?
老爷子突然把手一挥说,你若想,那就把曹力娇娶过来!
儿子说,那赵小月怎么办?
老爷子拿眼盯着儿子说,怎么办还用我说吗?
伊克思望着老爷子,眨眨眼,心里就有了底。从家里回到厂里,他就做出了选择。他把赵小月给蹬了,与曹力娇确定了婚姻关系。
随后发生的事情果然如老爷子所料,伊克思先是入了党,接着当了车间主任。后来他的岳父大人退居二线,他就坐到厂长的交椅上来,并且在当上厂长后,转成了国家正式的干部。这次转干,对他后来的发展至关重要。不久,他就从工厂调进了党政机关,先是当了半年副乡长,接着又提拔当了乡镇党委书记。两年之后他再次擢升,一屁股就坐到副县长的交椅上去了。而她的前恋人赵小月,则在含恨自杀未遂之后调离了山南县,来了个远走他乡,从此音信全无。
老二伊列宁与刘秀的婚姻也是属于这种情况。
那时候老爷子的企业已经发展起来,并且一举成了山南县最有钱的私营企业主。他正准备着把企业捐献给国家,然后去从政。但是在县里,他除了有些小钱外,在官场上还没有什么背景或靠山,于是就在伊列宁的婚姻上作起了文章。那时候,伊列宁才二十刚出头,刚刚安排到派出所干临时性质的联防队员,尚未婚配,老爷子就把目标锁定在当时分管组织的县委副书记的女儿刘秀身上。那刘秀黑黑的,粗粗的,是个丑女,一见她的尊容,伊列宁就把脑袋摇成了货郎鼓。
爹说,怎么,你没看中?
他说,我才不要这个丑八怪!
爹说,丑点又怎么了?庄户人三件宝,丑妻薄地破棉袄!
他说,甭管她是什么宝,反正我不要!
没想到爹恼了,脸一黑说,伊列宁,这事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就这么定了!
爹平时很少对他发脾气,望着爹凶凶的样子,他终于蔫了下来。不久,他就和那个与皇帝重名的丑女人刘秀订了婚,又过了不久,两人就双双走进了洞房。在这次婚姻中,伊列宁首先成了受益者,在结婚的半个月之后,他就由临时的联防队员摇身一变,成了有着正式编制的人民警察。随后爹献出家产,当了村支书,又成为社会名流;大哥调离化工厂,在官场步步攀升,最后坐上副县长的交椅,都与伊列宁岳父大人从中提携是分不开的。
山南县这地方八月最热。八月说来就来了。其实还没有到八月,天热得就像下火一般了,等到了八月,世界就变成了一个大烤箱,太阳吐出来的火舌,能把人的皮肤舔得冒油烟。伊列宁家有两部空调,一部立式一部挂式。两部空调同时工作,似乎还不能抵挡这逼人的热浪。他决定找个地方避暑去。
山南县不临海,但避暑的地方还是有的,最佳的去处就是烟雨湖宾馆。那岛屿似的小山上树木葱郁、浓荫匝地,宾馆就座落在树丛中,四周又是一片大水域,在最热的夏天都不用开空调。伊列宁打电话给夏小雪,她驾着那辆白色捷达,他驾着那辆白色警车,两辆白色的车就像两只白色的大鸟,箭一般飞向烟雨湖。四十里的柏油路,眨眼之间就飞到了,两人在岸边的停车场泊好车,就登上了去湖心岛的浮桥。
似乎只有到了八月,烟雨湖的游人才多起来。举眼一看,到处都是人。大家也都是来避暑的,可以看见不少男女正像发情的海狮似的在水中愉悦地游动着。走下浮桥,伊列宁站住了脚。他看见了县旅游局的副局长李树直,正站在水边的一把遮阳伞下,手里拿着一只对讲机冲什么人发号施令。水面上刮来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乱的。看见他和夏小雪过来,他原本严肃着的脸上登时堆出一片热情洋溢的笑。他抢步过来握住伊列宁的手,主动跟他打招呼,老二,是来避暑的吧?
伊列宁淡淡地对他说,没错。
他热情地问,吃的住的地方都安排好了吗?
伊列宁说,当然。
他讨好地说,那你就好好在这玩,有什么事只管找我。
伊列宁淡淡地对他说了个谢谢就走开了。对伊家的这位政敌,他过去没有什么好感,现在他很可能要成为自己妹夫了,由政敌变成亲戚了,他仍然没有什么好感。他觉得这小子压根不配妹妹伊燕妮,他不明白妹妹一个黄花大姑娘,为什么偏偏看上这个比她大十多岁的老鳏夫?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可这种所谓的爱情也太他妈的离谱了!
李树直和妹妹的关系显然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进展,若不,这小子的态度不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没有和伊燕妮有情况前,见了伊列宁从来都是横眉冷对的,对待伊县长安排给他的旅游工作也多是糊弄应付,他的大多数精力还是放在库区百姓的网箱养鱼上。他想在如何让库区群众脱贫致富上干出点名堂来,好与伊克思叫板。可是他一与伊燕妮有了那种事,态度就全变了,见了伊列宁这个未来的二舅哥一脸微笑不说,对旅游开发也显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据说在他的提议下,烟雨湖旅游区正在上一个湖上跳伞项目,他现在拿着对讲机发号施令,就是在指挥有关人员清除由他本人亲自发动下发展起来的网箱。
他已摈弃前嫌,彻头彻尾地投靠在伊家门下了。
伊列宁在烟雨湖玩得乐不思蜀。如果不是老爷子的寿辰到了,他恐怕还要在这里呆下去。
7
老爷子迎来的是六十大寿。六十大寿也是一个人一生中顶顶重要的寿辰。伊列宁和伊克思早就商量过,这次要正儿八经地给老爷子做一回。
五年前,老爷子五十五岁的时候,两人就曾主张着给老爷子大做过一回。那时候老爷子已是山南县的名人,伊克思也坐上副职县长的交椅。听说老爷子要做寿,立刻轰动了整个山南县的党政要员和八方名流,他们纷纷带着寿礼前来祝寿,单高级小轿车就在村口排成一条五里长的车龙。谁也没想到,正当祝寿的客人们走下车来准备进村的时候,老爷子竟赤着一双大脚从村巷里走出来,双手抱拳,连连打着拱,把大家堵在了村头,硬是没有让一个人进家门。
接下来几年的寿辰,也都是在低调中做的。这一天,子女们像过周末时一样,回到家里来,只是聚一聚,说说话,吃顿饭而已。今年毕竟是老爷子的六十大寿,不能再这么低调和糊弄了。就是不大办,不发请贴不收寿礼,也要请上一些至爱亲朋,跑到宾馆里摆上几桌宴席,像模像样、热热闹闹地做一回。一是让老爷子好好享受享受,二也是尽尽儿女们的孝道。在这一点上,向来与伊克思尿不到一个壶里的伊列宁,竟然和他达成了共识。
周末回家,两人把这事汇报给老爷子。不料想,还是让老爷子否决了。老爷子说,我看还是别办吧。什么大寿不大寿的?咱不来这一套!伊列宁和伊克思说,现在老百姓过生日,都要大操大办呢,我们凭什么就不能?老爷子说,我们现在不同于老百姓了。我们不管干什么事,老百姓都睁着大眼看着呢!两人说,过生日是人之常情嘛,老百姓能怎么说咱们?老爷子说,就是人家不说,咱也不大搞,还要节约闹革命嘛!
老爷子虽然看上去和蔼可亲没脾气,可是个犟人,他不同意的事,就是八犋牛牯也拉不回头的。伊列宁和伊克思不但了解老爷子,并且还知道,老爷子之所以这样谨小慎微、严于律已,完全是为了永葆他们伊家的权力和地位,就像历史上的那些有着远见卓识的开国皇帝。为了权力和地位,他可以做得像苦行僧,能牺牲掉一切的。两个儿子只好叹口气作罢。到了生日那天,便如同以往过生日时一样,很低调地回到家里做。还是与往常一样,两个儿子陪着老爷子说话,曹力娇、刘秀,还有伊燕妮去厨房做菜。两个孩子也来了,聚在院子里打打闹闹。老爷子和伊克思一见面,还是热衷于聊官场中的事,伊列宁这个花花公子就有点像个短嘴鸥,怎么也插不进喙去。胡乱聊了几句,他就跑到厨房找妹妹伊燕妮打趣。
嫂子曹力娇和刘秀在那里掌勺炒菜,妹妹伊燕妮则在那里打下手。伊燕妮看上去情绪不太好,一边削着土豆皮,一边阴着一张脸不说话。伊列宁凑到她跟前,堆了一张笑脸说,亲爱的妹妹,你是不是失恋了,怎么脸上像阴了天呀?
妹妹瞪他一眼说,伊列宁,你少来烦我好不好?
他说,看来我没猜错,你真的失恋了!
妹妹说,我失恋不失恋,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说,怎么没关系?你是我妹妹呢!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呢!
妹妹白他一眼说,得了吧?你只有与那些鸡在一起,才会感到幸福的。
他说,那你和谁在一起感到幸福呢?
妹妹说,无可奉告。
他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就是那个李树直呗!那天在烟雨湖我见到他,这小子差点就要叫我二舅哥了。见妹妹管自削着土豆皮不理自己,他又说,不过这个李树直也太没礼貌了,既然已经成了我们伊家的女婿,怎么老丈人过生日他也不来啊!
妹妹忽然跳起来,把手里的土豆在地上一摔,来了个甩门而去!
伊燕妮近来脾气不很好。她不但跟伊列宁脾气不很好,对大哥伊克思也不很好。上个周末回家,她与伊克思还发生了争执。原因是县报记者伊燕妮,最近连着写了几篇不利于大哥的报道。内中有一篇是揭露一些地方官员不顾客观实际,为了出政绩好升官,大搞形象工程的,里面举的例子中就有大哥毁掉网箱搞旅游开发的事。这篇稿子没在县报发表,而是发在新华社主办的一份内参上。
伊克思对此大光其火,伊燕妮,你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
伊燕妮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如实地报道。
伊克思说,你知道你写了这篇报道,对我的前途有什么影响吗?
伊燕妮说,县长应该是为老百姓办事的县长,而不能只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吧?
伊克思说,我干的所有工作,都是为老百姓服务的!
伊燕妮说,是吗?扪扪你的良心,你为老百姓办过什么好事呢!
伊克思竟一时答不上来,气得脸黄了又白,白了又黄。
过了老爷子的生日,春节就到了。过了春节,每年一度的人代会便要召开了。今年是县政府的换届之年,代表们要在会上选举县里的新一届政府。马良胜在这届人代会上如愿以尝地当上了副县长,同他一起当选上副县长的还有另外五个人,内中旅游局副局长李树直也坐上了一把副职县长的交椅。马良胜当副县长是伊列宁意料中的事,也是在他的帮助下,由老爷子亲自操作而成的。李树直当选为副县长,却让伊列宁感到意外。甚至初听消息,他还吃了一大惊。不过细想起来,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与吃惊的了。自从他与伊燕妮有了那种关系后,他非但不再与伊克思为敌,还成为伊克思在政坛上最亲密的盟友。他不但在工作中支持伊克思,还颠颠地跑到伊克思家里帮着清洗抽油烟机及其他杂活,仿佛一条忠实的走狗。
伊列宁给妹妹伊燕妮拨去了电话。她的手机没有关,却就是不肯接。他就让那铃声不停地响下去。响了差不多有十几下,她才按下了接听键,态度极不耐烦也极其冷淡地说,吵什么吵?省点话费好不好?说,有什么事?
他说,嗬,伊燕妮长脾气了?怎么这么凶?我要祝贺你呢!
妹妹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说,你搞什么鬼把戏?有什么可祝贺的?
他说,你装什么糊涂?李树直当县长了,你就要当县长夫人了呗!
妹妹的声音立刻变了味,说,告诉你伊列宁,少拿我说事!李树直当不当县长,与我没一点关系!说着她就关了机。
人代会一结束,当选的县长、副县长们都摆起了庆贺宴,山南县几家体面些的宾馆一时食客盈门。从大街上走,可以看见宾馆门外的停车场上停满了各种各样的小轿车,一身西装革履的官员们在那里出出进进。伊列宁给妹妹伊燕妮的电话刚打完,李树直的电话便打过来,这个比他大好几岁的新任副县长,已亲切地管他叫二哥。他在手机里告诉伊列宁,他已在迷你娱乐城的怡红厅订好一桌酒,专门宴请他们伊家的人。他还说,他要利用这个喜庆的日子,正式与伊燕妮确定关系,让伊列宁务必赏光前往。尽管伊列宁依旧不喜欢这家伙,但他还是应答了。他想,既然妹妹爱上了人家,老爷子与大哥也赞成这门亲,他这个吊儿郎当的二公子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伊列宁开着警车去赴宴,一路上哇哇地鸣叫着喇叭。到了迷你娱乐城,将车一泊,就朝里面走。走进怡红厅一看,里面果然已经坐满了他们伊家的人。老爷子从乡下接了来,穿件簇新的唐装,戴顶簇新的瓜皮帽,电影上生活优裕的小地主似地坐在正中的位置上。在他的右边是大哥伊克思。本次人代会之前,他的职务有了升迁,已经是副职的书记了。挨他而坐的是嫂子曹力娇、侄女伊春。左边的空位留在那里,显然是他坐的。在他的下面,则是那位与皇帝重名的老婆刘秀,还有女儿伊梨。再往下坐着的,便是即将成为伊家乘龙快婿的李树直了。见伊列宁进来,李树直忙站起来迎接,握过手之后,把他按定在那个空着的位置上。伊列宁扫了房间一眼,并没有见到妹妹伊燕妮。
他说,咱们的大记者怎么没来呀?
李树直说,她今天有个重要的采访任务,可能来不了了。
他叫道,那怎么行呀?她今天可是少不了的重要角色呢!有什么事比今天更重要呢!
李树直嚅嚅地有点答不上来。伊列宁扫了大家一眼,不由打了个怔,他发现大家的面部表情都很难看,压根不像赴酒宴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啊?正纳闷间,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小姐率先进来,随即用手向里一让,只见伊燕妮穿件蓝色呢外套,肩背一只采访包,带着一股女人独有的化妆品味儿走了进来。大家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全露出笑容来。老爷子布满皱纹的脸上像开放一朵野菊,伊克思也露出放心的表情。那李树直脸上的笑容更灿烂,忙站起来,迎上去,要为她脱外套。伊燕妮冷冷地把他的手甩开,站在那里拿一双冷眼望大家。
老爷子说,妮子,站在这里干什么,坐呀?
李树直也忙说,对,燕妮,坐呀!就等你了呢!
伊燕妮仍不坐,仍是用冷眼望大家。望了好半天,才将目光转向李树直,冷冷说,你摆这么一桌子酒宴,是什么用意?
李树直有些尴尬地笑着道,咱们的事也有半年多了,想借这个机会跟家里人公开了。
伊燕妮冷冷一笑说,对不起,现在我要向你说的是,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说着长发一甩,竟然转身而去,临出门还用力把门砰地一摔。
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成了木鸡。那李树直呆愣在那里,半天之后 ,竟然在地上一蹲,双手捧了脸呜呜地放声哭起来。伊克思的脸,老爷子的脸,包括伊列宁的脸,还有曹力娇以及刘秀的脸,都变得很难看。只有两个不懂事的孩子瞪了她们的眼睛,一会望这个,一会又去望那个,不明白发生了一件什么事。
酒席不欢而散。
8
伊列宁的狐朋狗友马良胜当了副县长之后,就从乡下进了县城,专门负责财政工作。为了答谢伊列宁,他专门在一家宾馆订了个房间,解决伊列宁与老婆刘秀分床而居后的一日三餐问题。从此,只要伊列宁的肚子饿了,只要去那个宾馆,就可以吃到任何想吃的东西而不用掏自己的腰包。那家宾馆距他的住处并不远,每天早晨上班之前,他的早餐都是在那儿享用。
一日,伊列宁又来这家宾馆用早餐,吃过之后,刚从一个小雅间里走出来便怔住了。他看见一个中年女人从门外走进来,穿过门厅一直上了楼。他觉得这女人很熟悉,皱了皱眉头忽然想起来,这是他大哥伊克思在化工厂当工人时结识的前女友,她的名字他至今还记得,叫赵小月。一晃过了差不多二十年,她已经完全彻底地在县城消失了,可是现在,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山南县的一家宾馆里呢?
伊列宁不知道赵小月来山南县干什么,但他本能地意识到,一定会与大哥伊克思有关。因此,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他就一直在想这个叫赵小月的女人,想她在山南县现身到底有何公干。有好几次掏出手机来,想给伊克思打个电话,把这个情况透露给他,但号码都按下了,却又放弃了。他一看墙上的日历牌,知道明天又是周末了。他想,电话里说事不方便,还是等回家看老爷子时再做道理不迟。
翌日,伊列宁吃过早餐就向家赶。像往常一样,他驾着警车来到村子,把车停在院门口,将车门砰地一关就进了院。推开房门,他就看见伊克思早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与老爷子嘀咕着什么,两人的脑袋凑得很近,脸上的表情极严肃,看上去好像两个阴谋家在密谋和策划一次决定命运的大政变。他忙凑过去听,两人却防贼似地住了口。
他说,什么破事,鬼鬼祟祟的?
伊克思说,不管你的事。
老爷子也接着说,对,不管你的事。你到外面玩去吧。
他却对伊克思说,可我发现一件事,却关着你的事!
伊克思依旧沉着脸说,什么事?
他没有向大哥绕弯子,直接把遇到赵小月的事告诉了他。
伊克思听罢,并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来。他淡淡地说,这事我早知道了。你说完了就出去走走吧。
他叫道,你们偷偷摸摸搞什么鬼名堂?还想方设法背着我?他一梗脖子接着说,我还偏不走!说着在另一沙发上坐下来,跷起二郎腿,点着一支烟,慢悠悠地吐起了烟圈。大哥与老爷子一看,一时没了奈何。老爷子说,不走就不走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商量的就是赵小月的事。他不由脱口叫道,你们真的已经知道赵小月来了?老爷子点点头,伊克思也点了点头。
原来二十年前伊克思将赵小月蹬了时,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他的种。那时候的女人要坠胎,是要单位开证明才可以的。未婚而孕的女人根本开不出证明来。赵小月没有别的办法,便匆匆地找了个对像,匆匆地成了家。结婚才七个月,赵小月就生下一个男孩来。现在,那个男孩已经是个十九岁的大小伙子了。开始的那几年,赵小月的丈夫并不知道孩子是别人的种,有一天,他与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酒,一个家伙喝醉了,不小心就把这事情给说了出来。他一回家,便审问起赵小月。起初赵小月不承认,谁知她的丈夫偏偏认了真,嚷着一定要与那孩子去做亲子鉴定。没奈何,赵小月只得招了供。结果便是两人离婚了,赵小月未婚而孕的事也传的家喻户晓。后来,赵小月中学毕业没考上大学的儿子,不仅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知道了他的生身父亲是山南县的大官儿,便用刀子逼着母亲,要来投奔亲生的父亲。昨天,也就是伊列宁见到赵小月的那一天,娘俩儿已经来山南县五天了,而且已经跟伊克思交涉了三次。
伊列宁听了拍手叫起来,说,嘿,哥,祝贺你,想不到天上掉下个儿子来,这可是一件大喜事呢!
伊克思瞪了他一眼没说话,一脸尴尬的表情。
老爷子也瞪了他一眼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和你哥正犯愁呢,你还说风晾话?
伊列宁不解地道,怎么是风晾话呢!您老人家到现在还没孙子呢。现在掉下个孙子来,不是大喜事?
老爷子又瞪他一眼说,咱要认下这孩子,那你哥怎么办?他这个书记还当不当?他的名声还要不要?将来还有没有前途?
伊列宁拍了拍脑袋想,这些情况他还真没考虑过。心想,如果大哥认下这个儿子,在山南县可是一个大新闻。他这个官还真没法当下去了,至于他一直谋求的市长市委书记等职务,就更没什么希望了。一想到会影响大哥的前途,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坐在那里半天没说话。后来,见老爷子与伊克思又嘀咕起来,他忍不住开了腔,这事你们打算怎么办?一向无所不能的老爷子叹息说,难呢!他说,有什么难的?咱们就说他们是来敲诈勒索的,把他们轰走不就得了?伊克思说,你说得倒轻巧,万一轰不走,把这事闹大了呢?大哥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脑袋也勾在了裤裆里。自从当上县长后,伊克思一直是神采奕奕、盛气凌人的,还从来没有这么狗熊过,伊列宁在为大哥着急的同时,也多少有点幸灾乐祸。沉默了半天,还是老爷子开了腔,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看多花点钱打发他们走算了。
伊克思皱着眉头想了想,叹息似地说,也只有这样了。
老爷子把见赵小月的任务交给了伊列宁。他说这种事情他本人是不便出面的,伊克思作为当事人,又是县里的官员,更不便出面,而伊列宁这个二公子,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伊列宁知道这是一块烫手的热山芋,也是为那傲慢的县长揩屁股,但还是应下来。
从家里回到县城,伊列宁就去见赵小月。老爷子交给他一个方便袋,里面装的是五十万现金。他把方便袋在车内一丢,先回家换警服。换警服,也是老爷子特地叮嘱他的。老爷子没有解释让儿子换上警服有何意义,但儿子还是心照不宣地有了理解。因为现在的老百姓有三怕,一怕流氓二怕官,第三怕,就是他们这种戴大盖帽的警察。老爷子让他穿上警服去见赵小月,为的就是起一点震慑的作用。他遵照老爷子的指示穿上了警服,临出门时,还特地对着镜子照了照,端正了一下有点歪斜的帽沿。
他开着警车来到每天用早餐的宾馆。
赵小月正和她的儿子在房间里吃晚饭。娘俩的晚饭很寒酸,是几只干巴巴的烧饼和一包煮花生米。看见他一身警服闯进来,两人都愣住了,脸上现出惊慌的神色。赵小月老多了,脸上的皱纹水波似的纵横着,头发有三分之一变白了,看上去一脸的憔悴。她和伊克思未婚而孕的儿子看上去却很健壮,个子有一米八,唇上是毛茸茸的小胡子。他绝对是伊克思的种,他身上伊家的基因表现的太明显了。老爷子伊有财的眉心有一棵黑痣,伊克思、伊列宁以及伊燕妮的眉心也各有一棵黑痣。伊克思的女儿伊春,伊列宁的女儿伊梨的眉心也各有一棵黑痣,而这个十九岁的前来认父的小伙子,他的眉心也有一棵黑色的痣。他的样子,简直就是伊克思的翻版。伊列宁望着,心里暗想,如果大哥不是什么狗屁官,如果不是还一心想着向上爬,要弄个市长市委书记什么的干干,认下这个儿子实在是一件天上掉馅饼的事。他甚至还在心里给这个侄子取了个名字叫伊豆。伊春、伊梨、伊豆,多好听、多上口啊?然而,遗憾的是,这个可能已经不覆存在了,他们不但不能认下这个孩子,还得马上把他们赶出山南县城。
他冲赵小月开了腔,你就是赵小月吧?
赵小月显然已经认不出他来了,吓得慌慌地说,是啊。
他指着她的儿子说,他是你的什么人?叫什么名?
赵小月说,我儿子,叫大虎。
他说,你们来山南县干什么?
赵小月张张嘴,却一时不知怎么说好。那个叫大虎的小伙子早不耐烦了,他咬了一口烧饼,恶声恶气地说,妈,他又不是伊克思那王八蛋,你跟他说有什么用?叫着把手里的烧饼在桌子上一摔,将愤怒的目光盯向伊列宁,命令似地道,你是谁?你来这干什么?伊列宁张张嘴,却没有把话说出来。小伙子似乎更生气了,用手指着门外对他说,你出去!你给我滚出去!伊列宁站在那里没有动,小伙子竟像一头勇猛的小猎豹扑向他,奋力地要将他推出门。他的力气很大,伊列宁被女人掏空了的身子有点招驾不住,连连地后退着。她的母亲在旁边看着,急了,大声喊道,大虎,你不能胡来呀!人家是警察呀!说着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了儿子的腿。小伙子一跳一跳的还要来推,终于没有挣脱开母亲的手,索性在地上一蹲,呜呜地哭嚎起来。儿子哭,当妈的也哭,母子俩就哭成了一堆儿。
伊列宁望着这个场面,尴尬得不知怎么好。他想跳起来,快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是,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动。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不由叹了一口气。后来,他是怎么向母子二人亮出真实身份的,又是怎么向他们说出此行的目的的,连他自己都不怎么清楚了。他只记得,当他从那个方便袋里拿出那五十万人民币,在桌上码成高高的一堆,推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听到那哭成泪人的母子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起来,不!我们不要钱!那个叫大虎的私生子将那沓钱抓过,一沓一沓的,奋力掷向他的怀。他每投掷过一沓钱,就会咬牙说一句,滚!你滚!一共掷过五十沓钱,他就一共说了五十遍滚,你滚!
接下来的几天里,伊列宁又来找赵小月母子几次,钱也由五十万不断加码,最后变成了一百万,可母子二人还是没有给他面子,牙关咬着就是不答应。他终于没了奈何,只好找老爷子交差。老爷子和伊克思一时也没了辙。
9
尽管伊克思遇上了大麻烦,可谁也没想到后来会发生这样的事。不仅伊列宁没想到,连一向老谋深算的老爷子也没想到,他的同胞哥哥伊克思更是没有想到。
事情就发生在伊列宁最后一次吃赵小月母子闭门羹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天上似乎飘着雪花儿,天黑得很,没有路灯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那天伊克思在接待一位南韩的客商,那客商要在山南县投资三百万美元,发展烟雨湖旅游。下午,他陪着韩商去烟雨湖进行实地考察,回到县城后,专门在县委县政府招待所设宴款待。席散之时已是夜里九点钟,车灯照耀之下,只见细细的雪花正在随风飘舞,大街上很少见行人。伊克思坐在他的专车内回自己的家,车进了宿舍大院,在宿舍楼前停下,他从车内走出来,便举步向楼内走。刚进楼洞,就从拐角处的黑影里闪出一个人影来,他警觉地喊了一声谁?本能地一躲,但那黑影还是扑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他知道遇上歹徒了,扬声大喊了起来。但他只是刚刚喊了一嗓子,声音就戛然而止了,就见那黑影咬了牙,操着刀子凶狠地向他刺过去,他只挣扎了几下,便无力地倒在血泊中。
伊克思的叫喊惊动了不远处的门卫,随后发生的事情就是刑侦人员迅速赶到。警察们一分为二,一部分人员去医院送伤员,一部分人员则将宿舍大院包围起来,全力以赴缉拿凶犯。那凶犯在行凶之后试图逃跑,但在门卫的阻截下并没有从大门跑出去。他便反转身来试图翻越大院的围墙,因为墙太高,上面还有锋利的玻璃碴子,又没有得逞,他便在大院里狼奔豕突。眼看就要被迅速赶来的警察捉住,他只好钻进一栋宿舍楼的楼洞,向楼顶逃去。那是一栋六层高的宿舍楼,虽然楼洞里有通向顶部的通道,但是没有梯子,他逃到顶楼,也就是说到了死胡同。这时,追捕他的警察已经冲上楼来,眼看就要被活捉了。歹徒急红了眼,竟飞起一脚将楼洞里的一扇窗子踹开,纵身一个鱼跃向楼下俯冲而去。等警察掉转脑袋赶到楼下,那歹徒已呈大字状趴在了硬化了的水泥地板上,他的脑袋撞开一个洞,白色的脑浆与红色的血浆溅得满地都是。
歹徒死了。
歹徒就是伊克思与赵小月未婚而孕生下的那个孩子,他的名字叫大虎,伊列宁私下里曾给他取名叫伊豆。
那天晚上,警察伊列宁并没有参加追捕歹徒的行动,也没有护送他的大哥去医院。他根本就不在现场。那天晚上,他正与夏小雪在一起。接到电话时,他还在被窝里搂着夏小雪,两人激情澎湃,弄得被子波浪翻腾。得知大哥出事了,他顾不得再与那女人缠绵,从她身上翻身下马,三下两下穿好衣服,来了个夺门而出。
他没去事发现场,他开着警车直奔县医院。等停好车,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手术室,大哥还在抢救中。手术室门外站了一大堆人,搭眼一看,全是县里大大小小的干部。内中有副县长马良胜和差点成了他妹婿的李树直,还有一些面目看着熟悉,但叫不出名字的家伙。他们显然都认识伊列宁,见他急急地赶来,纷纷闪开身子,让出一条路。县医院的院长在那里接待了他。他劈头就说,我哥怎么样?院长用很严肃的表情对他说,伤势很严重,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他急了,说,我哥他不会有什么不好吧?院长说,现在很难说,一切等手术完后才有结果。他有些失态地叫道,你们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把我哥救活!院长说,我们会竭尽全力的。站在一边的其他干部也一齐对他说,我们已派人上省里请最好的大夫去了。他看看大家,再也没有话可说,一屁股跌坐在手术室过道里的一张排椅上。
伊克思没有死,他最终还是被大夫们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第二天,他就脱离了危险,又过了几天,他便睁开眼睛与大家说话了。再过几天之后,他不但能说话了,还能起床散步了。他身上的伤口基本愈合,除了身子还有点虚弱外,差不多就能出院了。那天见病房里没有外人,伊列宁就把是谁刺杀的他,那个歹徒是如何跳楼毙命的,歹徒的妈妈在得知儿子死于非命后,是如何跳水自杀的事,一古脑儿地对他说了。他听了,先是惊得瞪大了眼,但马上就平静了下来。随后,便像一块石头落地一般,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脸上渐渐现出一种宽慰愉快的表情。
伊列宁当然明白,这件棘手的事情以这种方式尘埃落定,那是伊克思和他们伊家最理想的结果。
过了不几天,伊克思就痊愈出院了,接着就又活跃在县城的政坛上。而且不久之后就有了官运,市里一位副市长因为经济问题落马了,伊克思喜从天降,被破格提拔顶了这位副市长的职。喜讯传来的那天是个周末,大家特地回家为他摆庆贺宴,鸡鸭鱼肉摆了一大桌。那一天,一家人都吃得像过节一样热闹。最高兴的莫于老爷子伊有财,整个宴席间,他的嘴乐得就没合拢过,脸上闪动着灿灿的神采,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而官升一级的大哥伊克思,表情虽然一直矜持着,但从他的目光中,早透出了掩饰不住的踌躇满志与春风得意。那天,伊燕妮也来了,她似乎是特地打扮过了的,一件灰色羊毛衫,一头飘逸的披肩发,显得那么气质和亮丽。她倒是没有表现得太高兴,但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高兴,更没有与大哥顶牛与二哥拌嘴,她只是平平静静地坐在那儿,不时给大家挟菜敬酒。只有伊列宁一直闷坐在那里没说话,他望着这副热闹喜庆的场面,在想那个叫虎子的小伙子,还有那个叫赵小月的女人。活生生的母子俩,眨眼之间就灰飞烟灭,让他心里着实不好接受,何况那个十九岁的小伙子还是他们伊家的后人、伊家的骨血。他不明白,老爷子伊有财和伊克思怎么会心比铁石还要硬?他们就不为这母子的惨死悲伤与后悔?
宴席还在热烈地进行着,伊列宁也一直在那里沉默着,谁也没想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是,就在宴席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只见妹妹伊燕妮突然站了起来,拿眼环顾大家一下,非常郑重地对大家说,她已辞去县报社记者的公职,她将离开这个县城,离开这个家,一个人到南方去闯荡了。她的话让家里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大家瞪大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冷静沉稳、以微笑对待一切的老爷子终于无法冷静和沉稳了,他站起来,生气地说,伊燕妮,你烧什么包?凭什么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到外面受罪去?
女儿说,因为我周围丑恶的东西太多了,我不想再看到了!
老爷子气得抖抖地说,你是说我和你哥,我们全家干的一切都是丑恶的?
女儿说,是什么,你们应该最清楚!
老爷子说,伊燕妮,你说话要凭良心呀,没有我和你哥,你能有今天吗?
女儿说,也许。可我宁愿当一辈子农妇,也不愿在你们用权术织成的大红伞下生活!
老爷子像忽然之间变得苍老了许多,他不认识似的拿眼望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老爷子就这么久久地望着女儿老半天,有些昏花的老眼里有浊泪流出来,在多皱的脸上爬。爬到下巴上时,他似乎才感觉得到,忙用手背擦了擦,突然深深地叹一口气,有气无力而又异常决绝地说,伊燕妮,要走你就走吧,我不拦着你!
伊燕妮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就见她胡乱收拾了一下,㧟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伊燕妮真的就这么走了,走的义无反顾。而且去了哪里,没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