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四题
2013-11-15石泽丰
■石泽丰
废物
对一些没有使用价值的东西,我们常常把它当作废物,譬如一些过时的报纸,一尾破损的犁铧,又如父亲生前睡过的那张竹床——虽然已散了架,但我还是舍不得扔掉。这么多年了,我觉得它是我精神的一种寄托。每次回去看到它,我似乎感觉到父亲还在世,他只不过是出了一趟远门,也许正在回来的路上,这样想着,我心稍觉宽慰。
其实,在时光老人的面前,有哪一件物什不是未来的废物,它们在风雨中磨损着,因昼夜的更替而慢慢地变老,最终像一滴从悬崖上滴落的水珠,归于崖下的池面,一声脆响,划上了自己消失的完美句号。
我的屋场亦是如此。
在我家屋后,有一条近三十米长的土圩子,它是我儿时的乐土。记得那时圩子边就有一棵苍老的大树,枝叶繁茂。炎热的夏季,男人们总爱到那里去纳凉,他们从自家搬去竹床,放在圩上的树阴底下,躺着,任后山的风吹来,任蝉声绕过自己的睡意。那些赶不走的苍蝇,轻捷地落在他们露出的皮肤上,细脚挠出烦人的痒感。每个烈日当空的正午,我的父亲都要在那里睡上一觉,他把双手搭在肚子上,呼呼地睡,疲劳让他无视这一切。我看到树阴漏下的光斑,随风荡漾在他身上。渐渐地,阳光照射过来,烤得父亲不得不挪动自己的竹床。随着时间的推移,树阴自西向东,一点点地移着,人们也得跟着移,跟着时间的脚步,移到了另一处。移着移着,我的父亲就移出了这个世界。
那棵大树倒是想固定住自己的位置,它根植于泥土,根深蒂固,还有一根如同海碗般粗的藤从圩边将它拉住,紧绕每一根大的树枝。据雪龙的父亲推算,这藤的年龄与树差不多。曾经好几次,雪龙的父亲想把这藤砍掉,原因是我们这些孩子总爱顺藤爬上树去,危险。而他每一次来到藤前,看到藤那样不离不弃地纠缠着树,他不忍心下手,也许他怕藤一旦失去,树不知该如何面对风雨,更担心我们这些玩泥团的孩子,会失去一根无法弥补的“乐根子”。藤就这样继续绕着树,越绕越紧,这是树舍不得藤无依无靠,还是藤怕树移了位置?它们默默相守着,看着屋场慢慢变老,看着土圩被风雨踏平,而它们自己呢?
时隔三十多年,它们倒在了时间的刀斧之下。屋场上的人都搬走了,剩下残垣断壁或已长满野草的屋基。上次我回去,二叔告诉我,说是那树和藤现在没有什么价值,前些年被砍了,土圩也被铲平了。顿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那个曾经让我快乐过的地方,那个曾经看着我长大又走出村庄的地方,如今变成了野岭,变成了村人眼中的废物,它们被抛弃,被时间之草掩埋。
在回来的路上,我想到废物堆,想到那些被处置过的许多废物,它们在窃窃私语,相互诉说着当年的故事。在它们心底,也许各自还在数落着曾经见证过的新的生命,数落着已送走过多少年迈的长者。它们把语义丢在风中,丢在岁月的河面上,用一种残破之态,正在被移出属于我们的世界。
落日后的沉思
太阳渐渐地沉到了山地的那边,暮色笼罩过来,这个时候,我走在那个通往山沟唯一的路上,一身灰尘。作为一个底层的员工,我从没有奢望有一辆专车出现在我人生的旅途上,我走着自己的路。对于我,步行成了我对生活唯一的丈量方式。从省城回到山区的这些日子,与其说我是在丈量生活,不如说这弯曲的山路是在考验我对生命细节的感受与把握能力。
我出生寒门,父母目不识丁,又没有什么手艺,只得靠一亩三分田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幸而父亲年轻时有一把力气,农忙过后,他就靠出卖自己的体力来换取一点油盐的零碎钱。但父亲真的很忠厚,就连村里人都给他取了一个很不好听的绰号:牛。我在村人的眼中,自然成了“牛儿”,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看待他的绰号的,但人家一叫我牛儿的时候,我是非常生气。我相信我永远比牛聪明,并且自从上学之后,我的学习成绩也证明了这一点。尤其是在上中专的时候,我更加发奋学习,因为我懂得:优异的成绩才是我对父母最好的回报与慰藉。
没有哪一家天气预报能准确地测出人生旅途中的风雨。1995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赶上最后一班车——包分配。村里人都说我光了宗耀了祖,父母自然欣喜万分,但我并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一心想以一个品学兼优的学子出现在师生的眼中,为三年后那个分配的单位铺上一点花絮。谁知毕业后,就业的潮流竟将我们推向无边的自谋职业的大海。对于一个没有工作经验的中专生,哪一个单位又愿意接收呢?
我想起了读小学时的一件往事,那天放学之后,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没有带雨伞,只得躲在一个商店的屋檐下,这时,母亲为我送伞来了。童年的生活中,就是这一把伞,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记,我懂得了真正的母爱。那时,我心里非常高兴,这并不是我没有淋到自然的风雨,而是我第一次考了一个满分,我把试卷递给母亲看,她笑着说:“你比小黑有出息。”也许你要问到小黑是谁,其实小黑是我家的那条小狗,顷刻间,那个可爱的小黑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它总是跟在我的身边,或前或后,有时为了追逐一个小小的动感目标而不停地在路途中奔跑,特别来劲。真想不到后来,为了捕捉一只野兔,它却倒在了一个猎人的枪口之下,据说它倒下的那一刻,眼睛还望着远方,这样可爱的动物,如此执著的精神,我在伤感之余,多少有些启迪和感动。
事隔多年,也许母亲早已忘却了,可那句不经意的话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比小黑有出息,我的出息在哪里?毕业后的一段日子,我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到实在无路可走的时候,我只得两手空空回家,父亲不愿意看到我如此的模样,这并非是一个父亲不想见他的儿子,或者说他是一个没有父爱的父亲,而是他自己惭愧,没有将我送进好一点的人生轨道,但我一点也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父母给了我生命,就够一辈子感恩的了,更何况他还将我供上了中专!
我不能准确地说出他们是从什么时候谴责自己的,但我能想象得到,当别人的孩子上中专时背着很时髦的背包,而我却依旧拎着母亲为我缝的那个布袋子,这种鲜明的对比,他们见了,毫无疑问,一种幽怨之情会油然而生。我中专最后一年的日子愈发艰难,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要凑足我最后一学期两千块钱的学费,他们不得不卖掉家中仅有的猪仔和耕牛。我相信,那时他们一定结结实实地悔恨了,悔恨自己竟连一个读中专的儿子都供养不起。
由此,我想到我将来的孩子,如果我没有将他送入到他人生预定的轨道,他会怨恨我吗?正如我的父母一样,我仅只能教给孩子做人的道理,到那时,我会不会深感愧疚?如果我真的尽了最大的能力,孩子也会理解我吗?
我想起许多年前,自己生活过的一段守墓的日子,那里依山傍水,被别人称之为佛国圣境。在那里,时间留给我的除了白天的工作,更多的则是我头枕荒月,在荒月下对人生的思考和对自己奋斗目标的追求。
心灵的期盼
二十多年以前,我在一个贫困山区的中学做代课教师。放学之后,学生们都回去了,由于是周末,老师们也都纷纷回到各自的家里,学校里就只剩我一人。时间已近黄昏,我一个人在学校的操场上踱来踱去,眼看着这些破旧的教室,想着白天那些求知若渴的学生,我心里很难平静。
天慢慢地昏了。我正准备回办公室,突然看到一个小女孩,约摸十来岁,她穿着一件颜色褪得无法分辨的裙子,半蹲在西头教室的门口,小脸紧贴着教室的门缝,用一根细细的竹棒钩着什么。我悄悄地走近了,这才看清她是在钩粉笔头——白天老师们扔在地上的。她把书包放在门边,每钩出一个就放在书包里。我看到她眼睛紧瞅着教室的门缝,神情专注。那一刻,我不忍心去打扰她,我走到一棵树的背后,静静地看。天色渐暗。考虑到孩子的母亲可能为她迟归而担心,我侧过身咳了几声,声音不大,但很自然。
小女孩听到了,她警惕地直腰观察左右,然后蹑手蹑脚地从教室后面溜走了,待我再走到那个教室门口时,发现地上有张纸,显然是那个小女孩在慌张的时候掉下来的。是一篇日记,上面写道:老师,每当你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因为没有粉笔而停止了讲课,我和同学们的心里都很难受。我下次一定到镇上的中学去拣一些大的粉笔头放在你讲桌上,让您再也不会为粉笔着急了。你下次会继续讲下去吗……
看着这些稚嫩的字,我感到有一股潮湿的东西在眼睛里转动。我拿着那张纸,追到教室的后面,但已寻不着女孩的背影了。她对知识是如此的渴求,心里盛着一种美。我伤感于自己打扰了这个小女孩。以后,我故意多放几支粉笔在教室门口的时候,却再也没有看到过这个小女孩的身影。
许多年过去了,我回城之后常常想起那个小女孩。多么想她把我故意扔下的那些整支的粉笔捡起来,放在书包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替那个讲课没有讲下去的老师遗憾,他辜负了小女孩一份美好心灵的期盼。
旅途
车子飞快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两边的风景一掠而过。
这次出来,本是散散心,看看外面的风景,而为了赶时间,如期到达旅行社安排的景点,我们一路奔波着。急匆匆地看完一个景点,又得上车奔赴另一个景点。这是安排,安排就要服从。我们虽然尽显满脸倦意,但还须赶路,赶路似乎是我们唯一目的,从自己居住的城市赶往他乡,从昨天赶到今天赶往明天。
我坐在靠车窗的一个位置上,看着窗外的山山水水,错觉误以为它们是在向后奔去,其实,疲倦早已告诉了我,它们是平静的,平静得没有一点想法,而这种静,恰恰让我们人成了动的牺牲品。在旅途中,我们又何曾静下来为自己洗去过心尘呢?我们常常被一些欲望所牵引,在赶赴中再赶赴,包括那个带我们游玩的青岛导游小李。小李是个女孩,约摸二十来岁,她一见到我们,热情的言辞脱口而出,仿佛要划掉我们与她之间陌生的沟壑,呈现出零的距离。做导游的,对待自己的客人,谁不热情呢!但是这种热情背后的东西,在小李的身上,第三天就浮出了“水面”。
小李向我们推荐了一场当地的实景演出,说是因座位的不同,费用从几百元到上千元不等。从小李的口中我们得知,她推荐的实景演出好得无与伦比,好得让人不看会百分之百的遗憾,出奇的是,一车十来个人,没有哪一个人为此动心,包括我自己。我们好像是没有听到她的介绍,抑或这样的演出根本不值得一看,个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风景的看风景,睡觉的睡觉。小李有些不高兴了,与先前的热情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大家都知道:如果我们不去看演出,小李就拿不到那个景点提成。说实在一点,在利益的面前,小李陪着我们走了一程又一程。
我们览山川河流,每到一处,都要拍照留念,留下自己曾经到此一游的证据,然后在时间的推移下,又匆匆上路。那个时点过去了,那个景点也过去了,打开相机里的照片,那一点已成为永远的过去,在它光鲜的表面,开始慢慢地落满灰尘,让我们在不经意中去感知,感知逝去的岁月,感知经历过的山山水水,以至在回首之时,我们只能用“曾经”二字,去提及当年的往事。
游历泰山,我拒绝了索道,选择攀登的方式,拾级而上的同游者甚多。山路窄而陡峭,石阶一路铺列而上,承受着生命之重,承受岁月匆匆。这些条形的石头,被安放于何年?又默默地托起过多少人前行的步履?俯首上山,从石阶的纹路里,我一直在思索着这样的问题。在山石的面前,我们人的私欲何堪一击?山石在奉献着,呈现给我们的是大真、大善、大美,这种真善美,一直在引诱着你胀痛的双腿,让脚步不停,直登山顶。站在泰山的至高点,放眼远望,山川秀美,让人心旷神怡。
由此,我想到苏轼的《前赤壁赋》,其言“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旅途中,日月亘古,山岳禅悟,其“道”隐于石上,成景成色,我们虽不能“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但生命之旅,总该有点值得钙化的东西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