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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

2013-11-15李玉兰

椰城 2013年2期
关键词:蓬莱恋人男孩

■李玉兰

昕仪从宾馆的窗户向外看,正好看到栈桥。

晚祷的钟声起伏,在提醒人们祈祷,画十字,让活的人平安如意,让死去的可以安息。夜幕下的栈桥像长长的巨臂,直直地伸入海中,波涛消化不良般地翻吐着白沫和垃圾,哗哗的海浪和着钟声,似在谴责:“你看看,你看看,这些肮脏的,这些不属于我的,这些,还有这些,都还给你们……”

昕仪穿上凉鞋,抓起相机走出去。

游人比白天还要多,赶集似的在路边、栈桥上来来往往,有背着旅行袋哈着腰的,也有甩着两手悠闲自得的;有一本正经西装革履的,也有休闲T恤穿着随意的,还有身着泳装半裸着的,都游魂似的在昏暗的灯下走。远处还有人在地上爬,每隔一段路便有个乞丐,或坐或爬,嘴里有节奏地哼着一个声调:“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瞎子琴师调好了弦,他容颜憔悴的妻抓着衣角立在旁边唱着流行歌曲:“春分前后茶发青,茶山姑娘喜盈盈,肩背背篓口唱歌,迎着朝霞上茶岭。春茶芽儿壮又嫩,姑娘越采越有劲,你一篮来我一篮,心灵手巧比输赢……”

昕仪立着听了一会儿,那生动的曲调将她带到了江南的茶园,她不由想起曾经的恋人带她到过的浙南山区,到处是竹林、茶园、橘园。如今人事已非,恍若隔梦了。一阵心酸,昕仪揪住了自己的领口,匆匆将几枚硬币投进那只破碗,盲艺人彬彬有礼地哈腰表示感谢,手中的胡琴继续流畅。

月牙高悬在天,远远地看着光怪离奇的人间,从它的角度看,人应该比蚂蚁还要渺小,还要微不足道。可微不足道的人有时偏偏把一些东西看得很重,仿佛抵得上整个世界似的——有的重钱财,有的重名誉,有的重虚荣,芸芸众生都在为身外之物忙碌着、蹉跎着,究竟有几人能看透和参悟呢?

昕仪到青岛来是为寻找她失去的恋人,负气出走的恋人临出门时回过身留下一句:“我会在海边等你来。”他走了,没说是哪一片海,哪一片海的海边,半年多过去了,仍音信全无。

昕仪停在一个小工艺品摊前,顺手拿起一个贝壳。海边的旅游区到处都有这样的贝壳和珍珠,粗劣的加工倒也透着些质朴。摊主递过来两串红红的珊瑚珠,殷切地告诉她一串戴在手上,一串可做项链,非常美丽。

“你闻闻,还很香呢!”摊主极力推荐着自己的商品。昕仪一笑,她是那种什么装饰都不戴的女人,常常素面朝天,一袭牛仔和白衬衫是最常见的穿着。她想不出自己挂上红艳的珊瑚会是什么样子。可今晚她想戴了,就要了那串手珠。

昕仪伸手到包中取钱,却意外碰到了另一只手——一个男孩,六七岁左右,七长八短的头发四面飞起,脸被污渍与伤痕覆盖,只有两只眼睛清晰可辨,在朦胧的路灯下闪着,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大大的,被长长的睫毛掩映着,幽幽不见底,跳动着惊慌。

昕仪抓住了他的手,她很生气。这时不知从哪蹿过来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拽起小男孩就要跑。

这时一个粗壮的年轻人凑过来,他抓住了那个小的,抬手一掌扇到了男孩的脸上,瞬时,男孩的半边脸出现了几道红印。他又要扇,那个大点的男孩用身体挡住了小的,两人紧紧搂在一起。昕仪急忙拦住那人:“不能这样,不要打了!”

“滚!”那人对两个男孩吼道,一脸不屑与恼火,接着一脚踹在他们身上。两个男孩如惊弓之鸟消失在人丛中。

“你怎么能打他?”昕仪虽然是受害者,可她不能容忍一个成年人殴打弱小的孩子,即使那孩子是小偷。

“先看看你丢了什么没有吧!这些贼就欠揍,我前天丢了个包,五千块,还有手机和身份证……”年轻人向地上呸了一口。

昕仪皱眉,低头查看自己的皮包,东西和钱都还在,放了心,便谢过那人独自离开。

昕仪顺着护栏慢慢走,海风吹着她,像一只温暖的手在爱抚,人群里的孤独是最刺心的,特别是看到成对的恋人亲昵地搂着。昕仪突然觉得恋人就在身边,却看不见也摸不到,两人在黑暗中互相凝视,而又被挣脱不开的黑暗所隔绝。昕仪忍不住哽咽了,站在阴暗处等待心情平静。

海潮退去,黑色的礁石显露出来,嶙峋突兀的样子像是一种痛,被岁月的浪潮所侵蚀和雕刻的痛。

“你好。”

昕仪回过头,见又是刚才那个年轻人,她有些困惑:“你好,有事吗?”

“这个是你落下的吧?”他将一串红珊瑚珠子递过来。

昕仪疑惑地望着他,那人不安地搓搓手又抓抓头,嘿嘿笑了两声,鼓足勇气解释:“是这样,今天你一出现我就注意你了,别想歪了,我可不是坏人……我远远跟着你……”

“你一直在跟着我?”昕仪哭笑不得。

“是,我知道不太好,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叫徐强,青岛人。”

“哦。”昕仪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他的神情上看,是庄重而认真的,从他的打扮上看,也不像混混,从他的言谈上看,人应该不坏。但昕仪不想这样随便交朋友,太随意不是她的风格。可她看着徐强诚恳的样子又不忍拒绝,两难中听到那边一阵欢呼,一个杂耍艺人正从嘴里喷出火来,一群围观者在高声喝彩。

“好热闹啊!”昕仪站直身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对徐强淡然一笑:“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来这里是来找我的男朋友的,我明天就要走了。你还会有许多机会交更多的朋友的,再见!”

她将徐强晾在那里,迅速抽身离开。

时间已不早了,昕仪急着回去上网查看邮箱。她把自己已到青岛的信息发给了恋人,希望他能来找她——如果他在青岛的话。半年多来,昕仪沿着海岸线逐个城市搜寻着,每到一处就发一封邮件给他,却始终石沉大海。她很伤心,也很担心,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站一站地找下去。

“我一定能找到你的,我们还要在一起,像从前一样相亲相爱。”街心花园里的鲜花盛开,郁香扑鼻,昕仪从花园中穿过。和其他城市一样,有中老年人在开阔地跳舞健身,兴致勃勃。音乐从旧录音机里流淌出来,沿着花园的小径蔓延,昕仪觉得自己仿佛踩在音符上,便跟着音乐一跳一跃地走着。

她觉得他就躲在街角处窥视她,随时会扑过来给她惊喜,会的,一定会的!

邮箱里仍然没有昕仪渴望看到的文字,相反倒是被垃圾邮件塞满了。她不停地按删除键,眼泪不住地流,顺着腮边簌簌滴落。

窗台上放着一盆盛开的柠檬花,白色的花瓣吐出精致的花蕊和清香,海风缓缓拂动蓝色纱帘,不知何处传来隐约的葫芦丝,刚学吹奏的人断断续续地演绎着《月光下的凤尾竹》,金孔雀犹犹豫豫地开屏,开屏,不停地舒展着它璀璨的尾巴,绿雾般的凤尾竹虚虚实实地掩映起来。

昕仪把背包倒举,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花花绿绿的车票纷纷扬扬,她拣起几张折叠的地图,展开,一张连一张地铺到地上,从海南到山东的沿海城市,包括县城,都在地板上以平面的形式排列出来,一共是三十七个。她抓起一把车票扔向半空,任它们飘落下来沾到自己的头上、肩上、手上。昕仪双手紧紧搂住自己,紧贴墙壁,以一种紧绷的姿势抑住嚎啕。

清晨的青岛,天空还在半梦半醒的朦胧中,昕仪便背着行囊走出了宾馆大门。城市冷漠地伫立在周围,冷眼看着行人打着哈欠走向街头,走向港口,走向已知或未知的世界。

昕仪推开永和豆浆的玻璃门,点了份早餐,找了个靠窗的角落静静地吃,她起身去买了份早报,浏览着报纸上的标题。一抬眼,看到窗外两个乞儿在翻垃圾箱,其中那个小的拿起什么直接塞进了嘴里,还在笑,是昨天那两个小偷。

昕仪的心一缩,胃抽动了一下,她吃不下去了。匆匆奔去柜台要了两份套餐拎着出门走到两个小乞丐面前,递过去。

“吃吧。”她摘下墨镜,含笑望着他们。

从来没人这样对待过他们吗?两个乞儿傻呆呆地看着昕仪,竟不敢伸手去接食物。

“我要走了,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我希望……”昕仪顿了一下,抿了下嘴唇,嫣然一笑,从包中掏出纸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又拿出一百元钱,和早餐一起塞给大一点的男孩,“我希望我可以帮助你们,如果你们想上学,想过不一样的生活,就给我打电话。”

她伸手在小男孩的头发上摸了一下,鼻子很酸,他很像自己早逝的弟弟,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世界,却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再见,一定记住我的电话啊!”昕仪挥手道别,后退着离开,她不能确定他们是否真的会找她,尽管他们很需要帮助。

每个人都需要一双温暖的手,在危难和困苦时出现。海边的天是多么湛蓝,海鸟的叫声是多么恣意,清早赶海的人们满怀着期待在脚下搜寻,一个美丽的贝壳,一只爬行的小蟹,生活是多么美好!

乘车北上,昕仪选择了蓬莱。她放弃了威海和烟台,放弃了以前地毯式的搜寻,如果恋人不想见她,走再多的路、停留再多的地方也没有用的。电光火石般的,她突然想起两人曾经一起去看海的一个地方——蓬莱。记得他曾经说过:这里简单而美丽,就一条宽阔的路,一头是大海,一头是苍山,人少车稀,是归隐的好地方。他还说过:我们可以在海边搭座木屋,不对,木屋不行,海风太大,得盖一所砖房,种些蔬菜,养些鸡鸭,没事就一起坐在海边静静地看日出日落。

我怎么这样傻!昕仪真想捶自己的脑袋。

她跑到火车站,最快的那班列车要三小时后才发车,三个小时,有那时间就快到蓬莱了,她等不及,又去了长途汽车站。买了大巴的票,上车坐好,打开手提电脑上网给他发邮件:“亲爱的枫,我正在去蓬莱的路上,希望到那里能找到你,你会来见我,对吗?还记得吗?我们曾经想在那里安个家,你和我的家。不要再躲着我,我找你好苦,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爱你的昕仪。”

旁边一个老先生一直乐呵呵地看着他的小孙女,小姑娘捧着一个大苹果,咧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吵着要爷爷帮她啃。车厢很吵,前面的电视里在放映香港警匪片,刘德华正在枪林弹雨中匍匐前行,一脸坚毅。

车子平稳行驶着,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司机闻到有烟味,回过头嚷:“后面谁吸烟了,掐了!”乘务小姐忙立起身向后张望,帮着腔:“那位先生,车厢里不能吸烟,请您掐掉!”

这时昕仪的电话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号码,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那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过去半年里她打了千万次都是关机的号码!

在她按下接听键的同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对面车道的一辆载满煤炭的大货车突然像脱缰的野马冲过中心护拦撞了过来。客车司机急忙打方向盘闪避,车身歪斜,一车人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掳了般全被甩到了车厢右侧,行李架上的行李纷纷滚落,砸到人的头上身上又滚到地板上……一切只在几秒钟发生,紧接着大货车擦到了客车的后半部,将客车挤出车道,一起翻滚着跌下高速公路……

蓬莱,一处面朝大海的简易房子里,枫攥着手机,里面传来可怖的碰撞和惊叫声,他的心缩成了一团,开始下坠,如坠无底深渊。

青岛,一个六七岁的小乞丐正哆哆嗦嗦地按着I P电话按键,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他按一个数字看一眼字条,生怕按错了,然后等待接通。他的哥哥刚刚被人打了,满脸是血,人事不醒,正躺在一个街角。他不能死,他希望她救救他。

一艘远洋轮上,徐强靠在舷边沉思,脚边扔了一地烟头,他看着手里的珊瑚珠串苦笑,伸出手臂一撒手,红色的珊瑚珠瞬间被海浪吞没。

纽约,一架波音777翘起机头拔地而起,机舱里有两位老人在轻声聊天,他们开始了回国之旅,这次,他们一定要劝说女儿昕仪出国定居。

生活,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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