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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

2013-11-15陈再见

小说林 2013年3期
关键词:贤人小儿子楼房

◎陈再见

寻木家遇到一桩大事,寻木的女人连同一个十岁的儿子被车撞死了。撞死他们母子的是一辆黑色奥迪,开奥迪的是镇里一个领导,当时还喝了酒。领导知道撞人了,想踩油门逃逸,可一时紧张,把车开进了水沟里,车门被卡住,人都出不来。

开奥迪的领导于是被抓到村里,关在寻木的家里。村里有贤人,说这次怎样也要赔个一百万,两条人命,再说那是一辆奥迪,不是拖拉机。关键还酒驾,要坐牢的。关键人家还是领导,不能坐牢……不给一百万,不放人!寻木躺在床上,打着点滴,他心疼,心疼女人是一,更多是心疼小儿子,这个小儿子好,一出生就瞪着大眼睛,不怕人,连牛和狗都不怕,寻木找过瞎子算小儿子的命,瞎子半天才说:这命啊,富贵,怕是我都算不了。寻木便吹,说我那小儿子的命瞎子都算不了。如今说没就没了。太突然。那天寻木还眼看着他们母子前后出门呢,然后就没回来了,一直到有人跑来门楼大喊:“寻木,出大事了——”

村里的贤人都来到了寻木家,村里的贤人平时都挺高傲,寻木很少与他们打交道,似乎也没啥交道可打。不是一路子的人。他们命好,不干活,爱打麻将,说大声话,说是贤人,其实也是闲人。寻木与他们合不来。寻木甚至背后说过他们不少坏话。可如今,他们都到了寻木家里,七嘴八舌,出着主意,帮忙处理事情。他们有的还是第一次踏进这家门吧。寻木有些感动,毕竟是一村人,遇事才知道是自己人。寻木听他们讨论着,每个人都满头大汗。寻木自己却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似乎遇到的是别人家的事,与他无关。可他一听说可以赔一百万,便立马坐了起来,看着一屋子的人。他心想,一百万,这屋里,该怎么放?

寻木穷了一辈子,果然在这年夏天,时来运转——怎么说呢?按理不能这么说。村里有人却偷偷在说,其中便是那些曾经帮过忙的贤人。贤人们最终都有些怨言,毕竟出谋划策帮了不少,辛苦费没得到不说,连酒都没喝到一口。这理又是偏了说,如是没有他们,凭着寻木的本事,能要到一百万吗?就算人家愿意给,他也不一定要得出口。确实,寻木要不出口,这么大一笔钱。寻木还担心钱没地方放呢,最终拿到手的却是一张银行卡,寻木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那东西值一百万。贤人说,钱在里面,银行卡是你家建斌的,放心。建斌是寻木的大儿子,之前在深圳打工。寻木回头看建斌一眼,建斌点了点头。寻木这才放心。越到后来,寻木越怀疑的,他不是那么相信村里那些贤人了,怕他们使坏心眼,把一百万给骗了去。钱既然到手了,寻木大气一呼,安心睡觉,竟感到心情宁静、生活幸福,完全忘了死去的女人和小儿子。

寻木成了富人,他家也成了富人家。如果说寻木的富是用人命换的,也对,确实是,但也有人家被车撞死找不着人赔钱,即使抓着了人一看也是一辆三轮车顶多也是面包车。一打听家里还老少一群日子都难过还指望能赔多少……寻木不一样,寻木运气好啊——后来竟然有人这么说他了,带着嫉妒似的。寻木遇到的是一辆奥迪、一个领导,可以说,寻木是一头撞到了钱上面去了。当然,话说到最后,都偏了,都带着气。村里人怎么就气起了寻木来呢?主要还是个态度问题。自从寻木富了之后,他便有了富样,以前他不和村里的贤人来往,多半还是因为自卑,如今他还不和贤人来往,却是不屑了;以前他不和贤人来往,但和普通人家关系还好,相互借头牛借把锄什么的,从不二言,如今他不再和普通人家来往了。那寻木和哪些人来往呢?他就是不和人家来往,他独立了,在村里。村里人的说法:寻木怕的便是别人家找他借钱。寻木的小气在穷的时候没表现出来,在富的时候倒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厌恨。或者说,寻木在穷的时候还有几个可以说话的人,富了反而一个都没有了。寻木偶尔到巷口走走,背着手,看架势像个村长,遇到有人说话,他在一边听,轻易不插嘴,要插嘴的时候则故意把声音提高,“按我看,这事……”听起来,他把自己当贤人了,喜欢给人出谋划策,好为人师。但人们不买寻木的账,人们一听他说话,就散了,也不言语,就把他当空气。寻木也无趣,渐渐地,他不再出去,整天待家里,要买烟啥的,就叫建斌出去——建斌不再去深圳打工,确实也不需要打工了。寻木要建斌寻思点生意做,这事父子俩一直在努力,可还没有结果。于是建斌在村人看来,也是无所事事的人。

寻木没事待家里,总得找点事做,于是,他爱上了数钱。把一沓一万的钱数过来数过去,先是数了九十九张,再数是一百零一张,最后才数回到了一百张。寻木这么做似乎找到了乐趣,他喜欢听钞票在手里唰唰的声响,也喜欢闻钞票炒豆一样的味道。数着数着,他会突然问建斌:“我们还剩多少钱?”建斌说:“还有九十五万。”寻木于是惊讶:“花了五万啦,都花到哪去了?没看见东西啊,你不会到处给我乱花钱吧。”建斌委屈说:“爸,我的钱都是你十块十块给的,能花多少?五万块是弄妈妈和弟弟的葬礼,还有修坟,花的。”说到这,寻木伤感,说:“钱都是你妈和你弟的命换来的,不能乱花。”建斌说:“知道啦。”语气中带着不服。再说,那钱放着不花,干什么用呢?

“起个楼房吧。”建斌有一次说,“花个三十万,还有六十五万。”

“让我想想,这是大事。”寻木说,“可不能乱花你妈和你弟的钱。”

建楼房的事,寻木想了很久,这事他真得好好想想,那么大的一笔钱,超出他能做决定的范围,就像一个人以前只能在一百元的范围里想事情突然让他想三十万块的事情,便慌乱不已,不知从何想起。但寻木也在赌气,他气村里人不该那么对他,不该在他说话的时候全部散去……

当寻木对儿子建斌说“起吧”,建斌还摸不清父亲是什么意思。“起什么?”建斌问。“起楼房。”寻木说,“总得留点可以看见的东西,别到时钱花完了,他们母子回家看不见东西,怪罪我们。”父亲说得憷人。建斌说:“爸,那你先把卡给我吧。”银行卡寻木就压在枕头底下,他得保管好。当他把卡给建斌时,他心里还是有一些不放心的,仿佛,他连儿子都不信任了,都变得有些陌生。

在父子的张罗下,起楼房的架势很快就拉开来了。这是寻木家一件大事,也是村里的大事。说什么话的人都有,有人嘲讽,也有人称赞的。当然,说到底,起房子,花再多的钱,似乎都对得住那死去的人。所以说闲话的人并不多,说也是那些没事找话说的闲人。起楼房的事,自然不是寻木父子就可以搞定的,得请人,请建筑队,还得请零工,和沙土,打下手的。建筑队倒好请,承包制,价格相差不多,建筑队也不知道寻木起楼房的钱哪来的,没讹人的意思。请零工时,就遇到了困难,按以前的价,一个零工一天八十,寻木是打听好的,可建斌上门一请,人家却开价一百,少一块不动身,说现在物件上涨,工钱也涨了。人家似乎还想说人命钱不也涨了吗,照以前,哪有一条人命赔五十万的?建斌知道人家是横了心了。但没办法,零工还得在村上请。一百就一百,请了。请了也就请了,可人家干起活来却比一天八十的还要磨蹭。一座楼房起起来,三层,内外装修,有天井有门楼,还有天台,算是村里最豪华的建筑,本来预算是三十万块,结果却花出了三十五万。寻木也没办法,没少骂建斌,但既然已经铺出去的事就收不回来了,只好任着建斌一次次从卡里取钱。本来计算起两层的,但那时建斌和村里几个贤人打麻将,贤人就给建斌出主意,贤人们说:“要是你爸,我还真不想说这话。”看来贤人们对寻木意见不小,意见不小还为人家着想,看的全都是建斌的面子。建斌便感激不尽,问:“什么?说。”贤人们便说,起两层,不如起三层,材料差不多,多花不了几个钱,再说现在也不差那几个钱,不趁机弄,等何时,还有,以后这物价,只涨不降,就是等上一年,也不是今年这个价了……贤人们句句在理。建斌连连点头。恰好手头又是一个自摸。贤人们说:“哎,咱弄一辈子,也不及建斌走运啊。一个字:命。”话听着有意味,却是实话,建斌不恼,他不像父亲寻木。

建斌都差不多一年没出外打工了,已经习惯村里的生活。说是踅摸着做个生意,一边也可以照顾父亲,但生意一直没做成,麻将倒是练得不错。寻木担心,他之前并不知道儿子跑去和村里的贤人们打麻将,以为建斌整天不回家真的是去踅摸生意路子。寻木很少出去,自然也没人上门和他说话,说建斌的事。寻木是怎么知道建斌打麻将的呢?刚开始是猜的,有点瞎蒙,他怕儿子不出门在村里成了败家子。谁知一蒙,把建斌蒙住了,建斌说:打得不多,就几次。寻木怒目圆睁,喊:说实话。建斌又说:不打了,不打了,行了吧。已经是二十多岁的男人了,那样子认错,寻木也不好再发脾气,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抡起木棒就往腰上砸了。

寻木说:“你出去外面找生意做吧。”

于是建斌又去了深圳,拿着父亲给的五万块钱。建斌心里没底,做什么生意呢?五万块钱在父亲那里是笔大数,到了深圳,啥都不算。没几个月,那钱在建斌的袋里就没剩下多少了。建斌打电话回家,撒谎,对父亲说,生意找到了,但钱不够,还需要五万。寻木在电话里沉默了一大会儿,说:“那你回来拿吧。”建斌不想回家,他怕一回去,眉目间就让父亲看出了端倪,他是一个藏不住的人,尤其是在父亲面前。建斌说:“忙啊,这样吧,我在深圳取就行了。”

寻木疑惑:“银行卡在我这里呢,床头压着呢,你怎么拿?”

建斌说:“我有办法。”

等建斌挂了电话,寻木越想越不对劲,怎么可能,卡在我这里,他可以千里之外取到钱。他突然一惊,站了起来,坏了,卡里不知道还剩下多少钱?他又给建斌电话,说了警告的话,为的是先告诉儿子别玩阴的为父知道你玩的那一套。建斌感叹父亲精明之余,信誓旦旦,怎么会呢?我们是一家人啊。是哦,是一家人,没必要这么想的。寻木事后责怪起了自己。但他往后,每每翻出枕头下的银行卡来看,心里总是无端生起一股焦虑,仿佛看见,什么东西总在消失,像烟雾一样,一点点散尽。他想,要是能拿着卡去银行查一下就好了,但他自己不懂,又不想叫人帮忙,再说人家也不一定肯帮忙。他有时也壮足胆,认为自己行,决定搭个摩托车到镇里去,找银行的人查。银行的人不会骗他吧。但也难说,这年头,谁都不能相信了,在钱面前,谁都不可能是好人;或者说,谁都可以变坏人。那么多钱,在卡里,又是一个愣头愣脑的农民拿着,谁看了都会起歹心啊。听说,最近镇上乱得很,光天化日,还抢了金铺呢。

三层楼房,就住着寻木一个人,太空荡了。寻木有时半夜醒来,会精神恍惚,以为一家人还在,一个家庭还很完整。寻木喊小儿子的名字,叫他拿杯水来。房间里的回音,更显空荡荡。以前住的是红瓦房,似乎不存在这样的情况。他便醒了,意识到是做了梦一般。他便躺在床头想啊,要是一家子还在,该多好,女人肯定很开心,她在的时候就一直唠叨着要翻修一下瓦屋的,如今瓦屋不在了,不用翻修了,直接就住进了楼房,还三层,内外都贴了瓷砖,装修高档,家具也是全新的一整套,整个看起来,油光可鉴;小儿子更是高兴吧,以前写作业是摆个桶,倒扣,再拉一个小凳子,坐着写,桶站不稳,一摇一摆,如今不用了,如今有桌子,四个脚,稳稳当当的桌子……他想了很多,想得自己都笑起来了。他也是有梦想的人啊,哪个男人不想给女人和孩子提供一个舒适的住所呢?可当他一想到,要是女人和小儿子还活着,便没有这楼房的存在,便只能住在那破败的瓦屋里。——这是绝对的,改变不了。一想到这,寻木就很悲伤,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他是不是还可以创造一个完整的家庭?他今年也才四十五岁。

寻木这么想,但随即就否定了,不敢再想。

偏偏又有人给他提了这事,事后寻木一想,一切就似乎是注定的。一个妇人,三十来岁,刚离婚,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儿子,来到了湖村。具体是来谁家的,后来人们一直说不清楚,甚至有人说不是来谁家的,村里根本没她的亲戚,她本就是冲着寻木来的,估计也是听说了寻木死了老婆儿子还赔了一大笔钱。当然,后来人这么说,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使整个事情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有因有果的故事。村里人其实挺无聊,需要一些故事来增添滋味。总之那天,有人来敲了寻木的门。寻木出来一看,是七嫂。七嫂之前和寻木家有走动,后来走动得少,但也没闹僵。七嫂有事,趴在寻木的耳边,小声说:“要老婆不?”

后来,寻木糊里糊涂就跟着七嫂到了巷口,看见了那母子。寻木一下就看出了好感,那妇人黑,但高大,有两个大奶子,和一个大屁股。那小孩机灵,来别人家的村庄,跟他自己的村里一样,还敢和围过来的小孩瞪眼斗嘴。寻木仿佛看见小儿子回来了。寻木到之前,其实已经围着不少人了,其中有几个贤人,似乎还在问着妇人的情况。见寻木一来,所有人都噤声了,似乎就等着寻木来,一切好戏都等着他来开场,然后敲锣打鼓,才能继续。人们看着“男主角”一步步登场,嘴角带着笑,但也都表情严肃——这真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有贤人开口:“寻木啊,我看你可以考虑考虑。”语气似乎也诚恳起来,至少在寻木听来是这样的。寻木讪笑一下,说:“可以哦。”语气松懈下来,有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的意思,他不能把这事弄得挺正经的,一正经,就招人笑了,他想在半推半就,开玩笑似的,就应该把这事给办了。寻木下了决心。一个人在一件事上下了决心,事情立马就不是个事情了。

寻木说:“到家里坐会吧,吃嘴茶。”

于是那个妇人真牵着儿子跟在了寻木身后,回家了。跟着一起回的,还有七嫂,以及一些看热闹、瞎起哄的孩子。这事后来能成,七嫂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好像她就是媒人一般,硬是把这桩婚事给撮合成功了。事后寻木还真给七嫂包了一个红包,一切按媒人的礼数对待。七嫂也开心,从此动不动往寻木家里跑。七嫂说:“桃花啊,你命好啊,你看,三层小楼哦,像我,劳苦了一辈子,还不是几间瓦房的命……”——妇人就叫桃花,她的儿子叫志武。

桃花听着,笑。寻木听着,也笑。

寻木有时问七嫂:“外面的人说什么没有?”

七嫂咳了一声,说,你怕什么,嘴巴长人身上,爱说什么说什么,你看你才四十来岁,年轻;再说,人家也是好姑娘,是吧?没事。没人说,谁说谁不安好心。

寻木听着,点头,在心里感激七嫂。

寻木却一直没把这事告诉儿子建斌,似乎是忘了,似乎还认为建斌是个孩子,大人做什么事没必要向孩子汇报。建斌突然从深圳跳回来,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建斌先是听说父亲娶老婆了,说给他听的是以前一起打麻将的贤人,他们也不是有意告密,他们以为建斌是知道的,他们只是在三缺一的时候突然想起建斌,于是就打电话:

“建斌啊,什么时候回来啊,三缺一,等着你呢。”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爸不打我你们无聊是吧。”

“你爸现在可没空打你了,你后妈可不省油……”

“我后妈?什么意思?”

“不会吧,你还不知道?”

……

建斌似乎就找到了一个可以回家的借口,以前他不敢,因为他挥霍掉了十万块,却一事无成,回家肯定没好日子过。如今好了,父亲也做错了事,父子平衡了,谁也怨不得谁一般。总之,建斌当天便坐车回家了。

一进门,建斌看见天井里蹲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妇人在洗米,旁边还有一个小男孩在噼里啪啦玩机关枪,还以为是走错了门。他径直来到客厅,脚步蹦蹦蹦踩得有点重。妇人听到了,随后跟了过来,“喂,你找谁?”他没回答,甚至没回头。他把装着几件衣裳的包袱扔在排椅上,喊:“爸,爸,你在哪?”一听说建斌喊爸,那个叫桃花的妇人便抢着说:“你是老大啊?”建斌还是没回答,也没看她一眼。这时,寻木从楼上下来了。寻木吓一跳,似乎家里来了几个陌生人,到这时,他才想起,这事是应该跟儿子说一声的,否则,凑在一起的时候就说不清楚了。

确实就说不清楚了,一是建斌不爱听,无论寻木说什么,他就顶一句:你自己的事,你看着办。到后来,寻木也就不愿意说了,他知道父子之间的怨已经由一个叫桃花的妇人生起来了,无法弥补。这个家开始无规律地混乱起来,一切都不受寻木掌控一般,像是一个将军,突然就在军中失去了威信。“建斌,你干什么去?”“你管不着。”建斌扭着头就出去了。寻木知道,建斌肯定又和村里那帮贤人打麻将了,不但打麻将,他们还喝酒,有时建斌半夜三更回来,吐了大厅一地,臭气熏天,又开音响,大吵大闹。寻木又管不了,慢慢有点管不动了,儿子在成长,再管,就只能打起来,关键是寻木打不过——关键还在建斌和桃花母子之间。他们自然不会吵,只是气氛紧张,桃花叫建斌,建斌不应,而建斌却从不叫桃花,就把她当空气一般,不存在;对志武,则不一样,有一次志武拿了建斌的手机去玩,建斌发现了,一把抢过来,还送过去一巴掌,那一巴掌,就把志武打跪下了。志武哭着去找妈妈。桃花当面也不敢说什么,背后只能跟寻木说、跟七嫂说。事情说一次是诉苦,说两次是投诉,说到第三次的时候就带着恨了。桃花咬着牙根,“老木啊,他整天那样,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啊?”寻木也是明白人,桃花是在挑拨离间了,他知道父子的关系虽是僵了,但万不能闹到那一步,否则村里看笑话的人可是排着队的,那些贤人肯定没少在建斌面前说闲话,建斌不懂,寻木还能不懂,去挑那火药头吗?寻木便说:“你别看建斌那样,他骨子里不坏,以前在深圳打工,电子厂,一个月工资才八百,他寄回来五百。”寻木说的是实话。那时建斌很乖很听话,他辍学,便是为了让弟弟继续读下去。说这些时,寻木心头一热,想起了不少往事。后来寻木在琢磨,是桃花给他提的醒,是啊,建斌回家说生意亏了,十万亏空了。寻木心里一咯噔,最后也无奈。可建斌回来的这些日子,花天酒地的,却没向寻木要过一分钱,可能是在怄气,寻木更觉得建斌在撒谎,在讹家里的钱,谎称生意亏了。

建斌这点倒老实,他没撒谎,他真的在半年里就花掉了十万块。至于回家后不再向父亲要钱,很简单,他把父亲手里的银行卡报失了,自己补办了一张银行卡。就是说,建斌已经把全部家产牢牢掌握在手里了,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神不知鬼不觉。而寻木枕头底下的那张银行卡,其实已经作废。建斌干这事时,心里没想过要夺父亲的钱,他就是想着拿点钱花,他能花多少,卡里还有五十万呢。起了狠心是回家之后,那些和他打麻将的贤人试着帮他分析形势:你爸不给你娶老婆,倒是自己又娶了一个,还带着一个小孩,也就是说,本来你家的钱是两个人分,如今是四个人分,你家的楼房以前是两个人的份,如今是四个人的份……你,懂吗?建斌点头,他真懂,于是他特意去了一次镇上,把卡里的密码给改了。他知道父亲手里的银行卡还写着密码,当时也是父亲要建斌写上的,怕忘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深夜。什么事呢?桃花带着她的儿子志武跑了。按理说,跑了也就跑了,寻木娶她没办过酒席,也没领过证件,甚至都没花一分钱。等于是白养了人家几个月,但也白睡了人家几个月,还是不吃亏。寻木是明白人,说到底他还是防着人家的,他就想试试,看桃花提不提一个钱字,真不提,证明是有心跟着他过日子;提了,就另当别论,说不定人家真是冲着钱来的。结果桃花真提了,说是一个兄弟得了重病,需要一笔钱,就不好意思向寻木多要了,不多,要个五千块。寻木没答应。那几天便不见桃花笑过。接着有一天一觉醒来,寻木便找不着桃花了,他问七嫂,“桃花去你家啦?”七嫂说没啊我也没见着。寻木便确定桃花跑了。那一刻,他心里还是酸了一下,旋即又轻松起来,走了好啊——他其实是后悔过的,尤其是和建斌闹僵之后。

寻木突然嘟哝一句:“不好。”

寻木回到床头,掀开枕头一看,果然,银行卡被桃花拿走了。顿时天旋地转,寻木晕过去。事情一下子在村里炸开了,寻木娶了个老婆叫桃花,没几个月,桃花跑了,还把寻木的银行卡带走了,银行卡上还写着取款密码,你说天下哪有这么笨的人?寻木用两条人命换来的钱就这样被卷跑了……天啊,多大一笔钱啊;这女人,毒啊;天啊,这女人,也厉害啊。大家说桃花厉害,其实就是在耻笑寻木。丢人。寻木躺在床上打点滴。尽管他没听到村里的人怎么说他,但他也能想到,他这次真他妈丢人。丢人倒是一方面,那么多钱,一下子不见了,那个心痛啊,如刀绞。心痛也只是一方面,关键是想起死去的女人和小儿子,对不住他们啊,死了都没脸去见他们啊。

寻木隐约看见,女人和小儿子已经站在门口,在指责着他的罪状。

事情刚发生那天,建斌本想着把真相告诉父亲,趁着那会说钱没被偷走,还在,桃花拿走的其实是一张作废的、密码也不对的卡。那样,寻木不但不会怪儿子,还得称赞建斌的精明。但建斌最后并没有说,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其实也不太捉摸得透。建斌是不是想着这样一来,那笔钱就属于他无疑了,谁都知道钱被桃花骗走了,谁也想不到钱竟然已经在建斌的手里。多美好的结局。都有点天在助他的意思了。

建斌站在父亲寻木身边,说不清心里是啥复杂滋味。

只是建斌不知道事情会闹得那么大,父亲竟然选择了自杀。

寻木喝了农药,是到了镇医院才死的。不知道为何,面对父亲的死,建斌却一点都不悲伤,他看着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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