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欲望迷梦底下恐怖的人性逻辑——评马忠静的中篇小说《金丝燕窝》
2013-11-15汪树东
◎ 汪树东
泛滥于网络、电视、报纸中的社会新闻总要以新奇刺激博人眼球,给平淡无味、养生送死的庸常人生平添一些味道和色彩,增加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其中小官僚杀情人的新闻,总会不时爆出,因其桃色和血腥的奇异嫁接,权力和色欲的猛烈撞击,更兼其聚集了官僚腐败的社会焦点和大众喜闻乐见的情感纠葛,便总会令常人血脉贲张、议论蜂起、兴趣盎然。有人会斥责官僚腐化堕落,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人会抨击没有约束的权力太过贪婪,竟然要连女人都肆意占有;有人则会痛斥那些当官僚情人的女人自甘堕落,不值一哂;也许有人还会认为“物必先腐而后虫生”,无论官僚还是其情人都是社会腐朽的表征。那么,作家面对这种社会新闻,会如何处理呢?文学的猫头鹰是如何在社会新闻止步之处起飞的?作家马忠静的中篇小说《金丝燕窝》就以女性细腻的笔触展开了对小官僚杀情人的社会新闻的文学想象,从社会的遗忘和死亡的幽暗中复活了两个鲜活的灵魂,让他们生动地展示出欲望迷梦底下恐怖的人性逻辑,从而呼唤着本真人性的复归。
该小说的男主人公名叫赵一程,四十岁上下,是个大型国有企业劳资处处长,有家有业,但情感空虚,生活无聊。通过QQ聊天,他认识了比他年轻二十岁的美貌女孩巫妍妍,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巫妍妍便成了被笼养的金丝雀。刚开始时,两人自然相得益彰,琴瑟和谐,巫妍妍甚至扮成赵一程的女儿随他去参加单位年度聚会。即使出国旅游,赵一程也不忘给巫妍妍带回贵重的礼物。为了取悦赵一程,巫妍妍还专门去做了丰乳手术。然而,好景不长,一次当巫妍妍参加了赵一程同事的再婚婚礼后,她再也不愿忍受隐秘的被包养生活,她渴望结婚,渴望生孩子,渴望名正言顺的阳光生活。为了怀孕,巫妍妍还煞费苦心地剪破赵一程的避孕套,但赵一程考虑到自己的生活和前途,还是劝她堕了胎。为了逼迫赵一程离婚,巫妍妍还跳楼,幸好楼层不高,只是摔伤了脚踝。当巫妍妍最终威胁赵一程,要把他们的隐秘公之于众时,愤怒之下,赵一程失去理智,杀死了巫妍妍。为了消灭罪证,赵一程把巫妍妍的尸体抛于邻近城市的大海里,谁知阴差阳错,巫妍妍的尸体却被海船和海浪带回他所在的城市海滩,而且当初丰乳用的材料就是揭发他的最好罪证。最终,赵一程投案自首,一场原本浪漫的恋情就这样被死亡覆盖上了沉重窒息的尸布。
面对赵一程和巫妍妍的悲剧,黑白分明的道德谴责于事无补,大义凛然的社会批判恐怕也无济于事。我们还需要冷静的理性分析,需要博大超越的悲悯眼光,尤其需要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人性剖析。
当赵一程最初见到巫妍妍时,作者这样写到他的心理:“我想这回我是动了真心。一个快四十的人动真心,是该替他高兴还是替他难过呢?许多人以为我什么都不缺,只有我知道缺了精气神,有点行尸走肉的意思。有了巫妍妍,我突然觉得什么都有了,一切都有了新意。”这就是小说情节的出发点,也就是赵一程和巫妍妍悲剧的出发点。赵一程人到中年,在社会上初步功成名就、家业安顿时,恰恰是他内在的精神困境显现,生活丧失意义感,生命失去新鲜感之际。这种中年困境,对于那些没有创造性的人而言几乎是千篇一律、无可逃避的宿命。究其根源,无非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人云亦云、鹦鹉学舌之辈,对人生、对生命没有自己的反思,没有自己的规划,缺乏终极关怀,只是摹仿着他人,跟随着欲望。如果基本的欲望尚未满足,他们还会有追求的激情和动力;当欲望初步得到满足时,他们就会发现生命的虚无本相。这时,如果他们不能意识到欲望本质的虚幻,从而超越欲望,往往就只有两条路可走,那就是投身于更大的欲望目标的追逐中,也就是按照社会认可的法则去追逐更大的权力、更多的金钱,或者就是从此路上撤退下来,纵情声色。当赵一程遭遇巫妍妍,感到一切都有了新意时;对于他而言,年轻、天真的巫妍妍就是他生活意义的拯救者,就是他生命新鲜感的提供者,他试图从和巫妍妍的欲望放纵中获得新的存在感。
因此,简单地指责赵一程的道德败坏,只能是庸人无视生命真相,以道貌岸然的道德伦理混淆视听的懒人逻辑。试问,庸常人生中,有多少人能够避免赵一程的这种中年困境呢?生存的无聊、生活的无意义、生命的空虚感不是像阴风一样侵袭着他们的骨缝,使之寒颤连连吗?道德败坏只是表象,而生存的无聊、生活的无意义、生命的空虚感才是病源。而这病源对于绝大多数的常人来说几乎没有办法克服的,因此才会有现世的欲望汹涌,才会有众生的颠倒梦想。
那么,赵一程能否依靠巫妍妍走出中年生命的泥淖困境呢?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关键就在于,他和巫妍妍之间其实没有真实的爱情。他最初和巫妍妍相处的那种新鲜感,那种快乐,只不过是占有欲得到满足时的片刻体验。就像古代那些大富大贵的老人迷信采阴补阳之术,占有少女,却终究无法抵御身体的衰朽一样,赵一程试图占有更年轻的少女来恢复生命的新鲜感,却不想着真正地去更新自己生命的内在精神,最终也只能是一种妄想。
真实的爱情必须建立在双方的平等人格基础上。而在赵一程眼中,巫妍妍只不过是满足自己欲望的一个工具而已。因此他总是只能看到巫妍妍的身体,只想着给她提供住房、金钱、礼物,而几乎从来没有想过帮助她获得人格独立、精神发展、幸福生活等内在的东西。或许,这些内在东西尚未进入过赵一程的视野之中。俄罗斯思想家索洛维约夫曾说:“真正的爱是这样一种爱,它不仅在主观情感上确信他人和自己的个性的绝对意义,而且在现实中证明这个绝对意义,有效地把我们从死亡之不可避免中拯救出来,使我们的生命充满绝对内容。”然而,从小说中可以发现,赵一程在和巫妍妍的交往中,几乎没有任何个性意义的显现,赵一程自始至终都只是个利己主义者,是个自私者。他不可能为了巫妍妍放弃自己的体面家庭和工作前途。最终当巫妍妍威胁着要公开他们的隐秘时,他就杀死了巫妍妍,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把巫妍妍视为一个具有个性的绝对意义的人。小说中曾这样写到杀死巫妍妍时的自我辩护,“我得把自个儿留住。真的,巫妍妍你不要想不开,反正你没有家,或者说你有家,而你的家人不需要你,我和你不同,我的大家小家连同单位都离不了我。跟我比起来,你什么也没有,你出局的成本是最低的。这样算账,划得来。”正是这种算计,把赵一程人性的冷漠、自私和绝情展示得淋漓尽致。
从巫妍妍的角度看来,欲望迷梦的悲剧性也让人唏嘘感叹。学者许纪霖曾说:“世俗时代的原子式个人,既没有历史,也没有精神,只是一个充满了物欲和追求的经济理性人。他孤独地面对整个世界,而这个外部世界,是一个以利益为轴心的市场世界,缺乏温情,也没有意义。”巫妍妍就是这样一个原子式个人,她孤身一人在陌生人汇聚的都市里求生,没有亲人可以依傍,没有文凭,没有专长,只有年轻和美貌。一般人都会把巫妍妍视为受害者,认为她涉世未深,缺乏历练,生活经验不足。但要认识到,真实情况却在于,她和赵一程其实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被欲望主宰的人。如果说赵一程占有巫妍妍,试图从她身上重新获得生命的新鲜感,那么巫妍妍也是要占有赵一程,从他身上去获得生存的安全感和情感的归宿。欲望所及之处,占有者也是被占有者,被占有者也是占有者。无论对于赵一程而言,还是对于巫妍妍而言,所谓激情满怀、灿烂若七宝楼台的爱情终究只是占有性欲望蒸腾出来的绚丽泡沫而已。
正像赵一程在和巫妍妍的交往中,几乎从来没有从巫妍妍的处境出发设身处地为她的命运想想,巫妍妍也几乎从来没有主动地为赵一程的处境考虑。这是两个都极端算计、自私自利的原子式个人,都是陶醉于占有性欲望迷梦的庸常之人。
欲望总是倾向于把人物化。在该小说中,物化的中心情节就是巫妍妍做丰乳手术。第一次见到巫妍妍的时候,赵一程就注意到巫妍妍的胸部不丰满;后来在西班牙旅游时,他又说及西班牙女人丰满的胸部。这无疑显示了赵一程看巫妍妍的物化眼光。当巫妍妍把这种眼光内化为自己的眼光时,她便要求去做丰乳手术。
部分现代女性做丰乳手术,这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行为。在前现代文明中,人们更倾向于把肉身外貌被视为神的赐予或自然的造化,视为和人的出生阶层、家庭、地点一样的一种天定,人们一般不会想到去改变它,甚至认为不能去改变它,当然传统医术也没有能力轻易改变它。而且在儒家伦理看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易损毁,或自作主张地改弦易辙。但现代文明把人们从前现代文明的权威、信仰或教条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教给他们以理性的方式来反思生活,发挥创造性,寻找新的可能。然而理性觉醒的力量对于那些沉湎于物质和肉身世界的人来说,并没有带来自由,他们首先想到的却是去改变肉身相貌。因此部分现代女性去做丰乳手术,归根到底是因为欲望化、肉身化的现代文明对她们的训导。而当她们要丰乳去讨好男人,进而愉悦自己时,这就显示了她们已经把自己视为欲望化、肉身化的存在。
巫妍妍就是这样一个欲望化、肉身化的人。而欲望的要求是无限的,肉身的存在是脆弱的。巫妍妍在被赵一程包养之后,马上就感受到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是无趣的,做他人的隐秘情人的生活是窝窝囊囊的苟活。她就像初步获得成功的赵一程一样感受到生活的无聊、生命的空虚,孤独、焦虑、伤感等负面情绪随之而来,袭击着她。她也意识到,单靠男女两性间那点的乐趣无法维持较好的生活。因此她渴望着能够和赵一程正式结婚、生子,过上所谓的正常生活。在此,我们可以看到,巫妍妍和赵一程都是同样被欲望的空虚和无聊折磨的庸人。庸人洞察不了欲望的魔幻戏法,就永远会生活在自造的地狱之中。
当今中国社会是个欲望过度炽盛的社会,每个人都似乎急于摹仿他人的欲望,从而导致了整个社会道德生态的全面溃败。该小说曾写到赵一程第一次和巫妍妍见面时的瞬间心理:“我突然有些矛盾:要吧,黑良心,不要吧,不甘心,还是要吧,我不要也会有别人要的。”与之构成呼应的是,后来赵一程送燕窝给巫妍妍,“我送她两盒燕窝。她斜睨一下,带些不屑地说:又扳燕子的窝啊!我说不必有负罪感,不是我们扳的。有人扳了送,我们就拿着。况且,扳都扳了,你不吃别人也会吃,不如你亲自吃,把自己养得丰满健壮。”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物,庸常之人都害怕在和他人的竞争中落败,都急于把他人当作潜在的竞争对手,而且都相信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在这种社会氛围中,人与人普遍互不信任,欲望轻易地击溃了良知和理性。这也注定了赵一程和巫妍妍的悲剧性结局。
当《金丝燕窝》丝丝入扣地展示出赵一程和巫妍妍两人从最初互相占有的狂喜,到彼此互相猜忌、互相算计,再到最终都要致对方于死地的悲剧过程,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欲望的虚幻本质,可以洞察到人性的阴暗和疑难。所谓报应,不在于巫妍妍的尸体又飘回赵一程所在的城市海滩,从而导致他不得不去自首,接受死亡的结局;真正的报应,其实在欲望演变的过程就已经开始了。赵一程和巫妍妍的爱情,只是欲望戴着爱情面具的一次友情演出,最后一幕当然只能是死亡。正是死亡,让尘俗之人有可能猛然醒悟,意识到占有性的欲望之路乃是不归路,而人与人之间真正的爱、理解、信任才是真正可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