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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大事

2013-11-15孟学祥

清明 2013年2期
关键词:剃刀老金石板

孟学祥

逝者很年轻,最多三十岁出头。逝者皮肤很白,是那种没有一点血色的白,五官轮廓长得很整齐。逝者的父亲协助龙国举把逝者从床上抱起来,将他倚靠在叠起的被子上,逝者母亲端来一盆热水,龙国举用一些衣服、枕头之类的物件,加固在逝者身体两侧,让逝者的身体倚靠稳妥后,才开始打湿毛巾,认真地给逝者洗头、剃头、修面……

龙国举回到石板街,打开“龙氏理发店”的大门,在对面“兴发茶馆”里喝茶的几个老人就跟了过来。老人们手里端着茶杯,茶杯上氤氲着热气腾腾的茶香。

“又去医院了?”

“是啊。”龙国举一边用肥皂洗手一边说,“还是个娃儿,三十岁不到,白血病,真可惜,年纪轻轻的一条生命。”

洗好手,龙国举走到里间,倒了一些酒精在一个小盆里,把手放到里面去浸泡。每次从医院为死人剃头回来,龙国举都要用肥皂把手洗干净,再用酒精消毒,才开始给人理发。五分钟后,龙国举从里间走出来,已经有一个老人坐到了理发椅上,龙国举给老人围上毛巾。

“白发人送黑发人,父母肯定很伤心?”有人接上刚才的话题。

“你们没看到,那种伤心的样子,唉!”给要理发的老人围上毛巾,披上围裙,龙国举用一个小小的喷水器把水喷到老人头上,接上电源,给电剪上油,听声音,拧紧电剪螺丝,把电剪里外检查一遍,做着理发前的准备工作。

“母亲都哭昏过去好多回,父亲好一点,没看到掉泪,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呆呆的,像个木头人,看着就可怜。那娃儿肯定也不甘心,不肯把眼睛闭上。给他剃头时,我用手帮他抹了好多回眼睛,他才闭眼。”

龙国举的话立即引来了老人们的一阵唏嘘。龙国举的理发剪响起来的时候,老人们都不说话了,他们都盯着龙国举握着理发剪的那只手,仿佛那里才是他们的焦点。龙国举操纵理发剪在老人的头上走过后,一绺绺黑白相间的发丝就从头上飘了下来。

剪好发的老人自己坐到热水器下去洗头,龙国举要帮他洗,他不让。趁这个间隙,龙国举用毛巾把椅上的头发拍打干净。

“那么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没有家没有后代,死的时候只有两个老人守在身边,孤孤单单的,看着真造孽。”龙国举的话又换来了老人们的一阵唏嘘。

理好发的老人从理发椅上下来后,又一个老人坐了上去。坐上去的老人对龙国举说:

“剪个平头吧,天热了,剪平头清爽。”

龙国举说:“平头不好染色,白头发就会冒出来了。”

理发的老人说:“不染(发)了,以后也懒得染了。”

那些理好发的老人都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们仍待在龙国举的理发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龙国举说着话,茶杯里的茶都被老人们喝干好多次了。

每次龙国举从医院回来,喝茶的老人们都要聚到“龙氏理发店”来,有的是来理发,有的却是陪理发的同伴过来闲聊,老人们都想通过闲聊,从龙国举这里获得一些从医院带回来的死亡信息。现实生活中,老人们就像孩子看恐怖片,既惧怕医院,惧怕死亡,又想多了解到这方面的信息。

夕阳还没有西下,石板街就早早进到了阴影中。然而黄昏的石板街,却是匀城人气最旺的地方。来石板街闲逛的本地人,以及那些来石板街观光的外地人,就像早就相约好了似的,摩肩接踵地拥进石板街。此时,那些深藏在石板街,售卖民族服饰和匀城独特小工艺品的商铺,一下子就变得鲜活起来。

坐落在石板街南门边的 “龙氏理发店”,悠久而纯静,厚重而沧桑。斑驳的门楼下,两扇对开的大木门就像一本历史的书页,开开合合中不知不觉就走过了四百多年。大门两边的木柱上,镌刻着一副对联,“旧貌一剃了之,新颜从头开始”,以及门楣上“头顶大事”这十六个飘逸遒劲的大字,据说是出自清乾隆年间匀城知府——也是匀城有名的书法家莫龙珍之手。

“龙氏理发店”其实就是龙国举一个人的店,也是龙国举的家。曾经的“龙氏理发店”,在石板街,在整个匀城,都是一块响当当的名牌。“南门刀,北门糕,中门戏楼踩高跷”,这“南门刀”指的就是“龙氏理发店”的剃刀。“龙氏理发店”红火的日子,每天屋子里都坐满等待理发的人,有时就连门前桂花树脚的石凳上,都会看到许多人坐着等待理发。那时候,不光到“龙氏理发店”里来理发的人多,来学徒淘手艺的人也不少。那些学得手艺,到匀城其他地方开理发店的人,都以自己是“龙氏理发店”的学徒为荣。

当理发不单纯只是理发,掺杂着美发、护发、烫发等更多新内容的时候,“龙氏理发店”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随着“龙氏理发店”的生意走向没落,在“龙氏理发店”学徒、打工的徒弟们也作鸟兽散。

没有了徒弟,“龙氏理发店”的很多理发工具就闲置下来了,并慢慢地生锈,龙国举就惋惜得不得了。有空的时候,龙国举就会把它们拿出来打磨。长期不用的工具就像人一样,因缺少活动,慢慢地就一天天衰老了。龙国举不明白,为什么人们现在不好好正二八经地理发,而是要在头上弄那么多花样,要花大价钱去把自己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或者弄得丑模怪样,才肯善罢甘休。

这天黄昏,龙国举准备关门打烊,有个人把头从门边伸进屋里晃了一下,还没有等龙国举看清就又缩了回去。龙国举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刚想仔细再看一下,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中年人走进理发店,同时也把一股汗臭味带进龙国举的鼻孔。来人干干瘦瘦,上身着一件黑得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工作服,工作服最上边用三颗扣子扣着,最下边的一颗扣子已经掉落,就用一根也是看不清颜色的皮带拴在腰间。衣服下边的两个口袋,左边的一个已经被撕破,撕破的那块布却还没有完全掉下来,在腰间耷拉着,右边的口袋已经不见,只留下一个痕迹,表明那里曾经是一个口袋。来人的下身,不伦不类地穿着一条黑得发亮的牛仔裤,裤子看上去有点大,穿在身上显得很松垮,裤腿显得有点长,于是他干脆把裤脚挽起来,挽到膝盖下一点点,小腿往下一大截就露在外边。来人的头上戴着一顶陈旧的安全帽,安全帽遮不住的地方,露出几绺黑白相间的头发,支棱在耳垂的四周。满是沟壑的脸上长满了参差不齐的硬硬胡茬,这些胡茬就像街边没有修剪过的草桩,零乱且略显肮脏。

来人的装束和打扮在龙国举的眼中并不陌生,到他这里来理发的进城务工者,大都是这种样子,他们没有一个是穿得很光鲜很齐整的。用他们的话说,我是到城里来卖苦力的,我穿那么光鲜干什么,又不是去走亲戚。的确,他们到城市来的目的就是出苦力,就是干最脏最累的活,挣最苦最累的钱。

理发店没有人,来人并没有坐到理发椅上,而是靠在理发椅旁问龙国举:

“师傅,剪一个头多少钱?”

龙国举说:“五元。”

“三元剪不剪?”

理一个头五元钱,已经是匀城的最低价。到“龙氏理发店”里来的这些务工人员,仍爱在价钱上讨价还价。龙国举知道这些务工者都不容易,袋里往往没有几个钱,来理一次发,都是左算计右算计,算计好久,头发实在不理不行了,才不情愿地踏进理发店的。往往这些人讨价还价的时候,龙国举都不和他们计较,虽然自己给出一个参考的标准价,但仍是他们出多少,龙国举就收多少。老实说,龙国举不缺钱花,他有退休金,还有儿子的接济,小日子一直过得有滋有味。“龙氏理发店”对龙国举来说,不是找钱的门面,只是他的寄托,是他从事理发行当一辈子,到老都不想荒废自己手艺的坚守之地。

来人的头发很脏,还夹杂着泥沙,龙国举只好叫他坐到热水器下,先把头洗了再理发。龙国举一边耐心地给他洗头,一边问他,都这么大年纪了,不在家好好养老,还要出来做工?来人说:“不出来不行啊,两个孩子都还没有成家,都要买房子。现在房价这么贵,光凭他们那点工资,不晓得要到猴年马月才能买到房。我不帮他们挣点,他们一辈子都不要想买房子,更不要想成家。”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龙国举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围上毛巾和围裙后,房间里就不再听到说话的声音。转而就听到了推剪发出的“嗡嗡”声,以及头发被剪断时发出的“嚓嚓”声。

这几天,又有逝者的家属来找龙国举了。龙国举认真地把手清洗干净,把剃刀、干净的毛巾、围裙重新从包里拿出来,仔细检查一遍,确信剃刀已被磨得很锋利,毛巾、围裙都很干净,才重新装进包里。背上包,关上店门,走出石板街,向不远处的匀城医院走去。

逝者是一个年近九十的老人,脸看上去很慈祥,皮肤也没有完全松弛,看来老人并没有怎么受到疾病折磨。家人已经给老人换好了一身新衣服,老人的脚上也穿上了一双崭新的布鞋。龙国举走进老人所在的病房,看到老人安详地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样。

逝者的头发很稀疏,除了双耳背靠后脑勺那一部分有一小片毛发外,很大一部分一根发丝都看不到,这样的头,看着就像理过的一样,用不着再动剃刀。家属希望龙国举给逝者洗一洗,动动刀,意思意思一下就行了。但作为一个有长期给死人处理“头顶大事”的理发师,一个用一生的执着维护自己手艺的人,龙国举不想马虎,他要按所有的理发程序,给这位老人好好理最后一次发,让这位老人即使到了阴间,也仍然感受到人间的这一份真诚。

龙国举从工具包里拿出那些理发工具,在家属的帮忙下把躺着的逝者扶靠在床头,用热毛巾认真给逝者清洗、敷压头部,感觉到温度已经差不多了,才把剃刀拿在手上,轻轻地一刀一刀从头顶往下,慢慢地将头发剃落。那些没有头发的地方,龙国举也用剃刀轻轻刮过一遍,待他收起剃刀,重新用热毛巾将逝者的头擦拭一遍后,逝者的头皮就泛出了光泽。做完头上的活,龙国举又在家属的协助下,将逝者放平躺到床上,用热毛巾敷压在逝者的嘴唇上,然后用剃刀轻轻刮去脸上的胡子。刮好胡子,龙国举用一把剪刀轻轻伸进逝者的鼻孔,剪去那些支棱在鼻孔里的鼻毛。剪完鼻毛,龙国举又用一把特制的挖耳勺,伸进逝者的耳朵中,一勺一勺地将逝者的耳朵掏干净。在龙国举对逝者头部的一番精心修理后,逝者似乎重新焕发了精神,脸上的安详之态中就带有了一点点满足的微笑。逝者家属非常满意,除了递给龙国举一个大大的红包外,还拉着龙国举的手,不住地说着感谢的话,感谢龙国举能让他们的亲人带着最安详和整洁离开人世。

另一位逝者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民工,在医院抢救了五个多小时,最终还是没有抢救过来。来请龙国举的是逝者的一个工友,也是光顾“龙氏理发店”最多的熟客。

逝者的工友们坐在医院大厅,焦急地等待逝者的妻子、父母从老家赶过来。逝者的一个堂弟把龙国举带到逝者床边,揭开盖在逝者脸上的被单,一股血腥味立即弥漫着飘了出来。龙国举闭住鼻孔,凝神憋了一口气,才把翻涌的胃液强压下去。逝者的脸上很脏,泥土和血痂相互交错凝固,除了一双黑黑的眼睛,其他面目基本分辨不清。

龙国举先替逝者清洗脸部。他洗得特别认真,一遍又一遍地用水把毛巾浸湿,然后反复一遍又一遍轻轻擦掉逝者脸上的那些泥垢。结有血痂的地方,他就用毛巾浸湿热水敷贴一会,才开始擦洗。用毛巾实在擦洗不掉,他则用右手小手指甲一点一点轻轻地刮掉,一直到清洗干净。房间里很闷热,时不时有汗珠从龙国举的脸上滴落下来。为了不让汗珠滴落到逝者脸上,龙国举时不时地要停下来,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汗。逝者堂弟和工友想接替龙国举给逝者清洗,龙国举不让:

“还是我来吧,你们手脚都太重,不适合干这种细活。”

洗去尘埃,逝者很年轻,顶多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尽管脸上布满了摔破的伤痕,仍掩盖不住那种正当年的年轻气息。洗好脸,龙国举又开始给逝者洗头,他洗得很认真,就像平时给人理发洗头一样,用水把头发浸湿,打上洗头液,一遍又一遍用手指顺着头发来来回回揉搓,揉搓得差不多了才用水清洗干净。

龙国举小心翼翼地摆弄着逝者的头,每一个动作都放得很轻很轻。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逝者清爽的面目呈现在大家面前,龙国举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头晕目眩,手脚无力。他虚脱地坐到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休息了好一会,缓过神来的龙国举,看到逝者身上仍穿着血迹斑斑的衣服,眉头一皱,连忙嘱咐工友们赶快为逝者净身换衣服。工友们说,逝者的父母、爱人和孩子都没有赶到,不知道要给逝者穿什么衣服?龙国举说:

“穿什么衣服?当然是穿老衣。街上有卖,去买来给他换上就行了。”

看到还没有人动,龙国举又说:

“不要等了,等他家人赶到身子都硬了,到那时,身上也洗不干净,衣服也穿不上去了。”

那些人说老板还没有开工资,他们身上都没有钱。龙国举说:

“先跟老板支钱去买来换,等他家人到了再和老板算账。”

龙国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刺眼的路灯下,他的脚步缺少了平时的淡定,走得踉踉跄跄,东倒西歪,不得不靠着一棵行道树休息好久,心才平静下来,身体也才稳定下来。

城市夜晚的街道亮如白昼,石板街边的夜市依旧人声鼎沸,那些喜欢夜生活的人们,此刻也许酒意正酣,猜拳声、吆喝声、斥骂声以及五花八门的吵嚷声,充斥在大街小巷的上空,把城市的夜晚生活搅得十分丰富多彩。

白天,没人来理发,龙国举就到桂花树下磨剃刀。龙国举磨刀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在磨刀时想知道刀锋是否锋利,习惯性地用手指往刀锋上轻轻刮试,龙国举则用眼睛看,看的时候还要让刀锋对着阳光。龙国举磨刀时,总有一些闲逛的人,会驻足下来观看他那聚精会神的动作。有人看到龙国举这样试刀锋,也学着他的样子眯着眼睛往上瞅,然后对别人说,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一片刺眼的亮光。

这天,龙国举正在给一个顾客剪头,几个牛高马大的外国人掀着门帘走进来。看到外国人进屋,龙国举突然一怔,手上的推剪就不听使唤地剪去了顾客的一绺头发。龙国举关掉电源,怔怔地看着那些“老外”,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打招呼。有个陪同“老外”的小伙子叫龙国举不要停下,他们不会影响他工作。

龙国举继续给顾客理发,那几个“老外”就站到理发椅旁边,聚精会神地看着。店里坐着两个喝茶的老人,见到“老外”如门神一样的躯体挡在他们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端上茶杯走了出去。

顾客理好发,付钱后走了。其中一个外国人一屁股坐到了理发椅上,陪着他们进屋的那个年轻人对龙国举说:

“杰维斯先生想请您给他理发。”

龙国举仿佛没有听见,直到那个年轻人又说了一遍,龙国举才反应过来。敢情这些外国人走进“龙氏理发店”也是来理发的啊。

龙国举一生没有给外国人理过发,他围好围裙和毛巾后,拿着推剪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陪同的年轻人。

见龙国举拿推剪,坐在理发椅上的外国人连说了几个“NO”,并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外语,龙国举一个字也听不懂。

年轻人告诉龙国举:“杰维斯先生不想用推剪理,要用剃刀刮,刮那种一点头发都没有的和尚头。”

到“龙氏理发店”来理发的人,一般都不会要求用剃刀,即使有人想把头发剃干净,也只是要求用推剪推,推剪推过后的头,头皮上会留出一些黑黑的毛茬,其寓意是 “希望留存”。因为要不了多久,这些毛茬就会焕发出浓密的头发。而用剃刀剃过的头,头发包括毛茬都全部被刮干净,只看见一个白晃晃的头皮,其寓意是“斩尽尘缘”。

龙国举无法跟语言不通的外国人交流,把这个规矩对他们讲清楚,只能求助于那个陪同的年轻人。年轻人不但不给外国人解释,还反过来做龙国举的工作,希望龙国举能破一回规矩,按外国人的要求,用剃刀给他们剃头。

龙国举只好遵命,外国人的头发很硬,龙国举接连用了五把剃刀,才把头剃好。当三个外国人对着理发店的镜子,用手摸着自己光溜溜的头皮,“OK,OK”地赞美着龙国举的手艺时,龙国举的手几乎都抬不起来了。理发的人都知道,用剃刀给人剃头,靠的是手腕上的功夫,功夫不到力度不够,就没办法把头发剃下来,力度用大或掌握不好,头发虽然剃下来了,却容易把人刮伤。一般的理发师,没有经过认真学艺,没有经过长时间磨练,是用不好剃刀的。

理好发的外国人走出来,站到“龙氏理发店”门边叫那个年轻人给他们照相。他们的个子都很高,光溜溜的头皮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青光,外国人还把龙国举从屋子里请出来,让龙国举和他们在“龙氏理发店”门口合了一个影。

这天,龙国举接到匀城医院护工李大成的电话,告诉龙国举,他护理的病人想要理发,病人怕吹风,不能到石板街来,希望龙国举能带上理发工具,到医院去帮这位病人把发理了。

李大成是龙国举在匀城医院结识的一位护工,来自匀城下面的一个县上,长期在医院护理那些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很多时候,李大成护理的病人要理发,都是他用轮椅把病人推来的。

李大成护理的病人,都是一些生命行将枯竭的老人。这些老人们的子女因为工作,或别的什么总是不在老人身边,老人的吃喝拉撒,完全委托给了李大成这样的护工。

龙国举习惯性装上一套工具,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后才想起来,李大成叫他是去帮病人理发,而不是去给人处理 “头顶大事”。又重新回到屋子取推剪和剪刀,龙国举想把给死人剃头的那套工具放回原处,踌躇了一下,还是把那套工具也带在了身上。

李大成护理的病人是位瘫在床上的老人,老人也曾是“龙氏理发店”的老熟客。老人用虚弱的声音告诉龙国举,他感到自己越来越不行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过去了,他要在还能知事的时候,看着龙国举帮他把头弄清爽,眼睛闭了才不会留遗憾。

龙国举就在病房中给老人剪头。李大成把老人从床上抱起来,龙国举明显感觉到老人的身体很虚弱,似乎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龙国举在李大成把老人放到轮椅上后,从床上拿了个枕头,塞到老人的后腰部位。老人坐好后,龙国举手脚麻利地给老人围上毛巾,披上围裙,然后慢慢轻扶老人靠在椅背上。龙国举在病房中给老人理发,吸引了很多病人家属,大家都围拢到旁边观看。龙国举给老人理好发,帮助李大成重新把老人扶躺到床上,这时就有病人家属提出来,他们也想请龙国举帮忙给病人理发。

龙国举从病房出来时,夕阳已经西下,晚霞红红地燃烧在远处的山际,城市的上空布满了阳光洒下的火焰,幽远的天空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蓝。夕阳拖曳出的城市高楼阴影,将石板街这样一条幽长的小巷,遮掩得越来越阴暗,越来越宁静。

龙国举刚刚走到医院大厅,看到两个勤杂工推着一个担架往外走,担架上躺着的人被一床白被单严严实实地覆盖着。两个勤杂工都认识龙国举,其中一个和龙国举打着招呼:

“龙师傅,是不是去给十八床的老爷子剃头了?”

龙国举回答后问他们推的是谁,推到什么地方去?

那个和龙国举打招呼的勤杂工说:

“一个在街上讨饭的,生病后被派出所用车拉过来,抢救了一晚上还是没救过来。我们把他推到太平间,等火葬场下午派车来拉。”

龙国举走上前,揭开覆盖在逝者身上的被单,看到了一张脏兮兮的脸和一身肮脏的衣服。龙国举问,怎么不洗一洗,哪怕剃个头也好看一点。

一个勤杂工说:“是哪里人,家属在哪里都不知道,哪个来帮他洗?”

龙国举说:“造孽啊。好歹也是条命,既然我撞上了,你们去打盆水,我帮他剃个头吧。把他弄清爽点,到那边,他们家的祖宗也才会把他认出来。”

“这个,龙师傅……”

见两个勤杂工露出为难的神色,龙国举说:“要不了多长时间,一会就好。”

两个勤杂工还在犹豫,龙国举从身上摸出刚才给人剃头得到的红包,塞到两个勤杂工手里,对他们说:“麻烦你们帮打一盆热水,我帮他洗洗,你们看他这张脸,不洗干净怎么去见先人。”

在两个勤杂工的协助下,龙国举在停尸间为那具无名尸体剃头。剃头,刮胡子,修面,剪鼻毛,掏耳屎,一丝不苟地为这个不知名的流浪者处理“头顶大事”。

一个大街上的流浪者,一具不知名的尸体,在龙国举的细心打理下,露出了清爽的容颜。理完发,修好面,龙国举还想帮这位逝者洗一洗那双结满污垢的手,但自己却累得几乎站不起来了。看着已经分不清颜色的水,看着逝者全身上下分不清颜色的脏衣服,龙国举叹了一口气。把逝者的头重新搬回停尸床,用被单盖好后,龙国举才默默收拾工具准备离开。

就在龙国举收拾好工具要离开停尸间时,两个勤杂工中的一个走到龙国举面前,把刚才他送给他们的那个红包递给龙国举,说:“龙师傅,刚才您把红包给我们,我们收到了。现在这个红包是我们给您的,您收下吧。愿您老这样的好心人富贵如意,长命百岁。”

“龙氏理发店”门前的桂花树一直是鸟的乐园,每天天亮,鸟儿们就争先恐后地亮起歌喉。龙国举自己不养鸟,却喜欢看鸟,听鸟叫。

“鸟命如人命,快乐时就欢叫,不快乐的时候就啼鸣。”这是“龙氏理发店”的一个老顾客老金说过的话。鸟的叫声在龙国举听来都是一个调,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但老金不这样认为,老金说听鸟叫要仔细听才听得出,用心听才能分辨得出每只鸟的喜怒哀乐。老金说鸟欢叫时声音就婉转高昂,就充满着对日子的向往和渴望;啼鸣时声音就悠长缠绵,就表达出对完全不能支配自己日子的愤怒与焦躁。尽管老金懂得辨别鸟的声音,但老金自己却不养鸟,且还经常劝那些提着鸟笼来溜达的老人们也不要养鸟,不要把鸟关在笼子里,要放它们出去让它们获得自由,这样的鸟才感到快乐。那些提着鸟笼的人认为老金迂腐,都把他的话不放在心,更不会像他说的那样,把鸟儿从鸟笼里放出来,给鸟儿以自由的空间。

仿佛就像约好了似的,“龙氏理发店”的门刚打开,那些将鸟笼挂在桂花树上,从南往北走,又从北往南回的老人们,刚好走到桂花树边的“龙氏理发店”门前,一些站在桂花树脚逗鸟,一些站在旁边说话,其中两三个径直走进“龙氏理发店”。先进来的那个人问龙国举:

“龙师傅,老金家没有叫你去帮剃头?”

“没有啊。”龙国举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怎么,老金走了?”

来人就站在门边同龙国举说话:“昨天傍晚走的。我今天早上也才听人说。”

老金原是某县人大的一个副主任,退休后随儿女到市里来居住,也是“龙氏理发店”的常客,和龙国举以及那些常来 “龙氏理发店”的老人们都是熟人。

老金一点都不像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人,很多领导退休后整天郁郁寡欢,愁眉不展,而老金却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没心没肠的样子。

十四年前,老金第一次走进 “龙氏理发店”时,龙国举还是一个六十不到的中年人。那天走进“龙氏理发店”的几个老人中,只有老金空着两只手,没有像其他老人那样提着鸟笼。在门前的桂花树下聆听了一阵鸟儿的大合唱后,老金走进“龙氏理发店”,要龙国举为他理发。

理一个发才花五元钱,老金直说太划得来了。老金说他以前不知道匀城还有这么一个收费低廉的理发店,每次去理发都要花费十多元钱,这么多年下来,不知道多花了好多冤枉钱。

跟着老金一起进来的一位老人说:“反正你是领导,有的是钱,他们不宰你宰哪个?”

老金反驳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是领导就应该宰我,我拿的和你拿的还不是一样的钱,我还不是得养家糊口。”

“你可以搞腐败,而我们却没地方去搞腐败啊。”

听了这话,老金一点也不恼,他笑着说:“卵的腐败,老子要是懂得搞腐败,也不致于混个几十年,才混成这个样子。”

有一次老金来理发,理好后他要龙国举给他说说“头顶大事”牌匾的故事。老金一边听一边慢慢品味咀嚼,咀嚼了好一会他对龙国举说:“你想啊,人死了,什么都不能做了,而还能够再理一次发,是不是‘头顶大事’?”

老金问龙国举,给死人和活人理发有什么区别,感觉有什么不同?

龙国举告诉老金,在他们理发师的眼里,死人和活人一个样,都是他们的顾客,都要用心去理好发,修好面。

那天临走,老金对龙国举说:“龙师傅,说好了,活着的时候我在你这里理发,死后也一定要你帮我剃头,你要帮我把‘头顶大事’处理好,我才好清清爽爽上路。”

现在,老金走了,龙国举没有想到老金会走得这么快。

带来老金死讯的那位老人说,老金的儿女没有来清龙国举去帮老金剃头,可能与他们急急忙忙把老金送往乡下老家有关,他们是趁着天没亮的时候拉着老金离开匀城的。

这些年,随着拥进石板街的人越来越多,原本很宁静的石板街,也变得喧闹和烦躁不安,桂花树也不再是鸟们的天堂。以前老人们在桂花树上挂鸟笼,没有人会来影响到他们,而今随着匀城搞旅游开发,在石板街举办的活动越来越多,已经影响到了老人们的遛鸟活动。虽然大家还会把鸟笼挂到桂花树上,但受到各种活动发出的噪音影响,鸟儿们不再欢叫,即使鸣叫,声音也不像从前那样欢快了。甚至于一些鸟笼里的鸟,在没有被挂到桂花树上前,看上去生龙活虎,上蹿下跳,一旦被挂到桂花树上,立马表现得没精打采,情绪低落。

到桂花树下来遛鸟闲聊的老人们少了,来“龙氏理发店”理发的老人们,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理好发后还会坐上大半天,吹够聊够才离开。“龙氏理发店”已经不再是老人们和理发人流连的场所。

最近石板街的人气特别旺,以匀城乾隆年间知府莫龙珍为原型的电影,正在石板街开机拍摄。每天前往石板街看拍电影的人络绎不绝,窄窄的街道常常被挤得水泄不通。

这部电影里的很多群众演员都是居住在石板街上的人,龙国举也是演员之一。但龙国举跟别的群众演员不同,在戏中有一个独立的镜头,扮演自己的祖上,给过世的莫龙珍父亲剃头。出场费本来早就谈好了的,比一般的群众演员多四倍,临开拍的时候,制片方却找到龙国举,说经费紧张,龙国举的戏不多,他们只能出比一般群众演员多两倍的价,希望龙国举谅解,如果龙国举不同意,他们这一部分内容就不要了。制片方的话尽管让龙国举不舒服,他还是应了下来。

今天拥进石板街的人更多,特别是那些曾经住在石板街,现在已经搬出石板街的人,他们今天就是想来看看龙国举怎样演戏。

戏开拍前,人们见到穿着古旧长衫的龙国举,气定神闲地坐在桂花树下,看上去比平时更飘逸,更多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随着导演的一声开始,只见龙国举坐在桂花树下,一下一下地磨着剃刀,动作是那样的娴熟,那样的气定神闲。虽然只是在拍电影,做样子,但龙国举做得很认真,磨刀的程序一点都不少,一板一眼都做得很到位。观看的人似乎忘记了这是在拍电影,而只是像平时那样,散步经过这里。

在桂花树下拍的那场戏让导演很满意,然而在老衙门内拍的那场戏,龙国举却始终进不了角色。看到躺在床上的那位演员,龙国举的手没来由地就会抖动,总是掌握不好剃刀。导演每次都跟他说:

“龙师傅,您不要想太多,您就当躺在您面前的是一个已经逝去的人,正等着您来处理‘头顶大事’。”

终于,龙国举的手不抖了,他告诉导演可以了,导演说了一声“开拍”。

热水洗头,剃刀剃去头上一绺一绺的头发,剃好头发后用毛巾再把头皮清理一遍。程序按部就班地开展着,似乎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当龙国举开始修面,给躺在床上的演员刮胡子时,演员口中的热气呼到龙国举手上,龙国举的手一抖,一线血丝从演员的嘴角边流了出来。

“停!”导演喊了一声。

龙国举手举剃刀,尴尬地站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躺在床上的演员似乎感觉不到流血,还静静地躺着。导演喊“停”的时候,血丝从演员的嘴角边慢慢渗出,顺着下巴丝丝地滴了出来。

导演走过来,把躺着的演员从床上叫起来,指着出血的地方问龙国举:

“怎么回事,前面都好好的,怎么会弄出这种事来?”

龙国举也不知道怎么会弄出剃刀割人的事来。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导演叫他走的时候,他才恍恍惚惚地离开。

“头顶大事”那场戏草草收场,龙国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龙氏理发店”的。虽然导演和那位被划伤的演员没有过多责备他,龙国举仍然感到很内疚,很不安。回到“龙氏理发店”的龙国举,把自己关在阁楼上睡了三天。

三天后,人们看见龙国举带着历史博物馆的人,把“头顶大事”匾和门两边的牌匾都取了下来。从此,这个百年老店在石板街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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