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华文小说阅读札记
2013-11-15季红真
季红真
我阅读了部分加拿大的华文小说,像是浏览飘移在枫叶国的文化版图。这些作品都是出自新移民之手,而这些新移民又来自不同的华语地区,除了从大陆港澳台本土出发的,还有林婷婷女士这样来自菲律宾的第二代移民。他们以母语叙述着漂泊到异域他乡的生命故事,尽管每个人的文化背景不同,但相同的种族基因在历史的震动中呈现出谐振的心灵波长,人生体验的差异性则晕染出文化版图的丰富色彩。
一
来自不同地区的作家聚集在枫叶之国,母语在离散中的变异带给加拿大华语写作明显的差异性。这首先体现在镶嵌在华文中的英语单词几乎出现在所有的文本中,这是新移民在融入加拿大生活过程中最直接的文化遗存,就像他们价值观念必须的转变,语言新的变异也是生存方式转换的心灵记录。起一个英语的名字是进入社会的开始,汪文勤的《姓甚名谁》最清晰地叙述了这个起点。而陈浩泉《寻找伊甸园》中的方欣雁由一个教师改行当会计,慧卿《入门》中音乐世家出身的咪咪为生活所迫开按摩院。亚坚《抉择》中心地善良的巧巧直述出价值观转变的社会落差根源:“过去谁不是有根有基的?出来环境变了嘛,英雄末路嘛,人家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新移民筚路蓝缕的艰辛开拓,首先以英语词汇的嵌入,标志着融合的过程。而普世的价值则是超越语言之后精神的默契,林婷婷《美丽的错误》中的黄小娴经历了诊断的曲折之后,“永远心存感恩”,心里有了“一份幸福的满足感。”刘慧琴的《一个士兵之死》完全以加拿大农民的生命故事为题材,带有种族融合之后的情感承诺,移民的身份认同是超越时空的心理基础。
新移民在开拓新生活的同时,也创造出新的生命传奇,陈华英《鼹鼠为媒》中的我与子浩的爱情,就是完全超出媒妁之言与父母之命的异乡奇遇。《寻找伊甸园》中的太空人妻子阿慧,在经历了婚变的痛苦之后,也重新找到了情感的依托,尽管代价大了一些。他们都来自香港,语言上没有障碍,而来自不同地区的家庭重组,则带给日常生活更繁复的杂语现象。陈浩泉的《他是我弟弟,他不是我弟弟》,两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关联着香港、台湾及上海等地的往昔生活,“只不过是不由自主的命运使我们成了‘兄弟’。”“他们家里向来是粤语国语双声道,”新的家庭组合又融入了台语,各说各的话,没有交流的障碍,“但遇到俚语,就得花点唇舌了。”这是新移民们生命传奇中最体现从断裂到聚合的文化痕迹,尽管因此带来现实的尴尬,但使种族的融合与跨文化的融合重合在一起。一如也斯的《温哥华的私房菜》中一家三代四口的饮食偏好能在一家菜馆中得到各自的满足,新的组合也使来历不同的新移民拥有了各得其所的新家园。而卢因的《炉边传奇》,则以穿越时空的联想来表达异域生活的惶惑与惊喜,也有跨文化背景的内在幽默。而冯湘湘《遗孀》的故事连语言形式都是模糊的,背景中只有主人公身着的黑色丧服标志着异质的文化,故事放在任何环境讲述都可以。
另一种杂语是同一个家庭中话语的差异,面对相同生存难题的时候,不同文化背景的家庭成员不同的反应。林楠《彼岸的时光》中,博士罗靖面临失业,保卫干事出身的岳父首先乐观地想到知识分子政策,数学教师岳母立即反应出加拿大百分之九十五是知识分子。教授公公分析企业竞争降低成本的大趋势,裁员势在必行。罗靖推断自己肯定失业,岳父不解“博士也敢裁?”贤惠的儿媳则直言,“在北美最不好找工作的就是博士。”话语的转变是观念转变过程的前提,也是从心理逻辑到生活方式转变的枢纽。
离散中的聚合也以这种重新统一的基本话语为前提,新移民不同语音象征的地域文化汇聚为新的文化形态,无论多少种声道,都在基本生存的制约中得以沟通与交融。幽默感也应运而生,面对创业艰辛的乐观是华人共同的精神特点。冬青《再生花》中绮玲则在弃妇一样的处境中,开始新的建设与情感生活,尽管免不了踌躇与忧虑,但是新的文化环境使女性得以走出哀怨的传统角色,其中的坚忍与豁达也是作者激赏的精神品格。
二
在加拿大华语小说的生命故事中,自我放逐是基本的行动元叙事模式。不同地区的移民由于不同的历史事件与生活事件,而自愿离开自己的家园。比起阿富汗和东欧那些因为战乱、饥荒与种族屠杀被迫离乡背井的难民来自是幸运,就是比那些没有条件移民的同胞也是天之骄子。陈浩泉《寻找伊甸园》为长篇小说之题,在移民与回流的选择中,最详尽生动地表现了这个原型性的叙事模式。余丹逸的自我放逐是被苦难历史记忆的恐惧驱赶着,短暂半生由大陆而香港再到加拿大。一如作者所质问:“人民为何……宁愿离乡别井而不留在生与斯长于斯的故国安居乐业呢?”他们和难民们只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差距,是自我放逐与流亡的差异。
大陆出身的作家的自我放逐则带有更多寻梦的性质,他们几乎是三级跳式地逃避压抑的青春期苦难阴影的历史记忆。由被放逐到乡村回城求学再到出国深造,把余丹逸的少年时代放大到两倍有余。他们的故事也以早年的记忆为主要素材,抹不去的童年阴影成为自我放逐的内驱力,区别于回归对香港、飞弹对台湾的影响。李彦《红浮萍》的家族史叙事,最集中地表现出这样的叙事动机,三代女人的苦难命运和古老大陆政治历史的动荡紧密纠结,自我放逐带有不断重复的连环结构。曹小莉的《我与胖子》,更是详尽地叙述了青春期所遭逢的诅咒,政治歧视、被迫失学、被放逐到荒原,异乡求学的追梦只是极少的段落。因此苦难的记忆也是他们自我支撑的精神力量,陈丽芬《寻梦园之军垦农场》中“不相信命运”的薇姐,在生意破产之后,是以军垦的少年记忆来自我巩固,修复重新开始的自信,“……真是一个不向命运低头的中国人。”而更年轻的一代人的自我放逐则以单纯的追梦为主要情节,或者如孙博的《生死之间》中的男女主人公为了开辟新生活相逢在枫叶之国,或者如笑言《罗医生的床》中的吴伟遭遇离婚的生活事件而告别故国。但是,都以改革开放与全球化为大背景,也都有历史发展的类型性故事原型。故国的经验依然是他们写作的重要资源,张翎的《沉茶》与颜纯钩的《自由落体》的人物故事,都是故国人物的生命传奇。他们的伊甸园中保留了前尘往事。
三
尽管新移民自我放逐的原因不同,彼此之间也流露出情感的疏离,但是母语所维系的种族记忆,是他们集体的文化精神家园。陈浩泉先生认同“中国人根本就是一个不断迁徙流浪的民族。”加拿大华文作家中不少是老华侨的后人,就是第一代华人移民也都有过南北迁徙的经历,语言的障碍与价值观念的差异几乎是他们成长过程中不断经历的人生处境,更不用说话语方式的频繁转变。这些都以不同的方式容纳在他们的故事叙事中,但文字毕竟浓缩了漫长时间积淀下来的种族情感,成为形式革命之后共同的心灵纽带。他们以写作对抗种种文化差异带来的尴尬,普遍的人性使他们自觉不自觉地运用了元文学的手法,带给文体以神话与寓言的美学特征。
宇秀在《当宇秀是露丝玛丽的时候》,详尽地表现了嫦娥奔月一样的追梦所遭遇的一系列反讽,享有特权的知识女性在异国沦为中层贫民的巨大落差,心灵所遭际的种种磨难。从物质所不能补偿的心理落差到时空形式的彻底改变,内在的艺术自我与光鲜的外在自我发生了分裂,由被指认为小资而成为马克思的信徒,一个被称为才女的大国国民能力不如来自北非小国突尼斯的黑种女人,还有语言带来的心理障碍:“如果说汉语是宇秀血管里的血——与生俱来,那英语就像一件外衣需要的时候披一披,”“有时都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属于肌肤还是属于衣服。”都深刻地表达了种族身份的转换中自我确立的艰难,加上同性同胞之间的嫉妒与竞争,童话中包裹了寓言的性质,一个“汉家公主”蜕变成了北美的灰姑娘。而笑言的《杀人游戏》则将种族的寓言纳入杀子的神话故事原型中,令人触目惊醒地恐怖。
其它如陈浩泉在文章中提到的“骨灰也移民”,曹小莉《我与胖子》中以昭君出塞等和亲的历史神话抵抗“叛国投敌”的狭隘种族话语;林楠《彼岸的时光》构筑的两系三代同堂的家族伦理故事,都是中华世俗神话的当代版,使飘移的版图中文化精神更加显豁。孙博的《生死之间》婆媳方言的亲和认同亲与价值观念的代沟,是由于新生命的到来而缓解,主人公夹在两代女性之间的窘迫也是由于死亡与新生的代谢而解脱。死亡是情感对抗的终极消解方式,金依的《父女情》中与残疾洋人丈夫私定终身的女儿,得到父亲临终的宽宥,其中也有价值观的新陈代谢。李彦的《白喜》与《异草闲花》分别比较了两种文化对待生和死的不同态度,表达了改良伦理精神的渴望。而葛逸凡的《我们的儿子和别人不一样》与《有出息的 没出息的》则是这个神话在漂移中破碎的叙事。阿浓《永久的秘密》远离伦理亲情的迷路老人,在山中静静等待死亡的凄凉场景,更是这个神话反衬下的人生悲剧。无论是重构、改良,还是反讽与破碎,家族伦理的神话都牵动着写作者的心灵光谱。种族的记忆顽强地置换出精神的能量,使华语写作不仅是以华人生活世界的题材,而且是以华人的文化精神,呈现出出漂移的文化版图中众多心灵的波长。
注释:
①见《枫雨同路》,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第176页。
②见《枫雨同路》,第251-252页。
③见陈浩泉《不应咒骂子民》见《紫荆·枫叶》,华汉文化出版公司,1997,第32页。
④见《枫雨同舟》,第40页。
⑤见《找错了开刀对象》,《紫荆·枫叶》,第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