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和《城堡》比较研究
2013-11-15郑秀芬
郑秀芬
钱钟书与卡夫卡,分别是20世纪上半页在东西方文坛上占据举足轻重地位的大文豪。钱钟书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泰斗,其代表作品长篇小说《围城》再现了二十世纪30、40年代中国社会中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以叙述他们的命运来揭示与展现人生的虚无与荒诞。卡夫卡是西方现代文学的开山鼻祖,其作品与创作手法对中国文学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城堡》是他的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全书以一种“卡夫卡式”的语言风格与形象塑造表现其内在涵义,充满着怪诞和神秘的氛围,而“城堡”寓意的复杂与多义也最终走向虚无与荒诞,像一个没有谜底的谜语,没有寓意的寓言。这两部作品在诸多方面虽然差别迥异,但在主旨立意上却有极大的相似性,围城是冲不破的城堡,城堡是可望不可即的围城。这就为我们对其进行比较提供了根基与一定发挥空间。通过比较分析,我们不仅能够更深地理解与把握这两部杰出作品,也能进一步走进这两位文学大师,领会他们的人生与思想,进而也能够一瞥中西方文化中思维方式与精神实质的不同。
一、“走出”与“走入”
《围城》与《城堡》所讲述的都是一个关于主人公不懈努力、奋斗与挣扎的故事。所以不论是“走出”还是“走入”,《围城》主人公方鸿渐与《城堡》主人公K都在奋力地走,不同的只是方向与方式罢了。
《围城》中以方鸿渐为代表的一批留学生在抗战时期回到中国,继续着他们对教育、爱情、事业、婚姻这人生四部曲的追求。他们在这一座座“围城”之间徘徊苦闷,不断寻梦却最终幻灭。小说中这样定义围城:
慎明道:“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而钱钟书的夫人杨绛对《围城》的主题做了更加精炼的概括: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虽然围城的意象出自西方典故,但细读文本就能领略到小说的精髓还是中国的,承袭老庄道家的虚无和无为思想,所以在这里“逃出”比“冲进”更加符合中国的传统文化精神,也是作者想着重表现的,与小说的深层内涵更加吻合。方鸿渐们看似是在不断努力企图进入“围城”,实则是一种反追求,一种对传统责任的逃避与反叛。世俗现实驱使着人们不得不一次次企图进入围城,而方鸿渐所做的无奈的反叛和他那种游戏人生的生活态度同时又是一次次对围城的出逃。然而逃避教育、爱情、事业和婚姻易,逃出人生这座大围城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城堡》讲述的是土地测量员K竭尽努力想要进入城堡而不得的故事。小说没有做任何背景或时间的交代,主人公K则可以看做是作者卡夫卡自己的化身。K穷尽一生奔波,只为进入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可望不可即的世界,最终却一无所获。城堡大门似乎为他而开,然而每当他企图走近,城堡却一次次地将他拒之门外;每一次的尝试并没有带他渐渐前进,反而似乎离目的地越来越远。卡夫卡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城堡的意象很可能就是来源于古老的中国。大约在1920年,卡夫卡在给女朋友密伦娜·耶申斯卡的信中曾经写道:“我正在读一本关于西藏的书,读到对西藏边境山中一个村落的描写时,我的心突然痛楚起来。这村落在那里显得那么孤零零,几乎与世隔绝,离维也纳那么遥远。”仔细读来,这西藏山中的小村落不就正是《城堡》中那个神秘孤独的村庄吗?
然而正如同《围城》以西方文化为切入点、以中国文化为内涵一样,《城堡》的精神还是更多地与西方价值体系相符合。城堡其实是一则包罗万象的寓言。关于城堡的寓意,可以理解为上帝,也能理解为卡夫卡所处的奥匈帝国,或理解为对资本主义官僚制度的批评。卡夫卡曾经说过:“我写的和我说的不同,我说的和我想的不同,我想的和我应该想的不同,如此下去,则是无底的黑洞。”所以城堡实际上是一个没有谜底的谜语。
《围城》中方鸿渐玩世不恭游戏人生的狡黠的态度可以说是道与释虚无和无为的体现,也就是“走出”的思想。然而与方鸿渐四处奔突,在一座座围城中逃出又闯进相比,钱钟书先生的理想境界是一种彻底“走出”的境界。当看淡了人生的起伏颠簸,不再追求任何浮华虚荣,才能拥有一颗平和自然的赤子之心,专注于自己所做的事情。这就是所谓的彻底地“走出”,即超越了“围城”内外,不再“走入”,也不再“走出”。
K不懈斗争,只为进入城堡。城堡聘用了他,却不给他具体工作;大门似乎朝他开放,实际是困难关卡重重。为达到目的,他不惜一次次地顺从与妥协,甚至爱上了城堡长官克拉姆的情妇弗丽达,希望能够获得接近克拉姆的机会,从而进入城堡。当他从信使的妹妹口中了解到城堡的另一面——腐朽、黑暗与堕落时,也并没有停下他追寻的脚步。由此看来,他的追求十分地直接而明显,目的却神神秘秘不得而知。从宗教的方面来理解,K心心念念要“走入城堡”实际上就是西方人所梦想的“进入天堂”或“重返伊甸园”。另外,K这一次次以失败告终的尝试也体现了西方的文化精神与价值取向,即面对困境注重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强调反抗与斗争,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避世”“无为”思想也是十分不同的。
这两部小说都表现了人生的痛苦与无奈。在钱钟书笔下,婚姻是围城,职业是围城,整个人生就是个大围城。城外的人歆羡城里的生活,拼了命地要钻进来;而城内的人又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为了逃脱这座大城池也不知疲倦地作着斗争。人们得到的永远不是他们想要的,而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人生在这出出进进里,也就渐渐消磨掉了时间与活力。K终其一生奋斗希望进入城堡,而进入之后大抵也就会像那些围城中的人一样,为了冲出去而做困兽之斗。这就是人生的矛盾和无奈,但面对同样的情形,因为中西价值观的不同,钱钟书与卡夫卡一个选择了“走出”,另一个则选择了“走入”。
二、孤独者的追寻与顺从
“孤独”这一主题是不少现代作家,尤其是西方作家在作品中给予很大关注的。现代社会的发展一方面为人类生活提供了更便利的条件和更高的物质享受,另一方面也使人的尊严感与价值感在各种物欲的排挤下显得越来越渺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形异化,距离渐渐疏远,从而更加加深了现代人的孤独感。方鸿渐和K都是在“围城”和“城堡”的陌生大环境下无望挣扎的“非英雄化”人物,而孤独感正是“非英雄化”小人物的一个主要特征。他们虽然生活在人群之中,与外界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被人遗弃的孤独。
方鸿渐在许多座围城之间逃出冲进,却也是一个被社会遗弃而心中充满孤独感的可怜人。在爱情上,他先是在归国的轮船上被鲍小姐所勾引,自觉占到了便宜;船到香港鲍小姐就奔入富有的秃顶未婚夫怀中,剩他一人独自惆怅。回国后他爱上了自然清新的唐晓芙,却无奈遭倾心于自己的苏文纨挑拨,使唐小姐最终遗弃了他。方鸿渐经历了痛苦地熬煎,他感到“他个人的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人家的天地里,他进不去,而他的天地里,谁都可以进来……”。在婚姻上,孙柔嘉攻于心计地追求到了方鸿渐,他糊里糊涂地结了婚,最后还是遭到了遗弃。孙柔嘉在小说的最后出走了,留下方鸿渐陷入了“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职业上,方鸿渐更是屡次碰壁,从银行被岳父辞退后他出走三闾大学,一年后又被解聘,他唯一的出路就只有去找已经高升的赵辛楣了。他虽身处这车水马龙的大千世界,身边芸芸众生形形色色,却无一能走进他的内心替他分担些许。他感叹道:“人生就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感情,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象一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这也正是这部小说关于“孤独”所告诉我们的,即人是孤独的个体,虽总是渴望交流却不知为何总是沟通不能。
K的孤独更显而易见。K是一个身份模糊之人,他不知从何处来到这个小村庄,想以土地测量员的身份与城堡建立联系。然而这一过程困难重重,使他时时处处都被深深的挫败感与孤独感所包围。他要进入城堡,就一定要和周围的人进行交流与沟通,但是越是交流与沟通K越能感觉到自己与这大环境的格格不入。没有人理解他的想法,大家只把他当成一个多余的外乡人罢了。他想拜见城堡的官员克拉姆,但他似乎只是一个神秘的影子,谁也不能说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他满怀希望地去向村长打听消息,却得到村子里根本不需要土地测量员这样的回答;甚至连他唯一的安慰弗丽达也不能理解或帮助他。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这是城堡赋予他的特权,村里的每个人都尊敬他,因为他是城堡聘来的土地测量员先生。他是自由的,可以没有任何拘束或担忧地呆在村子里;然而在K看来,没有比这种等待与自由更加无聊的了。他被硬生生孤立于生活之外,由不得他反抗,只消孤独地自由着。K可以说是卡夫卡苦闷、抑郁的化身,卡夫卡借K的遭遇表达出了一种现代人被现实社会遗弃的孤独无助之感。
方鸿渐和K都是现实世界的弃儿,他们也同样地挣扎着企图摆脱这孤独地影子,但两人的方式显然不尽相同。中国上个世纪40年代的大部分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知识分子基本可以分为三个类型:“多余人”“于连式英雄”和“挣扎与夹缝中的寻梦者”。很明显,方鸿渐属于这第三种。他面对困境在行动,在勇敢地企图掌控自己的命运,他只是处于社会转型期普通青年知识分子的一个代表,他并没有力量去拯救整个社会。方鸿渐们不同于其他知识分子的是他们接受过西方教育,他们的知识、思想与价值观都是中西合璧的产物。然而动荡的时代将他们的价值观推向了风口浪尖——旧的价值观体系正在土崩瓦解,新的体系尚未形成,这就使他们的心灵无所依托,从而感到难以排解的孤独与寂寥。
K在前进途中的敌人无疑就是那幢神秘而又冰冷的城堡。城堡从来没有正式给向K下达过任何命令,却抑制了K的力量。不管“城堡”的寓意到底是什么,总之K非常自主地向它屈服了,为了和城堡取得联系,他一味地顺从,只为让能城堡看到他愿当一个顺民的真心,而不是像一个战士一样冲进近在咫尺且没有任何防守的城堡去讨要一个说法。K也是这样一个被社会遗弃掉的小人物,一个只会用防守代替进攻的弱者。
同样是孤独的存在,方鸿渐是在中西方夹缝中不断追寻的知识分子,K则是一味顺从的“防守型弱者”。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在各自的人生舞台上诠释了“孤独”二字在现代社会中的分量。
三、比喻与象征
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曾对中西方诗歌进行比较,这样评价道:“吾国以物喻事,以男女喻君臣之谊,喻实而所喻亦实;但丁以事喻道,以男女喻天人之际,喻实而所喻则虚。”这段评述恰恰准确地概括了《围城》与《城堡》的特点。《围城》是“喻实而所喻亦实”,旨在嘲讽世事,具有现实意义;而《城堡》是“喻实而所喻则虚”,神秘而荒诞,寓意复杂。钱钟书还在一篇论文中写道:“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不过是一种比喻的、象征的,像煞有介事的诗意的认识。”在这两部作品中,两位作者分别使用了比喻和象征这两种手法来为读者描述他们所认识的世界。《围城》的写作手法较注重多边的比喻,而《城堡》则更注重神秘的象征。
读过《围城》的人,都会对书中那些层出不穷的精妙比喻印象深刻。“围城”本身就可以看做一个巨大的比喻,其中又包含着许多个令人叹服的小比喻。这些小比喻不仅读来让人眼前一亮,加深理解与感受,还能为主旨服务,突出“围城”这个大比喻。小说中所描写的人、事、物统统是具体实在的,比喻的本体与主题如“教育、事业、家庭、婚姻”等等也都是具体实在的,所以说钱钟书在这部小说中“喻实而所喻亦实”。小说的语言在这些比喻的修饰下也变得生动幽默起来,正所谓“涉笔成趣,以文为戏”,用轻松的文风化解说理的枯燥,使读者读起来也兴趣盎然。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比喻这一形式是传统的中国思维的产物。中国自古的文学家和哲学家都习惯用比喻论证来阐述自己的观点,“庄生晓梦迷蝴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庄子》中的大部分篇章也都运用了这一写作手法。所以说《围城》的精髓还是传统的,是继承和发扬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思维方式。
《城堡》的迷人之处则是在它那模糊不清的象征义。“城堡”是具体实在的,但其所指却不得而知,这正是“喻实而所喻则虚”。卡夫卡的好友马克斯·布罗德曾说过:“卡夫卡的《城堡》是世界的一个缩影;小说中关于某一种类型的人对于世界做出的行为进行了详尽的描绘,其准确与细致达到了无可比拟的程度。由于每个人都能觉察到在自己身上也有这种类型的成分——正向他能在自己身上发现浮士德、堂吉诃德或于连·索黑尔也是他的‘自我’的一个组成部分一样,所以卡夫卡的《城堡》超越了书中所写人物的个性,成为一部对每个人都适合的认识自我的作品。”所以说K是一个人性的典型,每个人都能从K身上多多少少地找到自己的影子,那么每个人便都独自面对着一幢可望不可即的“城堡”;就像“一千个人读哈姆雷特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每个人面对着城堡便也有自己的解释,这个象征义是普遍性的。正如前面所引述的卡夫卡的话,他自己所写、所说、所想和应该想的都不同,因此对于他的作品永远没有唯一的解释。“城堡”的涵义复杂而多义,最终走向虚无和荒诞。
这两部作品迥异的创作方法也就决定了他们所表现的不同的思想主题。《围城》的伟大在于它的内容。它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阅读《围城》时我们所感叹的是其语言的形象生动和风格的淋漓畅快;作者提笔即妙语连珠不能自已,使读者在笑声中也体会了小说中的理,感叹小说怎么能写得如此之妙。但是《围城》的形式就非常之传统,在整个故事中“小说三要素”齐全,没有一点模糊之处,是典型的现实主义小说。而《城堡》之伟大是在于其在小说形式方面独树一帜,将小说创作向前推进了一个新的阶段。故事从开头起就故意隐去了其发生的时间、地点和背景环境,连主人公的名字也仅仅由一个大写字母代替。这就需要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加入一些自己主观的联想与想象来补充不足的信息,因此读者们就不再只是被动的接受者,而在一定意义上也成了作品创作的参与者。总而言之,《围城》是一部值得读的作品,而《城堡》则是一部值得写的作品。
注释:
①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10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42页。
②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7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63页。
③④⑤钱钟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105页,第335页,第199-200页。以下《围城》选文均出自此版本,只表明页数,不再出注。
⑥陈平原《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中》,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
⑦叶廷芳《现代艺术的探险者》,花城出版社,1987年。
⑧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第231页。
⑨钱钟书《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文学杂志》,第一卷,1937年8月1日,第4期。
⑩布罗德《无家可归的异乡人》,高年生编《卡夫卡精品集·〈城堡〉简论》,作家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