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当下中国的现实景观:评余华新作《第七天》
2013-11-15吴树桥
吴树桥
据说余华新作《第七天》问世没几天就印刷了七十万册,但市场行情并没能影响批评家对这部作品的炮轰。这种场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几年前《兄弟》出版时的“盛况”。当代文坛如今已经很难见到这种“盛况”了。当时余华“强硬”地回应文坛的批评,现在网络上也开始出现余华的回应。从1993年《活着》出版开始,余华就开始引起文坛一些争议。如果说《兄弟》出版时的争议还存在“惊呼上当”的可能,《第七天》又出现类似情景,表明了余华在当代文坛上尽管极具争议却是具有巨大影响力的存在。这种作品一出来畅销不已又聚讼不休的“余华现象”值得我们深思。《兄弟》出版之后一些批评家曾从文学生产和批评家知识转型的角度发表过很有见地的观点。考察他的创作轨迹可知,一再引起争议的还是长篇小说。同时,考虑到余华最近二十年除了一些散文,就是长篇小说的创作,或许我们可以暂且撇开对文学外部环境的辨析,撇开对主题与意象的阐释,从余华长篇小说艺术出发来谈谈《第七天》的一些探索。
一
不重复自己是一个优秀作家具备的素质。余华的每部长篇小说都能有所不同。《在细雨中呼喊》可以被看作是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先锋小说创作的一个总结,他揭破温情脉脉的家庭与社会伦理面纱之下乖戾、暴力与嗜血的残酷真相。《活着》则是一次将重大人生命题置于社会历史网络试炼的尝试。《许三观卖血记》如余华所说是以卖血现象作为切入点来思考关于“平等”的一部小说。《兄弟》的题材和语调的改变则颠覆了由前面三部长篇小说确立的印象。余华声称“我能够再写像《许三观卖血记》或《活着》,甚至《在细雨中呼喊》这样的从某个角度切入的作品,这样的作品可以再写很多部,只不过换一个人物或换一个时代背景而已,但《兄弟》这样的作品只能写一部”。除开为《兄弟》辩护的因素,余华的确在这里揭示了小说家创作的秘密,它不是像许多批评家那样抓住某个小说主题、观点或背景然后发挥,那样不能够很好地触及小说艺术问题,余华在这里说明了自己前面三部长篇小说从某个角度切入的共性,而《兄弟》则是宏大题材,他想要写出一个国家的疼痛。恰恰因为《兄弟》写的是绝无仅有的题材,已经让自己给确立为“一生写作的高峰”,《第七天》只有超越它才有可能成功。
由此不难理解,《兄弟》的努力没能获得批评家的一致认可,《第七天》要获得成功必须冒着被猛烈批评的风险去尝试更大胆的实验。前者对新中国几十年变迁的宏大叙述在很多人看来并未提供给人们更多的经验。《第七天》通过小说与新闻故事的互文重建了小说与当下社会的关系。余华认为创作长篇小说是“通过叙述来和现实设立紧密的关系”,“优秀的作家都知道这个道理,与现实签订什么样的合约,决定了一部作品完成之后是什么样的品格”。可见《第七天》中的互文应该是一次自觉的艺术实践。但在媒体如此发达的今天,要通过新闻故事来源来提供新的经验存在一个矛盾的境遇。因为新闻和小说中间纠葛着现实与虚构,很容易就让人们怀疑起叙述中的“真实”。游走在新闻故事与小说故事之间,弄不好就会两面不讨好。一方面容易受到不“真实”的指责,另一方面又会遭到“新闻串烧”的批评。
对此,我们首先需要提醒一个容易被遗忘的文学常识。与新闻媒体故事标榜真实截然不同,小说本身就是虚构,不能轻易判断小说中的人物与故事情节是否符合现实社会的真实逻辑。不应该用现实的可能性,而是用在小说世界的发展来评价人物行为与话语的“真实”与否。但就目前读者的初步反应来看,一些人们指责余华《第七天》故事不“真实”。的确,如果从现实考虑,《第七天》中的“鼠妹”刘梅和伍超怎么看都像是一对爱得死去活来的文艺青年,而不是卖肾换取最后一刻希望的底层人民。主人公杨飞的言行也不是白领阶级,反而特别像八十年代的穷教师,他可以为了赡养父亲辞退工作卖掉房子开个小门面,甚至去做计时收取低廉报酬的善良家庭教师。总的来说,《第七天》人物形象的确常常不符合人物身份的设定。但当我们想起常识,再回头看《第七天》,里面那么多的故事是否“真实”就不那么重要了。
相比较而言,讨论余华怎么处理“现实”并让其成为小说世界的有机分子或许更贴近学术的立场。《第七天》当中最为大胆因而争议也可能比较大的是作家对新闻故事的处理。小说一出版就被一些读者调侃是“新闻串烧”。余华也回应说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就采用了大量新闻故事。实际上余华早期小说就有对新闻事件的改写,也无须一一查证其他作家是否没有用新闻故事,当时似乎并不成为问题。但《第七天》借新闻故事重建与现实生活的互文关系,让余华对新闻的小说化处理登峰造极,也就出现了强烈质疑的声音。高官情妇割腕自杀、房地产暴力拆迁、歹徒暴力袭警、竞购豪华墓地、隐瞒火灾伤亡人数、为苹果手机卖肾等等故事均取材于新闻,由于小说中这些故事和新闻之间“缺少必要的距离”,很多人“甚至不得不怀疑,这位作家是否真的介入到了现实世界之中,还是仅仅通过一层电脑屏幕在隔岸观火”。
实际上没有像许多人质疑的那样简单。从余华对叙述中的“真实”的认识我们可以尝试进一步理解《第七天》中的“新闻串烧”。余华曾通过一个小故事来说明什么是他所认为的文学中的现实。他说一个人从二十多层的高楼上跳下来,这样的事情在今天的中国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已经成为记者笔下的陈词滥调,但当那个从高楼跳下来自杀身亡的人由于剧烈的冲击导致他身上的牛仔裤崩裂,一下子就变得与众不同,变得更加触目惊心。《第七天》中新闻报道出租屋女孩由于男朋友给自己买的是一个山寨iPhone手机而跳楼自杀,小说中叙述的正是“刘梅在那个世界里最后的情景是嘴巴和耳朵喷射出鲜血,巨大的冲击力把她的牛仔裤崩裂了”。也即是说从细节表现出的惊心动魄正是余华小说里的“真实”。《第七天》当中的“新闻串烧”是处处可以见到这种“真实”的。那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废墟中等待在暴力拆迁中“被”死亡的父母,在寒风里哆嗦地写着作业,“让钢筋水泥的废墟也变得柔和了”。杨飞在谭家菜饭馆观看为现实生活中大家所熟知的新闻,也看到了自己的前妻,现在的女富豪李青在浴缸中割腕自杀的消息,新闻故事的拼接在这里开始发挥余华所说“洞见”,饭店的大火也不能阻扰他对李青自杀消息的阅读。
《第七天》封面上有一句俗到不能再俗的话可以拿过来充分说明余华对小说情节与新闻故事互文的看法。“与现实的荒诞相比,小说的荒诞真是小巫见大巫”,这句话在网络上早就流行过,而且表达得比这个朗朗上口,更简短精炼,更像名言警句。但在这里我们至少可以看出余华借用新闻故事进行叙述试验的“雄心”:他试图在小说中扩展现实表现能力,从而包容更广大的社会现实。《第七天》能够将“新闻串烧”转换成诗意叙述不只是细节决定的,灵魂们的游移与对话才是关键。小说中许多情节的确非常接近新闻故事,小说并没有拉开两者之间的距离,但这些新闻故事在死者的行列里交流,改变了新闻故事的平淡无奇。新闻媒体上有很多李青故事,《第七天》对李青与杨飞的爱情故事的讲述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当杨飞因看李青割腕自杀而被房屋倒塌压死,李青死后回来寻找杨飞,我们才能确认深埋在滚滚红尘中的无奈深情。李月珍和二十七个死婴的故事也只有在死后的歌唱中给医院死婴事件灌注灵魂的力量。如此不一而足。从这个意义上说,《第七天》中的互文正是他在传媒统治社会想象与叙述的时代试图克服小说“真实”,诗意地重构当下中国景观的重要尝试。
二
无论是什么文学,无论是穿越历史还是书写未来,文学最终落脚点还是在当下。但要用文学去聚焦具有“即时性”的当下社会,也即用文学去重构当下中国景观还是需要勇气、眼力和才气的。《第七天》尝试去重构当下中国景观是值得肯定的。也有一些人指责它“叙述混乱”、“语言啰嗦”、“内容粗制滥造”、“新闻串烧”等等。总起来说,这些批评大体上可以归为小说应该如何叙述的问题。但正如巴赫金所言,长篇小说还是一种在形成之中尚未定型的艺术形式。我们不应该那么匆忙地去否定余华重构当下中国景观的艺术尝试,要确定长篇小说中哪些是优秀的技巧,哪些叙述十分拙劣,还有些为之尚早。与其去指导余华应该怎样去创作,倒不如去观察和思考对《第七天》的这些指责和批评又说明了什么问题。
首先必须肯定的是,余华对长篇小说艺术是有自己的见解的。从《在细雨中呼喊》到《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再到《第七天》,余华创作了五部长篇小说,这个数量在当代作家中绝不能算多,但多次提出过对长篇小说的看法。他认为相对于短篇小说,长篇小说似乎离写作这种技术性的行为更远,更像是在经历着什么。这一点强调了形式和技术在长篇小说中的地位远远没有人物命运、背景交换和时代更替那么重要。与批评《第七天》这部小说对人物的叙述有些轻重失衡说明余华创作的力不从心或者说混乱的观点相反,他对这种长时间的叙述是十分敏感的。他认为当长篇小说中的人物往前推进时,作者生活也在变化,他会不停质问自己正在进行中的叙述是否值得,长篇小说的写作可以证明正在进行中的叙述是否光彩照人。
由此可见,我们只能肯定余华创作《第七天》时同样考虑过对李青、李月珍、鼠妹、谭家鑫等的叙述是否严重偏离了主题的问题。的确,如果切除那些看似“多余”的情节,《第七天》的确会成为一个为大家所熟悉的余华式父子情深的苦难故事,也就也没有了指责它“叙述混乱”、“语言啰嗦”、“内容粗制滥造”、“新闻串烧”等等的依据。这些“多余”和父子情深之间缺乏有机联系,似乎确凿是这部长篇小说的大忌。但余华还是用第一人称将这些貌似松散的情节缝合了起来。换句话说,第一人称叙述直接关系到小说艺术尝试成功与否。
用第一人称叙述并不是余华的头一遭。《在细雨中呼喊》和《活着》采用的也是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依靠孙光林的讲述,我们才能够将南门和孙荡镇两个世界所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爷爷孙有元、国庆和王立强等毫不相干的角色才能被整合进一部完整的小说当中去。《活着》最表层的叙述也安置了一个作为民间采风者身份的故事讲述人,但核心故事的讲述者还是主人公福贵自己完成的。这部小说中的故事表面上依据的是福贵的生活经历将故事串联起来,但拆解那些死亡故事的先后顺序并不影响对小说主题的评价。
要准确理解《第七天》的叙述还必须认真思考余华长篇小说中的这些第一人称叙述。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是其创作长篇小说前后发生转变的一个重要标志。此前的创作有点“写作零度”的风致,更喜欢“将别人的事告诉别人”,“尽量回避直接的表述,让阴沉的天空来展示阳光”,他认为“世界对于我,在各个阶段都只能作为有限的整体出现。所以在我某个阶段对世界的理解,只是对某个有限的整体的理解,而不是世界的全部”,这在他看来是一种“结构”。而第一人称视角刚好可以让读者看到叙述者内心最隐秘的角落,同时又将小说世界限制在叙述者能够观察到的范围之内,特别是那些不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人称叙事,可以更好地让读者看到叙述者不一定知道,但又是作者希望读者看到的内容。这和余华对世界的把握方式是十分接近的,说明第一人称叙述对余华而言是有思想含量的。
第一人称叙述是理解余华长篇小说的一个枢纽。第一人称叙述一方面让读者分享叙述者的秘密,另一方面又可以把作者想要告诉读者的全都说出来。通过叙述者看世界的方式和想法的考察,作者让我们发现叙述者对世界的认知以及作者的态度。余华很早就开始否定自己先锋时期对世界的把握方式,认为从《十八岁出门远行》等早期作品结构上大体是对事实框架的模仿,而那时期作品体现了他有关“世界结构的一个重要标志,便是对常理的破坏”,于是开始重新思考世界里的一切关系,“这些关系如一张错综复杂的网”。阅读《活着》时多半会注意到余华所说的,他“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余华在这篇小说将“活着”这一关键命题置于错综复杂的社会历史网络中去试炼:福贵和他每一次人生关头的行动和选择有直接关联的人物,像龙二、家珍、凤霞和有庆等都在一定的历史境遇中死掉了,而福贵则在人世荒唐变幻与苦难岁月沧桑之中苟活了下来,这是余华找到的一个“真理”。他特别提醒《活着》是福贵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我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叙述”,“为何我当初的写作突然从第三人称的角度转化为第一人称?现在,当写作《活着》的经历成为过去,当我可以回首往事了,我宁愿十分现实地将此理解为一种人生态度的选择……”福贵让他相信“生活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感受,不属于任何别人的看法”。
从这个角度来说,余华在《第七天》中也是扔下了一个第一人称叙述的香蕉皮,总是会让一些人摔倒的。按照读者对余华作品形成的印象,父子情深应该是这部小说的主线,我们可以看到熟悉的苦难与温暖故事,但小说的“副线”似乎偏移了主线发展的方向。首先是杨飞和前妻李青的故事,依稀可辨《兄弟》中的宋刚和林红爱情悲剧的影子。在“第三日”主要叙述父子情的结尾,突然又添上了李月珍之死,“第四日”完全抛开去讲鼠妹等人的故事,“第五日”同样与父亲无关。“第六日”和“第七日”的主角仍然是鼠妹和伍超的故事。既然小说的“主线”只是作品篇幅不太大的一部分,那只能否认它还是小说的“主线”。但不论是哪一部分,都是杨飞看到听到的故事,毫无疑问带有“他”特别的观察世界的视角。对《第七天》显然要从整体上去思考隐藏在背后的思想,杨飞对故事的叙述背后隐藏的正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而余华是站在杨飞眼光之外的。尽管故事里面的有些事情是杨飞所不能够看到的,即便如此,我们仍不能简单地去用杨飞讲故事的水准去评价《第七天》的成就。
借助漫游小说这一长篇小说类型概念,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第七天》第一人称叙事的真正意图。余华说第一人称叙述者杨飞的“经历是圆心,所见所闻是一条条圆线,叙述的圆规一圈圈往外画圆”。他的解释告诉我们这部小说是以杨飞死后的漫游为核心的。漫游小说是长篇小说中一种历史悠久的类型。这类小说中主人公是空间运动中的一个点,他在空间里的运动,能够让作家“展现并描绘世界上丰富多彩的空间和静态社会(国家、城市、文化、民族、不同的社会集团以及他们独特的生活环境)”。巴赫金的这一论述刚好可以用来概括余华的这部第一人称叙事的长篇小说。将大量新闻故事纳入小说从而扩大其对现实的表现能力,刚好满足《第七天》死后漫游形式的需要,它“冲淡”了余华为读者所熟悉的叙述,将杨飞这样一个叙述者对社会的认识完整展现了出来。一些人认为这篇小说对社会的批判未能超过现实生活中大家对那些新闻事件的评价,但那只能说明死后漫游的主人公杨飞对社会的认识的确没能超过博客、微博和网络段子的水平。真正的问题在于,这篇小说展示的确是社会上许多人对那些新闻故事的认识,我们也仍能看到父子情和爱情等伦理上的脉脉温情,但第一人称叙述者暧昧不明的立场让那些新闻故事读起来更像是一些荒诞的冷笑话,让人觉得讽刺,却缺少反省,而余华这个故事讲述者偏偏在小说当中沉默着,让我们看不到什么未来。这难道不就是当下中国的意识形态困境?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可以说这部小说这么“接地气”。
注释:
①潘盛整理:《“李光头是一个民间英雄”——余华〈兄弟〉座谈会纪要》,《文艺争鸣》2007年第2期。
②余华:《韩文版自序》,《许三观卖血记》,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2版。
③王侃 余华:《我想写出一个国家的疼痛》,《文学:想象、记忆与经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56页。
④⑦余华:《长篇小说的写作》,洪治纲编《余华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1页,第58页。
⑤余华:《文学中的现实》,洪治纲编《余华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4页。
⑥【苏】巴赫金:《史诗与长篇小说——长篇小说研究方法论》,《巴赫金全集》第三卷,钱中文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97页。余华:《长篇小说的写作》,洪治纲编《余华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8页。
⑧⑨余华:《虚伪的作品》,洪治纲编《余华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3-55页,第55页。
⑩余华:《中文版自序》,《活着》,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2版。
⑪余华:《日文版自序》,《活着》,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2版。
⑫【苏】巴赫金:《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巴赫金全集》第三卷,钱中文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