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记忆
2013-11-15杨光祖
● 杨光祖
我的奶奶走了,2012年3月13日晚上7点半,在爷爷辞世一年半后。奶奶走得很安详,庄里人都说很好,老人有福气,没有受一天罪。但对我们来说,总觉得太突然,没有与奶奶说上一句话。奶奶今年83岁了,但身体一直很好,11日下午,我还与她通电话呢,她说自己不想吃肉了,只喜欢吃菜。一直到13日早晨起床,她都很好的。
奶奶下葬的日子定在3月18日。接下来的5天,我们一边准备丧事所需物件,一边守在奶奶的灵前,眼泪一直在心里流。我知道,随着爷爷奶奶的先后去世,我和这个叫做拓家坡的小村庄,就几乎没有关系了。爷爷奶奶的去世,带走了大部分家族的历史,也带走了我对这个山村的眷恋。
拓家坡是一个很小的村庄,30多户人,距离通渭县城只有5里路,但却极其闭塞,历史上几乎没有出过有影响的人物,也没有几个像样的读书人。我有时候想一想都觉得非常奇怪。我从小就出生在这个小山村,那还是“文革”期间,我的幼小的记忆,都是那个红色的时代,1976年毛泽东逝世,我还没有上学呢。但我记得这件事情,隐隐之中觉得是很大的一件事。我出生的时候,妈妈19岁,年轻,害羞,爸爸那时候经常进山,去陇南山区给木器厂拉木材。11月末的一个晚上,妈妈感觉到肚子疼,就一个人跑到厕所,她不好意思叫奶奶,就把我生在雪地里,然后很慌乱地扯断了脐带,是我奶奶上厕所,才发现了我们母子俩。所以,我的元气就有点不足,到现在还深受其害。那时候,加上农业学大寨,妈妈经常寒冬腊月在冰河里,淘沙,拉沙,砸石头,自己身体也不好,营养根本谈不上,奶水很凉,我吃不成。
奶奶是小脚,而且是未缠成的小脚,大脚指是折断的,干不成重活,她的饭做得好,村里就让她给下社的干部做饭。我小时就跟奶奶在一起,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奶奶正在擦酸菜,来了我们大队的书记,大队书记,也就是现在的村支书,还不能算国家干部。但他一进门,奶奶一下慌了,赶紧把一锅没有擦好的酸菜倒到铁盆里,赶紧给大队书记做饭,做了一碗荷包蛋,那在当时是很罕见的。我吸溜着涎水端给书记,看他吃完。那时候,我的感情很复杂。
奶奶虽然是小脚,但农业社里,有时候也给她配活,她也得去。她上洼了,我和弟弟、五叔就被锁在家里。我们就乱玩,那时候很小,就二三岁,后来,四五岁,一直就那样。那时候农村植被比现在好,天上经常有老鹰盘飞,有时就俯冲下来,抓一只鸡飞走。我们玩得无聊了,就哭着找奶奶,经常哭着哭着,就在大门里睡着了。
我从小身体不好,我的最早的记忆,就是坐在老家的客房炕上,端着一缸子黑黑的中药喝。在我的记忆中,我似乎从来没有厌恶过喝药,我是喝着药长大的。到前几年还经常大把大把地喝药,一不舒服,就自己找药喝。妻子骂了多次,去年以来才慢慢地不那么迷恋喝药了。我的身体不好,奶奶很心疼这个长孙,这个不争气的长孙。她很偏心我,我的五叔比我小两岁,但她经常给我偷着吃东西,还悄悄说,赶紧吃,不要让你五叔看见了。有一次,正好被五叔听见了,他就很有意见,说,你让四十吃(我的小名,是四六,也叫四十),就行了,为啥一定不要让我看见?我的五叔很好,虽然比我小两岁,但一直以叔叔的身份厚爱我,到现在依然如此。
因为我从小就伤了元气,先天不足,不管怎么给我偷着吃,身体依然那么弱,奶奶就经常害气地说,唉,偏染的花儿不上色。当然,那时候,是通渭大饥荒之后,大家都吃不饱肚子,所谓“偏吃”,也就是杂面馍,多吃那么一小块,量都谈不上,更谈不上营养。看着我黄黄的面色,奶奶有时就会叹气:唉,你脸像屁熏的一样。言语之间,是无限的怜爱,和无可奈何。奶奶说,我小时候,身体太差了,两岁多的时候,差点就没了,那时候家里穷,没有办法看大夫,有病了就躺床上,六月里,她就看见我躺在床上,身上旋满了苍蝇,就跟我妈妈说,这孩子我们要看一下,不能这样等。才乱吃了点药,侥幸活下来了。
毛泽东时代,大家都很忙,人没有自己的支配时间,都在洼里忙得要死。我们邻村的一位女孩死了,被扔到沟里,晒了一下午太阳,晚上大家去看,哦,还活着,又抱回家。第二天看又死了,又扔到沟里,到晚上,经太阳一晒,活了,又抱回家。如此者三,最后还是活下来了,如今已50多岁,子孙满堂了。那时候,农村有那么几个山沟,就在村子周围,是专门扔死去的小孩的,我们叫撇死娃。小孩子死了,就扔到那里。一般饿死的居多,病死的也不少,那时候有病了只有等死,是没有一点办法的。那些沟里,我们经过都很害怕,快快走过,骡马靠近,都不愿过去。
爷爷奶奶在的时候,我一直在做孙子,四十多岁了,还是孙子,回到老家,总觉得自己很小,还在爷爷奶奶那里耍小。如今,他们都走了,我忽然发现自己曾经是多么幸福。
我上初中的时候,经常中午回家,就是一大锅粗粮烂疙瘩,很难咽,吃的时候,嗓子都疼。我记忆里,最香的东西,就是奶奶炕眼里,烧的洋芋蛋了。我看着奶奶把生洋芋放进去,过一会,再取出来,香喷喷的,真是人间最美味的东西。
奶奶为人慷慨大方,非常大气。那时候,家里很穷,但一遇到要饭的,她是每次都给,不是一碗面,就是几斤洋芋,或者馍馍。奶奶告诉我,出来要饭的,都是家里穷得不行了,我们虽然穷,还没有要饭嘛,能给就多给点。
我小姑姑刚出嫁那会儿,婆家很穷,姑姑每次回娘家,都很难过。有一次,走的时候,我奶奶装了一架子车的东西,让我姑姑拉走。有时候,家里做了好吃的,她就给亲房,这人端一碗,那人端一碗,最后不但自己没有吃的了,我们有时候也吃不上。大家都有点怨言,奶奶说,不要那么小气。奶奶晚年最得意的是,她大方了一辈子,自己没有饿死,而且越过越好。
奶奶去世的时候,很快,没有受罪。村里人说,老人一生做善事,积德了。有位老人告诉我,你奶奶人好,你看去世得也很好。人还是要做善事的。他羡慕地说,我如果到时能像你奶奶那样去世,我就高兴死了。
爷爷奶奶是患难夫妻,一辈子艰难度日,抚养教育儿女,感情甚深。爷爷前年去世后,奶奶一直在思念中,我有时劝她,爷爷走了,您不要太挂念。奶奶说,不想。说不想,可没有两句话,又说,你爷爷活着的时候,云云。爷爷奶奶一起度过的那些年代,真是太艰难了。一个人走了,把所有的苦难记忆都留给了另一个人,那个重负真是很难承担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