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救赎:《十日谈》的情欲故事与反叛思想
2013-11-15何洁芳
何洁芳
欧洲文学史上第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十日谈》,因叙写了众多的情欲故事曾被视为诲淫诲盗的色情文学而成为禁书,并在各个不同的国家屡遭查禁。但毋庸回避的是《十日谈》的产生自有其特殊的时代和民族文化背景,笔者认为《十日谈》中的情欲故事彰显了薄迦丘反抗禁欲主义,批判宗教神学和教会黑暗的反叛思想,即借欲望的张扬来批判中世纪的宗教思想对人性的禁锢以及对人的毒害,实现人性救赎的同时表达了强烈的人文主义理想和价值取向,但也难掩其局限性。
一、情欲故事与反叛思想
在14世纪以前的古代人和14世纪以后的现代人之间,对禁欲主义的批判和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一直形成尖锐的对立。中世纪的天主教教义所推行的是禁欲主义,“人们消极对待生活,不仅歌颂‘童真’,提倡独身,而且蔑视财富和荣誉。中世纪这些天主教义笼罩着尘世生活,引导人们走向荒野,寺院林立,僧侣成群。”在《十日谈》的一百个故事里,国王、后妃、贵族、僧侣、闺秀、梳羊毛女工、高利贷者、贩夫走卒等不同阶层、不同的身份、不同特点的形形色色之人以及人间百态都进入了薄迦丘的创作视野,特别是用大量篇幅去叙写他们的情欲和肉欲,挑战情欲与伦理的平衡。有人作过这样的统计:在《十日谈》的100个故事中,讲述情欲和肉欲故事的占了73个。难怪学界曾把《十日谈》与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起以色情文学混为一谈。《十日谈》中有关情欲的故事,可以梳理归纳为以下几种类型:
(一)在荒诞淫乱的情欲故事中表现对禁欲主义的反叛
在《十日谈》的100个故事中,涉及荒诞淫乱的情欲故事就有32个。其中,叙写教士、修女或为满足肉欲或为谋取钱财而不守清规的故事就有第1天的第四则故事,第3天的第一、第四、第八则故事,第4天第二则故事,第7天的第三、第五则故事,第8天的第二、第四则故事,第9天的第二、第十则故事等11个。
最典型的是第3天的第八则故事。所讲述的是托斯卡纳地区一所修道院的院长贪色的故事,他为长期霸占农民费龙多貌美的妻子而设计用药酒使费龙多假死埋进坟墓后,再将他抬出放进地窖,骗他说是炼狱,然后与其妻子交欢直至怀孕才把费龙多放回家,做孩子的父亲,并让村里的人们以为是奇迹降临,从中提高了自己的圣誉。而小说中第9天的第二则故事更为荒谬。被公认为伦巴第地区一位圣洁善良的女修道院长半夜被匆匆唤醒去捉拿一个犯了奸情的修女,正要严加惩办时,却被修女当众指出女院长头上戴着的是一条男人的内裤而不是头巾,最后女院长只好饶恕了修女。
在这两则代表性的故事中,薄迦丘将“聪明的”道士利用“高明的”手段诱骗农民妻子的无耻行为予以披露,把表面一本正经实际上荒淫无度的修女院长丑恶的本质暴露出来。故事除了揭露教会所提倡的禁欲主义的罪恶的同时,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人们一旦冲破禁欲主义的束缚,所谓的清规戒律也就荡然无存的社会历史与现实。正如犯下奸情的女修道院院长对众修女所言“硬要一个人抑制肉欲的冲动是办不到的,所以只要大家保守秘密,不要张扬出去,能寻欢作乐就寻欢作乐吧。”
我们知道,在中世纪宗教和神学统治一切,尤其是教会对《圣经》的妄加解释,从中演绎出神权至上、禁欲主义和来世主义思想作为基本教义,宣扬人类犯有“原罪”,应抛弃现世的一切享受和欲望顺从上帝的安排,忍受苦难,求得来世进入天堂,以此来禁锢人们的头脑,麻痹人民的反抗意志。薄迦丘在《十日谈》里,把修道院的院长、修道士、信徒、皇公、贵族等等许多不同职业、不同社会阶层的人的种种淫荡污秽的生活丑态无情的揭露和批判,尤其是对那些看似道貌岸然的神职人员的百般丑态的叙写,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使这些表面上仁义道德、清廉节俭、助人为乐,实际上却是男盗女娼,荒淫无度的伪君子、伪道士的丑恶行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既有力地讽刺和批判了教会的虚伪,也反映了人们对上帝信仰的动摇以及冲破禁欲主义藩篱的强烈愿望。
(二)在被扼杀的合乎人性的情欲故事中表达自由幸福的理想
人性,其实就是人在的自然要求:只有通过人性才能最直接、最完满地实现人在;反过来,人性如果得以足够伸张,人在必然会得以顺利占有和实现。人性的实现是复杂化,其根本原因在于人是一种能动之物:他可以通过到自然界去选择和寻找来求得幸福,还可以通过自身能动本能的发挥,创造出自身的幸福;从这个层面来理解,人性就是“求我幸福”。然而中世纪否定的是现世生活,强调的是“幸福在来世”,因而人性被压抑、被摧残、被践踏,人失去了自我包括情欲和爱情。文艺复兴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就是“人的发现”,著名历史学家布克哈特指出,“文艺复兴于发现外部世界之外,由于它首先认识和揭示了丰满的完整的人性而取得了一项尤为伟大的成就。”处于文艺复兴早期的薄迦丘,反复强调“人性”,他认为人性即“人的天性”,它是与生俱来的自然力量,它支配着人的思想和行动,它是丰富而完整的,其中情感是最重要的天性。因此他在《十日谈》里“无拘束地描写人性精神”,来揭示“人性最深奥的本质”。而合乎人性的情欲故事的叙写自然而然就成了作者彰显人性精神的重要手段了。《十日谈》里就有不少合乎人性的情欲被扼杀的悲剧故事。其中最震撼人心的是第4天第一则萨莱诺亲王的女儿绮思梦达的爱情故事。故事讲述了萨莱尔诺亲王的女儿吉思梦达爱上父王宫中一个出身低微的年轻的侍臣圭斯卡尔多,并和他发生了肉欲关系。后被萨莱尔诺亲王发现,亲王命令两个禁卫兵杀死了圭斯卡尔多,并取出他的心脏,放在一个精致的大金杯里,派人送给吉思梦达,吉思梦达把毒汁倒在那颗心脏上,和泪饮下死去。在同一天的第五则故事中讲到,伊萨贝塔与在哥哥店铺中干活的年轻伙计罗伦佐彼此相爱,并发生了关系。被兄长们发现后,罗伦佐被他们带到一个偏远没人的地方秘密处死,埋在一个没人能发现的地方。当伊萨贝塔找到情人罗伦佐的尸体后,把他的头颅挖回家埋在花盆内,终日守着花盆哭泣。这种情形又被她的兄长们发现,为了避免杀人勾当的败露,他们把花盆夺走并把罗伦佐的头颅重新埋到更隐蔽的地方。伊萨贝塔因找不到情人的头颅最后哀恸而亡。像以上这类被扼杀的合乎人性的情欲故事还有第4天的第四、第五、第八则等。
在薄迦丘看来,自由是人本应享受的权利,人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行动,用人爱去代替神爱,去享受现世的幸福生活,这都有悖于中世纪的禁欲主义、来世主义思想和教义。而禁欲主义、来世主义这种源于神学权威圣奥古斯丁的思想观念却被当时封建统治者奉为经典,长期支配着西方人的意识世界,控制西方人的灵魂,使他们成为上帝忠顺的奴仆,正如罗素所说的那样:“他(圣奥古斯丁)的思想的阴景,就像一种沉重的物质力量,笼罩在西欧人心头1000年。”《十日谈》敢于以大胆的情欲故事向中世纪的禁欲主义、来世主义宣战,生动形象地展示了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之间的种种毫不掩饰的情爱对白,不可遏止的欲火,赤裸裸的性爱等,以此来表达薄迦丘感性意义上的人性观和自由观,在他看来,情欲是人性的重要内容和权利,作为人包括教士在内应该享受现世的快乐和幸福,而不是什么抽象的神性与遥远的天国理想。
(三)在爱中升华的情欲故事里表达对纯洁爱情的歌颂
在《十日谈》中有很多故事讲的是男女主人公通过自身的努力或通过别人的帮助收获了圆满的爱情或赢得了幸福的婚姻。比如在第2天第三则故事里,讲述了装扮成修道院院长的英国公主爱上家道几经起落的阿历山德罗,和他发生了关系并私定终身。这种本来就违反教义教规的事情却被公主巧妙地利用宗教教义来为自己辩护,即当着教皇和众人的面表明:这是“只有天主作证的婚约”迫使教皇承认为并替他们主持了婚礼。在事实的面前,公主的父亲——英国国王也高兴迎回了女儿女婿并封女婿为骑士。第5天第六则故事,所讲的是英俊的纪安尼爱上美丽活泼的蕾丝蒂图塔,在她被人捉到异国的皇宫后偷偷潜入与她幽会欢爱,事发后双双被捆绑在刑柱上准备用火烧死,幸亏被海军大将认出他们是有功于国王的后人,并在国王面前替他们说情,终于化凶为吉,结为了夫妻,过着幸福的生活。此类故事典型的还有第2天第三则、第六则、第九则、第十则,第3天第九则,第5天的第一到第九则,第10天的第七则等15个。
在中世纪天主教的黑暗统治下,美好纯真的爱情被看作是亵渎神明而加以否定,严重扭曲了人的心灵,割裂了人的身心和谐统一。薄迦丘在《十日谈》中则反其道而行之,把被中世纪天主教埋没和葬送的爱情作为张扬人性的重要表现形式而大写特写,透出的是强烈的反叛意识,表达“爱情的力量是最不受约束和阻拦”的新型爱情观。即使男女主人公双方之间在没有得到认可之前就产生了肉体上的关系,比如第2天故事三、第5天第六则故事、第5天第七则故事,这些本应受到基督教会谴责的情欲,在薄迦丘看来也是人性的一种解放和救赎,他赞赏这些男女主公为追求爱情而勇敢无畏,赞扬他们在极度禁锢的环境中爆发出的人性反抗精神,并以此来歌颂男女真挚、纯洁、高尚的爱情,歌颂爱情的伟大力量。
二、情欲故事的局限性
(一)存在着纵欲主义、利己主义的弊端。从情欲层面考察人的本质,肯定人的肉体欲望要求,是文艺复兴时期构建一个充满“情”和“欲”的真正的“人”的世界的需要。“但丁首次提出政教分离的思想,彼特拉克大胆地谈论爱情追求,薄伽丘揭露教会的腐败。随着薄伽丘1375年的去世,结束了以文学为特征的初期时代,为盛期文艺复兴的到来做了准备。”薄迦丘既是一位杰出的人文主义者,又是一个天主教徒,他的父亲是一个富商,他是一位私生子,从小就具有叛逆性格。青年时代又放荡不羁,曾一度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他坚信人的原欲是天然合理的,是不可抵挡的。”所以无论是青年男女爱情燃烧的情欲抑或是荒诞离奇的情欲,都被认为是人性的自然流露而赋予其合理性和至高无上的地位加以提倡。但必须清醒地看到:情欲故事被当时的教会视为大逆不道的内容,自然构成了对禁欲主义的亵渎,成为反抗宗教的一种有力的武器,但是以人欲作为文学的利器来反对宗教的虚伪和腐败,无疑是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宣扬纵欲主义、利己主义的倾向和弊端。如果说禁欲主义是对人性的异化和扼杀,那么,纵欲主义、利己主义无疑也是对人性的另一种扭曲和污染。这些都必须予以甄别,防止抛弃理性、信仰和自制走向放任、纵欲的另一个极端。
(二)忽视社会伦理道德秩序,造成情欲观念的混乱
众所周知,人欲必然要与社会道德与理性原则相结合,这是任何一个社会都必须坚持的基本要求。无论是哪个社会或哪一个历史时期,都不能无条件地满足和提倡这种不加约束的情欲。即便在提倡尊重人发自本性的自然属性面前,也毫不例外要防止其不受节制的泛滥。否则,就会破坏已有的或者将会拥有的社会秩序和幸福生活。在充分认识和肯定《十日谈》对两性之爱的赞美并通过情欲故事来表达人文主义思想的积极意义之外,还需要指出的是小说的历史性缺憾也是明显的:一是贞操观念的缺失,伦理道德意识的模糊;二是忽视已有的社会伦理道德的秩序及合理性。这些缺陷,往往会带来情欲观念的错位和混乱,容易误导个人自由和个性解放的不顾一切,从而造成压抑已久的情欲泛滥以及情欲至上等泛爱主义思潮的膨胀,进而引起社会理性的缺失和道德健康的坍塌。
(三)把欺骗和奸诈当作智慧和成功来肯定,混淆了是非美丑
在《十日谈》第7天第二则故事中作者带着欣赏的态度描述了一个泥瓦匠的妻子与男人偷情时如何急中生智运用计谋骗过丈夫,既保全了自己也使两人其在丈夫在场的情况下成功偷欢的情景。又如:第3天的第二则,讲述了一个马夫疯狂爱上阿季鲁尔夫国王的妻子,竟然多次冒充国王和皇后睡觉,被国王发觉后,马夫最后靠自己的聪明侥幸逃过了灾难的故事;第8天的第十则,讲述了一个西西里女人用肉欲计满足了商人的情欲后把商人的全部钱财都骗去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作者不但不做任何谴责和批判,反而把欺骗奸诈作为智慧和成功来加以肯定,张扬其“青春的欲念终于得到满足”。混淆了是非美丑。
(四)渲染及时行乐的无为思想,容易导致人们的精神堕落
中世纪,由于宗教神权统治一切成了时代的基本特征,而处于文坛主流地位的教会文学所宣扬的来世主义等思想占据了决定性的地位,因此,极少存在以反映现世生活幸福为前提的“及时行乐”的作品。《十日谈》是以1348年佛罗伦萨黑死病肆虐、尸骨遍野的人类灾难为背景叙写众多的情欲故事,反映了当时的人们抛开天国的幻想,篾视神学,摆脱“束缚”,追求现世生活,享受现世爱情的人文主义思想的同时,也表现了人们面对不可抗拒的灭顶之灾以及不可预测的未来的恐惧,渲染了及时行乐的消极思想,需要明辨的是渲染和纠缠其中的男女纵欲偷情等及时行乐的无为思想,无论是对当时的还是后世的读者而言,若不加鉴别,无疑会容易导致人们精神的颓废和堕落。
综上所述,薄迦丘在《十日谈》中,反映了早期资产阶级的人文主义思想,高高擎起了反封建专制、反教会、反禁欲主义的旗帜,小说通过嬉笑怒骂等方式,把下至市井百姓上至王公贵族等形形色色离奇古怪的情欲故事惟妙惟肖地展现出来,深刻地反映和记录了当时圣徒不圣、修士不休,教父腐朽,教会昏庸的虚伪的社会现实和人们的精神状态,对反抗基督教的禁欲主义产生了巨大的力量和积极意义。总而言之,从今天看来,《十日谈》是以情欲故事来反叛禁欲主义,抨击神学的变态与虚伪的同时来实现人性的救赎,尽管不免存在着泛爱主义、庸俗主义等有悖当代社会伦理道德的弊端和遗憾,但是瑕不掩瑜,其在欧洲文学史上的地位和所产生的重大历史影响是不可否认的。
注释:
①⑥〔意〕欧金尼奥·加林:《中世纪与文艺复兴》译序,李玉成、李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5页、第7页。
②⑧〔意大利〕薄迦丘:《十日谈》,钱鸿嘉等译,上海: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650页、第486页。
③④〔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何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302页、第302-303页。
⑤刘达临:《世界古代性文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第348页。
⑦徐葆耕:《西方文学五十讲(修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