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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滢《山高水长》的生命探寻

2013-11-15赵林云

小说评论 2013年1期
关键词:山高水长记忆疾病

赵林云

“就传统意义而言,传说都有其双重目的:使人快乐和讲明寓意”。《山高水长》(载《钟山》2013年第1期)的开端是一个传说,这传说不是自为自在的文本空间,故而无法提供教益或娱乐,它是小说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其中的形象,背负着隐伏的语意在接下来的叙述中变形、遭遇、对话、重组,随波逐流的“神”,以及那裹挟着神奔流而去的“水”,就似两条林中之路,通往了作者费滢所经营的语言密林。

一、水,疾病,时间

传说中的“神”与主人公在形象上发生了叠合,前者是后者的一个浪漫的镜像,他们分享着相似的宿命:“神”落入江水,放弃抵抗,任由水流决定他的终点;而naga同样面对“水”的包围,这“水”是就隐喻而言的。“隐喻是严格意义把一个词所具有的通常的含义转移到另一个词上”,包围着naga的“水”是时间及其力量。“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所慨叹的正是时间恰似流水的道理。往事被遗忘,身体衰老而不由自主,以及死亡的最终到来,无不切肤地表征着时间的威力。童年的naga体验了“水”友好亲切的一面,“水”让馕饼变得柔软,饥饿获得慰藉。成年的naga(他尚且年轻)却由于重病(肾功能衰竭),不得不拖着早衰无力的身体直面时间的最大威力——死亡。“二馕神”的境遇是naga的现实,naga被时间拖拽着陷入惶惑,就如“二馕神”被流水裹挟着不知所终。

死亡之可畏不在于肉体的消亡,而在于身体零件逐渐失灵的这一过程本身,正如“我”所自白的那样:“你说我怕死?我怕这样不知所谓,丧失行动能力,最后尊严全失的挂掉。”(《山高水长》2·3)机能失却的身体面对死亡有时候只能发出“机器救我”(《山高水长》2·3)的呼求。naga哼唱了一首歌曲,里面有一句是说“兔子里真的是有发条”(《山高水长》1·1),这体内有发条的兔子可以视为naga本人:要想继续存活,就不能让机器停止工作。

“对于任何一个时代来说,人们其实都倾向于诉说‘好的方面’(比如美好、愉悦、光明等等);和‘好的方面’比起来,‘痛’无疑是低矮的事物,是阴影,是细微的、隐藏在一个显在时代底部的东西”,作为一篇研究疾病的小说,疼痛这一“低矮”的“阴影”,通过嵌入身体的机械以及朽坏的器官,传布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时刻提示着死亡的迫近,“没有疾病的纠缠,时间也仅仅是时间而已”(《山高水长》1·41),由于病痛,“时间”的存在变得具体,这一切要归咎于naga体内肾脏的突然失灵。

病了的肾脏令本是生命之源的“水”成为可能致命的威胁:“naga保持理智,每天只喝半升水……憋尿两天,直至机器把他从废液球的状态中救回来。”(《山高水长》,2·3)水积压着,肉体恍若负重的堤坝,疾病使闸门失灵,随时有决堤的可能。疾病、肉体狭路相逢,昭示了“水”的悖论:“水”温柔而缓慢,就像naga童年世界中的那条河流,它填补了饥饿,而泡饼的过程也充满了童年游戏的意味,所以这“水”是欢愉的;“水”同样险恶而湍急,就像掀翻“二馕神”的江流,拥有裹挟万物的绝对意志,所以这“水”是可畏的。

如果将人的生命流程想象为分明的四季,生命力为流水,经过春、夏、秋三季,丰沛的“水”最终抵达严冬,干涸或结冻,恍若常人历经青壮之年逐渐走向衰老和死亡,“时间”有序而舒缓。但严重的疾病(如naga所患上的肾功能衰竭)破坏了生命之水所流经的正常时序,它导致“时间”骤然加速,春天之后冬天便提前到来,“疾病就像漫长的冬天”(《山高水长》1·12)。身体的痊愈会让意外的冬天结束,四季的流转将重回正轨,加速的“时间”也会恢复自然的节奏;无法痊愈的身体则必须在青壮之年承受“时间”加速度的后果,肉体的时间感趋于缓慢乃至停滞,这是由于周而复始、漫长难耐的治疗过程以及梦魇般的阵痛。

充满悖论的“水”所隐喻的“时间”也以疾病为中介显出了背反的双面性:肉体中的“时间”面向死亡开始加速,感觉中的“时间”却变得缓慢、停滞。实际的加速与感知的迟缓拉扯着naga的身体、心智,确切的现实感渐渐消失,“疾病使事件变为揉皱的纸团,等拉开它,却发现每一个侧面都成为西洋景的梦幻一镜……你早分不清过去与现实。”(《山高水长》1·41)naga和“我”的内心动荡正是源自时间在快慢之间的游离,“时间的纵深感没有了,心理的归趋与稳定感也就没有了”,“所以疾病首先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困惑”(《山高水长》1·5)。“为了研究,/为了大画面/和明确的结论,/一个人将得穿越/那万物奔窜、回旋其中的时间”,这句诗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切中《山高水长》的叙述奥秘:研究疾病,是为了学习如何与时间(以及时间的“礼物”——死亡)相处,“疾病不过是一个名词而已”(《山高水长》2·2)。

二、神,回忆,时间

请容许我回顾小说开篇的传说,“二馕神”落入江水,决意随波逐流,向“水”的威力投降,他成为失败者,败于更为强大的、近乎宿命一般的外力。“时间”也是这种外力的一种,“我”和naga面对“时间”只能低下人类高傲的头颅。需要指出的是,承认失败不意味着放弃愿望(尤其是求生的愿望)。不要忘了,“二馕神”放弃了抵达对岸的愿望,但他并没有溺死水中,在有所放弃的同时,新的愿望也诞生了:“由河入海,流落他乡。”“二馕神”与“水”和解,以承认失败的方式,而“我”和naga是否也能通过类似的方式找到与“时间”相处的策略?如何面对疾病乃至于死亡,这正是作者所试图叙述的。

卡尔维诺曾描绘过一种与“离题”相关的写作风格:“它自然而然地离题,从一个对象跳至另一个对象,一百次失去线索,然后经过一百次的迂回曲折之后又找到了。”为什么要“离题”呢?卡尔维诺回答说:“离题是一种用来延缓结局的策略,是一种使作品中的时间繁复化的方式,一种永远躲避或逃离的办法。逃离什么?当然是逃离死亡……”《山高水长》的情节一言以蔽之:“我”与naga相识成为朋友,naga有严重的肾衰竭,辗转多时终于等来了换肾的机会。作者在叙述中也选择以“离题”的方式来“逃离死亡”,这呈现为“我”一次次地陷入“回忆”,“回忆”试图缓解“时间”的压力。“naga和我混在一起之后,我们越来越少说起疾病了……取代这一话题的是越来越多的回忆与现实生活的细节,逐渐把我们从被疾病追捕的孤单里拉回到正常轨道”(《山高水长》2·1),这或许旁证了类似“记忆可能是现代人的最后一束稻草”的论断,“记忆由于其具体性、现场性以及情感性注定了是同抽象相抗争的最好方式,正是记忆的具体性逼迫我们去直面”。

“时间”让“我”恐惧,但“我”不时让愤怒成为“对我们害怕之物的遮盖”(《山高水长》2·4),“我”不止一次破口大骂,而“最初的愤怒使沉睡的童年苏醒”,“我”最为重要的一次回忆活动(关于小时候所养的一只乌龟)所朝向的正是童年。“引起回忆的是个别的对象,它们自身永远是不完整的;想要完整,就得借助于恢复某种整体。记忆的文学是追溯既往的文学,它目不转睛地凝视往事,尽力要扩展自身,填补围绕在残存碎片四周的空白”,引发回忆的个别对象是疾病,记忆的场景也是“我”卧病在床,现实时空与往事完成了对接。回忆中,“我在床上拖延了一个冬天,直至立春吃了两个刚炸的豆沙春卷才觉得自己喘过气来”(《山高水长》2·4),“我”想起了乌龟,而它却已因缺氧而死于被枕头压住了的玻璃缸中。

“童年持续于人的一生。童年的回归使成年生活的广阔区域呈现出蓬勃的生机。……有时,在我们心中,会出现一个孩子,在我们的睡眠中守夜。……必须和我们曾经是的那个孩子共同生活,而有时这共同的生活是很美好的。从这种生活中人们得到一种对根的意识,人的本体存在的这整棵树都因此而枝繁叶茂”,这一段关于童年记忆的精湛描绘,说明了回忆对于被时间追捕的追忆者可能会产生的抚慰作用。“回溯在追寻到了过去的时间的同时,也就确证了自我的此在,即当下的现存在”,记忆被召唤是为了缓解“时间”的压力,使此在的自我不再孤立无援,但死亡事件(乌龟之死)在“我”回忆中的复现却让缓解的意图面临着失败的可能——“时间”的阴影通过记忆的滑道找到追忆者,增重了“时间之上的虚设负担”(《山高水长》5·3)。

“无家可归的人,总是在回家”,“回家”这一行为与追忆童年的思维活动有着相似的欲望机制——即便记忆已模糊或是充满不堪的往事,但它仍然诱惑着追忆者一遍遍想起过去,家乡对于漂泊的人而言具有类似的向心之力,家乡是生命的起点,是个体意义的最初来源,回到原始的地点,有如重返母体一般。可以说,“回家”是“回忆”在动作上的延伸,二者的血缘关系令“回家”同样具有延缓“时间”压力的救赎意味。回家让漂泊者暂时(或永远)疏远、逃离了异乡的时空维度,从异乡到家乡,空间上的位移生产出了有别于漂泊状态的时间节奏和时间感。

作为失败者的“二馕神”以等待未知终点的方式达成了与“水”的和解,当“我”也接纳了失败者的身份,“我”同样学会以等待来应对“时间”,“反正,哪怕疾病不发威,时间也在损耗我们,唯一的正经事是等待,在等待中时间消逝,而我们也在等待时间消逝。一刻没到来,一刻就很远”(《山高水长》5·1)。

三、结语,或与友谊相关

“小说家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此处的“小说”与作为文体的小说在内涵上有所不同,但这句话也不失为对小说发生的一种解释,而《山高水长》正是以“街谈巷语”、“道听途说”收束,神秘僧人的话一语告破了整篇小说的秘密:作者谈论疾病,思考时间,实则彰显了朋友之爱的力量——“友谊”能够与死亡相对,甚至在“时间”威力无法抵达的地方,“友谊”也能够前往。

作者用“基友”这样的词来言说友谊,语气上的戏谑意味对称着“我”与naga的相处方式:两个人一起插科打挥,用玩世不恭、彼此调笑来应对“时间”。两位主人公不止一次以调侃的语气谈论并不轻松的疾病和死亡,与独白不同,调侃的语气只能在你来我往的倾听、回应中才能成立,调侃需要“友谊”作为基础。正是相互陪伴缓和了“时间”的压力,这是连“回忆”也无法做到的。

与“回忆”相似,“友谊”的众多层面中也有记忆的位置。作者没有交代naga的换肾后的结局,即使naga最终失去了生命,也只是是肉体之死,他就将永远以被记忆的方式活在这个星球之上,直到“我”死去抑或是“我”将他遗忘。“对吧,naga”,这是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活着而“我”记忆着。发现山高水长般的朋友之爱,是“我”研究疾病、思考“时间”的最大收获,这样看来,开篇的传说也随之有了新的意味:“二馕神”落入江水,与“水”为伴一同漂流,“神”与“水”之间发生了“友谊”。我们最终也得以通过对这篇小说的解读而再一次确证:“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注释:

①(美)卡森·麦卡勒斯:《伊萨克·迪内森:冬天的故事》,《抵押出去的心》,文泽尔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186页。

②(美)哈罗德·布鲁姆等:《读诗的艺术》,王敖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页。

③《论语·子罕》

④敬文东:《抒情的盆地》,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6-7页。

⑤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三联书店,2003年,第69页。

⑥(波兰)维斯拉瓦·辛波斯卡:《我们幸运极了》,《万物静默如谜:辛波丝卡诗选》,陈黎、张芬龄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58页。

⑦(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47页。

⑧(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前揭,第47页。

⑨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前揭,第69页。

⑩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前揭,第56页。

⑪(法)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刘自强译,三联书店,1996年,第29页

⑫(美)宇文所安:《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郑学勤译,三联书店,2004年,第2页。

⑬(法)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前揭,第28-29页。

⑭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前揭,第65页。

⑮张枣:《与茨维塔耶娃对话》,《张枣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229页。

⑯班固:《汉书·艺文志·诸子略》

⑰昌耀:《慈航》,《昌耀诗文总集(增编版)》,燎原、班果增编,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1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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