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大地上绽放的诗意之花
——湖北新世纪诗歌论
2013-11-15◆刘波
◆ 刘 波
荆楚大地上绽放的诗意之花——湖北新世纪诗歌论
◆ 刘 波
一
湖北诗歌,这是一个以地域划分为前提的文学概念,它可以是生长于斯的湖北土著的写作,也可以是在外省的湖北人写的作品,还可以是外地到湖北的人写的诗歌。在这样一个地域性的诗歌群体里,不管你声誉多高,名气多大,最终还得靠作品说话,因此,独到的语言创造和强劲的思想力度,能让优秀诗人的作品显出持久性、影响力和价值感。从纵向来说,湖北的当代诗歌是有传统的,一代代诗人像进行接力赛一样,作着诗情的传递,从当年的曾卓到如今的“90后”诗人,他们都在诗歌的世界里找回了文学的“根”。而从横向来看,湖北的诗歌很整齐,这种整齐源于诗人们开阔的眼界和精湛的手艺。他们都有着各自鲜明的艺术倾向,但几乎不玩什么概念和命名,要求强行进入诗歌史。他们“老实”地写,执着地写,几代诗人皆如此。
20世纪80年代,曾卓、高伐林等这批诗人重新归来,他们作为经历过磨难与痛苦的“硬骨头”,没有像朦胧诗人那样作声嘶力竭的呐喊,也没有如稍后的诗人那样故作深沉地撒娇,他们带着深深的不屈服,来抵制与抗争,来透视和理解。而黄声笑、刘不朽等诗人,以及稍后的谢克强、刘益善、王家新、梁必文、张永久、姚永标、王新民等,还有车延高、田禾、王浩洪、李鲁平、刘小平等一代诗人,皆在这块土地上写出了荆襄之风、楚汉之韵。他们写长江,写三峡,写鱼米之乡,写故土之爱,写鄂南的自然风貌,写鄂西的土家风情,这或许才是真正地域写作的典范。这一批诗人立足于湖北,在自己的家乡,传承了一种地方性情怀,道出了一种特殊时代的“乡愁”。
新世纪之交以来,随着互联网的兴起,新崛起的湖北诗人们也形成了自己的社团和流派,“平行”、“或者”、“左手”等几个大的诗歌网站与论坛,让这批诗人开始了他们网络时代的文学之旅。而像《或者》、《平行》、《新汉诗》、《后天》、《水沫》、《地下》、《坐标》等民刊,也为湖北诗歌的民间性注入了活力。以书代刊的《汉诗》与《中国诗歌》,被认为是当下不可多得的实力诗歌刊物,它们不唯名家,力荐新人,因此在众多期刊中显得独树一帜。而《长江文艺》自从2012年改版以来,诗歌栏目有了很大改观,一年之中推出的诗歌,多有反响。《芳草》与《三峡文学》这两本地市级文学期刊,也给了诗歌一块阵地,一份支持,那是源于办刊人对于诗歌所拥有的信念。而《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为诗歌所做的事情,其特殊之处在于,它的“现当代诗学研究”栏目以理论批评的方式为诗歌获得了更高层次的学术关注。
我虽然在此谈论的是湖北的诗歌历史与现状,但很多诗人早已越出湖北,他们的写作有了全国性的影响力,但之所以还将他们置于湖北这一地域文学范畴内来谈论,是想为其历史和现实作一个有效的梳理,毕竟他们是在湖北成长起来的诗人。在很多人看来,湖北或许不是一块诗意之地,但是它诞生了中国已知最早的伟大诗人屈原。后来者在写诗时,就可能自觉地传承了这一荆楚之地不屈的风骨。他们敢于言说,勇于冒险,在狭小逼仄之路上走出了一条通途。这也是新世纪以来湖北诗人能在全国诗坛占据重要位置的原因,他们知道如何在立足于本土文化的同时,走向更具现代意识、更富先锋精神的写作境界。湖北的诗歌传统就是这样一代代传承下来,并在更年轻的诗人笔下焕发出光彩与活力的。包括那些出生在湖北,后来又到外地工作和定居的诗人,像卢卫平、宋晓贤、黄梵、一回、余文浩、宋尾、吕约、津渡、花语、衣米一、横行胭脂、木知力等,都以各自的精彩写作接续了湖北这块土地上的精明、机智、灵动与自由的力量。
很多地方存在一种现象:小说家往往瞧不起诗人,而诗人又不认可小说家,但在湖北,诗人与小说家彼此尊重,而且很多人本就有着小说家和诗人的双重身份。像一些有成就的小说家,方方、池莉、胡发云、陈应松、吕志青、张执浩、李修文等,皆在不同场合表达过对诗歌的看法,这很难得。况且,方方、池莉、陈应松、张执浩、苏瓷瓷等,都有过诗歌写作的经历,他们是一群清醒的、有常识感的作家,懂得诗歌与小说各自的价值。
诗人和小说家的互动格局,对于整个湖北诗歌创作也是有力的促进,同为文学的分支,但他们走向的是一条融合的大道。不排挤,不相轻,不刻意冒犯,也不自找麻烦,各自给了对方另一种同情式的理解,这在消费主义文学盛行的当下,确实为不可多得的文学取暖之举。在这样一种格局和氛围中,湖北诗人们异常活跃,其创作带着理想主义精神;他们寻求的诗意,没有过于技术化和乡土气,而是带着独特的现代感与先锋意识,所以出手相对整齐,这也是他们的写作让人信任的原因。在诗歌界,诗人较量的方式就是拒绝平庸,因为在高手云集的群体里,作为有追求的诗人,你也不可能让自己疏于努力,不寻求难度,最终甘于懈怠。诗歌是语言的精华,唯有表达彻底,才能洞开其中的秘密。敢于挑战自我,追求超越,是当下年轻一代湖北诗人探索诗意的独特方式,在语言创造的基础上注入思想的力量,追索真理的锋芒。他们的书写富有存在感,不单薄,不盲从,能将自己的人生经验转化成更具人文情怀的诗意,这种诗意追随着诗人人生变化的轨迹。这么多年来,湖北诗人少有中途放弃者,他们在消费主义的大环境中仍然能坚守“无用”,这或许是他们有能力自我调整、自我适应的见证。
二
当不同的主题在同一地域的诗人身上得以嫁接和再生时,不同性格和经历的诗人对其也有不同的处理方式,他们的写作策略源于一个人怎样去看待人生和诗歌的关系,也即是语言与现实之间通道的打开如何成为可能。这一点,我在新世纪以来的湖北诗人身上看到了异样的光彩,他们总能以富有创造力的想象之光,赋予自己的书写主题出其不意的诗性,这是高明之举。当然,这种高明不是耍小聪明,而是以大智慧重塑生命的价值,这在每一个个体诗人身上都得到了相应的体现。
张执浩,这位湖北先锋诗歌界的领军人物,他写小说,写随笔,最后将自己的笔触落到了诗歌上。虽然他的诗歌好像是其写作的“副产品”,但他的文字所凝结的创造性与力量感确实不俗。诗人不刻意去写什么大题材,以“大动作”来引人关注,他只是老实认真地写着每一首“小诗”,但这并不代表他安于现状,没有突破,相反,他开阔的视野与长期训练有素的手艺,已经决定了其不凡的美学追求和精神高度。从《苦于赞美》到《动物之心》,再到《撞身取暖》,这几本诗集依次呈现了张执浩这些年倾注于诗歌上的苦心和力度,它们看似轻盈飘逸,实则都是沉下来的力作。而柳宗宣作为湖北先锋诗歌的早期代表人物,从80年代至今,也一直笔耕不辍,他总是以戏剧性的方式切入诗意现场,在幽默中渗入苦涩的笔调,抒情的格局里带着忧伤,这是有经历的成熟诗人所拥有的财富,一首《上邮局》,早已奠定了柳宗宣的地位,朴实,生动,又不乏爱的力量。像柳宗宣这样的诗人,没有炫技,也不用再从一时一地的瞬间感动中获得诗意的主题了,人生就是他全部的书写经验,他只需用好它们,用准它们。如果不是因为官员身份,车延高的诗其实很难被娱乐化、被网民恶搞。作为公民,他主张宽容,“懂得以更加冷静的态度去对待复杂的问题”;而作为诗人,他又是严肃的,他“向往温暖”,那种温暖里有传统,有古意,他以自己的理解重塑了历史的记忆,感情炽热,话语明朗。更重要的是,他的写作透出了一种文人之风,纵横捭阖,豪放大气。刘洁岷作为一位诗歌论文编辑,他有时间去思考怎样写诗,但是,我们从他的诗歌中却看不到多少知识的玄奥影子,以生活入诗,仍是支撑他在这条路上不断精进的动力。“我们祖辈的尸骨被强拆了/唐诗宋词里的意象渐渐失去对应物/吊死都找不到一根自然的枝丫/投水都投不到一条没有被污染的河流//祭拜的食品都是掺了毒的/或者是非常不安全的,每个人/包括非常得意的达官贵人都无处逃遁/所谓底层则是一个敏感的词汇/我们愧对的先人羞耻于我们的愧对”(《山河破》),这是诗人介入现实的一首力作,是一首力量之诗,也是一首良知之诗,我们总能在这样的作品中感受到悲悯之意,这是诗人对人世抱以同情之理解的态度使然。
虽然诗人们都生活于同一块土地上,喝着同一条江的水,但他们的个性气质决定了各自在诗歌之路上怎样走得自信,有的往东,有的向西,有人不断朝上,而有人则竭力向下,这是多元化写作所带来的丰富与生动,他们的写作共同构成了湖北诗歌的多元态势。一直低调地坚守在诗坛上的余笑忠,虽然早在1980年代就已出道,且出手不凡,但他没有安于过去的辉煌,而是持续用力,定阶段性目标,这样,他才会在愈来愈开阔和大气的写作中收放自如。他既不作偏激的表达,也不摆中庸的阵势,而是始终忠于有感而发的写作本质,在冲淡平和中探寻存在的意义。这也是余笑忠的诗歌中渗透着哲思的原因,他深沉,温润,但又时刻带着警惕的眼光和审视的态度,所以总是在透彻中带着浓郁的思辨色彩。和余笑忠的写作相仿的是,韩少君也是长年忠于对语言的锤炼、对技艺的打磨、对诗性的守护,他不是宣泄型诗人,以火热和激情掌控局面。他只是如实地写,将所见所闻所想都自由地表达出来,真正的诗意可能就在这看似平淡的书写中得以流露,一切都显得自然、贴切,在对生活的怀想和感悟里,有一种明心见性的坦然与从容。作为出版社的诗歌编辑,沉河几乎每天都要与诗打交道,这放在很多人身上可能不胜其烦了,然而,沉河没有,他越发地爱上了这门艺术,就像他在放松的状态中判断他人的作品,他也在自由的立场下写着自己的诗。一首《随手》,如同天外来音,既灵动,又轻逸。“我被自家的门关在了外面/但我可以透过自家的窗子/看看这曾经热爱并自恋的一切/这是一个美丽的家/它的美在于我对于它/日常地熟悉”,这就是诗人道出的秘密,随手就是日常所得,要理解它,就需接近它,认可它,进入它,与日常融为一体,方可获得一种零距离的参照。“我乐于说出爱/羞于说出真理”,这是诗人全部的经验,他活在爱里,并乐于将一切以诗的方式和盘托出,这是诗人的幸运,也是我们的幸运。同样关注日常的还有川上,他的诗像一条条沉默之河,无声地流淌,貌似水面平静,其实暗流汹涌。他喜欢写那些细小之物,像簸箕上的玉米、灶台上的蚂蚁、一串脚印、一块木头,乃至一粒尘埃,他是要从宁静中获取力量,以四两拨千斤的气势进行着生命的体验。这样的书写,是具体的,不可复制的,它们独独属于诗人自己,既不通向高蹈的虚无,也不是完全的引体向下,它就是让我们对生活采取平视的姿态,这样,诗意才会显得珍贵、永恒。阿毛的诗细腻、惊艳,却又有一股狠劲。她的《女人辞典》,既像是分行的自述,又是以形象的语言表达,以自我的切身体验,来对女人下长篇的定义。她提供给我们的,不仅是对女人的认识、理解和同情,还有一种女性生存于世的普适意义。作为湖北“70后”诗人的佼佼者,江雪的眼光和角度都很独特,所以写作既有问题意识,也富批判精神。他很少写实,更多时候是在想象中置放性情,于体验中诉说衷肠。“你让我停止梦想,我却在信纸上/打开另一扇城门,/让你继续聆听雪崩的声音,抑或/一场时代旧雾的到来,/一片被雪花深深吻过的湿草地。”(《迷雾》)这是写作的秘密,诗人清楚这“无用”的有用,正是理想之花绽放的契机,他能抓住这道诗意的潜流,感同身受地去体察、召唤和领悟。
湖北诗人的写作大都沉重,这是一种整体气质,即便他们在写幽默,很多时候也偏于黑色和灰色,那种悲悯气质驻守在诗人内心,让他们不可能过于放纵和无节制。所以,一种隐忍贯穿很多诗人写作的始终,中年诗人如此,青年诗人也不例外,像田禾、毛子、剑男、阿毛、江雪、李建春等,莫不如此,他们大都有悲剧情结,那或许是一种荆楚人格在昭示他们记录历史和现实中被遮蔽的那部分,让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主宰一个时代一个地域的写作。
三
湖北诗人普遍重视灵魂的书写,那既有难度,也有高度,不凡的格调决定了他们高端的品味,这不是哪位诗人独有的个性,而是由一个地域的整体诗歌水准决定的。就像他们对悲剧气质情有独钟,因此,书写出一种人生的命运感和厚重感,似乎就成了一代人的使命。当然,将使命感用在诗人身上,或许有些言重了,但当他们把诗歌当作理想来追求,认真地对待笔下的每一组词语、每一个句子时,我们没有理由不对这样一群人抱以尊重和敬佩。我在很多湖北诗人的写作中感受到了一种回忆的热情,好像只有回忆,才能唤起自己对高迈诗意的追索之情,在此,我理解那些将笔触对准历史和过去的人,他们书写了往事点滴,对接的却是当下岁月,这是用心魂在写作,他们书写的现实和真相,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一切。
因此,我们需要这样的书写来带动和丰富一个地域的整体诗歌美学,否则,我们感受不到那种沉下去的力量,而漂浮在上面的东西,永难成为一个时代的地基。湖北的诗人们都力图让自己沉下去,而不是轻浅地言说,这是他们对自己的写作有要求的佐证。田禾,一直被很多人认为是湖北乡土写作的代表,但他的诗肯定不同于海子虚构的乡土情结,也有别于后来那些模仿海子的伪乡土诗,他那带着诗人体温的书写,即便有着泥土气息,也是有根的、属魂的。他的《喊故乡》是其代表作,当然也最能体现他的写作风格:用朴实的语言写出最真挚的乡土之情。田禾是湖北诗坛的一个异数,他不同于那些先锋诗人之处,还在于其深入骨髓的乡土之情,不炫耀,不张扬,以情动人,以细节支撑起全部的诗意。同样,钱省的写作虽然不是以乡土见长,但他也是秉承以情动人的诗写传统,如实地描绘人生的现场,逼真地传达内心的感悟。他写江豚,写麻雀,写乌龟,写一把椅子,写园林工砍树枝,写母亲为煤炉引火,都不是随意而为,恰恰是有着其独特的用意:他要把生活处理成一首首诗,让诗歌和日常的互动成为一种现实。
李以亮近年来钟情于诗歌翻译,且获得了读者的一致好评,除翻译之外,他还有一支笔用来写诗和评论,这位湖北诗歌界的多面手,已经有了整体性的成就。他的诗歌,角度独特而新颖,或许是受翻译诗的影响,其写作更富现代气息。像《冬至》这样的诗,是对一个节气的记录,也是诗人的喟叹,带着总结的色彩,但又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李以亮是一个向内写作的诗人,他不是要举重若轻地勾画人生的一幕幕,而是在扎实地寻找能够与自我相联的美学,这才注定了他的写作是有重量的,不会看过即忘,它总会在某些节点上引起你的深思。小引是一个有着自己明确主张的诗人,他虽然视野先锋,但其写作还是讲究抒情的传统,即便用口语,他也可以调制出高雅的美酒。“我将在这首诗中做出选择/我将放弃腐朽、死亡、黑暗以及/所有让人心痛的词语/现在是暮春/空气中,尚有花粉的气息/它将在这首诗中出现/并为我带来木房子,正午的树荫/湖中的野鸭,或者/山顶上几朵静静的白云。”(《喜悦》)这种场景对比,凸显了诗意的逻辑,诗人的率真、坦诚,就是在这些对比中得以彰显。由此可见,小引是一个能竭力打破局限的诗人,地域的,年龄的,心境的,各种局限在他这里都可能成为优势,转化成创造的力量。毛子是一个低调的诗人,写诗多年,虽然作品不多,但都很精,每一首都含着诗人的努力与心血。或许正因为诗歌,毛子没有让自己滑得太远,而是不断地从空洞的说教中返身折回,回到生活的现场,去爱,去恨,去介入和实践,去洞察与创造。他以自己的情感之真,竭力写出这个社会关于存在的真相,他虽持批判之意,也渴望有超越之感,他的批判,并不是一种恶毒的怨气,而超越也非凌空蹈虚、不着边际的玄想,他需要为诗人个体重新找回关于身份认同的尊严,为诗歌寻找一条通向自由与个性的出路,这或许才是他写作的精神基点,也是其解决疑难的突围契机。
我一直希望在湖北诗坛中发现能够精密地表达生活现场的诗人,铁舟就是其中的代表。他的诗没有多少渲染,貌似平铺直叙,但在这种平里藏着一股味道,它不随你心境的变化而变化,结实且稳固。他那首《在纪山寺》就是一幅具有动态感的画,我听铁舟讲过他写此诗的经历,没有跌宕起伏,也没有波澜壮阔,它在叙述中透出诗人描绘诗意的冷静和准确,这种“零度书写”清晰、饱满,排除一切杂质,越发显得精深。魏理科也是讲求精准表达的诗人,他的精准是内在的,不遮掩,不粉饰,直接道出内心真相。这样率真的诗人现在不多了,魏理科持守得长久。他的诗给人的第一感觉似乎有点“痞”,但你只要认真读下去,就可能被感动,被震撼,或许还会羞愧。他看似写姑娘,写母亲,写对我们来说可能无关紧要的人事,有着网络时代的“无聊”之风,但是透过文字,我们总能发现真情。尤其是《和母亲一起吃苹果》这样的诗,几乎永远不会过时,且能在整体上打动人,有一种简洁但不简单的力量,此皆缘于诗人的敏感和率真。杨章池的诗歌,也是忠实于对生活的有感而发,他写家乡,写故土,绘人记事,随手所得,但这种自然的抒发不是平淡的诉说,而是有着清醒的自我体验和自我反思在里面。他赋予生活的诗意,虽然不乏感伤、忧虑,最后到底还是带着一种乐观的情怀,皆因诗人心中藏着爱,这是诗歌写作的最高原则。
剑男的诗有种快意恩仇的大气、凝练,字词间带着激情和血性,但又颇有深意。“如果说到五十年后/说到生命的消亡/我不愿意在这个尘世/留下任何痕迹/我愿意像一堆灰烬/被风吹入天空或江河/如果无人来为我燃起火焰/我将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独自在林中/用天空中的雷电点亮大地的枯枝”(《无题》),这是对生命的幻想曲,开阔结实,正是在这种大开大阖里,诗人能抓住变动中的诗情,从而道出一种命运感和人生的复杂性。阎志在诗歌中是一个抒情的能手,他肯定有困惑,有疑难,但他一直在寻找出路,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语言里,他要做一个足够清醒的人。“在语言的尽头/等待着更漆黑的词/寂寥的楼房 独自神伤/每一处开启的/夜晚 手探寻不到开关/只有让夜晚/继续夜晚 我只是想慢慢的醒来/安慰一下挣扎的人们”(《我只是想慢慢醒来》),这是付出了全部的生活后所能得到的回报,仍然不足以自我安慰,在此诗人需要言说,那是他在承担了孤独和愁绪后的理性而为。就像他在长诗《挽歌与纪念》里写了自己的精神成长史,那是他全部的心灵安慰。在诗歌中寻求安慰,也在诗歌中警醒自我,当为阎志写作的动力与方向。
四
诗人宋琳曾在《奥尔弗斯回头》这篇文章中谈到过诗歌的“地方性”与“世界性”问题,他说:“诗人向‘地方神祇’致敬,歌咏本地风物,是血缘情感使然,但诗人不必为一种地方性宗教服务,诗歌的超越要求诗人的作品体现一种世界宗教的精神。世界宗教也就是个人宗教,它超越族群,与每个人的生命达成最古老的一致。”他主张超越地方性宗教,追求世界性宗教,因为世界性往往能与个人性达成一致。这一主张其实还是希望诗人们能奉行“走出去”的策略,那样视野会更开阔,写作也就越具质感,不同的个体能创造出多样的文学气象。新世纪以来,湖北青年诗人的写作,也确实越来越呈现出多元化的态势,有人奉行整体感,有人趋于碎片化,有人专注于日常,有人向往“在别处”,不管是针对现实的发言,还是投向远方的期待,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私密化写作。他们普遍对自我感兴趣,写一些“小我”的幽怨和感伤,当然,这与社会形势和时代环境有关,更主要的还在于诗人们的审美方向发生了变化。
除了以上谈到的诸位诗人之外,仍然处于创作高峰期的湖北诗人也不在少数,他们或许才是今后湖北诗坛的中坚力量。像徐永春的诗总是在大境界与小诗意之间转换,不断地对比与参照,以求在技艺和感悟里探寻存在,这也是他能将现实转化成为诗意的见证。黄斌钟情于“纯净的力量”,相信“或许只有诗歌才能捍卫生命的光荣”,所以他热爱汉语之美,也身体力行之,将日常生活优雅化,让世俗成为诗性的来源,他有这个能力来实践,更在于他对此心存理想。艾先的诗中一直弥漫着怀旧的情绪,回忆之味,久久挥之不去,就像他写《中年之诗》,这是岁月流逝后的人生感慨,他既被动遭遇,又主动迎接,正是这样的屈服和抗争中容纳了生活全部的诗意。哨兵一直在写他的洪湖,这不是乡愁所致,乃一种习惯使然,这才是湖北诗人地域写作的典范,我们能从其作品中找到荆楚诗人接地气的一面,他那种感受浓郁而强烈,或许他将一生都因这片土地而感念,而写作。
黄沙子的诗在繁复中暗含着清晰的脉络,他就是要抓住瞬间的状态,将其转化成诗性智慧,所以,他的诗歌具有当下性和现场感,有着经验的被激活之感,也存着人性的救赎之意。康宁这几年的创作直接触及语言中理性而瓷实的那部分,在批判、反省和追问中渗透着思想的力量,也由此维护了诗人的尊严。槐树的作品追求戏剧性效果,但他不是单纯讲故事,而是在反复言说中靠近语感,有些“废话”的意味。当每一个事件结束时,我们都会感觉意外,这是某种氛围洋溢出的诗性。我相信,李建春的诗歌写作就是源于爱,他写妻子,写姑姑,写六爷,包括写爱本身,都是在温润里贯注柔情,这种柔情又不是纯粹的绵软,而是富有伦理精神的现实担当,只是诗人用语言的形式为其建立了秩序。杨光的诗歌中,有我们所熟悉的经验,那种对人生感触的抒情,对沉痛心绪的共鸣,这种很多人日渐丧失的感受,在其诗歌中或许会再次获得见证。号为“枯木先生”的修远,热爱乡居,但他偏偏生活于城市,这并不妨碍他构建自己的纸上村庄,那种恬淡宁静的对话,是诗人与世界相处的纽带,即使面对孤独,他也愿意以诗歌发声。“70后”诗人彭君昶,诗龄虽不长,但他用力深厚,每有新作出现,皆带着心灵拷问的力量。他写亲情爱恋,话世事沧桑,都是超越性的,像他的人一样,内敛克制,却又大方性情。“80后”诗人谈骁,在自由的心性中想象和创造,他的诗简洁、干净、纯粹,有血有肉,属于敞开心扉的灵魂独白。
当然,还有更多诗人坚守现场,他们在直觉里洞察,在审美中穿透。鲁西西的诗像童话般温婉而干净,懒懒的诗在精练中有一股清快蕴藉的味道;张伊宁的诗尖锐锋利,极富思想性;张先冰在轻与重的对峙中承载记忆;张作梗在魔法般的词语组合中启动了神秘之力;法清注重口语表达里绵密的语感;湖北青蛙在词语和经验的对接中选择了及物的写作;曹平在谦逊中拓展视野、追求品质;王进在内敛的表达里呈现了异域之风;苏瓷瓷在叛逆和张扬中保持了先锋的格调;范小雅于自我对话后接续了华丽的转身;王芗远在成长中写得愈发自由、深入,值得期待。而像高柳、晓波、程宝林、邹平、虹兰、杨中标、向天笑、黄旭升、刘武忠、平林舟子、乔书彦、舒飞廉、梁文涛、杨汉年、周宏、王征珂、黄旭峰、然也、邱红根、张尹、夜鱼、飘萍、竹丫子、张小美、柳向阳、汤应权、张洱洱、唐突、向武华、陆陈蔚、邓兴、许剑、燕七、亦来、小箭、王猛、贺念等,大都正处于创作的高峰期,有的还处于上升期,一旦发力,也有不少人会跨入重要诗人的行列。在一次会议上,我曾听到这样一种说法,湖北诗坛不乏有全国影响力的诗人,但在新生力量方面后继乏人,即便有,也是缺乏冒险精神的一群,他们跟随在前辈诗人后面亦步亦趋,缺乏真正的诗歌创造的气势、魄力和强度,让人看不到多少新鲜与活力,有的只是似曾相识的模仿和沿袭。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也不至于如此悲观,毕竟文学上还有“江山代有才人出”的传统。像近几年涌现出的熊曼、但薇、代云芳、董明明、陌峪、吕露、莫小闲、魏晓运、向晓青、王芗远等更年轻的诗人,正是湖北诗歌的希望所在。他们在写作中各显个性,因崇尚速度感,所以很有冲劲,因此,堪称“潜力股”的年轻诗人,不可小觑,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突破的出口,需要更多展示的空间和亮相的机会。如果能够及时发现他们的才华,激活他们的创造力,我想,不久的将来,正是他们当为湖北诗歌构建新的美学大厦。
我曾在几个场合谈到湖北诗人创作的整齐性,老中青三代,皆写出了自己的诗歌特色与个性风貌,尤其是1960年代之后出生的诗人,他们成了新世纪湖北诗歌的支撑。但这并不代表湖北诗歌就已经完美了,诗人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整齐归整齐,但特别突出的诗人仍显匮乏。诗人们的写作大都在求稳中固守平衡,缺乏一种求新的勇气和闯劲,因此,平稳中还是显得有些沉闷,难以看到多少亮色。对于年轻诗人来说,那些不限于地域特色的诗人,又没有完全走出去,像于坚那样形成自己的独特气场和强大吨位;而那些追求自己地域特色的诗人,却又没有真正写出荆楚之地的隐秘维度,像雷平阳那样揭示出富有沧桑感的乡愁。米沃什曾经说:“我到过许多城市,许多国家,但没有养成世界主义的习惯,相反,我保持着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米沃什所说的“小地方人的谨慎”,是在于他将自己最熟悉之处写到了一种极致,让全世界都知晓了,自然也就成了特色。在放纵与谨慎之间,湖北诗人们还是有些中庸了,但诗歌不是中庸的事业,而是有着特别的心灵路径。如果诗人们能够走出那种自我禁锢,突破一些创作瓶颈,即便偶尔出现美学异端,也非坏事,只有如此,才可寻求新的写作空间,创造更多诗歌的可能性。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